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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他穿着袈裟,逆着光而立,神色庄严沉静,像在佛殿之上做法事一样。

    瑶英身上一颤。

    昙摩罗伽神色平静,抱了抱她,转身出去了。

    北戎联军的斥候细心观察,在一连三天都没在城头上看到汉人部曲的身影后,回营复命。

    众将大喜。

    斥候道:“昨天王庭人突围,我们俘虏了一个士兵,士兵说,因为文昭公主,汉人和城里的王庭人生了嫌隙,佛子为了保护公主,每天派亲兵守着议事厅,不让百姓接近,以防有人暗害公主。城中粮食已经没有了,连将领都饿着肚子。文昭公主和她的部曲却能天天领到吃的。”

    海都阿陵眸光闪烁。

    这些和细作的情报一模一样,看来昙摩罗伽确实对文昭公主很不一般,城里必然有敢怒不敢言的人。

    翌日,身缠纱布的毕娑再次尝试往东边突围时,被北戎铁骑团团围住。

    对方似乎誓要抓住他,一直紧紧咬在队伍后面,穷追不舍。他埋头狂奔,一连砍翻了几个北戎铁骑,冲出包围圈,带领剩下的士兵撤退,敌军忽然停了下来,让出一条道路。

    两个北戎士兵押着一个女人上前,抬起女人的脸。

    女人看到带兵拼杀的毕娑,激动得浑身发抖,两行热泪滚了出来,挣扎着想要叫他,士兵一巴掌甩在她脸上,她嘴角马上溢出血丝,惨呼声淹没在一片厮杀声中。

    毕娑挥刀的动作一滞,双眼发红,挥舞着长刀冲了上去。

    北戎士兵哈哈大笑,将女人抛上马背,掉头奔回北戎大营。

    毕娑大吼出声,追了上去。

    亲随大惊,赶紧上前劝阻:“将军,我们的人不多了,必须马上撤回城!”

    毕娑置若罔闻,继续往前冲,亲随慌忙拽住他,硬把他拖了回去。

    他们匆匆逃回城,还没喘口气,城头上传来一片惊呼声,士兵一脸惊惶地找了过来:“阿史那将军,北戎人抓住赤玛公主了!”

    毕娑额边青筋暴跳,冲上城头。

    远处,刚才那几个故意激怒毕娑的北戎人把被绑的女人带上前,手中长鞭狠狠地甩下,女人在雪地上打滚,失声惨叫:“毕娑,救我!救我!”

    毕娑手指紧紧攥住土砖,双眸血红。

    城头上众人沉默不语。

    北戎人继续抽打赤玛公主,赤玛公主哭着喊叫,求饶声一声一声,凄厉痛苦,在战场上空久久盘旋。

    “阿史那将军!赤玛公主可是你的亲姐姐啊!”

    北戎的一个将领朝着城头大喊,“昙摩家被张家所害,赤玛公主只有你这么一个亲弟弟了!”

    赤玛公主倒在雪地上,遍体鳞伤,一边往圣城的方向爬,一边大哭:“毕娑,救我,救我啊!”

    北戎将领哈哈大笑:“阿史那将军,我们王子和你相识一场,看在往日的情面上,他可以放过赤玛公主,不过作为交换,你得把文昭公主交出来。我们王子说话算话,一个公主换一个公主,怎么样?”

    毕娑望着浑身是血的赤玛公主,眼里泪光闪烁,面色阴沉如水,一声不吭。

    北戎将领笑了笑,策马行到赤玛公主身后,慢条斯理地拔出长刀:“阿史那将军,现在赤玛公主就在你面前,她的生死,就在你的一念之间了。”

    言罢,他抬起长刀,朝着赤玛公主砍了下去。

    “住手!”

    城头上一声暴喝,毕娑睚眦欲裂,面容扭曲,“你们敢伤她,日后我要杀光你的整个部族,男女老幼,一个都不放过!”

    北戎将领哈哈大笑:“阿史那将军,你和赤玛公主相依为命,我们王子也不想伤了赤玛公主,只要你们拿文昭公主来交换,王子马上就会放了赤玛公主。”

    他眯了眯眼睛,长刀落下,刀刃在赤玛公主的脖子上轻轻划了一下,鲜血迸出。

    赤玛公主全身哆嗦,惨嚎着唤毕娑的名字:“我不想死!毕娑,我不想死啊!”

