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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朱绿芸心惊胆战,强自镇定:“七娘,我现在是北戎公主,你杀了我,北戎不会善罢甘休。”

    瑶英唇角勾起:“你出使王庭,几次以福康公主的名义求见我,我答应前来和福康公主见面,而不是北戎公主。朱绿芸,我不是王庭人,这里不是王寺,不是驿舍,你我是故人会面,我杀了你,可以一个人担责。”

    她话锋一转,“北戎出使他国的使团历来有正使、副使,大多由官员和贵族子弟担任,你这次出使王庭,北戎竟然没有派贵族出身的官员陪同,你对北戎来说只是一枚棋子,北戎绝不会为了你和王庭开战。”

    朱绿芸沉默了一会儿,颤声道:“杀了我,你也要赔命,七娘,你疯了?”

    瑶英手指轻轻摩挲匕首,道:“我要是被你和你姑母的那番话打动,以为你真是来赎罪、来补偿我的,那才是疯了。”

    朱绿芸咬了咬唇,面色青白。

    瑶英抬头看缘觉:“东西收好了。”

    缘觉手里捧着朱绿芸的“罪证”,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王说文昭公主知道分寸,这就是分寸吗?!

    要不要出手阻拦?可是公主好像还没伤人……如果王在这里,公主会收敛一点吗?公主好像一点都不怕王……

    缘觉呆呆地立着,脑子里天人交战,下巴半天合不上。

    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呼喝声。

    瑶英嘴角轻翘,拿匕首轻轻拍拍朱绿芸的手背:“你看楼下。”

    朱绿芸不寒而栗,往楼下看去,眼睛瞪大。

    楼下,亲兵把朱绿芸的几个亲卫拖到雪地里,按着跪下,其中就有刚才那个频频和朱绿芸眼神交流的汉人亲卫,旁边一个亲兵拔刀出鞘,长刀对准亲卫。

    朱绿芸颤声问:“七娘,你想干什么?”

    瑶英好整以暇地道:“我会问你几个问题,你的亲卫需要回答同样的问题,只要你们几个人的回答不一样,说明你们当中一定有人在撒谎,我就让人砍下你亲卫的一根手指,他们的砍光了,接下来是你的。”

    朱绿芸牙关发颤,“七娘,我确实对不起你,可我真的不是成心害你的!我可以指天发誓,对你没有恶意!我姑母告诉我,王庭人仇视汉人,不会真心待你,佛子是个僧人,一年期满你就无处可去了……我是汉人,你也是汉人,你我同在异域之地,不如尽释前嫌……你是不是被海都阿陵囚禁过?你不用害怕,海都阿陵畏惧我的姑父,只要我姑父开口,海都阿陵以后不敢……”

    不等朱绿芸说完话,瑶英站起身,手中匕首往她脸上探去。

    冰冷的刀尖靠近,朱绿芸惊恐地往后退。

    瑶英笑了笑,“你是汉人,我就该信你?我离开长安两年多了,汉人也好,胡人也好,有好人,也有歹人。我遇到过很多好人,也碰上不少歹人,结识了很多新朋友。对我好的人,不管是汉人还是胡人,我以诚相报。害过我的歹人,我记得分明。”

    她俯身,刀背拍拍朱绿芸的脸。

    “朱绿芸,你如果真心悔过,知道这几年我身上发生了什么,就不会蠢到以为凭简单几句话就能打动我。”

    瑶英直视着朱绿芸的眼睛。

    “你根本没有费心打听过我的境遇,在你眼里,我只是一个十四岁被迫和亲、看到一个中原故人就哭哭啼啼,听到几句保证就会和你冰释前嫌、求你和你姑母救我脱离苦海的小七娘,是不是?”

