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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他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瑶英坐着出神,杨念乡问:“公主,文书都没问题吧?”

    “没有问题。”瑶英叠起纸张,“照王庭的要求来。”

    ……

    毕娑送走瑶英后,带着剩下几路大军赶路,半个月后,终于追上昙摩罗伽。

    斥候不断送回情报,可以确认瓦罕可汗的主力正在抓紧时间抢占有利地形,为大战做准备。昙摩罗伽命大军分批进入撒姆谷,背对着峡谷扎营。

    “不用再掩藏行踪。”

    这道命令传达下去,王庭军队不再顾忌,北戎斥候很快发现王庭前锋的踪迹,登时吓得魂飞魄散,飞快回营通报。

    此时,毕娑和昙摩罗伽一行人早已借助绳索悄悄攀爬上山岭,眺望远处的北戎大营。从营盘上空飘扬的旗帜分辨不出是不是瓦罕可汗的大帐所在,从规模来看,大约有一万人。

    毕娑道:“瓦罕可汗很快就会派出一个儿子来试探我们的实力,第一场仗怎么打?为鼓舞士气,先打个大胜仗?我愿出战!”

    昙摩罗伽摇头:“不,第一场仗,必须输。”

    毕娑一愣。

    昙摩罗伽叫来莫毗多:“你明天率三千先锋军出战。”

    莫毗多抱拳响亮地答应一声,两眼放光,跃跃欲试。

    毕娑看着兴高采烈的莫毗多离开,神情怔忪。

    昙摩罗伽瞥他一眼。

    “你以为我有私心?”

    毕娑忙低头。

    昙摩罗伽迎着雪峰间倾洒而下的晨曦,负手而立,衣袍猎猎。

    “我对文昭公主有贪欲。”

    他轻声道。

    毕娑心口猛地一跳。

    昙摩罗伽一脸坦然,问:“毕娑,世俗女子追求情爱,想要得到什么?”

    毕娑从震惊中回过神,闭了闭眼睛,回答说:“自然是想要和心爱的情郎双宿双栖,想要夫妻和美,永结同心,男欢女爱,大抵如此……”

    昙摩罗伽淡淡地道:“我非俗世人。”

    文昭公主是世俗女子,追求红尘喜乐,他乃修行之人,已经皈依佛门,肩负王庭,她想要的,他一样都给不了。

    既然如此,何必去打搅她的生活。

    毕娑心头沉重。

    昙摩罗伽如此清醒理智,即使对文昭公主起了贪欲,也能克制隐忍,他相信罗伽不会因为嫉妒故意安排莫毗多当先锋,正因为此,他更加难受。

    罗伽不允许自己嫉妒,因为他知道,嫉妒也是放纵。

    这恰恰说明,他嫉妒了。

    第135章

    撒姆谷(修)

    狂风肆虐,沙尘飞扬,飞禽几乎匿迹,唯有几只训练有素的苍鹰不畏大风,久久在山谷上空盘旋。

    几个北戎士兵藏在山岭上的巨石背后,眺望远方,他们身上穿着灰扑扑的皮袄,可能会反射光线的弓箭佩刀全都绑了布条,几乎和周围的山石融为一体,即使是高空的苍鹰也难以发现他们。

    山岭下,一群野牛躲在避风的峡谷河畔喝水。

    士兵已经在山岭埋伏了很多天,几乎天天都能看到那群野牛,其中一个士兵饥饿难耐,掏出干奶块啃了两口,他身边的士兵忽然动了一下,压低声音道:“敌军!”

    众人立刻屏息凝神,朝山谷方向看去,只见茫茫天际处,沙尘中隐隐约约浮动着一道道模糊的轮廓,很快,那些移动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以惊人的速度冲出几丈高的沙尘,朝着他们靠近,那是一支身着黑色甲衣的骑兵,队列中,一面面黑色旗帜猎猎飞扬。

    士兵狂奔下山,飞身上了战马,飞驰会营地报告军情。

    北戎没料到王庭军队会来得如此之快,但他们准备充分,并不慌忙,不一会儿,营盘响起呜呜的号角声,随即一片震天的呐喊怪叫声,大王子带着几百个擅长突袭和骑射的弓骑兵组成的先锋队,浩浩荡荡冲出大营。

    在撒姆谷靠南方几条河流冲刷出的一片广阔平原上,两支骑兵很快碰撞在一处,北戎人养精蓄锐,马力充沛,直接发动高速冲击,莫毗多勇猛过人,人数又多于北戎骑兵,毫不畏惧,率领部族勇士迎击,激烈厮杀。

