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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动了欲,就会有种种求不得,种种怨憎会,种种生离死别……每一种,都可能导致罗伽失去理智。

    罗伽想度文昭公主出家……其实已经是动了贪欲,他想让她留下来。

    可是文昭公主不会留下来。

    毕娑不想看到罗伽为此惆怅难过。

    明知会失去,还要让他短暂地得到,何其残忍。

    毕娑低头看着腰间的佩刀,长叹一口气,平复思绪,踏入浓稠夜色之中。

    第121章

    持珠

    瑶英醒来的时候,案边的蜡烛只剩下短短的一截。

    石窟里一片浮动的黯淡烛光。

    身上的不适已经消失,她坐起身,腕上微凉,低头一看,一串佛珠笼在她腕上,清凉明润,似月华流淌。

    这不是昙摩罗伽平时随身戴的持珠么?

    第一次在沙丘见他的时候,他手上就戴着这串持珠。

    怎么到她手上了?

    瑶英有些诧异,小心翼翼地取下持珠,拿帕子擦了擦,托在掌心里,下榻起身,绕出屏风。

    昙摩罗伽背对着她坐在案前书写,背影端正,听她脚步声靠近,抬眸细细端详她。

    “可有不适?”

    瑶英摇摇头,盘腿坐下,道:“没有不适,不过脑袋还有点昏沉。”

    昙摩罗伽嗯一声,“服了药会如此。”示意她抬起手腕,为她诊脉。

    瑶英递出手帕包着的持珠:“法师,你的持珠。”

    昙摩罗伽收回手指,继续书写,温和地道:“此珠名叫雪莲花,佩戴冰沁肌肤,安神镇定,公主时常梦魇,可佩戴此珠。”

    瑶英喔一声,刚才她好像真的没做噩梦,笑着道:“我记下了,回去让老齐帮我寻一串和这一样的……”

    昙摩罗伽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扫她一眼。

    瑶英被他看得愣住,和尚的意思是……要把这串持珠送给她吗?

    这可是他从小戴到大的,如此贵重,送给她这个不信佛的人,好像有点暴殄天物……

    她正要婉拒,昙摩罗伽道:“戴上。”

    语气清淡,又有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瑶英想了想,心中暖流涌过,一笑,不再和他客气,低头笼上持珠。她手腕纤细,持珠绕了几圈才戴稳,佛珠颗颗温润,戴在手上,仿佛真的有心安气定的作用。

    昙摩罗伽看着她一圈一圈笼上自己的持珠,挪开了视线,指指一碗汤药:“公主散过药了,再用一碗收敛的汤药。”

    瑶英一口气喝了药,等着他写完脉案,问:“法师,我没什么不适,可以回去了吗?”

    昙摩罗伽搁下笔,起身,袈裟拂过书案。

    “随我来。”

    瑶英忙起身跟上他,到了门口,巴米尔奉上两盏鎏金长柄提灯,昙摩罗伽接了,递了一盏灯给瑶英。

    她提着灯,跟在他身后,夜色深沉,甬道前廊黑魆魆的,两人穿过静寂无声的夹道和长廊,爬上石阶,一级一级往上走,也不知道到底走了多少级,石阶越来越陡。

    昙摩罗伽走一会儿,停下来等着瑶英,夜风吹动他的袈裟,他立在石窟崖壁之间,垂眸看她,面容庄严,好像一尊从崖壁上的壁画里走出来的佛像。

    瑶英气喘吁吁,紧紧跟着他。

    静夜里飘来一阵阵旷远的钟声,两人总算爬到了一处高台上。昙摩罗伽停在一处佛塔前,合十跪拜,将手里的灯放进佛龛里。

    他示意瑶英:“把灯放进去。”

    瑶英学着他的样子双手合十,拜了几拜,把提灯供进佛龛,和他的提灯并排放在一起。

    气氛肃穆,她不敢高声说话,回头,小声问:“法师在为我祈福?”

