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话音刚落,帐外马蹄踏响,几名斥候奔回营地,双手捧着一条绳索:“摄政王,在崖边发现了这个!”昙摩罗伽看一眼缘觉,缘觉会意,拔出佩刀,朝绳索狠狠地砍了下去。
一声脆响,火星迸射,刀刃只在绳索上留下一条小小的凹口。
众人目瞪口呆。
“这是特制的绳索。”昙摩罗伽拿起绳索细看,“海都阿陵用绳索临时在崖边搭建了一条绳桥。”
众人面面相觑,这么说,海都阿陵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跑了?他没有长翅膀,但是他们会搭桥。
葛鲁悔恨不已,气得直跺脚:“早知道我就追出去了……”
昙摩罗伽道:“你们的任务是坚守不出,以圣城为重。”
众人忙齐声应是,心里好受了点。
昙摩罗伽问斥候:“山崖对面通向哪里?附近可有部落?”
斥候答道:“山崖对面是沙漠,人迹罕至,再往南几百里外有一块小绿洲,葫芦州,住在那里的部落是突厥人。”
葫芦州是一个小部落,因为他们的整块绿洲形状像个葫芦,所以被称为葫芦州。
毕娑眼皮直跳,脚底窜起一阵凉意,朝昙摩罗伽看去。
昙摩罗伽没说话,浓密的眼睫颤动了几下。
葫芦州再往南,就是高昌。
李瑶英应该到高昌了。
……
就在葛鲁向昙摩罗伽汇报军情的时候,海都阿陵带着饿得两眼直冒绿光的部下穿过寸草不生的沙漠,经过一个小部落,杀光男人,饱餐一顿,养足了精神。
部下问海都阿陵他们是不是应该去沙海道接应瓦罕可汗。
海都阿陵遥望撒姆谷的方向,思索片刻,鹰眼在日光照射下金光闪烁,果断摇头:“我们还没靠近圣城就遇到伏兵,佛子早有准备,大汗此战凶多吉少,我们不能再去送死。”
他感激瓦罕可汗,但他不会为了瓦罕可汗葬送自己的性命。
部下们茫然地道:“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海都阿陵眯了眯眼睛:“天高海阔……我们哪里都去得。”
部下对望一眼,拔出佩刀,双手平举,跪在他脚下:“王子,您对大汗忠心耿耿,仁至义尽,大汗败了,他不是佛子的对手,我们需要一个英明的首领,而不是一头虚弱的老狼!”
海都阿陵扫视一圈,拔刀直指南方。
瓦罕可汗大败,北戎现在群龙无首,他崛起的时机终于来了。
第137章
抱一下(修别字)
山崖前一地杂乱的脚印,风声凛冽。
毕娑立刻叫来军中工匠,让他比较北戎人的绳索和王庭军中常用的藤索,问:“北戎人用了这种铁索……我们有藤索,可不可以用藤索铁钩临时搭建索道,让士兵滑过去?”
工匠仔细查看地形,摇摇头:“我们的藤索可以用来攀爬城墙,搭建索道悬渡需要的是更坚固、更长的铁索,需要时间准备,仓促援索悬渡,风险实在太大了,强行使用藤索,要死不少人呐!”
昙摩罗伽示意工匠退下,拨马转身。
毕娑冲上去,“末将愿冒险以悬渡过去追击海都阿陵,阻止他攻打高昌……”
从山崖边的痕迹来看,海都阿陵铤而走险,死了一批部下才成功脱身。他也可以冒险一试,以尽快追上海都阿陵。
昙摩罗伽摇头,“地形破坏了。”
毕娑一怔,回头遥望对面。
是了,以海都阿陵的谨慎,到达对面后肯定会破坏地形,阻止追兵,现在王庭即使派出最好的工匠也没法在一天之内搭建好索道。
他满头是汗,“末将这就带中军南下,走沙城,阻截海都阿陵。”
昙摩罗伽面无表情:“来不及。”
大军马上动身南下,行进速度也追不上。
毕娑抹了把汗。
海都阿陵的队伍行军速度可谓快如闪电,如果李瑶英已经到了高昌,高昌总能守十天半个月,那王庭还来得及驰援,如果她在去高昌的路上遇见穷凶极恶的海都阿陵……那后果不堪设想。
他心急如焚,“末将可以带先锋精锐南下,以最快的速度赶至高昌,让援军随后!”
