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缘觉皱眉。瑶英转向他:“关莫毗多什么事?”
缘觉答道:“莫毗多小王子不是世家子弟,他入节度衙,朝中大臣议论纷纷,赤玛公主为这事求见过王……公主说王这么做偏心,对阿史那将军不公平。”
瑶英蹙眉。
几年前,赤玛公主因为昙摩罗伽阻止她屠杀无辜之事和他决裂,此后把对张家的恨意全都倾注到了昙摩罗伽身上,不管昙摩罗伽做什么,她都不满意。
长廊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亲兵抱拳禀报:“公主,曼达王妃求见。”
曼达公主被关了几天,天竺医官为她求情,亲兵去搜查了她的住所,又收缴了一批东西,她才被放出来。
瑶英想了想,手搭在缘觉胳膊上,道:“请她去隔壁。”
她见外人的时候都是去隔壁宅院,那边和这座宅邸相通,不过从外面看是两座独立的别院。
曼达公主这几天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怨气冲天,刚进了屋就大声抱怨:“佛子不仅派人捜检我的箱笼,还下令催促使团尽快归国,我明天就要走了!上次我离开王庭,走得狼狈,这次居然又如此轻慢我!”
她上次离开王庭,被人耻笑,心中暗恨。这一次来王庭,特意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乘坐大象入城,就是为了一雪前耻,好好出一回风头,结果佛子又赶人!
光听曼达公主气急败坏的语气就知道她有多愤怒。
瑶英爱莫能助,她和马鲁国使团已经交换过国书了,曼达公主随使团来王庭敬献国书,确实没其他理由多逗留。曼达公主要是去高昌,她倒是可以多留她一段时日。
“我身上不便,明天会让亲兵为王妃送行,我的事就不需要王妃操心了。以后王妃在马鲁国有任何烦难之处,只需要去找当地商号,商号定会尽力为王妃排忧解难。”
曼达公主看着瑶英,虽然她眼睛蒙了层布条,但她嘴角含笑,面庞莹然有光,如明珠散发出淡淡的光华,看得出是真的高兴。
佛子不能给予她名分,她一点都不在乎。
“我不明白。”
曼达公主坐到瑶英身边,眼前浮现出她当初义无反顾踏入火坛的场景,不解地道,“公主对佛子一片痴心,佛子也分明对公主有意,却因为顾虑太多不敢和公主共赴云雨。公主就甘心这样没名没分地和佛子来往吗?公主这样的美人,我见了都心生喜爱,佛子却能不为所动,公主不使点小心思,什么时候才能得偿所愿呢?”
她语重心长地道:“公主,爱慕一个人,有什么手段都要使出来,不用忌讳太多!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瑶英一笑,“王妃的心意我心领了。我所求的得偿所愿,不是王妃想的那样。”
“公主求的就只有佛子的心吗?”曼达公主嘴角一撇,“有了心,为什么不能连人一起得到?得不到人,光有心也无趣!”
瑶英嘴角轻扬,轻描淡写地说:“法师是个僧人,能把向佛的心分一半给我,已经足够了。”
曼达公主愣了一会儿,一阵牙酸。
“王妃日后不必再为此事多费心思。”
瑶英笑眯眯地说,语气很柔和,身上却散发出截然不同的雍容气势。
曼达公主经常在那些执掌生杀大权的权贵身上看到这种气势,不由得一阵激灵,想起瑶英现在的身份,坐端正了些,道:“是我唐突了。”
……
王赤玛公主鲜衣华服,头戴珠翠花冠,笑意盈盈地走进灯火通明的前殿。
“北戎投降,现在天下太平。我想嫁人了,罗伽。”她示意长史取出喜帖递交给亲兵,道,“驸马叫阿克烈,是禁卫军的一个指挥使,不是康、薛、安、孟四家子弟,你是不是可以放心了?”
昙摩罗伽淡淡地道:“只要是人品端正之人,不管是哪家姓氏,都可以为驸马。”
赤玛公主冷笑,“人我已经定下了,婚期我也定下了,你是我弟弟,虽然你四大皆空,为人凉薄,从来不在意这些事,我还是要告诉你一声。”
说完,她拂袖而去。
门口的毕娑听了这话,眉头皱得老高,正要追上去,昙摩罗伽叫住他:“阿克烈是谁的部下?”