    昙摩罗伽微微颔首,俯身,在佛龛前的蒲团上盘坐,闭目念诵经文。

    瑶英退回他身边,和他一样坐下,双手合十,仰望佛龛里的神像。

    空阔沉寂的佛塔神龛间,这处小小的角落里,两人,两盏灯,夜风习习拂入,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他们二人独对。

    昙摩罗伽一直在诵经,瑶英不想打扰他,坐了一会儿,眼皮发沉,打起瞌睡。

    灯烛燃烧,发出一声清脆爆响,瑶英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以为在平时上早课的大殿上,下意识挺起腰杆,大声念了句阿弥陀佛,以示自己没有走神。

    一道目光落到了她身上。

    瑶英看过去,昙摩罗伽转头看着她,神色淡然,朦胧的烛火中,唇角似乎微微弯了一下。

    昙花夜放,刹那芳华。

    瑶英一时呆住,心跳陡然加快了几分,等她回过神时,昙摩罗伽已经转过头去了。

    刚才他那一笑,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昙摩罗伽念完了经,起身,道:“巴米尔会送公主回去。”

    瑶英还有些恍惚,跟着起身,出了佛塔,余光扫到一片辉煌的灯火,脚步顿住。

    对面崖壁上开凿的石窟密密麻麻,如蜂窝密集,白天看去不觉得如何,此时夜深人静,从山脚到山上,每一间石窟都点起了供佛的灯火,层层叠叠,点亮了整座山崖。

    远远望去,夜空下一片耀眼圣洁的金辉,宛如灿烂星河,璀璨夺目,蔚为壮观,有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瑶英看到美景,下意识就去看昙摩罗伽。

    “法师,你看,从这里看,石窟真美。”

    她立在石阶旁,回头朝他微笑,脚下是连绵成一整片的金黄灯火,夜风吹起她束发的彩绦,衣袂翻飞,身姿曼妙,似天衣飞扬,绰约多姿的飞天神女。

    昙摩罗伽目光移开,点点头。

    是啊,真美。

    巴米尔提着一只灯笼走过来,送瑶英回去。

    昙摩罗伽站在高台前,负手而立,目送她的背影融入沉沉夜色。

    他在这片山崖下的石窟住了几年,这片灯火盛景,他看过无数次。

    少年时的他曾跪在佛塔前,接受师尊波罗留支的质问。

    “罗伽,苏丹古的身份一旦暴露,你将被万人唾骂。你怕吗?”

    他坚定地道:“不怕。”

    “你会后悔吗?”

    “弟子不后悔。”

    波罗留支垂眸看他良久,神色凝重,叹口气,道:“罗伽,王庭历代君主,只有你从一出生就背负起佛子之名和振兴王庭的重任……这条路,你注定要一个人走……假如将来你能遇到一个理解你的人,带他来这里。”

    “为师希望,他能一直伴在你身边,在你彷徨的时候,有个人陪伴你,你才能更加坚定。”

    他答应了。

    灯笼放出的一点微光消失在无边夜色中。

    昙摩罗伽望着李瑶英离开的方向,默念经文。

    她不是沙门中人,不会像信众或弟子那样追随在他身边,他今天带她过来,为她诵经,完成少年时的承诺,告诉师尊,修行之路上,他遇到了这么一个人。

    只是过客。

    等巴米尔折返时,昙摩罗伽还立在长阶高台前。

    夜风鼓满他宽大的僧衣,他沐浴在清冷月华之中,俯视脚下巍峨的王寺和远处沉睡的圣城大小里坊。

    “明天把阿狸从兽园接回来。”

    他该闭关了。

    巴米尔应是。

    ……

    第二天,缘觉给瑶英送来其他丸药和药材。

    “医者看过脉案了,添了些安神的药,下次服用不会再像昨天那样不适。公主收好了,记得按时服用。”

    瑶英请他代自己向昙摩罗伽道谢,接了药。

    她刚刚在写信,袖子挽起,露出手腕上的浅色持珠,缘觉视线扫过,睁大了眼睛。

    瑶英赶紧放下袖子,凌晨回来后她就睡下了,忘了取下持珠。

    “我时常梦魇,法师仁心,赠了这串佛珠给我。”

    缘觉呆了一呆,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道:“这串持珠法器不是寻常菩提,是一种叫雪莲花的菩提子打磨的,每一颗都很珍贵,能够集齐这么多颗,十分稀罕。公主务必要随身携带,才能有安神的效用。”

    说完,他皱了皱眉,王把贴身之物送给文昭公主,是不是不太妥当?