    毕娑闭了闭眼睛,转头看向昙摩罗伽。

    昙摩罗伽迎风而立,望着北戎将领折磨赤玛公主,一脸漠然。

    “罗伽!救救赤玛吧!看在我的份上,救救她吧……”

    毕娑大喊一声,哭了出来,跪倒在地,朝他爬了过去,砰砰几声脆响,额头撞得通红。

    昙摩罗伽一语不发,接过一把弯弓,一箭射出,箭矢嗡鸣着直扑向赤玛公主。

    赤玛公主大叫着往后躲。

    箭矢去势如虹,嗖的一声,深深地钻进她刚刚趴着的积雪里,直没入羽。

    众人愣住,战场上安静了好一会儿。

    北戎将领冷哼:“看来佛子为了汉人公主,竟狠辣到要亲手杀了自己的姐姐,阿史那将军,可怜你为佛子尽忠,其实你才是王庭的王啊!”

    他们鼓噪了一通,带着吓傻了的赤玛公主扬长而去。

    城头上,众人面面相觑,神情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

    和毕娑交好的同僚扶起他,小声劝慰,他牙关咬得咯咯响,推开众人,拂袖而去。

    次日,北戎人故技重施,再次拖出赤玛公主,在阵前折磨。

    毕娑怒火滔天,破口大骂,不顾阻拦,想要带兵冲出城去夺回赤玛公主,被部下死活拖住了,他这样冲出去,肯定有去无回!

    第三天,北戎人押着形容狼狈的赤玛公主出现在圣城外。

    这一次圣城城头上没有毕娑的身影,不论北戎人怎么威胁,昙摩罗伽始终不为所动。

    第四天,北戎铁骑奔驰到城门下,拉满长弓,万箭齐发,铁箭带着势不可挡的气势罩向圣城,将一张张写满了字的羊皮纸钉在屋瓦墙上。

    与此同时,秘密潜入城中、一直在城中窥探消息的北戎细作将一封信送到被软禁起来的毕娑房中。

    很快,城中传出一道流言:毕娑为了救姐姐,想要挟持文昭公主出城。

    为瑶英的安全着想,她整天都待在议事厅中,不再出门,她的部曲将议事厅团团围住,有人靠近就上前盘查。

    部曲提醒瑶英早做准备,瑶英摇摇头:“不碍事。”

    这天晚上,瑶英睡得正熟,房门忽然被拍得震天响,部曲冲进屋,焦急地在帘外大喊。

    她匆匆起身,看到窗前一片明黄,还以为天亮了,出了门,一股炙烤的热流扑面而来,毕剥毕剥的燃烧声近在咫尺。

    议事厅突然走水,她住的后楼陷入一片火海。

    是夜,城中所有人都看到议事厅的方向火光熊熊,汉人部曲护着衣裙被烧了半边的文昭公主逃了出来。

    昙摩罗伽赶了回来,神情冰冷。

    “是阿史那将军!”瑶英的亲卫一脸愤愤,指认毕娑,“我亲眼看到了,阿史那将军的人想要抓走我们公主!”

    瑶英眼神制止亲卫。

    次日,昙摩罗伽关押毕娑,解除了他的兵权,将他的亲随全部调走。

    城中一片哗然。

    众将领觉得大敌当前,昙摩罗伽这么做不太妥当,想要替毕娑求情,拖着疲惫的脚步结伴去议事厅求见。

    亲兵把他们拦在外面:“文昭公主被火烧伤,王亲自照看,无暇见你们,你们明天再来吧。如果是替阿史那将军求情的,就不必来了,文昭公主受了伤,头发烧了一半,大发雷霆,缘觉帮阿史那将军求情也没用。”

    将领们忧心忡忡,现在大家都饿着肚子,不知道能守到什么时候,又出了这样的事,王和毕娑都是昙摩家的血脉,关系原本就敏感……真是一团乱麻啊!

    当晚,夜色浓稠,风声怒吼,四野一片黑魆魆的,雪光黯淡。

    瑶英送走几个来找自己求情的将领,再三保证会劝说昙摩罗伽放了毕娑,回到屋中,刚要睡下,帘外一阵急雨似的脚步声。

    毡帘后,一双碧色眼睛看着她。

    瑶英愣了一会儿:“毕娑,你出来了?”

    毕娑转过脸去不看她,朝身后自己的亲随做了个手势,亲随们奔入内室,将瑶英围住。

    城头上,众人坚守了一天,抱着长刀,背靠着背闭眼休息,咆哮的风声里遽然传来一阵喊杀声。众人猛地惊醒过来,以为北戎人偷袭,慌忙抓起长刀跳起来,冲到城头一看。

    城门外只有他们挖设的陷阱。

    众人正疑惑,喊杀声再度响起,众人对望一眼,发现这喊杀声是从城里传出来的,大惊失色,回头张望。

    脚步踏响,人影晃动,长街东面、西面、北面同时冒出火光。

    有人提着长刀奔向关押毕娑的地牢:“文昭公主要杀了阿史那将军!快去救将军啊!”