    朱绿芸无言以对。

    ……

    当年,李德和李玄贞救下朱绿芸以后,对她可谓言听计从,她提出的所有要求都能得到满足,一应吃穿用度,她是最好的,李家所有女郎都要靠后。李瑶英体弱多病,长年和李仲虔住在荆南,她忙着和李玄贞怄气,对李瑶英了解不多,只听说七娘是个美人胚子。

    后来,李德一一打败强敌,成为中原霸主,李瑶英年纪渐长,美貌之名传遍关中,朱绿芸在宴会上见过她几次,发现她确实如传说中的那样花容月貌。那时朱绿芸心中对李家充满仇恨,和李瑶英并无交情。

    李德称帝前后,李玄贞和李仲虔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以魏明为首的幕僚频频和李瑶英过招,朱绿芸好几次撞见李玄贞和魏明因为李瑶英起争执。

    当时,她仍然没把李家七娘放在心上。

    再后来,朱绿芸和李玄贞赌气,又受到姑母忠仆的蛊惑,悲愤之下答应和亲,紧接着反悔,李玄贞和幕僚为了保住她,让好色的叶鲁部酋长在佛诞法会上见到天姿国色的李瑶英……

    几番波折后,李瑶英代替朱绿芸和亲,朱绿芸松了一口气。

    她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李玄贞深恨谢贵妃,对李瑶英也是恨之入骨,以他的仇人之女代她出嫁,正好一箭双雕,她也能心安理得地看着李瑶英远嫁。

    可是,李瑶英和亲以后,李玄贞整天沉着脸,一点都不像大仇得报的表现。

    朱绿芸知道自己反复无常,在仇恨和复国之间摇摆不定,让李玄贞很为难,他宁愿以阴私手段把自己的妹妹推进火坑也要留下她,她深受感动,当太子妃郑璧玉强行把她接进东宫时,她反抗挣扎了几天,开始动摇,心想:不如就这样算了,李玄贞救了她,她无以为报,就拿身子来回报他。

    李玄贞没有碰她。

    朱绿芸哭了一整夜。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李玄贞是她的仇人,他不碰她,她应该高兴才对,这些年她不就是因为恨李家才不肯嫁给他的吗?

    为什么当李玄贞宁愿在隔壁厢房看一整晚的兵书也不踏进她闺房一步的时候,她却泪流满面?

    第二天早上,朱绿芸佯装无事,穿戴一新,去给郑璧玉行礼。

    当她抬起脸时,看到郑璧玉脸上没有嫉妒,只有讥讽和同情。

    朱绿芸像是被当头打了一棒,所有伪装霎时成了笑话,眼圈通红,站都站不稳。

    郑璧玉端着茶盏,淡淡地瞥她一眼,脸上没有一丝意外之色:“芸娘,你知道你做错了什么吗?”

    朱绿芸茫然地看着她。

    郑璧玉呷口茶,“你做错了一件事:代你和亲的人不是别人,是七公主。”

    来到北戎,和唯一的亲人姑母团聚以后,朱绿芸常常会想起太子妃的这句话。

    她不明白太子妃的话外之音。

    七公主有什么特别呢?

    听说这位美貌公主辗转落入海都阿陵手中,被他囚禁长达半年,朱绿芸心中五味杂陈,又听姑母说王庭佛子救下她,不顾流言蜚语,为她晓谕各国,宁可被非议也要庇护她,朱绿芸心里渐渐有些明白了。

    七公主的特别之处在于她的美貌,叶鲁酋长见了她一面就见色起意,北戎人都知道海都阿陵喜欢占有美人,王庭佛子肯定也是被美色所惑,才会为她破格。

    于是,当姑母问朱绿芸李瑶英的品性为人时,她回答说:“李七娘体弱多病,从小和她兄长相依为命,养得娇蛮。”

    姑母沉吟了许久,决定要朱绿芸去王庭见一见李瑶英,看看她和佛子之间有什么秘密。

    “王庭佛子持戒甚严,各国送去的美人,他从来不看一眼,却一再为李七娘破格,李七娘身上必有不同之处。”

    朱绿芸起先不肯答应,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离开李玄贞,刚刚和姑母团聚,不想跋涉千里出使王庭。

    姑母执意要她来,她只得来了。

    ……

    瑶英没说错,朱绿芸确实没有费心去打听瑶英这几年的遭遇,只听说了些大概,她以己度人,认为瑶英现在孤立无助,肯定会答应自己提出的条件。

    然而,她还没提条件,姑母教她的那些话还没机会吐出口,瑶英见面就翻脸,直接扣住了她。

    朱绿芸虽然是前朝公主,自小却娇生惯养,没吃过什么苦头,到了李家以后更是养尊处优,从来没被这么粗暴地对待过,面对年纪比自己小、牢牢压制住自己的瑶英,又羞又气又恼怒,半天说不出话。