    瑶英听他说得郑重,出了一会儿神,收起持珠。

    既然这么贵重,想必所有人都能认出来,那还是别让其他人看见为好,她可以只在夜里睡觉的时候戴。

    缘觉走之前告诉瑶英:“王过两天就要闭关,公主若有什么事情要请示王,记得来找我,我帮公主转告,再迟几天就没机会了。”

    瑶英谢过他。

    不一会儿,亲兵过来禀报:“毗罗摩罗的曼达公主让人送了帖子过来,请公主去驿馆一叙。”

    瑶英接了帖子细看。

    曼达公主在帖子上说,典礼那天亲眼见她踏入火坛,深受震动,真心实意想帮她达成俘获昙摩罗伽的心愿,还暗示可以传授她几招秘法。

    瑶英挑挑眉,放下帖子,道:“我没空。”

    曼达公主还没死心,说要帮她,肯定是想利用她接近昙摩罗伽,她不会上当。

    ……

    昙摩罗伽即将闭关的消息传出,信众蜂拥至王寺,请求他再次出席祈福法会,他们远道而来,就是为了能够瞻仰他的风姿。

    他答应出席几场法会,信众兴高采烈,王寺外面天天人山人海。

    瑶英不想惹人注目,每天换上男装去演武场看比赛。

    所有比赛中,跑马骑射无疑是最精彩、最激烈的比赛,每次开赛,场边观者如堵,还没踏上返程的各国使团也会前来观赛。

    到了最后一天,其他比赛都决出了获胜者,唯有骑射比赛还没决出胜负,王公贵族、大臣、各部落酋长都来到场边,昙摩罗伽也出席大会,观看完最后一场骑射比赛后,他会为勇士颁发奖赏。

    一阵急雨似的鼓声后,数名身穿轻甲的勇士骑马入场,比赛开始,满场马蹄奔踏声,尘土高高扬起。

    场边时不时响起一阵惊呼声,有人摔落马背。

    比赛一直进行到下午,最后场中只剩下六人,留在场中的骑士里,莫毗多年纪最小,驰马左突右冲,疾若雷霆,场边众人纷纷扬声为他呐喊鼓劲。

    几番激烈的角逐后,莫毗多箭无虚发,赢了比赛,场边欢声雷动。

    他手持弯弓,骑马绕场一周,接受众人的欢呼声,最后停在台前,翻身下马,走向场边。

    王庭人猜出他要做什么,哈哈笑出声,注视着他,看他会把弯弓交给谁。

    台上,毕娑站在昙摩罗伽身后值守,正笑着看热闹,等看清莫毗多走去的方向时,脸色顿时一变。

    莫毗多朝着角落里一个身穿窄袖袍的人走去。

    那个人毕娑认识,虽然她罩了头巾,穿着男装,看不清相貌,但是缘觉和亲兵守在她身边,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毕娑抬起头,悄悄看一眼宝榻上的昙摩罗伽。

    昙摩罗伽的目光落在莫毗多身上,面无表情。

    ……

    台下。

    瑶英坐在场边角落里,一边观看比赛,一边和亲兵讨论,专心致志地研究各个部落勇士的坐骑和武器,忽然发现嘈杂的演武场安静了下来,场内场外,所有人的视线都汇集到了她的身上。

    一匹黑马慢慢驰到她面前,马背上的莫毗多一身轻甲,高大壮硕,虽然满身泥泞,却是英气勃发,翻身下马,走到场边,双手捧着一把黑漆弯弓递向她。

    “乌吉里部莫毗多,希望能有和阁下一起分享胜利的荣幸。”

    他脊背挺直,朗声喊道,年轻的面孔透出几分无所畏惧的坦荡,眼神炽热,似一柄刚刚出炉的剑,剑刃烧得滚烫,不断往外迸溅火星。

    场内场外格外静寂。

    瑶英纳闷,朝身后的缘觉看去。

    缘觉和她一样诧异,皱眉看着场中的莫毗多,小声解释:“莫毗多王子赢了比赛,按王庭的风俗,可以从场边挑选一个人和他共享胜利。”

    瑶英问,“有没有其他讲究?”