昙摩罗伽叫来缘觉,递给他一张铜符。
“她会走水城那条商道,你先带人追上去,找到人,不要去高昌,直接带她返回王庭。如果她已经到了高昌,留下保护她。若有紧急军情,可向周围部落求援。”
缘觉神色严峻,应了声是,猛地一提缰绳,带着十几个骑士朝南狂奔而去。
海都阿陵已经逃窜,葛鲁留下搜查河谷中是否还有他的部下,其他人拔营返回圣城,路上详细报告数日来的军情。
毕娑跟在后面,心头着实不安,几个奉命留守的将领找到他,向他打听撒姆谷的大战,他心不在焉地答了几句,问起圣城的情形。
一人道:“海都阿陵虽然未能冲出河谷,军中还是死伤了不少人。消息传到圣城,城中那帮贵族人心惶惶,不知道是谁吃饱了撑的,趁机散播谣言,说什么瓦罕可汗亲自带兵打过来了,撒姆谷的军队全军覆没,还说你小子也战死了,十万大军已经兵临城下,一个个说得有板有眼的,我都差点信了!城中起了几场骚乱,一群贵人收拾了细软哭爹喊娘要出城躲避战祸,乱糟糟的,还有人让私兵冲击城门。内城守军派人来求援,海都阿陵就在眼皮子底下,我们哪敢擅离职守啊?”
听到这里,毕娑心里咯噔一下:“城中起了骚乱?”
散布谣言的人肯定是北戎细作,他们事先混入圣城,制造骚乱,想从内部打开城门,引海都阿陵入城。假如他们的计谋得逞,葛鲁这些守将肯定会派兵回城帮忙,海都阿陵就能长驱直入了!
那人笑了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听说寺中僧兵出面,骚乱很快平息了。”
毕娑心有余悸,还好留守王寺的巴米尔经验丰富,处理这种状况驾轻就熟,没有酿成大祸。
大军很快返回圣城,呜呜的号角声响起,百姓闻风而动,箪食壶浆,争相出城迎接大军,少女捧着晶莹的美酒上前,唱起歌谣,抛洒鲜花。
男女老少都换上了盛装,城中一片喜气洋洋,欢声雷动。
昙摩罗伽带着毕娑等人避开如潮的人群,从密道返回城中,径自去了王宫,接见大臣。
苏丹古还活着,民间百姓丝毫不觉得奇怪,认为这是因为佛子受上天庇佑,所以苏丹古才能死里逃生。
大臣们的感受就不一样了,他们才不会信那些传说。
众人进了大殿,看到一身戎装、气势肃杀的苏丹古立在阶前,惊恐不已,但一想到他打败了北戎,下手害他的贵族也伏诛了,一个个又忍不住眉飞色舞,先是一番歌功颂德,请求举行庆典和献俘仪式,然后极力撇清自己和以前薛家家主的关系,最后暗示可以趁机吞并北戎的领地。
毕娑皱眉,刚打了一场胜仗,大臣们就野心膨胀了。
昙摩罗伽不置可否,打发走大臣,召见军中将领,沉着处理军务,分派任务,指挥兵马调动。
“北戎部落贵族间矛盾重重,瓦罕可汗大败,联军已经四分五裂,莫毗多追击残部,其他几军严守关口,不要试图一举剿灭北戎,迫使他们各自为战,各个击破。”
众将领齐声应是,如此一来,北戎在几年之内无法恢复元气。
一道道指令发出,众人心中有了成算,领命而去。
期间,毕娑担忧地看昙摩罗伽几眼,遇到他两道冰冷如雪的目光,没敢吱声。
等众将领离去,昙摩罗伽走出大殿,立在长阶前,俯视脚下金碧辉煌的闳宇崇楼。
午后卷起一阵大风,天色昏暗,云层翻涌,殿宇宫室沐浴在沉沉暮色之中。宫墙之外,里坊长街人潮汹涌,万人空巷,百姓都走出家门庆祝胜利,欢声笑语响彻整座圣城。
普天同乐,率土同庆。
苍生安乐,可是她生死未卜,很可能身处险境。
是他临时更改了计划,让她提前离开。