    瑶英转身下楼。

    缘觉连忙跟上她。

    瑶英示意他把羊皮纸拿给朱绿芸的亲卫看,对亲卫道:“这是你们公主自己承认的。”

    亲卫们看过羊皮纸,又惊又怒:福康公主当真糊涂,有了这些供词,文昭公主就能胡搅蛮缠了!出发前义庆长公主千叮咛万嘱咐,福康公主一句都没听进去!

    瑶英站在阶前,眼神示意亲兵。

    亲兵把亲卫拉下去,一个个裹上黑布头罩,遮住面孔,带到不同房间,唯独留下那个汉人亲卫,让朱绿芸可以看见他受刑,然后开始同时盘问:“福康公主怎么会成了北戎公主?”

    几人被遮住了脸,又在不同房间,不知道其他人的回答是什么,迟疑了一下,觉得这个问题不算机密,小声回答。

    等他们回答完,亲兵走到回答得最慢的那个人屋中,一刀斩下,亲卫口中溢出惨叫声。

    这一声惨叫饱含痛苦,其他人脸上血色褪尽。

    缘觉握紧长刀,犹豫着要不要上前阻拦,瑶英朝他摇了摇头。

    他叹口气,心里暗暗道:公主没杀人……只是伤人……还是有分寸的吧?

    楼上,朱绿芸看着跪在院中的汉人亲卫,听着不同房间传出的惨嚎声,脸色煞白。

    亲兵继续发问,这次话音刚落,几个亲卫同时回答。

    几个问题之后,亲兵语气陡然一变,开始问一些义庆长公主的事。

    亲卫回答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等他们回答完,一个亲兵小跑上楼,不一会儿,站在窗前,朝楼下摇摇头。

    朱绿芸的回答和亲卫的回答不一样。

    亲兵立马抬刀,手起刀落,汉人亲卫疼得满地打滚,雪地上一根断指,一地鲜血。

    屋中几个亲卫吓得直哆嗦。

    亲兵继续发问。

    楼上,朱绿芸看着雪地上那几根血淋淋的手指,知道瑶英刚刚不是在吓唬她,几欲崩溃。

    “你想问什么,我就答什么!快停手吧!”

    亲兵咧嘴一笑。

    ……

    一个时辰后,瑶英拿到几张供词,比对着看了看,交给缘觉。

    缘觉满脸惊叹。

    亲卫都是训练有素之人,这种对比供词的法子对他们其实起不了多大的作用,因为他们早就串过供了,但是瑶英让亲兵分别在楼上和楼下审问朱绿芸、亲卫和粗使杂役,三拨人中,朱绿芸和杂役给出的答案总和亲卫的有出入,亲卫眼看着楼上的人一次次摇头,知道朱绿芸又和他们的回答不一样,肯定是招认了,意志渐渐动摇,很快被突破防线。

    可是代价却是砍了北戎亲卫的手指……要是北戎不依不饶,王庭也不好包庇公主啊……

    缘觉悄悄瞥一眼瑶英,心头沉重。

    瑶英却和没事人一样,回到楼上,让亲兵放开朱绿芸。

    朱绿芸瘫软在地,半天站不起来。

    瑶英走到她跟前,匕首抹过她的脸颊:“朱绿芸,我知道,你从来就没有悔恨过,因为你觉得你没有主动加害我。你从来都是如此,不管多少人因为你的任性无辜受牵连,你都不会放在心上,你觉得全天下人都对不起你。”

    朱绿芸贝齿紧咬红唇。

    瑶英手上微微用力。

    朱绿芸脊背生凉。

    瑶英拍拍她的脸:“你父亲荒淫无道,荒废朝政,昏聩无能,横征暴敛,朱氏王朝气数已尽,天下是百姓的天下,不是你父亲的天下,你以朱氏后人的身份受到优待,屡次铸下大错,没有人欠你什么。”