    比如戴一样的面具出席宴会是未婚夫妻之类的习俗。

    缘觉摇摇头,“没有什么讲究,共享胜利的人是男是女都可以,以前的获胜者通常会选他的师父或者家人,待会儿王会奖赏他,公主也能得到一笔奖赏。”

    瑶英放下心来,莫毗多在圣城无亲无故,毕娑又刚刚输了比赛,他选她,大概是因为只认识她。

    她示意亲兵去接弯弓,心里暗暗庆幸,她穿的是男装,戴了头巾,外人认不出她,莫毗多也知道轻重,没有当众叫出她的名字。

    亲兵接了弯弓,莫毗多仰起脸,朝瑶英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牙齿,转身跟随亲兵去大帐。

    ……

    大帐里,毕娑俯视台下,看着瑶英的亲兵接过莫毗多的弯弓,转头看向昙摩罗伽。

    昙摩罗伽神色平静。

    莫毗多很快大踏步迈进大帐,恭敬地朝昙摩罗伽行礼。

    昙摩罗伽淡淡扫他一眼,挥手让近卫取来奖赏。

    毕娑双眉略皱,等莫毗多领完奖赏退出大帐,追了上去。

    “为什么选文昭公主?”

    别人不知道那个被他选中的人是谁,他和昙摩罗伽知道。

    莫毗多转身,嘴角一勾,道:“因为我爱慕文昭公主,所以选她。”

    他看向大帐的方向。

    “文昭公主可以大大方方地仰慕王,我也不会掩藏自己对文昭公主的仰慕之意,我会尊重文昭公主的心意和选择,不会做强迫之事,若有逾矩之处,愿受责罚,绝无怨言。”

    说完,他朝大帐的方向抱拳,转身离开。

    毕娑目送他高大的背影离去,再看一眼台下的李瑶英,暗暗摇头,回到大帐,忐忑地看一眼昙摩罗伽。

    昙摩罗伽脸上没什么表情,道:“从明天起,我要闭关。”

    毕娑一凛,恭敬应是。

    要去战场了。

    第122章

    随军

    她让亲兵把肥羊送去莫毗多的营地,不然带着几头羊回王寺,谁都能猜出她的身份。

    “王子的手艺不好,请公主不要嫌弃。”

    瑶英挑了挑眉,让自己的亲兵把羊肉分着吃了。

    中午,毕娑过来找瑶英说几句话,亲兵招呼他一起吃,他扫一眼盘中的大块羊肉,眉头轻皱,一时分不清自己究竟应该松口气还是更忧愁。

    昙摩罗伽心性坚毅,既然认为心动只是一时的悸动,就像风吹涟漪,不会改变什么,可以继续他的修行之道,那么必然不会阻拦莫毗多。

    但是爱欲这种事情岂是想克制就真的能克制得住的?

    只要动了情,好就会想亲近,想独占,随之引发种种情绪:嫉妒,失落,渴求,欲望……

    毕娑一面觉得,莫毗多向李瑶英示好,正好可以警醒昙摩罗伽,让罗伽清醒过来,一面又担心莫毗多会引来罗伽的妒忌,让罗伽陷得更深,那他练功之时极易走火入魔。

    李瑶英这样的女子,太容易让男人想独占了。

    昙摩罗伽之前想度她出家,已经是一种贪欲的表现,他能眼睁睁看着她投入其他男人的怀抱吗?