    “阿史那将军刺杀佛子!绑走了文昭公主!”

    “快把公主交出来,不然我们和你们拼了!”

    “交出公主!否则我们打开城门,让北戎人进来,大家同归于尽!”

    两拨人马在长街混战,叱骂声、惨叫声、质问声、长刀击打声,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今夜刮的是北风,火势越来越大,很快整条街的房屋都燃烧起来,摧枯拉朽一般,火光直窜,映亮了半座城。

    借着红彤彤的火光,众人看到两拨人马在长街绞杀,一帮是毕娑的亲兵,另一帮人大部分是汉人和西域胡人,自然是文昭公主的部曲。

    众人惊骇欲绝,急得浑身冒汗,不知道该怎么办。

    长街里,两帮人马红着眼继续厮杀,尸体倒伏一地。

    “疯了!你们都疯了!”守将气得跌足,冲下去劝阻,“都不想活了吗?!”

    夜色深沉,密集的脚步声和燃烧的火舌把王庭近卫军包围在长街里,没有人听得进他的劝阻,所有人只知道挥舞着长刀往前冲。

    忽地,大地震颤,轰隆隆的闷响传入众人的耳朵。

    守将瞪大了眼睛,惊恐地回头。

    一股冰冷腥风卷入城内,暗夜里,一条起伏不定的黑色洪流冲着城门涌了过来。

    守将毛骨悚然,嘶声尖叫:“敌袭!有敌袭!”

    然而已经晚了。

    ……

    城门外,海都阿陵勒马山坡,看着各部骑兵如洪涛般冲入圣城,势如破竹,王庭那些饿得头晕眼花的将士根本无法阻挡铁骑,仓皇后撤。

    瓦罕可汗说得对,从内部瓦解王庭,事半功倍。

    部将驱马跟在他身边,一脸激动,谄媚地道:“王子,您的计划果然天衣无缝,细作混在城中,刺杀阿史那,嫁祸给佛子,再刺杀文昭公主,嫁祸给阿史那,同时散播谣言,引起王庭人对文昭公主的仇恨,挑起他们的内斗,细作才能找到机会打开城门。”

    海都阿陵冷哼一声。

    他围城这么久,城中百姓的心理防线早就被击溃了,这些伎俩才能派上用场。昙摩罗伽经过被近卫军背叛的事,失去对毕娑的信任,毕娑他们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敬畏他,这些后果,是王庭人自己造成的。

    部将眼看着其他部落顺利攻入他们垂涎已久的圣城,抱拳道:“王子,这些计策都是您想出来的,我们才应该是先锋!请让末将领一队人马入城,末将一定将文昭公主带到您的帐中!”

    海都阿陵摇摇头,淡金色眸子倒映着远处的熊熊火光。

    “太顺利了,我不放心,让这些部落当先锋,先把圣城夺下来,我倒要看看,李瑶英这一次怎么逃出我的手掌心。”

    部将佩服不已,恭敬应喏。

    第177章

    我们的王

    当久攻不下的圣城终于露出一个缺口时,早已在一日日的围城战中耗尽耐心的各部骑兵双眼血红,一窝蜂似的朝城门涌了过去。

    整座城池在沸反盈天的厮杀声中瑟瑟颤抖。

    狂风箭雨中,铠甲长刀闪烁着凛凛寒光。

    部落兵呼啸狼奔,突入圣城,城中守军节节后退。

    就在这时,突然轰隆隆一阵骇人的巨响滚动,仿佛有人一把撕开了夜穹,降下一道道霹雳,地动山摇,巨石滚落,坚固的城墙在摇晃,脚下大地震颤,雷声轰鸣,火光暴起。

    所有人站立不稳,心脏狂跳,头晕目眩,耳边一片嗡鸣,浑身不停发抖。

    有人惨叫着跌落马背。

    战马长嘶,没头苍蝇一样乱窜乱钻,无数人从马背摔了下来,被疯狂的惊马踩过,鲜血四溅。

    巨响声一声接着一声,山崩地裂,长街两边的屋宇、佛寺、土楼轰然倒塌,坊街围墙崩碎,烈焰滚滚,浓烟卷起,碎石飞溅,如蝗雨一般扑向黑压压的人潮,无数人惨叫着倒下。

    整个圣城,瞬时成为一片修罗鬼蜮,又如一头凶残的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等着吞噬一切胆敢侵犯它子民的敌人。

    撕心裂肺的惨嚎声飘到城外,在山坡观战的部下大惊失色,差点滚下马背,坐骑不安地喷了几个响鼻,想要掉头。

    部下慌忙安抚因为爆炸声而受惊的坐骑,大叫:“王子,城里有埋伏!半座圣城忽然倒塌,先锋军被埋了!”