    朱绿芸眼底划过一抹悲愤。

    瑶英居高临下,垂眸看着她:“和亲之事,是我和李德、李玄贞父子之间的事。你和李玄贞怎么纠缠不清,是你们的事。”

    她手中匕首轻轻一抹。

    寒光闪动,朱绿芸鬓边的一束乌发被匕首削断,飘落而下。

    朱绿芸瑟瑟发抖。

    瑶英慢慢地道,“这一次只是警告,你以后最好离我远一点,不要自己撞上来,更别妄图利用我,否则,我下次斩断的就不是一缕头发了。”

    她说完,匕首在朱绿芸额前敲了敲。

    “送福康公主下去。”

    朱绿芸哆嗦了几下,被亲兵拎了起来,送下楼去。

    ……

    瑶英找缘觉要回刚才那几张羊皮纸,扔进火盆中,付诸一炬。

    缘觉一愣:“公主,您怎么把这东西烧了?您……您不是要陷害北戎公主吗?”

    瑶英笑道:“你真以为这份编造的供词有用?我刚才只是吓唬朱绿芸罢了。”

    一见面就发难才能把朱绿芸和那几个亲卫隔离开,离开亲卫,朱绿芸不堪一击。等朱绿芸崩溃,那几个亲卫的破绽也就不难找了。

    缘觉呆了一呆,摇头失笑,眼底突然掠过一抹亮光,转身跑下楼,来到雪地前,在地上翻找了一阵,找到那几根血淋淋的手指头,捡起来细看。

    片刻后,他挠了挠脑袋,笑得憨厚。

    这些手指是假的。

    王说的对,文昭公主果然知道分寸。

    缘觉这回彻底放下心,跑回楼上,朝瑶英抱拳:“公主,那些手指您早就准备好了?”

    瑶英点点头:“他们毕竟是北戎派来的人,现在城中局势紧张,我在这个时候伤了北戎使团,岂不是叫佛子难做?你放心,北戎使团毫发无伤,只不过挨了几针,既无内伤,也无外伤。”

    缘觉哭笑不得:刚才那几个亲卫叫得那么惨烈,他还以为他们的手指真的被砍掉了!

    瑶英道:“拿到这些供词,可以回王寺了。”

    缘觉嗯一声,小心翼翼地收起供词。

    第99章

    金将军(新内容,重看)

    北戎使团虽然没人受伤,到底还是受了一番惊吓。

    缘觉叫来驿馆官员,要他们将使团送回驿馆看押起来。

    官员为难地道:“无故扣押北戎人,北戎人闹起来怎么办?”

    缘觉拿出亲卫和朱绿芸的供词,冷笑:“随他们闹,有了这些东西,就是瓦罕可汗亲自来圣城,这些人也得关起来!”

    官员见他胸有成竹,应了声是。

    所有亲卫被绑了双手带走,他们发现彼此的手好端端的,意识到自己上当了,纷纷鼓噪起来,说刚才瑶英严刑逼供,供词不能算数。

    官员掀开亲卫的衣袍看了看,冷冷地道:“你们身上一块油皮都没破,哪来的严刑逼供?这里是圣城,佛子在上,容不得你们狡辩!”

    院门前,瑶英在亲兵的簇拥中缓步下楼,戴好面纱,蹬鞍上马。

    朱绿芸提着裙角冲了上来:“七娘……李玄贞他……”

    不等她上前,亲兵上前拦住她,刀鞘轻轻一挡,她身子一晃,往后摔在了雪地上。

    瑶英一手紧握缰绳,坐在马背上,回头,看着地上的朱绿芸。

    “福康公主忘了我刚才说的话?”

    朱绿芸抬起头,脸上神情屈辱,不甘。

    瑶英一字一字道:“公主记好了,以后离我远一点,最好绕着我走,我的亲兵不会一直这么客气。”

    亲兵挺身上前,做了一个拔刀的动作。

    朱绿芸看一眼亲兵手中的长刀,瑟缩了一下。

    瑶英驱马上前几步,手中软鞭垂下,啪嗒一声,勾住朱绿芸的手臂,拽着她站起身。

    “朱绿芸,你记住了吗?”