因为李玄贞的到来让他意识到她终将离去,莫毗多的拥抱让他压抑不住心底的贪欲,她枕着他的大腿酣睡时,他无法控制想去触碰她的手。
书中经文,他早已倒背如流,明悟参透,他有自己的道,不在乎世人的眼光,一世踽踽独行,不过眨眼之间,唯一的陪伴,只是梦幻泡影。
但泡影如此美丽诱人。
当初默许让她随军,就是他的一时放纵。
再不放她走,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所有烦恼,都是接引,放下便是。
他放了人,却放不下心。
漫天乌云狂卷,铺天盖地,气势汹涌,云层间掠过一道道雪亮电光。
风声响彻大街小巷。
昙摩罗伽抬眸,遥望昏暗天际,风鼓满他的衣袖,袍袖猎猎。
她当初那么怕海都阿陵……他要她去沙城,她一句也没多问,平静地离开了,信中只说给他添了麻烦,谢他体谅。
一点点微弱的灯火在宫殿和里坊各个角落亮起,狂风肆虐,乌云压城,雷声轰鸣,层层黑云笼罩,冰冷电光狂舞,万家灯火,尽皆黯然。
昙摩罗伽握紧佩刀,在呼啸的狂风中转过身。
一道青白色闪电撕裂夜空,照彻天际,仿佛有巨人躲在黑云中挥舞长刀,划破整个苍穹。
雪白电光照在昙摩罗伽脸上,映亮他疤痕遍布的面孔,也映出他眼底静静涌动的波澜。
毕娑站在他面前,望着他一双深邃的碧眸,道:“王,大局已定,我会守好圣城……”
他什么都安排好了,唯独没有为自己考虑过。现在,他应该为自己任性一次。
震耳欲聋的雷声在半空炸响,屋瓦抖动,天地震颤。
轰隆隆的雷声中,昙摩罗伽快步跃下长阶,飞身上马,绝尘而去的挺拔身影寥落孤绝,似要乘风归去。
毕娑跟着冲下石阶,和几个亲兵一起拍马跟上他,从夹道护送他出城。
大军得胜,今夜城中不宵禁,坊墙背后传出一阵阵欢快的笑声,闷雷滚动,云层压得越来越低,塔楼上的士兵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到乌黑云絮。
几匹快马利箭一般在空无一人的夹道疾驰,蹄声如雷,风吹衣袍哗哗作响。
毕娑朝夹墙上的守军挥舞铜符,示意他们通知城楼的守兵打开城门。
夹墙上的士兵手持火把,来回跑动,指令蔓延开来,传至城门方向。
忽然,前方飘来一阵微弱的灯光,有快马朝着他们的方向奔来,马上骑士一身王寺僧兵的装束。
“摄政王,将军!”
僧兵飞驰至众人面前,不等马停稳,抱拳道:“公主等候多时了。”
毕娑皱眉,稍稍放慢速度,道:“告诉赤玛公主,我明天再去看她。”
僧兵挠了挠脑袋,拨马追上他:“将军,不是赤玛公主……是文昭公主,公主听说摄政王和将军回来,一直在王寺等着,眼看天都黑了,朝会也结束了,摄政王和将军还没回王寺,公主只得过来了……”
风声雷声马蹄声,电光闪烁,夹道里亮如白昼。
毕娑驰出好几个马身后,意识到僧兵说了什么,猛地一勒缰绳,呆若木鸡。
片刻后,他狠狠地扬鞭抽打坐骑,追上最前面的昙摩罗伽。
这一声嘶吼淹没在轰轰的雷声中,就在毕娑以为昙摩罗伽没有听到的时候,那道高大身影忽地一顿,骏马扬蹄嘶鸣,停了下来。
昙摩罗伽回头,一道电光闪过夜空,他脸色阴沉,状如罗刹,碧眸弥漫着血一样的暗红,周身杀气四溢。
毕娑心头轻颤,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帮他还是在害他,扭头问僧兵:“公主在哪儿?”