    远处,圣城烈焰冲天,黑烟飘散,铁箭乱飞。

    火势凶猛,转眼间腾起连绵成火海,空气烫得像是要烧了起来,数百个骑士慌忙后撤,想从唯一的狭窄出口逃离,几百人冲撞在一起,互相踩踏,厮杀,搏斗,刚刚还并肩作战的同袍,这一刻都杀红了眼。

    将领的怒吼声被震耳欲聋的崩塌声淹没,没有人能听清他的指挥,他们肝胆俱裂,只想赶紧离开火海。

    惨叫声飘扬在战场上空,大火照亮半边苍穹。

    火光映在海都阿陵轮廓深刻的脸上,他遥望圣城方向,面色如常,眸光比夜色还要阴冷。

    “我早就猜到会如此,佛子和李瑶英都是谨慎之人,就算毕娑和其他王庭人生了异心,李瑶英有几百个部曲保护,毕娑不会那么轻易得手……我们的计策太顺利,他们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

    他一笑,“城中矢尽援绝,佛子和李瑶英铤而走险,想来一个同归于尽。他们演了这么一场大戏,无非是为了请君入瓮。他们将计就计,我也将计就计!他们破釜沉舟,才会给我们打开城门的机会。”

    部下心惊肉跳,稳住心神,怒目道:“王子,末将去召回士兵!”

    海都阿陵冷笑,摆摆手:“没有用,乱成这样,哪支部落兵还能严整有序地对敌?谁能听得进指挥?那些战马都受惊了,他们是畜生,能听懂你的号令?”

    让人窒息的热浪滚滚而来,部下汗流浃背:“王子,那我们该怎么办?”

    海都阿陵望着随着狂风疯狂暴涨的火舌,唇角一勾:“他们早有准备,熟悉城中巷道,而且个个都悍不畏死。”

    部下脸色发白。

    “让部落兵冲在前面,现在佛子和李瑶英黔驴技穷,只能拼死一搏,这时候冲进去,会和那些部落兵一样被掩埋在碎石下,等李瑶英的那些雷弹用完了,我们再攻城。”

    海都阿陵沉着地道,唇边一抹讽刺的笑。

    北戎铁骑不擅长攻城战和巷战,而且李瑶英手里还有那种让北戎人闻风丧胆的武器,就算城破,她也不会束手就擒,势必会设下陷阱,她的武器太古怪,鱼死网破,他会损失惨重,届时,忠于宗主国的部落兵吞并他的残部,易如反掌。

    所以他不能贸然入城。

    那几个部落酋长目光短浅,贪婪无厌,垂涎王庭的财富,只想尽快带兵搜刮圣城,根本不顾及其他,看到城破就一股脑往里冲,正好让他们打头阵,消耗掉李瑶英那些神乎其神的古怪法宝。

    “传令各部,守好东边大道谷口,佛子和李瑶英很可能想趁乱突围,只要有王庭人从城中出来,立刻射杀,一个不留!”

    海都阿陵声音冷沉。

    “他们不是想同归于尽吗?本王成全他们!”

    佛子无路可走,不惜以破城为代价来诱敌深入,他不会上当。现在破城已是定局,不管佛子还有什么办法,只要他按兵不动,佛子要么以身殉城,要么带着剩下的一点兵力突围。

    无论佛子做出什么选择,他都有应对之法。

    今晚,佛子必败!

    大火暂时逼退了北戎联军。

    士兵们惨叫着逃出火海,海都阿陵率大军列阵于城外,拔刀出鞘,扫视一圈:“圣城已破,这些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控马!列阵!待大火退去,所有人随我冲杀!”

    他声如洪钟,气势凌厉,仿佛完全不惧怕城中的轰隆巨响,狼奔豕突的部落兵找到主心骨,镇定下来,纷纷向他围拢。

    队列刚刚恢复秩序,几个惊慌失措的士兵冲出缺口,大叫:“佛子会法术!佛子在施展法术!胆敢攻打圣城的人,一定会遭报应!”

    众士兵寒毛直竖。

    海都阿陵大怒,策马冲上前,长刀斩下,接连几颗头颅落地,几个没了脑袋的身体继续往前奔跑了一会儿,踉跄着扑倒在地。

    “昙摩罗伽不过是个汉人奴隶所生之子罢了!胆敢扰乱军心者,杀无赦!”