    刀刃在昏黄天色下折射出森森寒光。

    面对北戎骑兵的冲阵,莫毗多一步不退,但凡士兵有怯懦之态,他立刻怒吼着要士兵守住阵型,北戎骑兵几次冲击,没能撕开他们的防守,开始后退,分出左右两翼从两边包夹,想将莫毗多合围,莫毗多率领亲卫提刀冲杀,让队伍靠拢收缩,躲开北戎的几轮箭雨,整支队伍拉长,像一支钉子,直直钉进北戎战阵的中心。

    几轮厮杀过后,北戎骑兵迅速后撤。

    在两军迎面对冲作战中,后撤往往会影响士气,全线崩溃,极不明智。

    莫毗多下令部下再次结阵,褐色眸子扫视一圈,观察了一下四周地形,咬咬牙,下令士兵追击。

    远处山岗上,一只苍鹰俯冲而下,停在昙摩罗伽的肩头上,鸟喙啄了啄翅膀。

    他身旁的毕娑驱马上前几步,以便细看战场上的情形,眼看莫毗多果然率士兵追击北戎骑兵,神色凝重。

    五十步……一百步……

    随着他紧张的喘息声,前方传来一阵古怪的啸叫,后撤的北戎骑兵早已熟练地换了战马,齐齐调转马头,朝紧追其后的莫毗多扑了上来,数百人迅速分成一支支小队,相互之间配合默契,很快将战场分割成一块块,莫毗多部的战马已经有些脱力,整齐的战阵瞬间被切割,双方艰难绞杀。

    山岗上的毕娑叹息一声,“北戎人果然佯退。”

    他看了一会儿,手心都是汗水,问昙摩罗伽:“要不要派援兵?”

    昙摩罗伽摇摇头,面罩下,一双幽深的碧眸无悲无喜。

    毕娑不再请示。

    平原上,莫毗多渐渐落入下风,队伍每次想要重新结阵都会被北戎骑兵截断,狂风呼啸而过,沙尘中裹挟着浓厚的血腥味,他吐出一口沙子,拉住缰绳,率领紧跟在身边的部下冲出北戎人的包围。

    “撤!”

    士兵吹响撤兵的号角声,一行人狼狈撤退,北戎人紧追不舍,一直杀到狭窄的山谷处,北戎人才收兵。

    莫毗多冲回藏在峡谷另一头的大营,浑身浴血,跪地请罪,满面羞惭。

    出发前,摄政王告诉他这一战只是试探北戎,不需要深入敌阵,他在第一次打退北戎后应该谨慎行事,而不是头脑发热继续挺进,乃至于几千人像一群牛羊一样被北戎弓骑兵在后追赶。

    昙摩罗伽示意他起身,缓缓地道:“一支军队,有勇猛者,也有怯懦者,不论勇猛还是怯懦,都是忠于王庭的士兵。”

    他抬起眼帘,环顾一圈,目光从帐中每一个将领脸上扫过。

    “面对北戎骑兵,勇猛者会勇敢地向前冲锋,冲锋就有陷入合围的危险。至于怯懦者,他们会丧失士气退缩在后。”

    帐中落针可闻。

    昙摩罗伽徐徐地道:“指挥阵型,安排战术,让勇猛的人和怯懦的人互相配合,勇猛者冲锋而不至于陷入重围、怯懦者坚守而不拖累全军的战阵,是将领的责任。”

    他的目光转回莫毗多脸上。

    “勇猛者是士气所在,王子就是勇猛者。”

    听了他的话,众将领沉默了半晌,似有所悟。莫毗多皱眉思考,抹去脸颊边的血迹,褐色眸子重新燃起斗志。

    第一天,北戎小胜了一场,各贵族首领纷纷请战,催促瓦罕可汗直接率大军长驱直入。

    瓦罕可汗坚定地否决众人的建议,贵族首领们纷纷抱怨,有人编了一首歌谣,取笑他惧怕佛子,不敢踏入王庭一步,士兵纷纷传唱。

    几位王子怒不可遏,杀了几个传唱歌谣的说唱人,请求瓦罕可汗集中兵力攻打王庭。

    瓦罕可汗不为所动,第二天,仍然只派出小股部队。

    面对北戎的一次次挑衅,王庭陆续派出几支部落骑兵迎击,王庭中军主力始终按兵不动,北戎人愈发确认王庭准备仓促,他们已经肃清周围的部落,几乎可以说是坚壁清野,完全可以直接兵临城下。

    “可汗到底在怕什么?神狼怎么能因为畏惧王庭佛子就停步不前?”

    瓦罕可汗一再被贵族首领和儿子顶撞,一刀砍翻面前的书案,怒道:“王庭擅长守城,我们不擅长攻城,他们城坚墙固,武器、粮草充足,我们远道而来,如果长期围城,只会像上次那样,坚持不了几个月,因为饮水、粮草不足黯然退兵,我们必须把王庭主力引到撒姆谷来!”