僧兵指指他来的方向:“公主在后面。”
他话音刚落,整齐的马蹄踏响声从风中传来,火光摇曳,十几个亲兵簇拥着一个身裹斗篷的女子缓缓驰来。
电闪雷鸣,青光一道接着一道,光影浮动,女子策马徐行,仿佛踏着电光从天而降。
夹道里气氛凝重。
昙摩罗伽手握缰绳,停在夹道当中,身影凝定不动,势如群山耸立。
女子浑然不觉周围涌动的暗流,看到昙摩罗伽一行人,似乎很欢喜,催马疾走,迎上前,风吹落她头上的斗篷兜帽,露出一张明艳绝伦的面庞,一头光洁柔亮的黑发在电光照耀下笼了一层柔和的光泽,似有光晕流转。
她朝昙摩罗伽挥手示意,颜如舜华:“苏将军……”
轰的一声巨响,一道焦雷在众人头顶炸开,天崩地裂,地动山摇。
夹墙顶上骤然响起一片噼里啪啦声,层云涌动,雨滴狠狠砸下,天地之间,拉开一张万丈雨幕。
雨声越来越密集,豆大的雨珠在院墙瓦顶之上滚动,水花四溅。
火把被雨水浇灭,夹道里陷入一片幽暗。
昙摩罗伽伫立在雨中,任脸上雨水冲刷而下,纹丝不动。
瑶英啊了一声,戴上兜帽,驱马靠近昙摩罗伽。
他一语不发,碧色双眸凝视着她,眸中倒映出天际的电光。
瑶英朝他一笑:“我来王庭这么久,很少见到这里落雨……”
她说着话,解下腰间的布袋,抬手想帮昙摩罗伽挡雨。
“将军,你身上肯定有伤,别淋湿了……”
下一刻,她的呼吸哽住了。
昙摩罗伽忽然俯身,紧紧地扣住了她的手腕,手指炙热发烫。
瑶英呆住。
雨水哗哗流淌,他将她一点一点拉近,瑶英仰视着他,他狰狞的疤脸离她越来越近。
雷声停了下来,冰凉的雨滴砸在瑶英眼皮上,她不可抑制地颤抖了一下。
昙摩罗伽眼眸低垂,攥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抬起,拨开她的长发,手掌按住她的脖颈,将她揽入怀中。
他抱着她,缓缓闭上眼睛。
几滴雨珠凝聚在他的眼睫上,轻轻颤动,最终啪嗒一声,从睫尖滴下。
瑶英额头抵着他的胸膛,一阵恍惚,半天回不过神,许久之后才能感觉到心口怦怦直跳。
他强有力的胳膊环在她背上,心跳平稳缓慢,身体像铁一样僵硬。
雨声滂沱。
夹道里的亲兵目瞪口呆地望着两人。
僧兵一脸震惊,正要催马上前,毕娑余光扫到他,朝他摇摇头,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雨水如飞瀑倾泻,笼在两人身上。
毕娑示意所有亲兵退开。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很显然,罗伽已经有了弱点。
自己胡乱搅合,无济于事,还不如在文昭公主离开之前,让罗伽放纵一下自己。
王庭的亲兵退开了,瑶英的亲兵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
先是莫毗多,然后是王庭的摄政王……亲兵心中暗暗道,阿郎会大发雷霆的。
冰凉的雨水从领口滑入,淌过温热的肌肤,瑶英冷得浑身直颤。
揽在她肩头的胳膊立刻放开了她,她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昙摩罗伽,双眸圆瞪,满脸不敢置信,眸中闪过震惊,惶惑,茫然,不知所措。
这模样,就像她第一次见到他吃净肉的时候,一脸被雷劈了一样的错愕。
后来每次他就餐的时候,她都会偷看他。
昙摩罗伽松开瑶英,眸中血红之意褪去,若无其事地接过她手中紧紧攥着的布袋,替她戴上兜帽、系好系带。
动作自然,就好像他只是为了俯身去拿她手里的东西,顺势抱了她一下。
瑶英更恍惚了,怀疑刚才的拥抱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将军?”
她轻声唤他。
昙摩罗伽挪开视线,湿漉漉的下巴泛着湿光:“刚才旧伤发作,一时失态,公主见谅。”
声音暗哑低沉。
瑶英眉头轻轻蹙起,想说什么,昙摩罗伽轻轻夹一下马腹,驱马走远了。
她一脸疑惑。
他刚才抱她时,她骤然失神,心跳很快,他却连呼吸都没乱一下,整个人冷冰冰的,身上一股森然杀气,和莫毗多抱她的紧张热情完全不一样,毫无情意涌动的感觉。
瑶英在雨中出了一会儿神,拢紧斗篷,跟上他。
雨势越来越大,一行人沉默着回到王寺,身上都淋湿了,各自回房换衣。
毕娑先送瑶英回她住的地方,叮嘱仆从记得送去炭火和防风寒的汤药,再去看昙摩罗伽。
刚走出长廊,就见一道黑影立在石阶前,浑身湿透,碧眸中血丝密布,眉宇间一抹淡淡的红。
“她怎么会在圣城?”