    海都阿陵横刀立马,扭头,喝道。

    士兵们打了一个激灵,低下了头,不敢吱声。

    ……

    火星迸溅,夜风滚烫。

    圣城地势最高处,毕娑望着城外黑压压列队守住所有路口的北戎铁骑,眉头紧皱:“海都阿陵果然没有趁乱攻城,他的主力守在城外,等天一亮,他们就会攻城……现在圣城的城门堵不上了,我们只能突围。”

    他们的这点兵力,突围等于送死。

    但是不突围,等海都阿陵入城,所有人都得人头落地。

    毕娑回头,朝昙摩罗伽抱拳,“末将带着人突围,假装抓住文昭公主,引开海都阿陵,让他拿赤玛和我交换,等他放松警惕时,我借机刺杀他!”

    昙摩罗伽立在崖壁边,风吹袈裟上下翻飞,俯视脚下的王寺,摇了摇头。

    “风险太大,海都阿陵的人马不会冒进,你率军出城,无异于以卵击石。”

    毕娑握紧双拳,神情凝重。

    那他们就只能等死吗?

    昙摩罗伽负手而立,抬起头,遥望西边苍穹。

    夜空被烈火染红,巨大的燃烧声、爆炸声、碎裂声、惨嚎声此起彼伏,一支支铁箭射向高空,落进市坊时,火球炸裂,带起燃烧的火苗,似火龙狂舞。

    在他脚下,僧人们早已经指挥城中百姓躲进寺中,前些天西州兵以保护瑶英为由撤下城头,在王寺外围挖设了巨大的壕沟和隔火带,堵住长街,确保大火不会烧进王寺,还可以阻拦北戎联军。

    半座城池在他们埋设的炸药中炸成一片废墟,烈焰熊熊燃烧,烟雾弥漫,最先攻入城的部落兵被火海和崩塌的碎石吞噬,死伤惨重。

    然而海都阿陵部没有折损一兵一将,他们守在城外,等着大火退去。

    城门已破,诱敌失败,所有武器耗光,他们就是砧板上的肉,敌人的屠刀随时会落下来,将他们无情斩杀。

    生死,不过是眨眼间的事。

    寺中百姓经过这么多天绝望的挣扎,早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他们和亲人朋友围坐在一起,紧紧挤成一团,在震天的燃烧巨响声中,小声吟唱歌谣,念诵佛号,和亲人诉说来世还要再做家人的诀别之语。

    凄切哀恸的哭声充斥着整座王昙摩罗伽转身,望着山崖间陡峭的石阶,一道纤娜身影背对着他,在崖间奔忙。

    瑶英一身戎装,头束丝绦,领着部曲指挥百姓躲藏。

    王寺人头攒动,每一座佛殿、每一间石窟都藏满了人,大地颤动,烟雾弥漫,佛塔无言伫立,尖顶琉璃被火光照亮,悬铃玎玲。

    闪耀的红彤火光中,瑶英抬起头,和昙摩罗伽凝视的目光对上,微微一笑。

    漫天火光,烟熏火燎,她形容狼狈,累得满头是汗,脸上鼻尖几道黑印,却是颜如舜华。

    昙摩罗伽走向瑶英,她拾级而上,几步登上山崖,指了指角落里静静耸立的佛塔。

    “法师,你上次带我来过这里,带着我拜佛,为我祷祝。”

    她含笑说,语气轻快。

    一如那个灯火璀璨的夜晚,他发现自己有了贪嗔痴,在佛前斩断所有欲念。

    她一无所知,手执提灯,笑着站在石阶上和他说话。

    眼下,生死关头,危在旦夕,她眼波清亮,笑着和他说,法师,你带我来过这里。

    她一直记得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

    霎时,相识以来的种种涌上心头,带着磅礴的气势,一下子全部灌入脑海,他沉溺其中,一点点沉沦。

    昙摩罗伽凝望着瑶英,心里翻江倒海,浪涛涌动,沉默不语,许久后,抬起手,拂去她鼻尖的灰尘。

    瑶英笑了笑,擦擦脸,从亲兵手里接过一盏灯,拉着他的袖子,和他一起走进佛塔。

    围城以来,僧人全被昙摩罗伽派去照顾老弱妇孺,寺中很久没人打扫了,塔中黑魆魆的,空寂幽冷。

    瑶英放下灯,跪坐在长案下,双手合十,默念了几句。

    昙摩罗伽低头,帮她系好披风系带。

    “法师。”瑶英精疲力竭,身子往后一仰,靠着昙摩罗伽的胳膊,想起刚才那些抱着一起痛哭流涕的百姓,“你信生死轮回,假如真有来世,你想做什么?”