毕娑连忙转身,道:“是右卫的人,我认得他,他家世代为禁军军官,为人忠厚老实,十五岁娶妻,前几年妻子病逝,没有儿女。上次海都阿陵突袭圣城时,就是他负责护卫公主府。”
昙摩罗伽嗯一声,放下请帖,道:“莫毗多前天入节度衙了?”
毕娑回过神,说:“他去军部报道的第一天和几个将领起了点小冲突,有人嘲笑他口音重,吵了几句,不过没出什么大事。”
谁都知道口音重只是个由头,就算莫毗多完美到挑不出一点毛病,他在军部也举步维艰。
世家贵族不是一两天就能打倒的,他们根深蒂固,如附骨之疽。
烛火摇曳,殿中香烟袅袅。
昙摩罗伽翻开一本奏本,是奏请和魏朝通商的文书,等他签发下达至各部,李仲虔就可以回高昌了。
他看着奏本,半天没有下笔。
“王。”般若在殿门外下拜,手里捧了一叠经卷,“十日后法会大典,几位来游历的僧人要和寺僧辩经,寺僧分辨不出他们所带的经书是不是外道,请王定夺。”
风吹进内殿,毡帘轻晃。
“拿进来罢。”
昙摩罗伽淡淡地说,提笔在奏本上写下批复,递给亲卫,命传达下去。坐着出神片刻,拿起旁边的喜帖,看了几眼,起身出了内殿。
巴米尔在夹道前等着。
他问:“公主换过药了?”
巴米尔答道:“换过了。刚才曼达王妃过来,她明天就要走,文昭公主喝了药,和她说了一会话,为她送行。”
昙摩罗伽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回到庭院,屋中灯火辉煌,却空无一人。
他的居所本该如此,清清静静,无所挂碍。
她的身影不该出现在这里。
“文昭公主没回来?”
昙摩罗伽问。
“在隔壁那间宅子,缘觉陪着公主过去的。公主说她今晚就在隔壁歇下,不回来了,王不必担心。”
昙摩罗伽看一眼空荡荡的屋子,走向通向隔壁的廊道。
苍穹无垠,一轮银盘高悬,四野一片寂静,偶尔传来几声夜鸟鸣叫,月华如霜雪般倾洒而下,映亮长廊外草木树丛的轮廓,寒风微微吹拂,摇乱树影,银辉在夜色中流淌浮动。
昙摩罗伽拂开拱门前缠绕的藤蔓,一声悦耳悠扬的琵琶声忽地传来。
摇曳的庭燎光芒映在他脸上,照出他英挺俊美的轮廓。
他下意识要后退,视线越过幽静的长廊,飘向庭院,脚步忽地顿住。
庭前毡帘高挂,设了帐篷,月色清亮,院中不知道栽植了什么花树,花香馥郁香浓,暗夜里丝丝缕缕袭来,更觉甜香。
帐篷里人影晃动,几个侍女或怀抱琵琶、羯鼓,或手持横笛、金铃,席地而坐,吹奏乐曲,曲声柔和圆润,打破夜的岑寂,穿过浓重夜色,盘旋袅绕。
纱帐被轻风高高卷起,一道袅娜身影若隐若现,藕臂轻扬,和着乐曲慢悠悠地旋转腾挪,柔韧的腰肢轻轻扭动,一股说不尽的柔媚韵味在暗夜中流转,似花朵层层叠叠次第绽放,满院月华黯然失色。
乐曲变得缠绵起来,纱帐里起舞的身影舒展双臂,影影绰绰,如花枝颤动。鼓点蓦地一停,纱帘轻扬,露出一截雪白光洁的胳膊,臂上一串金光闪耀的嵌玉黄金臂钏折射出道道华光,愈发衬得肌肤若冰雪。
夜风阵阵,吹起纱帐。
月影黯淡,灯火幢幢,她眼睛蒙着布条,在暗夜中起舞,随着曲子摇摆,舞姿曼妙妩媚,仿佛风中轻轻摇曳的花朵,摇摇欲坠,撩人心弦,惹人怜惜,又像是即将乘风归去,清清淡淡,高贵典雅。
空气里的花香愈加浓郁。
昙摩罗伽眼眸深沉。
乐曲到了尾声,如丝丝细雨缠绕,纱帐后的女子莲步轻移,乌云散开,一束月华铺泻下来,正好笼在她肩头。
她头梳高髻,束发的石榴红彩绦长及脚踝,眼睛仍然蒙着布条,身披一件轻薄柔软,金银丝线折枝花卉纹镶金花边的天竺衫裙,罗衫边缘缀了金叶银铃,只到腰部,银铃闪颤间可以看见凝脂般的腰肢,长裙轻薄,轻纱裹在双腿上,体态玲珑。
