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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般若愣了一下,瑶英要是说有所得,他还能和她辩一辩真理,她这么说,他还真找不到错处。

    旁边一名僧人面露赞赏之色,颔首道:“公主能有这样的领悟,就是真的在潜心修习。”

    瑶英笑得谦虚。

    般若眼角抽了抽。

    僧人们朝瑶英敬礼,转身离开。

    瑶英问一旁的缘觉:“我这是通过考验了吗?”

    缘觉笑了笑,道:“公主表现得很好,以后城中的流言蜚语也能少些了,只要公主表现出在修习佛法,这些僧人就不敢刻意为难公主。”

    瑶英心中一动。

    昙摩罗伽嘱咐她好好应对考察,原来是为了帮她,让她在圣城的日子能好过点。

    眼看到了用午膳的时候,缘觉送瑶英回院子。

    身后脚步声响,一名近卫追了过来:“王请公主去禅房。”

    缘觉应是,护送瑶英去禅房。

    院中静悄悄的,天空湛蓝,流云轻拂,穹顶上的蓝花细叶在灿烂的日照中呈现出幽蓝色,壁画间隐隐有金辉浮动。

    昙摩罗伽坐在长案前看信,几名风尘仆仆的蓝衫卫士跪在庭院前,其中一人是阿史那毕娑的亲随。

    北戎那边传回消息了。

    瑶英快步走进长廊,到了禅房外,脚步一顿,下意识屏息凝神,迈进屋中。

    屋中幽凉,昙摩罗伽没有抬头,修长的手指扬了扬,示意瑶英落座。

    瑶英在他对面跪坐,坐姿端正。

    昙摩罗伽看完信,眼帘抬起,道:“海都阿陵伤了条腿。”

    瑶英一怔。

    昙摩罗伽看一眼庭院,缘觉会意,示意阿史那毕娑的亲随上前。

    亲随跪在长廊外,缓缓道:“阿史那将军抵达北戎时,海都阿陵王子已经返回牙帐,据说他在路途中遭到盗匪袭击,一条腿被惊马踩烂了。天气炎热,伤口溃烂,巫医救治他的时候又用错了药,海都阿陵王子的右腿废了。将军说,几位王子闯进帐篷,亲自查看海都阿陵的伤势,他的腿都生蛆虫了。”

    瑶英听得眼皮直跳。

    海都阿陵果然还是“废”了一条腿。

    那些埋伏的盗匪应该是几位王子安排的陷阱,他将计就计,假装废了一条腿。

    亲随最后道:“将军想起文昭公主提醒过他海都阿陵会用苦肉计,怀疑海都阿陵的腿没有废,派属下回来向王请示,顺便问公主一句话。”

    昙摩罗伽看向瑶英。

    瑶英顿时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说:“我确实提醒过阿史那将军。”

    亲随小声道:“公主对海都阿陵王子的性情了如指掌,将军想听听公主的建议。”

    满院寂静。

    瑶英迎着亲随期待的目光,硬着头皮道:“既然海都阿陵用苦肉计,那将军不如也来一个将计就计,让海都阿陵王子好好养伤。”

    海都阿陵假装废了一条腿,阿史那毕娑可以利用几位王子对他的猜忌,让那条腿真的废了。

    几个亲随交换了一个眼神,戍守在门边的缘觉面露诧异之色。

    昙摩罗伽似乎一点都不意外于瑶英的回答,没有做声,提笔写了信。

    亲随起身接过信,敬礼,匆匆离开。

    瑶英也站起身退出禅房,走下长廊的时候,几个近卫刚好捧着食案进来,她漫不经心扫一眼食案上的银盘,呆了一呆。

    一盘牛肉从她眼前一晃而过。

    瑶英转身,视线追随着那盘牛肉。

    食案被送到昙摩罗伽跟前,他修长优美的手指拈起了一块肉。

    瑶英目瞪口呆。

    屋中,昙摩罗伽察觉到瑶英凝视的目光,抬眸看了过来。

    少女站在庭院中,呆呆地看着他,一脸被雷劈的表情。

    昙摩罗伽顿了一下,清明的碧眸有淡淡的疑惑掠过。

    她这是饿了?