    朱绿芸挥动手臂,试图挣脱开鞭子,脸色阴沉。

    清脆的摩擦声缓缓响起,亲兵手中长刀出鞘,寒气迫人。

    朱绿芸停下挣扎的动作,咬咬牙,点了点头。

    瑶英淡淡地道:“你记住什么了?”

    朱绿芸霍然抬起头,怒视瑶英。

    瑶英俯视着她,朱红面纱蒙面,露出的双瞳秋水潋滟,眸光沉静。

    一股莫名的羞恼涌上心头,朱绿芸面色铁青,忍气道:“我以后不会再缠着七娘,看到七娘,我会离你远一点。”

    瑶英笑了笑:“你可得记牢了。”

    朱绿芸松了口气。

    瑶英瞥她一眼,突然话锋一转:“方才你是不是想说李玄贞会为你报仇?就像那年中秋,李玄贞为你出气,杀了我的细犬?”

    朱绿芸浑身一震,双唇紧抿,脸色苍白。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

    中秋后正是围猎的时节,魏郡的少年郎鲜衣怒马,成群结队进山游猎,女郎们也骑马跟着凑热闹,观赏山中秋岚盛景。朱绿芸看到锦衣华服的豪族子弟前呼后拥、驰骋原上的场景,想起朱氏一族凋零的惨状,悲从中来,和李家女郎起了口角,被人讽刺寄人篱下,又是伤心又是气恼,甩开随从,骑马奔入山林,正好撞上跟着李仲虔出门散闷的李瑶英,被她的细犬吓得掉下马背,摔伤了手。

    后来李玄贞赶来,当着李瑶英的面弯弓搭箭,亲手射杀了她的细犬。

    朱绿芸当时满心苦楚辛酸,只记得伤好了以后还和李玄贞赌气,几个月没理他,早就把细犬给忘了。

    只是一条狗而已。

    这会儿李瑶英提起,朱绿芸才想起那只狗。

    她面色惨白。

    瑶英手上用力,把朱绿芸拉到马身前,俯身,和她对视:“朱绿芸,等你见到李玄贞的时候,告诉他,我等着他来替你报仇。”

    他们之间总要有个了断。

    朱绿芸慢慢睁大眼睛,李瑶英竟然不怕李玄贞?

    瑶英松开鞭子,拨马转身。

    在她身后,朱绿芸踉跄了几下,摔倒在地。

    不等她爬起身,瑶英的亲兵走到她面前,冷冷地瞪着她:“朱娘子,刚才你说的话我们都听见了,以后你离我们公主远一点,否则,我们见你一次,打你一次!我们是粗人,大不了一命抵一命!”

    说罢,手中长刀猛地拍向朱绿芸。

    刀风刚猛,渴饮人血,朱绿芸心惊肉跳。

    闪烁着凛凛寒光的刀尖在距她鼻尖几寸之时硬生生地停了下来,亲兵还刀入鞘,嗤笑一声,转身大踏步离开。

    朱绿芸坐在雪地里,心有余悸,半晌回不过神。

    驿馆官员上前,示意朱绿芸随他一起回驿馆:“公主,请。”

    朱绿芸环顾一圈。

    自从到了伊州,她身边那些从中原带来的侍从全都被姑母调走了,护送她来王庭的亲卫全是姑母的人,她身边一个得用的人都没有。

    没有人真心把她放在心上,只有李玄贞对她千依百顺。

    朱绿芸咬了咬唇,无计可施,只能跟随官员离开。

    长街深处,几个鬼祟的身影探头探脑,观望一阵,窃窃私语。

    “快回去禀报公主!”