衫裙缀满密密麻麻的珍珠和各色宝石,舞动之时,千百道色彩变幻闪烁,灿若云霞,绚烂璀璨。
婀娜多姿,尽态极妍。
乐曲声越来越慢,越来越轻,她的动作也越来越轻盈柔媚,仿佛花朵开到极致。
她回眸一笑,香汗淋漓,容色出尘。
四野沉水一般寂静,帐篷里的人呆呆地仰望着她。
突然,乐曲调子陡然拔高,变得亢亮欢快,鼓声如骤雨,银铃响动,她微微一笑,跟着曲子旋转,越转越快,像蓬草一样急速旋转飞舞,彩绦飘带高高飞扬,飒飒作响,衫裙的碎影成了一道七彩斑斓的虹光,手上舞姿千变万化,双足始终不离方寸之间,浓艳夺目,让人眼花缭乱。
宛若壁画上在极乐仙境里起舞的神女。
这一曲罢,她微微气喘,肩上罗衫半褪,一抹雪肩,隐有细汗。
帐篷里传出曼达公主欢快的笑声,她手捧酒碗上前,脸上满是喜色,说了几句什么。
瑶英笑了笑,接了酒碗,抬起头,脸刚好朝着昙摩罗伽站立的方向。
昙摩罗伽站在幽冷的暗影里,身影凝定不动,明知距离远,她眼睛上蒙着布条,不过是恰好看过来而已,浑身还是微微绷紧。
曼达公主命侍女继续弹奏,拉着瑶英共舞,两人跳的是健舞,舞姿刚柔并济,矫健明快。
瑶英唇边含笑,时不时和曼达公主耳语几句。假如她的眼睛没有受伤,那双明眸一定盈满欢快笑意。
香气沁人。
昙摩罗伽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
青春活泼,妩媚动人。
也许她一直如此,只因为顾忌着他是个僧人,所以从不在他面前流露出这一面。
他站着发了一会儿愣,握紧佛珠,背过身,立在暗影中,出神良久。
长廊幽暗。
有人跪在帐篷外劝曼达公主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赶路,曼达公主嘟囔了几句,乐曲声停了下来,少女娇俏的笑声在夜色中袅绕,袅袅不绝。
昙摩罗伽踏上石阶,刚走了几步,身后传来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一群人走了过来。
“公主,您和曼达王妃谁输谁赢啊?”
瑶英轻笑,“我们以舞会友,为什么要论输赢?”
“公主和曼达王妃跳的那个拓枝舞真好看……”
说话声越来越近,又忽然停了下来。
“忘了拿……”
脚步声跑远了。
昙摩罗伽等了一会儿,从暗影中走出。
“谁在那里?”
一声轻轻的疑问。
昙摩罗伽抬眸。
瑶英立在廊柱前,云鬓散乱,面庞潮红,彩绦飘带低垂,衫裙如云雾轻薄,绰约肌肤若隐若现,月华勾勒出起伏的线条,雪白香肌渗出细汗,朝着他的方向轻问。
月夜下,她蒙着眼睛,一双唇红得艳丽。
昙摩罗伽闭目了片刻。
“是缘觉吗?”
他久久不吭声,瑶英又问了一遍,伸出手,往他的方向走过来。
她刚好站在一处拱形穹顶下面,绘满青绿枝叶的廊柱下有一道阶梯,她看不见,一脚踩空,身子往前一栽。
昙摩罗伽上前,扶住她的胳膊。
隔着薄薄的轻纱,她柔滑光洁的手臂在他掌中滑了过去。
瑶英一下没有站稳,扑进他怀里,拽住他的衣袖,仰起脸,笑得狡黠:“法师,我就知道是你。”
昙摩罗伽扶着她娇软的身子,问:“怎么知道是我?”
“这里应该有人守着的,你来了,他们才会退下……”
瑶英累得浑身酸软,人有些懒洋洋的,嗅了一下他的袈裟袖摆,说,“而且我闻到你身上的香味了。”
倏地,一道电流涌过身体,昙摩罗伽垂眸,捏紧袖中的佛珠。
瑶英什么都看不见,没有觉察到他的僵硬,问:“什么时辰了?法师怎么过来了?”