    ……

    毕娑忧心忡忡,来到议事厅,厅中摆了巨大的沙盘,昙摩罗伽正在召见五军将领,莫毗多也在,只缺他一个人。

    他定定神,朝罗伽行礼,和其他将领一样站在沙盘边。

    将领们已经看过战报,了解北戎行军的动向。几人眉头紧锁,都是一脸凝重,即使提前知道北戎人来袭,面对北戎的强大骑兵,他们依然没有什么胜算,而且经历过一场动荡,军心浮动,五军战斗力肯定大不如前。

    北戎人的家乡气候恶劣,不适合耕种放牧,他们不事生产,专以劫掠为生,马背就是他们的襁褓,部落人人皆兵,战术多样,装备精良,几乎可以说是一支无敌劲旅。从前,王庭和北戎对峙,大军轻易不会主动出击,大多数是靠着坚硬高大的城墙来消耗北戎人的粮草军备,逼他们撤军。

    几位将官还从未真正战胜过一支北戎军队,看完战报,心中惴惴不安。

    为什么不继续守城呢?

    昙摩罗伽抬眸,目光扫视一圈,仿佛能看穿众人的心思。

    众人惭愧地低下头。

    昙摩罗伽示意他身旁的缘觉取来一份舆图,摆在大案上。

    将领们看着案上的舆图,发现舆图上标注了几条线路,凑近了低头细看。

    昙摩罗伽问:“北戎这些年久攻王庭不克,为什么仍不放弃?”

    将领中的一人道:“因为北戎人贪得无厌!”

    “他们垂涎王庭的富庶和肥沃的土地!”

    昙摩罗伽颔首,手指点点舆图,道:“北戎赖以生存的方式就是征伐,他们的军队越强大,越需要靠劫掠来供养军队,攻下圣城后,他们才能征服更远的恒罗斯、萨末鞬,除非彻底打垮他们,他们不会停下征伐的脚步。”

    “王庭和北戎这一战不可避免,王庭固然擅长守城,但是北戎一日日壮大,弓弩车只能阻挡一时,如果不能趁北戎内斗之时削弱北戎,他日北戎兵临城下,再坚固的城池也抵挡不了北戎大军。”

    王庭安逸太久,守城战术又一次次击退了北戎,朝中从上到下不敢冒险,长此以往,王庭一天天衰落,北戎的兵力只会越来越强,到最后,王庭必败。

    他此前病势沉重,既要稳住朝中局势,又要提防北戎,只能以守势为主,现在他还能再撑几年,北戎又内斗不断,他得抓住机会削弱北戎,为王庭争取更多生机。

    这样一来,即使他不在了,北戎也无力攻克王庭。

    众人心头一凛,收起畏惧惶恐之色,抱拳应是。

    敌人张牙舞爪、狼子野心,他们不能退缩,必须主动迎战!

    商议过后,王庭兵分三路,一路率领一万步兵、五千骑兵,直奔沙城,必要时诱敌深入,一路率一万军队,作为伏兵从旁策应,另外一路由毕娑率领一万军队。

    几方约定了会师地点,一个将领指着沙盘中代表一处山谷的地方,问:“瓦罕可汗的大军必定会经过此处,在这里设下伏兵,可以出其不意,不过也必然要面对北戎主力,这一路军队由谁领兵?”

    毕娑朝昙摩罗伽看去。

    昙摩罗伽点点头,缘觉会意,取出一面蓝白相间的小旗插在沙盘里。

    将领们瞪大了眼睛,一脸震惊。

    这不是已逝摄政王苏丹古的军旗吗?

    毕娑出声道:“摄政王苏丹古之前被薛家谋害,深受重伤,他的亲兵忠心耿耿,将他藏在一处山洞之中,替他赴死,那颗首级并不是摄政王本人。摄政王之后被一个放羊的牧民救下,在牧民的帐篷里养伤,前不久他终于能下地走路,已经在牧民的帮助下秘密赶回圣城。”

    他和几位将领一一对视,“我已经去见过摄政王了,确实是摄政王本人,他还活着。”

    说完,他、缘觉和其他近卫朝昙摩罗伽行礼。

    “佛陀保佑,摄政王大难不死,此次出征,我王庭必定大胜!”