    一人答应一声,朝着驿馆的方向跑去。

    ……

    离开铺子前,瑶英挑了几张联珠纹波斯织锦,让亲兵送去尉迟姐弟那里。

    尉迟达摩的一双儿女就安置在商队中,姐弟俩现在的身份是波斯商人的侄子侄女,商队的人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

    离开高昌的头几天,瑶英陆陆续续收到过几封杨迁的信,之后就断了联系。两地隔着遍地砂砾的戈壁和大片流沙,四顾茫茫,冰天雪地里更是无法辨认方向,唯有以兽骨和骆驼粪便当路标,往来不便,音讯难通。

    现在靠商队传递消息是最稳妥的方式,可是商队走得实在太慢了,情势瞬息万变,他们却需要两三个月才能将消息带到。

    所以瑶英到现在都不知道北戎这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管是好是坏,瓦罕可汗一定封锁了消息。

    瑶英皱眉沉思。

    缘觉跟在她身边,见她双眉紧皱,没敢吭声。

    队伍出了长街,慢慢向北。

    人声远去,路边人烟稀少,长长的垣墙横亘在起伏的山岩上,瑶英从思索中回过神,发现周围已经看不见市坊那一排排的二层楼房。

    她转头问缘觉:“这是去哪里?”

    拿到供词,她准备直接回王缘觉回答说:“去沙园。”

    “沙园是什么地方?”

    缘觉卖关子:“公主去了就知道了。”

    瑶英挑了挑眉。

    缘觉让几个王庭亲卫先回王寺报信,带着瑶英继续往北,骑马攀上高高的土崖,来到一处峭壁前,峭壁上有一块平整的土台,白雪皑皑,风声呼啸。

    瑶英裹紧氅衣,冷得直打哆嗦。

    缘觉指了指土崖下的山谷:“公主,您看,那里就是沙园。”

    瑶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崖下有河流经过,如今河面还结有厚厚的冰层,河畔一大片开阔平缓的雪原,其间散布着许多起伏连绵、排列整齐的圆锥形小石堆。

    “那是什么?”

    缘觉道:“那些是鹰墩,老鹰只在悬崖峭壁间筑巢,不易驯养。这些是可以让雏鹰歇翅、瞭望的石墩,现在鹰还没归巢,傍晚的时候,这些鹰墩上会落满雏鹰。”

    瑶英面露向往之色。

    缘觉接着道:“公主,沙园是王庭近卫军驯养信鹰、猎鹰的地方,整个葱岭南北,最好的信鹰和猎鹰都在这里。”

    他停顿下来,看着瑶英。

    “您可以挑选一只鹰。”

    瑶英瞪大了眸子。

    ……

    半个时辰后,瑶英带着一只鹰回到王一路上她紧紧攥着脚绊,生怕一不小心把自己选的鹰给放跑了。

    她正发愁不知道该怎么和杨迁、尉迟达摩传递消息,有了这只信鹰,正好可以解决困扰她的难题。

    缘觉哭笑不得,道:“公主,您放心,沙园的鹰训练有素,就算你松开脚绊,它也会飞回来的。”

    瑶英想了想,还是不敢松开抓着脚绊的手指,摸摸鹰的翅膀,小声道:“万一这只鹰不喜欢我,真飞走了怎么办?”

    她的表情很认真。

    缘觉一愣,发现她是真的在担忧,不由得哈哈大笑。

    瑶英知道他在笑话自己,嘴角轻翘,跟着微笑,喂肩膀上的鹰吃了块肉干。

    这只鹰是她自己选的,羽毛深黑,泛着墨色光泽,双翅上各有一抹金黄软毛,翅底雪白,张开翅膀时,尖爪利喙,威风凛凛。

    缘觉带她去挑选信鹰时,她一眼就挑中了这只。

    几人从由近卫军把守的侧门回到王寺,瑶英肩膀上的鹰引来不少人的注目。

    近卫领着瑶英和缘觉去见昙摩罗伽。

    一道高大的身影在长廊前徘徊,看到瑶英,迎了上来,目光落到她肩头的黑鹰上,怔了怔。

    “阿史那将军!”