    大王子疑惑地问:“佛子真的会集中兵力攻打撒姆谷?”

    瓦罕可汗收起刀,喘了几口气,“他会。”

    佛子和他一样,都面临内部的重重压力,必须解决外患,而且佛子十三岁时就有率军和他对敌的胆气,既然收拢兵权,必然想趁势和北戎决战,他俩对峙多年,佛子了解他,他也了解佛子。

    大儿子思索片刻,合掌而笑,双眼腾起亮光:“父汗,原来您煞费苦心,深谋远虑!海都阿陵去请帮手了,等王庭主力全都被吸引到撒姆谷,他是不是会偷袭王庭?他那人最精于偷袭,如果他能直入圣城杀了佛子,不管佛子派出多少大军,没了佛子,他们就是一群羊群,随我们宰杀!”

    瓦罕可汗沉默不语。

    众儿子面面相觑,他们的父亲和海都阿陵合谋闹出这么大的阵仗,竟然一点风声都不透露给他们?

    “父汗,您怎么不早说?”

    儿子们的抱怨里透出幽怨。

    瓦罕可汗扫一眼儿子们:“早说了,王庭大军会来得这么快?”

    儿子们不敢反驳,问:“那阿陵已经率兵攻打圣城了?”

    “不。”瓦罕可汗摇头,“现在为时过早,阿陵已经设好埋伏,等王庭主力全部投入撒姆谷,他才会发动攻击。”

    到那时,王庭主力大军身陷撒姆谷战场,根本无法驰援圣城。

    圣城被围,王庭大军必然慌乱,那时才是剿灭他们的最佳时机。

    ……

    接下来,王庭和北戎互相派出部落骑兵互相试探,北戎发现王庭的大营所在,开始增兵,王庭也随之增派兵力,大军主力陆续进入战场。

    两军非常有耐心地试探布阵,稳扎稳打,不慌不忙,没过多久,毕娑亲自领兵偷袭了北戎的一处营地,一万身着蓝衫白袍的中军骑士驰过山谷,马蹄声似山崩地裂,雪白金纹旗帜漫天飞扬。

    瓦罕可汗站在高岗上,看到战阵前威风凛凛的毕娑,锐利的双眸掠过一道精光。

    阿史那来了,他是佛子的左膀右臂,王庭的大军主力都在撒姆谷了。

    这里将是他们的葬身之所。

    瓦罕可汗叫来鹰奴:“给阿陵送信,他可以动手了。”

    又叫来几个儿子,嘱咐道:“你们带着两千人悄悄撤出撒姆谷,一百里外有几支人马,你们去和他们汇合,让他们守好峡谷外围的几条通道。”

    儿子们兴奋不已:父汗果然早做准备,设下了伏兵,这下王庭大军插翅也难逃了!

    隆隆的战鼓声响起,一场大战拉开序幕。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层峦叠嶂的群峰脚下,海都阿陵裹着厚厚的皮袄,带着五千精兵攀爬上山崖陡坡,所过之处,不见人烟,也无走兽踪迹,路上有几百士兵从绳索滑落,摔成了肉酱,还有几百人冻饿而死。

    在这个月的月底,他们终于征服从来没人踏足过的雪峰峭壁和壑谷天堑,绕开王庭严密的防守线,悄悄逼近王庭。

    海都阿陵策马立在山崖上,俯视着远处那片高耸的山崖,湛蓝苍穹下,他仿佛能看到圣城那一座座庄严的佛塔。

    一只信鹰穿过层云,几声尖锐唳叫,落到他的胳膊上。

    海都阿陵解下铜管,看完瓦罕可汗的亲笔信,嘴角勾起,金色双眸暗芒闪动,像一只即将狩猎的狼,目光阴沉冰冷,扬起马鞭,直指圣城方向:苏丹古已死,佛子的大军远在撒姆谷,这一次,没有人能阻止他大开杀戒。

    他一个手势,身后精兵轻手轻脚地爬上马背,拉紧缰绳,预备追随他们的首领踏平圣城。

    ……

    撒姆谷,北戎的军旗和王庭的雪白旗帜在沙尘中舞动,两军如同翻涌的洪流,绞杀在一处,大地震颤,山谷狂啸。

    两军在对峙试探之后,都拉开阵势,派出了主力队伍。

    北戎联军七万人,王庭大军五万人,双方都分成中军、左右翼骑兵和后军,两军对阵时,绵延数里,整个山谷乌压压一片,挤满了人。长矛如林,刀锋雪亮,弓箭手密密麻麻,铁甲寒光闪烁。