他收回目光,转身走进长廊,轻声问。
像是在问毕娑,又像是在问他自己。
她为什么没走?
毕娑跟在他身后,笑了笑,“王,我猜不出文昭公主的心思,这话您应该当面问公主。”
昙摩罗伽不语,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来,眉头紧皱。
毕娑吓了一跳,暗道不好,飞快抢上前。
昙摩罗伽一声闷哼,呕出一口鲜血,几缕血丝洒落,衣襟顿时染红了一块。
“摄政王……”
毕娑看着他,既担忧,又松了口气。
从李瑶英离开的那刻起,罗伽一直紧绷心弦,隐忍克制,没有露出异常,但这口淤血一直淤积在他胸中,时日越久,伤害越大,现在他看到她安然无恙,终于放下心,把这口淤血吐了出来。
昙摩罗伽神色淡然,抹去血丝,闭了闭眼睛。
“无事。”
他淡淡地道,走出几步,踉跄了一下,栽倒在地。
毕娑脸色大变,扑上前,扶起昙摩罗伽,他双眼紧闭,失去了意识。
怎么会没事?他明明有事。
毕娑叫来巴米尔,把昏睡的昙摩罗伽送回密室中,为他换下湿透的衣裳。
他身上火烧一样滚烫,浑身僵硬,意识模糊。
毕娑喂他吃了几丸丹药,又猛灌了几碗舒缓的汤药下去,他身上仍是高热不退,意识模糊。
知情的医者连夜赶过来诊治,摇头叹息:“不是功法发作,没有走火入魔的迹象。”
毕娑焦急万分:“那是什么缘故?”
医者说:“王可能是太累了……公务繁忙,加上战场上必须时时刻刻小心应对,心力交瘁,又使用了功法,身体承受不住,也有可能是这段时日郁积于心,难以纾解,引发了旧症。”
“该怎么治?”
医者皱眉:“王必须先停止使用功法,以汤药调养,这些天务必好好休息,保持心情舒畅……”
毕娑让医者亲自去煎药,盯着昙摩罗伽看了一会儿,叫来巴米尔。
“你去请文昭公主。”
第138章
出关
窗外雨声琳琅。
夜风裹着水汽从罅隙里吹进屋中,更添了几分凉意。
瑶英换了身衫裙,坐在灯前一点一点绞干长发。
苏丹古抱她的时候,浑身僵硬冰冷,掌心也冰凉,凉到她身上微微地起了一阵战栗,现在还觉得脖根处他的手掌紧贴过的地方有些发烫。
他果真是旧伤发作一时失态吗?
真是失态……为什么要抱她?不抱其他人?
瑶英坐着出了一会儿神,用丝绦挽起长发,写了封简短的信,叫来亲卫:“把信给阿史那将军,就说我想见苏将军,请他务必帮忙转交。”
与其一个人坐在这里胡思乱想,不如当面问苏丹古。
亲兵拿着信出去,刚好和过来传话的巴米尔撞了个正着。
“公主,阿史那将军请您过去一趟。”
看他神色焦急,瑶英披上斗篷,随他出门,“出什么事了?”
巴米尔道:“苏将军病了,阿史那将军请公主过去看看。”
瑶英怔了怔,苏丹古当真旧疾发作了?
他上次练功差点走火入魔的时候,确实也抱过她,还抱了大半夜……那次他也是身上冰凉,把她当成一块枕头似的抱着。
两人撑着伞踏过庭院,水花四溅,匆匆赶到刑堂附近的一处院落,拾级而上。
毕娑手里提着一盏灯,迎面走了下来,视线落到瑶英身上:“深夜请公主过来,劳烦公主了。”
瑶英摘下兜帽,问:“苏将军怎么样了?”