    瑶英加快脚步,笑着迎上去,让他看自己选的鹰。

    “多谢将军慷慨赠鹰。”

    瑶英笑着道,缘觉和她说了,圣城的沙园和兽园都由毕娑管辖,这只鹰是毕娑送她的。

    阿史那毕娑一脸茫然。

    缘觉站在瑶英身后,指指鹰,又指指头顶,做了个双手合十的动作,不停对毕娑使眼色,眼皮直眨,差点翻出眼白。

    王吩咐过,不必告诉公主鹰是他送的。

    毕娑双眼微眯,明白过来,嘴角勾起,笑道:“公主喜欢就好。”

    前廊下设有鹰架,瑶英把黑鹰放上去,系好脚绊,喂它吃肉干。

    阿史那毕娑站在她身旁,伸手逗弄黑鹰,刚抬起胳膊,唉哟了一声。

    瑶英瞥他一眼,看他不像是在装模作样,关切地问:“我听缘觉说将军前些天受伤了,将军现在可好些了?”

    毕娑笑着拍拍胳膊:“不小心蹭破了点皮,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他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黑鹰。

    “公主为它起名字了吗?”

    瑶英指指鹰翅上那一抹耀眼的金黄,笑道:“起了,就叫金将军。”

    毕娑失笑,还以为公主会取个“追风”、“凌云”之类的雅名。

    瑶英想起一事,问:“法师的鹰叫什么?”

    她好像从来没听过昙摩罗伽出声唤他的苍鹰。

    毕娑答道:“王没给苍鹰起名字,不过中军近卫军和王庭百姓私底下都叫它迦楼罗。”

    瑶英轻笑,迦楼罗是传说中的众鸟之王,昙摩罗伽的苍鹰在百姓眼中就是神鸟。

    两人说着话,前院忽然传来一片吵嚷声,僧兵在和什么人纠缠,脚步声杂乱。

    争吵声越来越大,一个近卫快步穿过长廊,面色凝重。

    毕娑叫住他,“谁在外面吵嚷?”

    近卫小跑到他身边,耳语几句。

    毕娑神色微变,皱了皱眉头,看一眼瑶英。

    “公主,您先去偏殿坐坐,王有要事处理。”

    他示意缘觉带瑶英离开。

    瑶英没有多问,立刻带着黑鹰退出去。

    她刚刚转过长廊,廊道另一头涌来一大群人,看他们的服色,似乎都是王公贵族。

    毕娑朝那些人迎了上去,小声询问了几句什么。

    那些人脸上神情激动,顾不上和他细说,一叠声地道:“王呢?我们要见王!”

    “谁都别拦我!”

    “事不宜迟,只等王一声令下!”

    “王是不是怕了?苏丹古死了,王就龟缩不出?”

    毕娑拦不住众人,脸色阴沉。

    一伙人涌上前,掀开毡帘,争先恐后地钻进正厅。

    长廊里的僧兵没有上前阻止。

    瑶英收回视线,随缘觉去了偏殿。

    偏殿和正厅隔了一座院子,墙壁是坚固厚实的几层石墙,不过坐在屋中火炉旁烤火的瑶英还是能听见正厅那边传来的吵嚷声。

    整整半个时辰,争吵、怒骂、大吼声穿过院墙,回荡在空阔的庭院中。

    缘觉一脸担忧,时不时站起身走到门外探看。

    瑶英看他心神不宁,道:“我在这里等着,哪里也不去,你去佛子那边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缘觉摇摇头:“王要我护卫公主,没有王的命令,我不能离开公主。”

    他一脸紧张,手里揣着佩刀,在屋里来回走动,走了不知道有多少圈,吵嚷声慢慢停息下来。

    半晌后,门上一阵叩响。

    带刀僧兵走进屋,朝瑶英示意:“文昭公主,阿史那将军请您过去。”

    第100章

    迦楼罗(修别字)

    王公大臣已经离开了,长廊里空无一人。

    僧兵拂开毡帐,示意瑶英进去。

    瑶英进殿,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帐中铺设地毯,脚踩上去,绵软无声。

    毕娑在毡帘下等着她,摩拳擦掌,脸上神情隐隐兴奋。

    瑶英疑惑地问:“出什么事了?”

    毕娑笑道:“北戎乱了!”

    瑶英惊讶地抬起头,手指轻颤,心口砰砰直跳。

    海都阿陵还是发动叛乱了?