昙摩罗伽看着她。
她微微细喘,抱着他的胳膊,彩绦飘带也缠到了他身上。
花香里浸了汗水,香气愈发浓烈。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靠近,她的侍从找了过来。
瑶英回头,刚要开口说话,昙摩罗伽鬼使神差地抬手,握住她的肩膀,带着她转了个身,躲进刚才他站立的花藤后面。
枝叶缠绕着伸过来,带了夜露水气,将两个人缠裹其中。
瑶英茫然地抬起头,小声问:“怎么了?”
昙摩罗伽一语不发,狭小的空间里,两人相对而立,她站不稳,他揽着她的腰,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感觉就像抱了一团软玉,春水般细柔,风微微一吹,就会化在他怀里。
呼吸缠绕,气息交融,她仰起脸看他,红唇微张。
昙摩罗伽低头,离她越来越近。
月光从藤蔓细缝间筛下来,映在他身上,他眉眼沉静,周身似有佛光轻笼。
瑶英感觉到他身上仿佛有些发烫,呆呆地看着他。
下一刻,他滚烫的手指按在她后颈上,轻轻用力,把她按进怀中,唇落到了她发顶上,就像在峡谷的那次,只是轻轻地、克制地蹭了一下头发,一触即分。
瑶英身上也渐渐热起来了,依偎着他的胸膛,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声,微微战栗。
“公主!公主?”
缘觉的声音在长廊里回荡。
昙摩罗伽放开瑶英,紧攥的佛珠在掌心留下一道印记。
这晚,瑶英还是回这边庭院睡。
昙摩罗伽在静室打坐禅定。
她和曼达公主闹了半夜,实在是倦了,洗漱之后更觉疲惫,翻来覆去了一会儿,睡了过去。
听她呼吸变得绵长均匀,昙摩罗伽睁开眼睛,起身,绕过毡帘屏风,走到长榻前,坐下。
她居然就这么睡着了,一点都不担心一室之隔的他会不会做什么。
什么都不计较,自然是不怕的。
昙摩罗伽久久凝视瑶英,碧眸里隐隐有波澜涌动,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她的唇。
她的唇比醍醐还柔软。
经书里诱惑佛陀的三魔女妖冶美丽,幻化成千娇百媚的美人去魅惑佛陀,佛陀毫不动念,冷脸以对。
她什么都没做,他便心生欲念了。
以前,他的欲念不过是把她留在身边,希望她能长久陪伴自己,眼中只有他。
现在,他的欲念掺杂了身体上对她的渴望。他自幼修习佛法,心性淡薄,从未感受过这种身体上无法抑制的欲望,像一把烈火熊熊燃烧,只有她能浇灭这团炽烈的火焰。
昙摩罗伽一夜没睡。
翌日,她还没醒,他先去了王般若过来取昨天那些经卷,问:“王,您会出席辩经大会吗?”
昙摩罗伽合上经文,摇摇头。
“法会大典由其他寺僧主持。”
他修的道,注定和其他人不同。
般若失望地退下了。
第169章
发带(开头加了一段话)
曼达公主离开的时候,瑶英没有去送,答应陪她跳舞就算是为她送行了。
天竺医官这次没有跟着她走,留下继续跟着蒙达提婆法师。
……
几天后,赤玛公主和驸马阿克烈的婚礼如期举行。
公主是昙摩罗伽唯一的姐姐,驸马交游广阔,婚礼当天分外热闹,圣城万人空巷,百姓携老扶幼,在长街边观看新娘的花车经过,朝中官员、军中将领、附近的领主都应邀出席了这场热闹的婚宴。
宴席之上,鼓乐喧天,众人喝得大醉酩酊。
驸马阿克烈为人忠厚,同僚们灌他酒,他来者不拒,从早到晚,嘴角一直咧着,红光满面。
仪式过后,一身鲜亮新郎盛装的阿克烈在同僚们的簇拥中,带着同样盛装的赤玛公主去大殿拜见佛子昙摩罗伽,接受他的祝福。
昙摩罗伽端坐于殿前,看着阿克烈和赤玛公主并肩走进大殿。
侍从抛洒鲜花,送来盛了清水的金盘,赤玛公主接过金盘,走到昙摩罗伽面前,朝他跪了下去。
众人吃了一惊,目瞪口呆,驸马阿克烈也一脸惊讶。
赤玛公主手捧金盘,像一个虔诚的信众那样,匍匐着上前,朝昙摩罗伽叩拜行礼,亲吻他脚下的金毯。
“罗伽,我骄纵任性,放不下对张家的仇恨,这些年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今天我要嫁人了,我有了丈夫,以后还会有孩子,驸马劝我忘记仇恨,迎来一个新的开始,我会试着放下仇恨,好好和阿克烈过日子,为他生儿育女。不论从前你我之间争吵过多少次,今天是我的大婚之日,我希望你能真诚地祝福我,以后我们忘了以前的不愉快,好不好?”