    “还当和尚吗?”

    俏皮也掩不住声音里浓浓的倦意。

    昙摩罗伽垂眸看她,抬手,让她靠着自己的胸膛休息,僧袍袖摆笼在她身上:“公主呢?”

    瑶英想了想,认真地说:“还是当个人罢。”

    昙摩罗伽微怔,深秀的眉眼间漾起一丝浅浅的笑。

    那他也当个人罢。

    “你还想认识我吗?”瑶英掩唇打了个哈欠,问。

    昙摩罗伽搂着她,低头,亲了亲她发顶。

    “想。”

    瑶英往他怀里缩了缩,合上眼睛,快要睡着时,呢喃了一句:“我也想。”

    昙摩罗伽收紧双臂抱紧她。

    来世太远了,这一世,他不会再放手。

    烛火摇曳,两人静静依偎。

    佛塔外,烈火狂卷,燃烧过后的灰尘和雪花静静地飘洒下来,半边天空彤红如火。

    ……

    轰隆的爆炸声渐渐平息下来,火舌如浪涛,腾起的黑烟笼罩了整座圣城,天色昏暗,天地之间唯有焦黑的浓烟,迟迟不见一丝天光。

    圣城内,街角巷道,大火继续燃烧,市坊、民居、王宫全都夷为平地,碎石砖瓦遍地都是,底下是一具具焦臭的尸首。

    北戎联军在海都阿陵的带领下围住城门,铁骑密密麻麻,凶悍肃杀。

    受伤的部落兵一边清理道路,一边咒骂王庭人阴险狡诈,又大骂海都阿陵狡猾,明知有诈还让他们来送死,当有刺啦啦的燃烧声响起时,所有人登时色变,尖叫着四处逃窜。

    海都阿陵双眼微眯,举起长刀:“困兽之斗,不过如此。今天,就是佛子的死期!为瓦罕可汗报仇雪恨!”

    部下们拔刀狂吼。

    一阵阵狂怒的吼声冲向云霄,仿佛能掀翻天地。

    高耸的崖壁上,众人听着城外传来的怒吼声,忍着疲惫和饥饿,爬起身,等待残忍的敌军冲上来。

    缘觉站在佛塔外,小声道:“王,公主……天快亮了,海都阿陵要攻城了。”

    里面没有声响,他往里走了几步,嘴巴张开,还没出声,昙摩罗伽从幽暗中走出,面容沉静,气势庄严,朝他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缘觉连忙闭上嘴巴,跟在他身后走出佛塔。

    昙摩罗伽抬眸看一眼天色,轻声道:“她睡着了,一时半刻不会醒,你留在这里守着她。”

    “是。”

    “如果出了意外,带着她从西边走。”

    缘觉眼皮跳了跳,抬起头,呆呆地道:“是。”

    昙摩罗伽回眸,深深地看了熟睡的瑶英几眼,转身离开,立在山崖上,接过毕娑递来的漆黑牛角弓,拉开弓弦,肩背紧绷,一箭射出。

    这一箭气势雄浑,铁箭迅如电光,鸣啸着破开浓烟,飞向高空。

    箭矢撕裂黑烟,露出一角天穹,一丝天光倾洒而下。

    城外的海都阿陵抬起头,看着浓烟中若隐若现的箭矢,眉头紧皱。

    四野黑烟弥漫,安静得诡异,唯有马嘶和燃烧声。

    忽地,一阵若有若无的、如急雨似的嗡鸣声从风中飘了过来。

    海都阿陵蓦地瞪大眼睛,脸上掠过一道不敢相信的骇然,勒马回头。

    嗡鸣声停了下来,随即,一道道让人心惊胆寒的破空之声响起,弥漫的黑烟里隐隐有寒光闪烁,似夏夜碧空中恒河沙数的繁星,紧接着,寒光越来越亮,越来越近,如流星坠落,罩向毫无防备的联军铁骑。

    密密麻麻的箭矢遮天蔽日。

    海都阿陵冷汗淋漓,猛地一提缰绳,拨马转身,身体后仰,大吼:“举盾!侧卧!”