    毕娑边引着瑶英往里走,边小声道:“今天早上收到的消息,北戎可汗移帐斡鲁朵了。”

    瑶英抿了抿唇。

    斡鲁朵在突厥语里是宫帐的意思,此前瓦罕可汗曾将一座土城命名为斡鲁朵,那只是个养牛马的地方,远远比不上伊州。可汗的营帐在哪里,哪里就是北戎牙庭,瓦罕可汗为什么突然移帐?

    毕娑两眼放光,抑制不住兴奋之情:“据说海都阿陵回到伊州,重伤了瓦罕可汗,取代瓦罕可汗成为新可汗,所以瓦罕可汗才会逃去斡鲁朵!”

    海都阿陵回到北戎后,北戎王室肯定要爆发一场动乱,手足相残,同室操戈,轻则两败俱伤,重则分崩离析。

    然而北戎这段时日异常平静,没有一点风声传出来,王庭不断派出斥候,什么都打听不到。毕娑急不可耐,要不是昙摩罗伽不允许,他恨不能亲自去北戎走一趟。

    现在消息传回,海都阿陵和诸位王子刀兵相向,不知道死伤了多少人,瓦罕可汗身受重伤,已经仓皇逃向斡鲁朵,北戎贵族推举海都阿陵成为新可汗。

    毕娑幸灾乐祸:北戎生乱,王庭的机会来了。

    瑶英眼珠转了转,问:“那方才贵国大臣为何事争吵?”

    假如真有这么简单,那些大臣为什么会扯着嗓子怒吼大骂?

    毕娑肩膀耷拉,笑容凝结在嘴角,眉头轻皱,道:“王不允许大臣出兵攻打北戎。”

    北戎生乱的消息传回王庭,大臣顾不上苏丹古的“丧事”,主动请战,昙摩罗伽驳回了。大臣不满,揎拳掳袖,拍长案抽佩刀,要求立刻发兵攻打北戎,昙摩罗伽坚决不允,大臣暴跳如雷,吵来吵去,昙摩罗伽不为所动,大臣气得拂袖而去。

    瑶英恍然大悟,难怪刚才隐约听见有人斥责昙摩罗伽胆小如鼠,懦弱怕事。

    转过屏风,熏炉前青烟袅袅,一股淡淡的清芬慢慢溢开。

    堂中静悄悄的,只有笔尖在羊皮纸上摩擦的窸窸窣窣声响,昙摩罗伽正低头伏案书写,一身宽大的绛赤色袈裟,天光漫进毡帐,袈裟上隐隐有光晕潋滟,衬得他身形瘦削,眉眼深邃,周身似有佛光笼罩。

    刚才大臣们骂街般的争吵怒吼声仿佛只是瑶英的错觉。

    听到脚步声,昙摩罗伽手上动作没停,等默写完一整句经文,放下笔,示意瑶英和毕娑落座。

    瑶英走近了些,跪坐在长案前,递上北戎使团的供词。

    昙摩罗伽接了过去。

    瑶英的视线落到他手腕上笼着的那串菩提持珠上,这串持珠看上去样式平常,远看色泽黯淡,像是老旧之物,近看才能看出每一粒菩提子是淡淡的灰白色,圆润清冷,恍如月华盈聚。

    昙摩罗伽看完供词,递给毕娑。

    毕娑一目十行地看完,冷笑:“这次北戎使团鬼鬼祟祟,果然没安好心,先把人扣下,看北戎那边怎么解释。”

    从供词上看,义庆长公主让朱绿芸劝说瑶英只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是从瑶英这里入手接近王寺,寻找谋害昙摩罗伽的机会。

    毕娑小声以部落语言咒骂了几句,放下供词,抬头直视昙摩罗伽。

    “王,既然北戎乱了,还想派人刺杀您,我们为什么不趁机攻打北戎?”

    昙摩罗伽没有回答他,反问:“沙城那边有没有探查到什么异动?”

    毕娑摇摇头,道:“北戎最近没有骚扰沙城守将,之前我以为是大雪冰封,北戎粮草筹措困难,骑兵无法深入戈壁的缘故,现在看来,一定是因为北戎乱成一团,所以他们的骑兵才会这么安分!”

    昙摩罗伽沉默不语,眼神示意角落里的近卫取来沙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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