“王,我错了,你能原谅我吗?”
她仰起脸,慢慢地道,语气真诚,姿态谦恭。
驸马阿克烈也跪了下来,握拳行礼:“王,公主从前确实有放纵之处,求王宽恕她。”
殿中诸人面面相看,大殿陷入一片死寂。
佛像前,缕缕香烟静静弥漫。
毕娑满脸不敢相信,呆了一呆后,欣喜若狂,抬头看向昙摩罗伽,神情期待。
昙摩罗伽抬眸,迎着众人的视线,接过金盘,饮了一口清水。
殿中诸人如释重负地舒口气,喜气洋洋。
昙摩罗伽拿起金杖,在驸马和公主两人眉心点了一下。
“日后当互相敬重,互相扶持。”
阿克烈笑得眼睛都睁不开,合十拜礼,“今天,臣在佛前立誓,以后一定会好好待公主,好好效忠王,臣若对公主有丝毫不敬之处,愿凭处置!”
众人哈哈大笑,拥着两位新人离开。
……
婚礼当天,高昌使团也收到了邀请。
瑶英知道赤玛公主的忌讳,叮嘱使者送一份厚礼过去,婚礼上尽量躲在人群之中,不要出现在一对新人面前,免得惹王庭贵族们不快。
这种差事自然不适合李仲虔,副使带着人去了婚宴,回来时告诉瑶英,宴席上人山人海,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婚礼顺利举行,相安无事。
瑶英为昙摩罗伽松口气。
不久后,瑶英的眼睛可以感觉到光线了,想要拆了布条,蒙达提婆连忙劝阻:“公主的眼睛暂时不能直视光线,再涂半个月的药,才能拆了蒙布。”
瑶英只得继续让亲兵帮她读信。
昙摩罗伽敷药的时候,她在一边陪着,什么都看不清,听他和蒙达提婆对话时语调平稳,一天比一天好转,渐渐放下心来。
这日,李仲虔过来看瑶英,告诉她使团拿到正式公文了,问:“事情办妥了,什么时候和我一起回去?”
瑶英先是因为盟书的事高兴,听到后半句,一时拿不定主意。
最近昙摩罗伽的身体好像好了很多,每次她问蒙达提婆和缘觉,他们都说他气色很好,只要不运功,就不会受伤。
见她不回答,李仲虔皱眉道:“你是因为苏丹古才留下的?让他跟着你回高昌不就好了。”
王庭人仇视汉人,局势复杂,苏丹古的仇家又多,他不会允许瑶英嫁到王庭来。苏丹古真想娶她,可以跟着去高昌。
“阿兄,他是王庭摄政王,不能离开圣城。”
“你是西军首领,不能总留在王庭,有些事达摩不好出面。我看苏丹古的伤势好得差不多了,用不着你亲自照顾。”
李仲虔边说,边解开瑶英的布条,看了看她的眼睛,语气严肃。
瑶英点点头:“阿兄,我心里有数。”
她来王庭前已经把处理政务和军务的属臣分开,提拔了一批根基较浅的将领,以平衡世家豪族,还从沙州、凉州调了一些精通水利的官员过来,现在各州百废俱兴,暂时不会出现大的动乱。她一直和达摩、杨迁、谢青保持通信,确保不会耽误大事。
兄妹二人正说着话,亲兵冲进正厅,“公主,阿郎,不好了!”
李仲虔拧眉:“怎么了?”
“驿馆走水了!咱们住的地方被烧了,箱笼没来得及抬出来,烧了一大半,马烧死了好几匹!”
瑶英心口一紧:“没伤着人吧?”
“有三个人烧伤了,还有两个被烧着的木梁砸着了,不过伤势都不重。”
李仲虔站起身:“怎么会走水?”