    身着银甲的毕娑率领将士拼杀,在他身后,步兵错落参差,分成一个个整齐的战阵,骑兵策马跟随在后,北戎以骑兵居多,轮番发动小股冲击,弓箭手万箭齐发,逼王庭军队收缩阵型。

    两军已经苦战数日,都知道对方的实力,一点一点消耗对方的战力,血肉横飞,染红脚下的大地。

    随着暮色西沉,两军先锋谨慎地撤回各自的阵线之后。

    连日紧张的厮杀,双方都士兵都露出疲态。

    一封战报送抵牙帐,瓦罕可汗合掌大笑,一扫多日来的阴郁:“阿陵开始攻打圣城了!”

    王子们喜不自胜,立刻传令下去,命营地士兵传唱这个消息。

    “王庭士兵把佛子当成神明敬仰,出战时都要念诵他的法号,就说佛子已死,彻底击溃他们的心志!”

    一声接一声传出大营,很快响彻整个营地。

    几百名北戎骑兵在靠近王庭大营的山丘上齐声大吼了一夜。

    “圣城失陷,佛子已死!”

    王庭士兵听清楚北戎骑兵的大喊,魂飞魄散,士兵满营乱窜,嚎啕大哭,惊叫声在夜空中久久回荡。

    第二天,瓦罕可汗并没有冒失地大举进攻,而是和前些天一样和王庭军队僵持厮杀,是夜,北戎骑兵故技重施,站在山丘上大喊佛子已死,唱响佛经为佛子超度。

    翌日,斥候回禀,王庭大营昨晚险些炸营,士兵要求尽快回圣城,他们要保护佛子,毕娑安抚住了士兵,说他已经派兵回王庭探听情况。

    第三天,瓦罕可汗派出之前抓来的依附于王庭的部落俘虏,命他们散播佛子已死的消息。

    王庭大营人心惶惶,再不复一开始的杀气腾腾、军容整肃。

    期间,不断有斥候从大营出发,赶往沙城方向,几天后,几支王庭轻骑斥候飞奔而至,带来一个噩耗:海都阿陵偷袭圣城,北戎之前袭击了王庭的附庸部落,各个部落自顾不暇,无力驰援,圣城危矣,大军必须立即驰援。

    消息传回北戎营地,贵族首领们摩拳擦掌:“可汗,时机到了!”

    瓦罕可汗看完信鹰送回的战报,满头是汗,王庭兵力有限,将他们的主力堵在撒姆谷,慢慢耗尽,就算失败,王庭以后也再无反击北戎的能力。

    他披上战甲,拿起长刀,大踏步迈出牙帐。

    凄厉的号角响彻山谷,北戎集结全部兵力,在天明之际发动攻击,策应的骑兵疯狂冲击王庭的战阵,双曲弓射出一轮轮箭雨,士兵一边砍杀,一边高声呼喊佛子已死,王庭军心涣散,抵挡不住汹涌澎湃的骑兵冲击,防线被一层层削弱。

    红日爬到半空时,王庭中军和左翼之间被骑兵撕开一条缺口,北戎大军立刻前进,像一把锋利的钢刀,直直插入缺口,攻击王庭大军左翼,将王庭中军逼入布置好的口袋阵中,毕娑察觉到不对劲,鼓舞士气,带领士兵冲出口袋阵,从峡谷的方向撤退。

    当王庭士兵一半逃出峡谷时,埋伏已久的北戎士兵倾巢而出,士兵骑术精湛,一边冲下山坡,还能一边弯弓搭箭,发动一波波攻击,原野山谷间都是箭矢破空而至的森然利响。

    正如瓦罕可汗预料的那样,王庭士兵全线崩溃,鬼哭狼嚎着冲出峡谷。

    北戎大军步步逼近,将王庭大军堵在峡谷深处,刀枪如林,鲜血飞溅,瓦罕可汗的儿子们兴奋地冲上前砍杀,莫毗多和毕娑浑身是血,似乎快支持不住了。

    大风卷过,沙尘漫天飞扬,战场上乱成一团,瓦罕可汗全神贯注地凝视战场,试图从尘土中辨认双方人马。

    山脊上也有沙尘飘扬。

    瓦罕可汗心口一紧,叫来儿子:“山上还有我们的伏兵?”