    厅中将领面面相觑,惊疑不定,他们虽是心思简单的武人,到底身居高位,对朝中的暗流涌动并不陌生,苏丹古还活着,他们惊喜不已,但是细细思量,假如这一切都是佛子设下的局……

    要知道,瓦罕可汗之所以不顾盟约带兵攻打王庭,就是因为他以为苏丹古死了,王庭又经历了一场动荡,是他下手的好时机。

    佛子要对付的人不止是世家,他以苏丹古的死来撬动所有势力,一环套一环。

    在佛子没有暴露他的计划之前,谁也不知道他接下来是不是还有其他谋算。

    众人冷汗涔涔,神色愈发恭敬,随毕娑一起行礼。

    ……

    确认了排兵之策,毕娑忽然道:“王,瓦罕可汗的所有儿子中,若论阵前斩将,个个都是力大如牛的勇猛之辈,但是论行军打仗,排兵布阵,海都阿陵无疑最为狡诈,末将以为,必须提防此人。”

    其他人点头附和。

    昙摩罗伽眼帘抬起,看向毕娑的目光带了几分威压。

    毕娑知道他已经猜出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硬着头皮道:“末将帐中有一个汉人,曾在海都阿陵帐下行走,她了解海都阿陵和北戎军队,末将请求带她随军,以便征询问策。”

    其他将领点头赞同:“既有这样的良才,阿史那将军一定要带上他!”

    昙摩罗伽不置可否,转头和其他将领说话。

    毕娑头上出了汗。

    商讨完军务,其他将领一个个告退出去,近卫撤走沙盘,毕娑留下没走。

    昙摩罗伽淡淡地扫他一眼。

    毕娑走上前,小声说:“王,我刚才当着其他人的面提起文昭公主,绝无私心。文昭公主可以假扮成我的亲兵随军,公主确实了解海都阿陵和北戎军队的战阵、战术,带上她,我们遇上海都阿陵时,可以随时问询她的意见。而且公主和高昌的尉迟达摩、杨迁一直保持联系,她随军,可以告知尉迟达摩战场上的局势。”

    昙摩罗伽沉默不语。

    毕娑试探着问:“王是不是担心公主的身体?公主虽然娇弱,来回高昌的路上并未有任何拖累队伍之举。此次她只是随军,不会亲临战场,绝不会有性命之忧,我会让亲兵保护好她。”

    他停顿了一会儿,道:“王,公主留在圣城,未必比随军安全。”

    他们此次出兵,冒了很大的风险,虽然留下了一支近卫军驻守,但是谁也不能保证后方不会出乱子。

    昙摩罗伽垂眸转动佛珠,菩提子送给瑶英后,他换了一串白玉菩提,佛珠颗颗坚硬,裂纹庄严,能让人心生清净。

    他沉吟片刻,让缘觉去瑶英的院子走一趟。

    缘觉领命,出了厅堂,一盏茶的工夫便折返,道:“小的和文昭公主说了此事……”

    毕娑问:“公主说了什么?她愿不愿意随军?”

    缘觉抬起头,道:“文昭公主只说了一句话: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毕娑一怔,随即微笑,她果然愿意随军。

    他看向昙摩罗伽。

    昙摩罗伽手持佛珠,微微颔首。

    她盼着早日回到故乡,肯定要和她的族人见面商谈,不能把她困在圣城里。

    ……

    瑶英得到一个新身份:毕娑军中的亲兵。

    她将扮成男子随大军出征。

    毕娑给她送来铜符,建议她起一个胡人名字。

    瑶英随口道:“那就叫巴彦罢。”

    毕娑点头记下:“随军出征不比平时出行,公主要做好准备。”

    瑶英神情严肃,道:“多谢将军提醒,我以前曾随过军,会准备好一应物事,不会给将军添麻烦。”

    毕娑忙道:“公主怎么会添麻烦?是我有求于公主,公主才会答应随军。”

    瑶英摇摇头,说:“将军请我随军,正合我意。”

    毕娑惊讶地问:“公主想随军?”