亲兵义愤填膺地道:“有人故意放火!我们在马厩后面发现堆起来的柴草,所有出口都被堵住了,谢勇他们费了半天劲才撞开门!”
李仲虔捏紧拳头,冷笑。
瑶英按住他的胳膊:“阿兄,盟书签订了,这应该是故意报复的人放的火。”
大白天放火,显然就是为了出气和警告,可见对方的嚣张,也可见对方的恨意。
“我去处理这事。”李仲虔抬脚就走。
瑶英对着他的方向叮嘱:“阿兄,大局为重,别伤着和气。”
“我明白。”
李仲虔走远了。
瑶英忧心忡忡,派人跟了过去。
下午,亲兵回来复命:“抓着了两个放火的人,他们招认说看到王庭和汉人结盟,心中愤懑,所以放火烧我们的使团,人已经关进大狱了。”
瑶英颔首,道:“告诉阿郎,少安毋躁。”
傍晚,到了昙摩罗伽敷药的时候,往常他应该早就回庭院了,这晚却迟迟未归,瑶英担心是不是驿馆被烧的事情闹大了,打发缘觉去打听消息。
驿馆被人放火,她可以猜到城中现在是什么情形。
缘觉一去不回,派一个亲兵回来报信:“王有要事在身,和驿馆的事无关。”
“什么事?”
亲兵支支吾吾地说:“是政务上的事。”
瑶英听他的口气,没有追问,看来是不能外传的王庭内部事务。
她让亲兵给自己读信,边听边等昙摩罗伽回来。
一直等到半夜,院外传来车马声响,昙摩罗伽回来了,进屋时脚步声和平时一样,很轻,很稳,袈裟拂过地毯,像绵绵细雨。
瑶英听着他的脚步声,问:“出什么事了?”
“几桩小事,几个年轻官员间的小纷争。”
昙摩罗伽淡淡地说,语气听起来很平静。
瑶英问起驿馆的事情。
他道:“已经稳妥处理了。”
“你今晚还没敷药……”瑶英想起来,“我叫人去请蒙达提婆法师。”
昙摩罗伽望着她,轻轻嗯一声。
不一会儿,蒙达提婆带着天竺医官过来了。瑶英坐在榻边,听他脱下袈裟,蒙达提婆不知道给他涂了什么药,他身上剧烈颤抖,一阵窸窸窣窣响后,他忽地紧紧抓住她的手,手心冰凉,汗水湿黏。
瑶英忙握住他的手。
蒙达提婆几人退了出去。
屋中静悄悄的,昙摩罗伽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攥着瑶英。
“法师?”
昙摩罗伽轻轻应了一声。
瑶英看不清他怎么样了,心中酸痛。
“公主,我好多了。”他轻声道,松开她,抬手,手背轻轻蹭过她的面颊,冰冷的佛珠跟着擦了过去。
瑶英拉住他的手不放。
昙摩罗伽沉默着,忽地坐起身,展臂揽住她的腰,把她带上了榻。
瑶英扑进他怀里,双手抵着他赤着的胸膛,怕压着他,挣扎着要起来,他搂着她的肩,让她侧过身倚着自己。她从他身上翻下来,确定没有压着他的腿,这才不动了,抬头,伸手摸索着去摸他的脸。
“别动。”
昙摩罗伽握住她的手,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嗓音低沉。
瑶英不动了,就这么依偎着他,陪他忍受痛苦。
夜已深了,烛台前冒起一缕缕青烟,屋中陷入一片黑暗,她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昙摩罗伽垂眸看她,久久没有合眼。
毡帘外脚步轻响。
毕娑捧着一支烛台进屋,看清榻上情景,瞪大了眼睛。
昙摩罗伽抬眸,和他对视,神情坦然,眸光带着威压。
毕娑连忙转过身去。
昙摩罗伽轻轻松开瑶英,给她盖好被子,下榻,扯起袈裟披在身上,走出内室。
毕娑跟上他,小声说:“半个时辰前,轻骑在城外大道上发现一整支商队被害……没有活口……”
“这是第几支商队?”