    他的声音罕见地在颤抖。

    与此同时,数万支铁箭平地飞起,借着黑烟的遮掩,在空中织出一张巨大的黑网,覆盖了整个战场,齐齐落下,带着凌厉的去势,狠狠穿透北戎联军士兵的身体。

    惨叫声四起。

    箭雨纷纷落下,一波接着一波,汹涌而来,势不可挡。

    部落兵装备不如北戎铁骑,加上经过昨夜激战,圣城已经被攻破,很多人掉以轻心,根本没带盾牌,看到箭矢落下,他们惊骇欲绝,抱头鼠窜,铁箭落下,直接穿胸而过,将他们狠狠地钉在雪地上。

    北戎士兵惊惶地大叫:“佛子的弓弩阵!佛子的弓弩阵!”

    当年瓦罕可汗几次攻城失败,死在弓弩车下的北戎士兵数不胜数,北戎人人都知道,佛子改进过的弓弩阵威力无比,专门克制北戎铁骑!

    海都阿陵双目圆瞪,攥紧了刀柄:不可能!他们在攻城之时,首要目标就是毁坏圣城上的弓弩车,圣城的弓弩车一架都不剩了,连城墙都塌了一半,守城的士兵也早就没了踪影,哪来的弓弩阵!

    滚滚浓烟里阵阵尖啸,又是一轮箭雨,铁箭在高空中划过一道道黑线,哗啦啦落下,射穿士兵的铠甲,射破木制的圆盾,射中马匹,战马痛苦地嘶鸣,受惊狂奔,将马背上骑士狠狠甩落,战阵瞬间被打乱,士兵们互相踩踏,人仰马翻。

    海都阿陵躲开一支凌空扑来的铁箭,望向远方,浑身一震。

    天还没亮,四野暗沉,大地抖动,四面八方有沉重整齐的马蹄声靠近过来,一条条由无数道凶悍身影组成的黑线此起彼落,像一头头嗜血的凶猛巨兽,带着撕碎一切的霸道气势,如潮水般从不同方向狂奔而来。

    漫山遍野,到处都是人潮。

    他们肤色各异,面孔各异,有的军容整齐,有的埋头往前冲杀,有的身着黑色玄甲,有的穿银色亮甲,有的披头散发,一身兽皮袄,有的穿厚重的铠甲,有的就是一群牧民,拿刀的,拿铁锤的,拿长枪的,人人都带了弯弓,一边奔驰,一边骑射。

    一面面代表不同部落的旗帜迎风招展。

    在他们身后,连绵的山峰上,一架架弓弩车密密麻麻地挤满平坦的山坡,箭如蝗雨。

    “为了佛子,杀!”

    “杀!”

    “杀!”

    他们喊着昙摩罗伽的名号,齐声怒吼,声如山呼海啸,浩浩荡荡,令人胆寒的杀气充斥在天地间。

    这时,仿佛是为了响应那些部落勇士的大喊,城里也传来一片喊杀声,一支陌生的、军容齐整队伍从圣城冲了出来,扑向北戎联军。

    北戎战阵一片寂然,士兵们惊慌地望向主帅海都阿陵。

    海都阿陵汗湿重重衣衫,几乎把一口牙齿咬碎。

    他一直提防着西军前来驰援,派人守着关隘,把西军牢牢挡在沙城之外。昙摩罗伽每次派人突围,都是往东边奔逃,他切断了这条路线,让昙摩罗伽无计可施。

    关隘都有他的人把守,他的人每天都会传回各地消息,阻遏援军,他确保自己没有后顾之忧。

    而且,他命部下射杀了所有从圣城飞出的信鹰,昙摩罗伽不可能送出消息!

    可是眼前这支声势壮大的援兵是从哪里钻出来的,昙摩罗伽又是怎么和援兵互通消息,默契配合的?

    难道佛子真的会法术,能够隔空指挥远在千里之外的部落?!

    海都阿陵双眸鼓胀,青筋暴跳。

    什么将计就计,引蛇出洞,瓮中捉鳖……全都是假的!甚至连死守圣城也是假的!

    佛子不惜以自己为诱饵,以整座圣城为诱饵,苦苦死守圣城,就是为了拖住他的这十万大军,等待援军前来!

    昨晚佛子引诱部落兵入城,不是为了让他中计,而是要故意炸毁圣城,用骚乱、巨响和浓烟来替援军遮掩!拖住他,让那些贪婪的部落兵放松警惕,给援兵制造机会靠近战场!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北戎联军的后方大营肯定已经被援兵偷袭,那些贪生怕死的部落说不定早就投降,所以这两天没有人禀报附近有异动。

    愤怒、后怕、惊骇、恼恨……海都阿陵气得眼前发黑,一提缰绳,当机立断,召集部下:“都别慌!结阵!撤兵!”