    第58章

    争论

    瑶英回到自己的院子,看着长案上侍者刚送来的一大盘馕饼和雪白温汤,想起刚刚从眼前晃过去的烤肉。

    早知道不禁止吃肉,她这些天就用不着天天吃素了。

    回来的路上缘觉和她解释了,王庭僧人并不禁吃肉。西域各国僧人大多如此,这里有三净肉和五净肉之说,三净肉即不见杀、不闻杀声、不为我杀,五净肉是在前者的基础上加上两种:自死、鸟残。

    也就是说,没有亲眼看见所杀动物,没有听见动物被杀死或听说动物是为自己而被杀,不是自己想吃而杀生,便是净肉,可以食用。

    不过烹制净肉时不能放调料,僧人不沾荤腥,其中“荤”指的是葱、姜、蒜之类味道刺激的调料。

    另外,假如僧人生病,需要荤腥,也是可以破例食荤的。

    瑶英恍然大悟。

    不同地域的戒律有细微差别,并不罕见。

    比如以前僧人有过午不食的规矩,中午进食过后,直到第二天才能用餐,谓之“持斋”。佛教传入中原后,这个规矩发生了改变,很多中原僧人放弃过午不食,开始一日三餐,否则根本无法保证体力。

    佛教发源于天竺,最初大部分僧侣出自天竺贵族,佛教的基本义理和天竺社会关系紧密,刚刚流传至中原时,曾因为和中原的传统宗法伦理、儒家思想发生冲突而水土不服。后来佛教因地制宜,根据中原的宗法伦理做出了适应的调整和改变,不断发展演变,吸纳下层普通百姓,才能在中原传播普及。

    西域诸国和中原的国情不同,佛教的发展自然也呈现出另一种面貌,在西域的某些国度,全民都是信众,僧人地位极高,和贵族关系密切,有时候世俗王权和教权甚至可以控制在一人手中。

    总之,地域不同,风俗不同。

    中原戒律森严,南北朝的一位皇帝曾颁布《断酒肉文》,禁止杀生,要求僧人断绝肉食,加之中原僧人不依赖于托钵乞食,受赐田,垦殖田圃,自己耕种,完全可以自给自足,所以可以不用食肉。

    瑶英记得当年玄奘法师西行取经,经过西域的时候,僧人是食肉的。她以为王庭推崇的经义隐约有从小乘向大乘过渡的迹象,应该不食腥,想着应当尊重僧人,入乡随俗,入住佛寺以后一点腥都没沾,没想到寺中僧人并不忌讳食肉。

    ……

    另一头,缘觉回到禅房,向昙摩罗伽禀报此事,含笑道:“王,寺主并未怠慢文昭公主,公主住进来的时候主动提出只吃素食,寺主就没让人送其他食物给她。”

    昙摩罗伽低头翻动皮纸书卷,眼前浮现出少女呆若木鸡的模样,她双眸圆瞪,盯着他盘中烤肉的样子透着几分委屈。

    还以为她被怠慢了。

    原来那不是委屈,而是单纯的震惊,一种“你怎么可以吃肉?”的错愕。

    她以为他可以饮露餐风么?

    昙摩罗伽眉眼清淡,纤长手指轻拂持珠。

    ……

    第二天,送到瑶英院子里的饭食多了几盘烤肉。

    可惜烤肉没有经过精心调制,做法粗劣,只撒了些盐粒。

    不过饿了很多天的亲兵还是兴奋地大嚼,把烤肉啃得骨头渣都不剩。

    吃完饭,瑶英指派亲兵分头去忙。

    她找缘觉打听过了,王庭有大片大片葡萄园,葡萄大多被采摘下来酿制葡萄酒。高昌的葡萄酒远近闻名,畅销东西商道,王庭的葡萄酒不如高昌的醇美,胜在能保存很久而不变质。

    瑶英买下的那块地刚好有几块葡萄园。

    之前齐年提起过他会酿葡萄酒,她让他先酿制些试试,反正也没指望他们赚钱。牧羊、鞣皮都是体力活,他们大多是干不动活才被卖的,她一直在想怎么给他们找些轻省活计干。

    教他们晾晒葡萄干?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瑶英吩咐亲兵去坊市购置些葡萄干,打听清楚本地晾晒葡萄干的法子。