    一个娇贵的公主,为什么想随军?

    瑶英点点头,道:“不瞒将军,我的商队一直在探听北戎的消息。我收到一封信,商队打听到一个消息,瓦罕可汗派出斥候大肆抓捕境内的汉人男子,所有经过关卡哨所的男子都会被严格盘查。”

    她握紧铜符,“北戎人宁可错抓,不愿轻纵,只要是胡语说得不好的汉人男子,都可能被捕。瓦罕可汗不会无缘无故专门抓捕胡语说得不好的汉人,我怀疑有中原的汉人混进了北戎,前段时间北戎内乱,他们很可能参与其中,才会惹怒可汗。”

    毕娑眉心直跳,想到一个可能,问:“是不是公主的兄长找来了?”

    瑶英长叹一口气:“我宁愿不是……”

    。

    她怕李仲虔落到海都阿陵手里,怕一切还是走向原来的结局。商队的人说,北戎关卡把守严密,汉人插翅难逃,李仲虔要是在北戎,岂不是命悬一线?

    毕娑安慰瑶英:“公主在圣城的消息已经传遍葱岭,公主的兄长如果找来了,肯定也会听到传言,不会找错的。”

    瑶英蹙眉,神色担忧。

    “但愿如此……不论那几个被瓦罕可汗抓捕的汉人是谁,我都想救出他们,也许他们知道中原的情势。”

    所以她需要去前线。

    现在不去,等杨迁那边布置好了,她还是需要离开圣城,对她来说,跟着王庭军队出行,是最安全的办法。

    ……

    为防走漏消息,大军悄然开拔。

    瑶英抓紧处理手头事务,出了一趟城,嘱咐老齐等天气暖和以后务必记得播种白叠,还要扩大桑麻的种植。

    回城的路上,她正坐在马车里和亲兵说话,道旁忽然涌出一队人马,堵住他们的去路。

    为首的健奴褐色皮肤,彬彬有礼地道:“曼达公主苦苦等候多时了,请文昭公主移驾驿馆一叙。”

    瑶英朝亲兵摇头。

    亲兵朗声回道:“我们公主没空。巡城近卫就在不远处,你们休要挡道。”

    健奴连忙道:“文昭公主误会了,我们曼达公主绝无恶意,公主向来敬佩文昭公主这等敢于打破世俗的女子,回毗罗摩罗之前,公主想和文昭公主说几句心里话。”

    车厢里,瑶英不为所动,示意亲兵不必理会。

    亲兵扬鞭,车轮轱辘轱辘轧过长街。

    健奴恼恨不已,到底不敢引来巡城近卫,退到一边,回到驿馆,和曼达公主通禀事情经过。

    曼达公主躺在榻上,卷发垂散,闻言,眉头轻皱:“我几次盛情相邀,她竟然一点都不给我留情面。”

    健奴匍匐在地,道:“公主,佛子马上就要闭关了,不如我们多等两日,等佛子闭关,文昭公主失去倚仗,我们肯定能找到下手的机会。”

    曼达公主摇摇头:“我们的人连王寺都靠近不了,怎么下手?”

    健奴抬起头,“公主忘了医官了?”

    曼达公主双眼微微眯起。

    使团医官曾和一个来过王庭的僧人蒙达提婆言谈甚欢,互引为知己。来王庭的路上,毗罗摩罗使者担心找不到接近佛子的机会,回去无法交差。医官自告奋勇,说他可以说动佛子。使者没抱什么希望,没想到医官见过佛子以后,佛子果然允许她入寺礼佛、在典礼上献舞。

    使者问医官他是怎么说动佛子的,医官回答说,因为他是蒙达提婆的朋友,佛子才会通融。

    健奴提醒曼达公主:“公主,医官最近常去王寺,王寺的僧人待他很客气,医官肯定瞒了您和使者什么事。”

    曼达公主徐徐坐起身。

    “那天我检查火坛有没有机关的时候,和文昭公主靠得很近……我可以确定,她还是个处子。”

    曼达公主经验丰富,不会看错。

    一个处子,到底是怎么让高高在上的佛子为她破格的?