    部下一脸震惊,冲了过来,抱拳道:“王子,为什么要退兵?我们损失不大,未必不能和他们拼了!”

    “对,圣城已经攻破了,我们这就杀进城去,抢掠一番,活捉佛子和文昭公主,以佛子公主为人质!”

    海都阿陵喉咙里一阵血腥气,嘶声道:“是我低估了昙摩罗伽,他没有彻底失势,你们看那些部落,都是冲着他来的……佛子早在回来之前,就定下了围剿我们的计划,这些天死守不出,就是为了让我减轻防备。还有一个文昭公主,西军集中军力想要从东边突破我们的防线,也是他们的计策之一!”

    “圣城被炸毁……那支队伍从哪里来的?他们会不会炸开了山崖,让援兵进来了?”

    一阵寒意爬遍全身,海都阿陵不想承认自己败了,但是他没有选择。

    联军是一盘散沙,围城日久,频频摩擦,部落兵越来越不受他的控制,如果昙摩罗伽早就预见到了一切并且布置了机关,那么计划一定天衣无缝,算无遗策。

    他必须尽快想到对策。

    “昙摩罗伽以圣城为饵,所图不只是为了解圣城之围,城门大开,城墙被毁,他不是在诱敌,而是毁了我们的后路!放援军进来!我们如果犹豫迟疑,很可能被合围。”

    “他们要扎口了!”海都阿陵拿定主意,“撤!”

    部下们对望一眼,紧跟在他身后,策马狂奔,试着突围。

    ……

    山崖上,昙摩罗伽俯视战场,眼神示意毕娑。

    毕娑挥动旗帜,城北被炸开的山崖底下,一支队伍顺着高耸的崖壁往上攀爬,在西州兵的带领下,穿过陷阱遍布的长街,冲出圣城,分成两支队伍,沿着城门两侧延伸开来,像一条横线。

    昙摩罗伽立在高崖上,可以看到大半个战场的形势。

    那漫天遍野奔来的援军向北戎联军逼近,山坡上的守军不停放箭,打乱联军的战阵,堵住了他们撤兵的路。

    圣城方向,以横线展开的队伍渐渐往前延伸,从两翼靠近北戎联军。

    更远处,几百里之内,不同部落的骑兵正前仆后继地朝圣城赶来,一支支队伍组成合围之势,不慌不忙地缩小包围圈,慢慢剿灭他们在途中遇到的联军队伍。

    一张大网,早在很多天前就已经张开,从几百里外慢慢往里推进,如一面面高墙,要将海都阿陵费尽心思凑齐的十万大军彻底绞杀在这张大网之内。

    要平定乱世,让百姓安居乐业,必须将这支联军击溃。

    昙摩罗伽撒开长弓,长刀出鞘,走下山崖。

    王庭士兵一个个站了起来,拔出长刀,跟在他身后,神情狂热而虔诚。

    ……

    瑶英醒来的时候,城外喊杀声震天。

    身边空空荡荡,身上盖了张厚厚的毡毯,她慌忙冲出佛塔,来到崖壁上,遥望远方。

    缘觉紧跟在她身后:“公主,王率兵追击海都阿陵去了,请您放心。”

    瑶英在战场上找到那一道策马疾驰的挺拔身影,点点头。

    圣城外,漫山遍野的旗帜猎猎飞扬,从不同方向赶来的部落渐渐合拢包围圈,把联军堵在当中。

    当昙摩罗伽的身影出现在战场上时,恰好有一道耀眼的晨晖刺破黑烟,撒落下来,笼在他身上。

    他披着璀璨日光,一人一骑,飞驰于阵前,僧袍飞扬,冷肃,雍容,庄严。

    众人呆呆地望着他,激动得泪落纷纷。

    一名酋长大喊出声:“佛子是我们的王!”

    “我们效忠的不是王庭,是佛子!”

    “佛子是众王之王!是我们的菊尔汗!”

    一阵又酸又辣的感觉涌过心头,瑶英眼眶微微湿润。

    这些曾受过昙摩罗伽恩惠的部落,还有驻守各地的王庭驻军,全都赶来了。

    他们为昙摩罗伽而来。

    即使昙摩罗伽不是王后亲子,即使他和苏丹古是同一个人,依然有很多人真心地敬爱他,愿意追随他,为他效死。

    就像般若那样。

    他这些年的努力,从来都没有白费。

    耳畔一声惊呼,缘觉望着战场,紧张地道:“海都阿陵太狡猾了!他躲在部落兵后面……他快要突围了!”

    瑶英回过神,目光睃巡一圈,嘴角一勾:“海都阿陵突围了也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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