“是第三支了,每支被害的商队都是人畜不留,伤口是一样的,应该是同一种兵器,还有可能是一把兵器。”
毕娑语气沉重:“王,现在已经有传言……说凶手是摄政王苏丹古。”
气氛陡然变得凝重。
昙摩罗伽回头,毡帘轻晃,瑶英睡在他榻上,蜷缩成一团,侧脸线条柔和,仿佛有淡淡的晕光。
“请卫国公过来。”
他看着瑶英,道。
毕娑面露诧异之色,拿了铜符出去。
昙摩罗伽走到榻边,俯身,伸手拨开瑶英的长发,指腹轻轻按揉穴道,她发出一声轻轻的呢喃,睡得更沉了。
他凝视着她,手指贪婪地在她颈侧流连。
半个时辰后,院外火把亮光摇晃,脚步声由远及近。
昙摩罗伽站起身,走了出去。
毕娑推开门,示意李仲虔进屋。
李仲虔半夜被请来,眉头紧皱,一脸焦急,踏进屋便问:“是不是明月奴出了什么事?”
烛火微晃,一道身影从黑暗中踱出,一身宽大的袈裟,轮廓鲜明,眉目如画。
李仲虔一愣,眼皮跳了跳:“苏丹古呢?”
昙摩罗伽抬眸,一瞬间,周身气势暴涨,势如渊渟岳峙,碧眸幽光闪烁。
“我就是苏丹古。”
他一字字道。
李仲虔凤眼微微张大,反应过来,顿时一股狂怒涌了上来,身影暴起,蒲扇似的大手紧握成拳,狠狠砸向昙摩罗伽。
“厚颜无耻!”
他怒吼:“你是个僧人,既然不能还俗,就不该碰明月奴一根头发!”
“你把她当什么了?想金屋藏娇,让她一辈子见不得人,被世人耻笑勾引和尚,和一个和尚偷情?”
昙摩罗伽一动不动,硬生生受了李仲虔的拳头。
李仲虔想到这些天自己被他骗得团团转,还默许瑶英和他相处,怒火更盛,眦裂发指,手上力道又重了几分,拳头雨点一样砸在他身上。
昙摩罗伽仍然纹丝不动,哪怕嘴角溢出血色,也没哼一声。
李仲虔又气又恨,胸膛剧烈起伏,停了手,冷笑:“明月奴在哪里?我这就带她走。”
像木桩子一样一动不动的昙摩罗伽忽然抬手,挡住他的去路。
李仲虔凤眼一挑,回头看他,面色阴沉如水。
“怎么,不放人?”
昙摩罗伽抬起头,目光清冷,“她累了,让她再好好睡一会。”
李仲虔怔住了。
……
第二天早上,瑶英是被亲兵吵醒的。
“公主,高昌送来的急信!”
瑶英从梦中惊醒,爬起身,一双坚实的胳膊靠过来,扶住她,帮她挽起长发。
“法师?”
瑶英呆了一呆。
昙摩罗伽嗯一声,端了杯茶送到她唇边,喂她喝水:“李仲虔来了,在外面等着。”
阿兄来了?
瑶英赶紧起身洗漱,出去见李仲虔,突然清醒过来,道:“法师,你别出去,我阿兄会看到你。”
昙摩罗伽扶着她的胳膊,“没事,我现在是摄政王。”
瑶英松口气,到了外面厅堂,李仲虔迎了上来,道:“达摩让人送来的急信,加兹国拒绝遣返流落当地的汉人,杨迁大怒,要带兵攻打加兹国。”
战乱年间,很多汉人和曾依附中原的胡族部落被迫流亡,西州兵平定西域后,瑶英以金银赎买避难各地的汉人和胡族。加兹国拒绝她的赎买,强迫流亡的百姓服兵役,驱使手无寸铁、完全没有训练过的农奴上战场,还截杀抄掠来往于马鲁国的商队,消息传回来,杨迁怒不可遏。
瑶英皱眉道:“加兹国只是个小部落,怎么敢阻遏通商?”
李仲虔道:“财帛动人心,我们才刚刚打完仗,没人把我们放在眼里。”
西域乱了这么多年,没人相信西州兵能够平定西域,中原魏朝太遥远了,西边的部落小国眼光短浅,只看一时利益,没把西军诏令当回事。
瑶英沉吟片刻,道:“要肃清西边商道,西军必须要打一场大胜仗。”
现在西域以东,河陇一带已经连通,她接下来的目标是打通西边商路,所以才会和曼达公主合作,让商队扎根马鲁国,马鲁国正处在商道的关卡上。
李仲虔点头:“正好使团要启程了,你和我一起回去。”
瑶英怔了怔,下意识抬起头看向昙摩罗伽的方向,他站在她右手边,刚才一直没吭声,她能感觉到他的气息,知道他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