    儿子道:“父汗,伏兵全都出来拦截王庭大军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瓦罕可汗猛地瞪大双眸。

    只见一面雪白金纹的旗帜从山脊另一面缓缓飘荡而出,紧接着,更多旗帜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旗帜在风中飞扬,一道道潮水般起伏的线条涌动着浮现,那是由身着铁甲的王庭骑兵组成的队伍,他们悄无声息地从四面八方涌出,将整个战场包围起来。

    随着他们的出现,毕娑、莫毗多几位将领示意亲兵挥舞旗帜,指挥士兵,原本狼狈奔逃的王庭主力大军迅速集结,朝后收缩,整齐有序,纪律严明。

    山脊上,一层层铁甲骑兵涌现,弓箭手层层叠叠,一排排站定。

    呜呜的号角声吹响,一名身着玄色衣袍的战将在骑士的簇拥中越众而出,驰到高处,勒马停下,缓缓揭开脸上的面罩,露出一张丑陋无比的脸。

    千军万马之中,他横刀立马,深邃冰冷的碧眸俯视峡谷,杀气毕露,气势犹如他身后天际处连绵的群山,磅礴雄浑。

    战场上顿时安静下来。

    一种让人不由得紧张窒息的压力弥散开来,数万王庭军士仰望着战将的身影,脸上露出狂喜之色。

    “摄政王!”

    摄政王还活着!

    苏丹古没死!

    王庭军士如获新生,欣喜若狂,北戎将领却是个个呆若木鸡,恍若晴天霹雳炸响,魂飞胆落。

    顷刻之间,两军情势陡转,王庭军队士气大振,北戎军队尽皆茫然。

    瓦罕可汗浑身发抖,不敢置信:苏丹古居然还活着!

    他不仅活着,还隐忍到了此刻才现身!此前王庭大营险些被北戎攻破,他一直都在?山脊上的王庭军队是从哪里来的?

    斥候一直侦查王庭军队的动静,竟然没发现苏丹古藏了两万人马……

    一道道猜想浮上心头,瓦罕可汗汗如雨下,从苏丹古的死开始,一切都是昙摩罗伽的布局,他以为自己在和昙摩罗伽周旋,成功将王庭主力大军引入撒姆谷,其实是在一步步踏入这个局。

    故意漏出破绽,引诱海都阿陵去攻打圣城,也是昙摩罗伽的计策?

    圣城被围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瓦罕可汗苍老的脸上浮起疲惫之色,再一次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苍老和疲倦。

    难道族巫说的是真的,昙摩罗伽注定是他这辈子的克星?

    苏丹古抽出了那柄长刀,“佛子无恙。”

    他身边的骑兵跟着大吼,山谷里的王庭士兵怒吼着响应,眼神狂热:“佛子无恙!”

    瓦罕可汗的儿子从震惊中回过神,拍马飞奔至可汗身边。

    “父汗,我去挡住苏丹古!”

    瓦罕可汗苦笑着摇摇头:“我们输了。”

    苏丹古身为佛子的护法,“死而复生”,从天而降,王庭大军的士气空前高涨,此刻,他们面对的这支军队所向披靡。

    ……

    大战惨烈,峡谷几乎被尸体堆满,北戎亲兵举着盾牌,护送瓦罕可汗离开。

    部下一个个摔落马背,瓦罕可汗面如死灰,数千王庭骑兵挡住他们的去路,他的儿子带着亲卫左奔右突,试图冲出重围。

    “沙海道!金勃守着沙海道!”

    瓦罕可汗大喊了一声,也不知道儿子们听不听得见,手臂扬起,收拢残部。

    北戎精锐骑兵很快再次集结,硬生生撕开一条小缺口,簇拥着瓦罕可汗冲出包围圈,简单的整顿后,向另一道出口扑去。

    谷口也有埋伏的王庭军队,瓦罕可汗刚刚经过营地,早有准备,下令军士驱赶奴隶前进。

    从各个部落掳掠来的平民奴隶哭号着不敢上前,北戎骑兵冲上前,长刀无情地斩向人群,鲜血四溅,一颗颗头颅滚落在地,奴隶们大哭着往前奔逃,争先恐后地扑向谷口。

    守在谷口的王庭伏兵面面相觑,手中长弓绷紧了弦,箭尖对准人群,却不敢放出箭矢。

    几名轻骑快马驰下山坡,正好迎上追过来的毕娑,连忙报告军情:“末将不敢下令,要向摄政王请示放不放箭。”

    毕娑眼皮直跳。

    放箭的话,滥杀平民的罪名无疑会扣在摄政王身上,而且他会因此负疚一生,不放箭的话,放走了瓦罕可汗,他又得背负放虎归山的骂名。

    这次作战的目的是削弱北戎,消耗北戎主力,让他们无力再攻打王庭,瓦罕可汗的几个儿子已经死在峡谷,只有瓦罕可汗逃了出去,北戎必将四分五裂……

    毕娑心念电转,“等平民通过再放箭!”