    只有从汉地公主身上入手,才能找到法子。

    曼达公主道:“把医官带来见我。”

    她不能就这么回到毗罗摩罗,她需要一个强大的靠山,为此,她可以付出一切,身体,舞姿,她会很多种勾引男人的法子,每一种都能让男人离不开她。

    献舞功败垂成,她不甘心,她还有机会。

    第123章

    实情(修)

    医官右膝跪地,双手合十举于眉间,朝曼达公主行礼。

    曼达公主手指轻拂腕上的金镯,问:“你是不是隐瞒了我什么事?王庭是不是有贵人病重,需要你为他诊治,所以他们的礼官准许我在典礼上献舞?”

    医官答道:“公主,下官是一名医者,请恕下官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曼达公主叹口气,起身下榻,走到医官跟前,俯身,灰绿色眼睛里似有水波盈盈闪动,迷离魅惑。

    “医官能不能再帮我一次?”

    医官也叹口气,躬身下拜,“公主,下官已经帮过您一次了,王庭和我们的邦国不同,您放弃吧。”

    “放弃?”曼达公主冷笑,“然后再回到那个魔窟吗?再被我的父王送去讨好其他人?还是被他送去寺庙继续侍奉长老?”

    医官垂眸叹息。

    曼达公主来回踱步,脚上的金镯叮铃作响,“我不能回去,我受够了。”

    她抬起医官的脸。

    “你可以帮我一次,为什么不能再帮我?如果我能留下来,你也可以留在王庭,成为王庭的宫廷医官,和我一起享受荣华富贵。”

    她长睫闪动,脸色一寒。

    “你家乡的亲人朋友也能得到赏赐。”

    医官听出曼达公主话中的威胁之意,呆了一呆,脸上闪过羞愤之色,挥开她的手,以额头触碰她的脚背:“公主,下官之所以帮您,不是为了荣华富贵,也不是为了讨好使者,下官同情您的遭遇,希望您能达成所愿,才会请求王庭佛子。下官欠蒙达提婆法师一份恩情,本该偿还恩情,却为了私心恳求佛子应允下官的请求,辜负了法师的情谊,心中不安。下官不能再为公主做什么,公主要责罚下官的话,下官不敢抱怨。”

    “只求公主不要迁怒下官的家人。”

    曼达公主脸色阴沉如水。

    “滚!”

    医官匍匐至门边,退了出去,听到身后似有啜泣声响起,脚步顿了一下,长叹一声,回到门边。

    “公主,佛子和寺庙那些长老不一样,您的舞姿可以让毗罗摩罗的任何一个男人俯首,但是无法动摇佛子。”

    他终究还是心软了,小声道,“您与其在这里白费功夫,不如……不如去求文昭公主,也许她可以帮助您。”

    曼达公主猛地抬起头。

    医官已经走远了。

    健奴从角落里走出来,进屋,捧着几封信,跪地道:“公主,奴按您的吩咐去医官屋中搜寻,果然找到几封蒙达提婆法师的信。”

    曼达公主接过信,一封封翻开细看,眼神闪烁了几下。

    信上没写其他内容,除了问安之外,都是讨论病情的,而且看症候,讨论的应该是一个女子的病情。

    医官的病人难道是王庭的贵夫人?

    这个女子应当和佛子关系匪浅,可是赤玛公主不在圣城……还有哪个女子能劝佛子接受献舞?

    曼达公主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起典礼那天佛子看向帐幔的眼神,她感觉到帐幔后肯定有人,故意挪过去,结果窜出来的却是个面容扭曲的亲卫。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回到席位后,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环顾一圈,发现文昭公主一直没有回席位。

    帐幔后面的人很可能是文昭公主。

    曼达公主思前想后,豁然开朗:医官的病人不是别人,就是文昭公主!她有求于医官,劝佛子接受献舞,又怕佛子动心,于是守在一边提醒佛子。

    这么说,只要控制住医官,就能让文昭公主乖乖听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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