毕娑笑了笑,朝她作揖:“是我考虑不周,害公主担心了,摄政王刚才只是一时不适,这会儿已经好了。我太冒失了,给公主赔不是。”
瑶英一呆,抬头朝门口看去。
一道挺拔高大的身影立在那儿,身姿傲岸苍劲,灯火摇曳,他爬满疤痕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碧眸幽深平静。
阶前雨落纷纷。
瑶英看着苏丹古,沉默了一会儿,往前走了几步,“苏将军好些了?”
他垂眸看她,点点头:“我没事,让公主忧心了,公主请回。”
言罢,转向巴米尔。
“送公主回去。”
语调冷淡。
巴米尔恭敬应是。
毕娑站在一边,不敢吱声。
一阵风刮过,雨势陡然变大,雨珠砸在瓦顶上,一片脆响。
瑶英站在阶前,半晌没说话,想要问他的话,没必要问了。
雨滴飞溅,打湿了她的裙角,她拢了拢披风,笑了笑:“将军没事就好,夜深了,将军出征归来,早些休息,我回去了。”
瑶英转身离开。
巴米尔一脸茫然,忙跟了上去。
待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长廊深处,昙摩罗伽踉跄着后退,手扶廊柱才稳住身形。
毕娑上前想搀扶他。
他挥挥手,转身进屋,脚步蹒跚地挪到榻前,直接倒了下去。
毕娑叹口气,“王,您这是何苦……”
昙摩罗伽服了药,刚才苏醒,得知他请了李瑶英过来,挣扎着爬起身,冷漠地请李瑶英离开。
刚刚抱了公主,转头又对公主如此冷酷,一句解释都没有,公主脾气再好,也会恼的。
昙摩罗伽强撑了半天,早已脱力,意识再次变得模糊,眉心紧皱,额头沁满冷汗。
“别把她扯进来……”
他人事不知,忽然喃喃了一句。
修行中人,不该打搅红尘中的她。于他而言,这一切只是一场磨练,对她来说就不同了。
不论他以什么身份出现在她面前,都不该越过界线。
他不能一错再错。
毕娑摇头叹息,守在床榻边,心里百味杂陈。
……
翌日凌晨,昙摩罗伽清醒过来,窗前一片浮动的青光。
雨已经停了,天光大亮。
他起身,和往常的每一天一样,宣医者,吃药,解下头巾,扯去伤疤,脱下衣衫,换上袈裟,找出佛珠串,笼在腕上,盘坐在佛像前,打坐禅定。
昨日雨中的拥抱,只是一时忘情。
云销雨霁,红日捧出,艳阳普照,一切烟消云散。
他念了几卷经,毕娑和巴米尔过来禀报事情。
“王,这段时日城中一切安好……”
毕娑道,脸上神情复杂。
“说起来,多亏文昭公主在。”
昙摩罗伽抬眸。
毕娑朝巴米尔示意,巴米尔缓缓地道:“海都阿陵发动奇袭时,朝中大臣全都跑到王寺来了,大相亲自出面,主持朝政,训斥朝臣,朝臣也就散了,老老实实回去当差。期间有寺中僧人求见,小的按王的吩咐,找了理由打发走他们,命城门各处看守加强警戒,紧闭城门,各处相安无事。”
城中粮食充足,大相颁布禁令,商铺不敢涨价,一切和平时一样,除了城门紧闭外,并无异样。
“没想到城中早就有北戎细作,葛鲁将军他们一时半会抓不到海都阿陵,战况胶着,百姓害怕了,那些细作就散播谣言,闹得人心大乱,他们趁机引发骚乱,怂恿百姓冲击城门……”
“大相率领官员去城门劝阻百姓,百姓听信谣言,说大相早就把他的家人送出城了,他们也要出城,大相怎么劝说都没用,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挑拨,有个守城的兵卒突然殴打百姓,后来乱成一团……大相带人过去查看情况,人群里冲出几个女人,要刺杀大相!大相没有防备,被刺伤了,好在伤口很浅,只是破了点皮。”
昙摩罗伽听到这里,眉头微拧。
大相到底还是太老实了,每一步都照着他的指令去做,忠实归忠实,未能随机应变,以至于无法平息小骚乱。
巴米尔接着道:“这时候,文昭公主突然出现在城楼上,她的亲兵救了大相……”
那天,李瑶英忽然出现,救下大相,站在城楼劝说百姓,说佛子早就布置好守军,海都阿陵绝对打不进圣城,百姓将信将疑。
巴米尔想到当日情景,忍不住卖了关子:“王,您猜公主做了什么?”