    他来替罗伽做这个决定,放走瓦罕可汗的罪责由他来背。

    然而,等他们赶到谷口时,发现已经有士兵在慌乱中射出箭矢,箭雨罩下,十几个跑在最前面的奴隶倒下,毕娑大喊着命士兵停下放箭。

    谷口一阵骚动,北戎骑兵发现士兵停止射箭,躲在奴隶身后,一边继续驱赶奴隶,一边狠辣地砍杀,用死去奴隶的躯体堵住谷口,阻挡王庭追兵。

    奴隶们手无寸铁,毫无反抗之力。

    毕娑浑身直颤,带着士兵指挥奴隶放慢速度,退出谷口,可奴隶早就吓破了胆,根本不敢停下,一窝蜂地往前冲,谷口狭窄,人群互相踩踏拥挤,倒下的人再也爬不起来,几成人间炼狱。

    哭喊声传遍整座山谷。

    等北戎骑兵趁乱逃出去,谷口满地尸体堆叠。

    毕娑闭了闭眼睛,叫来亲兵打扫战场:“别让摄政王看见……”

    话音刚落,尘土飞扬,昙摩罗伽冷峻劲瘦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

    毕娑长叹一声。

    奴隶俘虏大多北戎从各个部落掳掠来的平民,他们不该被卷入战争。

    昙摩罗伽环顾一圈,命一部分士兵留下解救受伤的平民,继续追赶瓦罕可汗残部。

    毕娑跟上他。

    昙摩罗伽轻声道:“只有尽快结束战争,才能让百姓避免任人鱼肉的命运。”

    以杀止杀,是乱世之中他选择的道。平定乱世,才能避免眼前这种惨绝人寰的景象再次发生。

    毕娑应是。

    前方的昙摩罗伽忽然晃动了一下,闷哼一声,眉头紧皱。

    “摄政王?”

    毕娑吓了一跳,紧张地看着他。

    昙摩罗伽摇摇手,示意无事。

    毕娑不敢吱声,手心却隐隐出汗。

    昙摩罗伽眉心隐隐浮起了一道浅红,眸色暗沉。

    ……

    撒姆谷之战,王庭大败北戎,俘虏北戎士兵两万余人,瓦罕可汗的三个儿子命丧山谷,瓦罕可汗本人在残部的保护下冲出山谷,逃向沙海道。北戎贵族首领仓促中四散而逃,一路狂奔,连斡鲁朵都不敢回,直接逃向东边的伊州。

    经此一役,瓦罕可汗虽然还活着,但北戎四分五裂已成定局。

    ……

    大战后,毕娑率领士兵打扫战场,传令兵将一封从沙城送来的信交给他。

    “将军,沙城守将送来的信……文昭公主不在沙城。”

    毕娑一愣,打开信。

    “公主去哪里了?”

    看完信,他心尖直颤。

    李瑶英失去踪迹了,沙城守将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将军,信是缘觉先拿到的,他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个消息告诉摄政王。”

    毕娑紧攥着信,一时之间有些六神无主。

    兵荒马乱时节,偶尔断绝消息、失去踪迹是很正常的事,但是李瑶英明明和沙城守军在一起,沙城很安全,她不会无缘无故不见了。

    他犹豫再三,揣好信。

    “我去见摄政王。”

    第136章

    绳索

    毕娑匆匆赶到大帐,缘觉掀开毡帘一角,朝他摇摇头。

    “将军,摄政王这会儿没空见您。”

    毕娑透过帘缝往里看,帐中站满了人,将领们分成两拨,立在昙摩罗伽下首两侧,似乎在对峙,两边人脸上都隐含薄怒,气氛僵持压抑,唯有莫毗多抱臂站在角落里,一脸事不关己看好戏的神色。

    将领们神情激动,大声抱怨质问,昙摩罗伽一语不发,面容冰冷。

    毕娑皱眉问:“出了什么事?”

    缘觉小声回答:“方才几个校尉带着人打扫战场,收治伤兵,清点俘虏……其他人追击北戎残兵,他们抓到了瓦罕可汗的一个儿子和两个侄子,还有一帮北戎贵族,有个部落还发现了北戎人的一个营地,里面有女人,那些部落联军哪里比得上我们中军军纪严明?他们又和北戎有仇,恨不能杀光北戎人,差点就动手抢掠烧杀了……今天已经起了好几场争执,摄政王刚刚下令,不许滥杀,不许骚扰平民,还有那些北戎贵族,不论是什么身份,只要投降,也不能说杀就杀。无故伤人者,不论身份,一律照军法处置。”

    “不满的人很多,他们闹着要杀了瓦罕可汗的儿子,摄政王不答应,派莫毗多看着那个王子。”

    毕娑叹口气。

    昙摩罗伽很早就立过不得杀降的规矩,还下过几道诸如不得骚扰百姓的禁令。

    中军忠于王室,加之昙摩罗伽曾以苏丹古的身份公开处置一批违反军纪的贵族子弟,中军上下心有余悸,向来遵守规矩。其他几支军队从前听从贵族指令,行事无所顾忌,虽然这几个月军中风气已经焕然一新,但是上了战场,经历了一场场血战,面对犯下累累血债的北戎,死里逃生的士兵们很难做到宽容大度。

    往常,一场大战后,将领会以故意纵容士兵的方式来安抚军心,昙摩罗伽绝不会这么做。

    毕娑在外面等了一会儿。

    帐中,昙摩罗伽挥挥手,不容辩驳。

    众人见他态度坚决,不敢再争辩,告退出去,几个将领走到门口时,迟疑了一下,面上闪过不甘之色,转身还想说什么,被其他人连拖带拉拽走了。

    莫毗多也退出大帐,经过毕娑身边时,脚步顿住,问:“将军,沙城守将有没有给你写信?文昭公主是不是在沙城?”

    毕娑含糊地道:“还没有消息。”

    莫毗多眉头轻拧。

    毕娑进了大帐,走到书案前,惴惴不安,犹豫了片刻,递上信:“摄政王,我担心文昭公主的安危,给沙城守将写了封信,问公主是否平安抵达,沙城守将的回信刚刚送到,他说公主不在沙城……”

    昙摩罗伽示意毕娑把信放下,面色平静,波澜不惊。

    “我知道。”

    毕娑瞳孔猛地一缩。

    “您知道?”

    昙摩罗伽颔首,提笔批答奏疏,道:“她去找李仲虔了。”

    毕娑嘴巴张得大大的,半天合不上。

    “您怎么会知道?”

    他拍了一下脑袋,“公主在那封信上告诉您的?”

    李瑶英离开前曾留下一封信,托他交给昙摩罗伽。他犹豫了很久,担心信上的内容会刺激到昙摩罗伽,想看看信上写了什么内容再决定要不要在大战前帮忙转交。踌躇几天后,他到底还是不想冒犯李瑶英,把信原封不动地交给了缘觉。

    昙摩罗伽看完信后,并没有什么反应,仍旧和平时一样指挥将领排兵布阵。

    毕娑悄悄松口气,猜想李瑶英信上可能只是写了些平常的客套话,所以昙摩罗伽才会一丁点反应都没有,也就渐渐把这事给忘了。

    此刻,看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的昙摩罗伽,他忽然想起那封信。

    “文昭公主……在信上说了什么?”

    毕娑的声音有点颤抖。

    昙摩罗伽执笔的动作平静从容,“她说西军必须趁乱起事,夺回重镇做据点,她要去和杨迁汇合,而且李仲虔已经赶往沙城,她会在确认安全后提前离开,以便早日和李仲虔团聚。护送她的贾尔已经向我禀告过。”

    李瑶英还说,多谢他一直以来的照顾,要他谨慎用药,别伤了身体。饿了记得勤加餐,冷了定要添暖衣。

    她从来不属于王庭。

    从前,他以为一年之约期满的时候,她才会离开。

    李玄贞、李仲虔的到来让一切提前了。

    北戎大败,她成为西军首领,摩登伽女这个身份对她来说已经毫无意义。

    “她走了。”

    昙摩罗伽淡淡地道,书写动作流畅,语调冷静,声音平稳,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和他毫不相干的事。

    毕娑心口发紧。

    他居然早就知道了?!

    昙摩罗伽头也不抬:“你还想问什么?”

    毕娑浑身一震,狼狈地退出大帐,站在毡帘外,面色苍白。

    缘觉疑惑地盯着他看:“将军,您怎么了?”

    毕娑身子晃了晃,长叹一口气。

    缘觉伸手扶他:“将军?”

    毕娑苦笑,“我错了。”

    “什么?”

    毕娑嘴唇轻颤,他错了。

    他低估了昙摩罗伽的坚忍。

    罗伽明知李瑶英和李仲虔团聚以后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离开王庭,依然没有表露出一丝黯然消沉,从容地指挥士兵作战,处理繁琐的朝政,为王庭的将来呕心沥血。

    他太过平静,以至于毕娑完全看不出来他从李瑶英的信上看到了什么。

    毕娑双手紧握成拳。

    罗伽甚至没能好好和李瑶英道别。

    假如李瑶英见到李仲虔,真的不再踏足王庭一步了,罗伽这辈子岂不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毕娑自嘲一笑,“缘觉,刚才万户他们因为怎么处置北戎俘虏的事情大闹了一场,你知道王心里在想什么吗?”