昙摩罗伽淡淡地瞥他一眼。
巴米尔浑身一个激灵,想起自己是在回禀事情,而不是和同僚吹嘘,忙敛容正色道:“公主一直注意城中动静,听到消息就赶过去了。她站在城楼上,指着人群里闹得最凶的几个人,二话不说,让她的亲兵把那些人绑了!”
这时,巴米尔听说城门前有骚乱,派王寺僧兵前去处理,百姓信任僧兵,又看到那几个细作在亲兵的质问下当场露出马脚,各自散了。
自那以后,不论再有什么谣言传出,百姓都当成是北戎细作在兴风作浪,一个个老老实实地待在家中。
大相虚惊一场,愈发警觉,连续颁布数道禁令,城中不仅夜晚宵禁,白天也各处戒严,一直到前天知道大军即将凯旋,这才解除禁令。
巴米尔说完,退到门边。
昙摩罗伽垂眸不语,手指转动佛珠。
毕娑接了一句:“王……文昭公主这段时日派她的亲兵来回圣城和河谷之间,给葛鲁他们传递消息,她一直防备着海都阿陵。”
昙摩罗伽手上的动作一停。
“为何没人禀报?”
他轻声问。
毕娑小声说:“公主以我的幕僚巴彦的身份示人,葛鲁将军他们不知道她就是文昭公主,大相以为她只是我府上的一个文书。”
从沙城回圣城的路上,李瑶英始终没有暴露身份,只有巴米尔和般若他们知道她回城了。
巴米尔以为这事昙摩罗伽知情,也就没有想到要写信禀报。
一缕晨光照进禅室,切过书案,落在昙摩罗伽的袈裟上,淡淡金光潋滟。
他沉默了很久,问巴米尔:“文昭公主什么时候回来的?”
巴米尔想了想,道:“差不多有一个月了……在海都阿陵发动奇袭前,公主就回来了。”
昙摩罗伽站起身,走到窗前,凝望庭院。
也就是说,瑶英随后军离开后,立刻马不停蹄直接赶回圣城。
那时没人知道海都阿陵会带多少人马。
她那么怕海都阿陵,明知他会发动奇袭,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
她为什么回来?
……
半个时辰后,小院。
沉重辽阔的钟声响彻王寺,晨曦倾洒,佛塔尖顶上金光闪颤。
听到钟声,伏案书写的瑶英抬起头。
院子里的小沙弥眉开眼笑地道:“公主,我们佛子出关了!”
瑶英放下笔,走到门边,遥望石窟的方向。
明亮的晨光中,高耸的石窟镀了一层金灿灿的光晕,看去庄严圣洁。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靠近,巴米尔找了过来:“公主,王请您去禅室。”
瑶英收拾了一下,随巴米尔去禅室。
进了拱门,长廊深处一道高大的身影朝几人迎面走了过来,腰间佩刀折射出一道道宝光。一只浑身古钱纹的花豹跟在他身旁,爪子落在莲花纹砖地面上,轻巧无声。
巴米尔停了下来,朝男人行礼,“摄政王。”
男人嗯一声,目光扫过瑶英,背对着日光,碧眸看起来比平时颜色略深一些。
瑶英看着他,没有上前,“将军今天好些了?”
苏丹古微微颔首。
他身边的花豹抬起头,黄色豹眼微眯,突然猛地上前,抬起爪子勾瑶英的裙角。
“阿狸。”
男人一声清喝。
花豹收回爪子,耸身一跃,跳上栏杆,尾巴耷拉着跑开了。
男人朝瑶英致意,抬脚走开。
瑶英目送他背影远去,问巴米尔:“苏将军要出城?”
巴米尔道:“王出关了,摄政王奉命前去伊州追击瓦罕可汗和北戎残部,今天就出发。”
瑶英双眉略皱,一边继续朝禅室走去,一边回头张望。
到了门口,般若笑嘻嘻地迎上前,小声说:“公主,王出关了,公主前些天立了功,王一定会奖赏公主。”
瑶英没说话,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望向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