    缘觉一脸茫然。

    毕娑不无感慨地道:“假如文昭公主在这里,一定能明白王的忧虑,她总能开解王……”

    她甚至还能让心如止水的罗伽露出微笑。

    如果世上没有这样的人也就罢了,可偏偏有,不仅有,还来到罗伽的身边,和罗伽相处,然后又要离去……

    何其残忍。

    ……

    当天,昙摩罗伽迅速处置了几个滥杀俘虏的将官,军中的骚乱平息下来。

    投降的北戎贵族被送到阿桑部就地安置,北戎强行迫征召的北戎奴隶也被放回,随他们返回各自的部落。奴隶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感激涕零,离去前,他们对着圣城的方向顶礼膜拜,唱诵佛号,痛哭流涕。

    昙摩罗伽一夜没合眼,处理完军务,命莫毗多继续追击瓦罕可汗残部,自己率领大军返回圣城。出征前,他早有布置,即使头几道防线崩溃,圣城也不可能轻易被攻破,但是危机还没解除,战场上情势瞬息万变,他必须尽快赶回圣城主持大局。

    大战后的第二天,大军稍加整顿,分成前军后军,立刻开拔,赶回都城。

    前军都是轻骑,抛弃辎重,一路疾驰,士兵吃喝都在马背上,马不停蹄地赶了几天路,绕开繁华市镇,赶到之前设伏的雪山脚下,昙摩罗伽派出斥候打探消息。

    半个时辰后,斥候和奉命埋伏在此处的将领葛鲁一起返回。

    葛鲁抱拳道:“摄政王,我们已经把海都阿陵和他的几千精锐困在河谷里,您之前吩咐过,不能和海都阿陵硬碰硬,只要困住他就可以,末将等这些天牢记摄政王的指令,守着所有出口,海都阿陵他们已经好几天没现身了。”

    此前,苏丹古命葛鲁几人分别率几千精兵埋伏在雪山下,众人大惑不解:茫茫雪山,连鸟雀都见不到,只能偶尔瞥见苍鹰的踪影,从来没有人能够翻越雪山直接攻打圣城,摄政王让他们在这里设伏,不是白白浪费兵力吗?

    众人不解归不解,还是老老实实按着吩咐挖掘壕沟陷阱,布置拒马路障,每天给弓弩车擦几遍油,每隔一个时辰派斥候巡视,随时注意信鹰的动静,如此这般按部就班地忙活了一段时日,别说北戎兵,连只豹子都没看到,正抱怨摄政王多此一举,斥候连滚带爬地冲进营地:他看到一群人像灵敏的山羊一样从悬崖峭壁间爬下来了。

    葛鲁大惊失色,想起苏丹古的叮嘱,镇定下来,召集人马,联合其他几支伏兵,在海都阿陵放松警惕、冲下山坡之后,出其不意地发动突袭,以弓弩阵将海都阿陵的五千精兵拦腰截断,逼他们退入河谷。

    海都阿陵没料到此处会有伏兵,狼狈地渡过冰冷的冰川融水汇成的河流,葛鲁没有穷追不舍,退回营地,坚守营盘,牢牢地守住防线。

    接下来的几天,海都阿陵时不时试着冲破防线,有时候还派出嗓门大的士兵辱骂佛子,意图挑衅,葛鲁他们牢记苏丹古的警告,坚守不出。

    他们早有准备,粮食、衣物、炭火充足。海都阿陵发动奇袭,翻越大山,根本没有补给,连马也没有,也就没法以马血补充体力。海都阿陵自知胜算不大,不敢轻易突围,这些天没动静了。

    葛鲁他们深知海都阿陵的狡猾,不敢掉以轻心,仍旧坚守。

    昙摩罗伽听完他汇报的军情,眉头轻皱,召集另外几支伏兵的将领,派出几支轻骑斥候,要他们探明海都阿陵的位置。

    将领们陆续赶到,都说最近海都阿陵不敢冒头,士兵巡逻时,经常在营地附近发现野兽的尸骨,应该是海都阿陵他们捕杀的,他们没有补给,只能猎杀山豹野狼。

    葛鲁说出自己的猜测:“摄政王,海都阿陵会不会又翻越雪山跑了?”

    昙摩罗伽摇头:“下山的道路不一定就能原路返回,而且他们没有补给,海都阿陵没办法再翻山越岭……”

    他环顾一圈。

    “海都阿陵不在河谷。”

    众人惊愕地道:“不可能,末将等一直坚守,除非海都阿陵能插上翅膀飞出去,否则他没法从我们眼皮子底下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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