    亲兵应喏。

    瑶英坐在庭院前,望着花墙前累累垂垂的葡萄,出了一会神。

    她曾因为想喝葡萄酒和李仲虔闹过别扭。

    在长安,葡萄酒价格昂贵。

    当年唐军征服高昌,将高昌的马乳葡萄种和酿制方法带回中原,太宗李世民在皇家园圃栽植葡萄,亲自酿制葡萄酒,赐予群臣共享。后来葡萄酒推广至民间,坊市常见,不过因为连年战乱,鲜葡萄成了稀罕物,葡萄的酿制方法失传,葡萄酒自然就更难得了。

    曾有个太医说适量饮用葡萄酒对女子有益,瑶英正好馋了,闹着要喝几杯,被李仲虔虎着脸教训了几句。她一直在服用凝露丸,神医叮嘱过,她服药期间最好不要吃酒。

    想到这里,瑶英忽然想起一件事。

    昙摩罗伽现在服用水莽草,他知不知道这个忌口?

    她想了一会儿,摇头失笑:昙摩罗伽是僧人,怎么会饮酒呢?

    夜里,亲兵拿了几包葡萄干回来,摊开在桌上。

    瑶英一看就知道这些褐色葡萄干质量不算上乘。

    亲兵却道:“公主,这些是城里最好的葡萄干,坊市的人说王宫的葡萄干也是他们供应的。胡商说,王庭夏秋天气炎热干燥,日照长,雨水少,他们采摘葡萄之后直接曝晒,不需要经过其他工序。”

    瑶英拈起几粒葡萄干,细看颜色,闻了闻气味,尝了几枚,沉吟片刻,看来现在晾晒葡萄干的法子很粗糙。

    她吩咐亲兵:“你明天出城告诉老齐,不要舍不得那些结果的葡萄,全部铲掉,所有园子改种奇石蜜食、马乳、黑珍珠葡萄种,买不到葡萄种的话,让他去城南找胡商康大,多送些茶叶、丝绸。”

    亲兵应是,说起另一件事:“老齐说他联系了一些流亡各地的沙州人,那些人大多衣食无着,他托我请示公主,能不能收留他们?”

    瑶英蹙眉。

    王庭终究只是暂时庇护她而已,他们不能给王庭带来麻烦,以后收留的人越来越多,不能全都接到王庭来。

    “现在人数不算多,能收留的就收留,你记得叮嘱老齐,一定要拟好名册,一个都别落下,到时候我好按照名册缴纳税钱。”

    王庭大臣贪财,她按着人头缴税,才不会引来太大的非议,编订名册也便于管理筛查人丁,为训练兵丁打好基础。

    她缺人,现在招募的人手越多越好。

    亲兵点头,一一记下,迟疑了一下,问:“有些沙州人……老齐不知道该不该收。”

    瑶英问:“既是沙州人,为什么不能收?”

    亲兵答道:“她们不是汉人,全是胡女,流落至西域,被商队转卖了好几次,最后流落到王庭了,听说老齐那里收留了很多河西人,她们也求了过来。”

    瑶英蹙眉,看了亲兵一眼,叫来所有亲兵,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去。

    她神色有些严厉,谢冲、谢鹏几人不敢玩笑,个个垂手侍立。

    瑶英一字字道:“沙州、瓜州都属河西之地,当地百姓不论胡汉,皆是大魏子民,你们记住了没有?”

    众人沉声应是。

    瑶英这才吩咐刚才问话的亲兵:“既是沙州人,又求了过来,能收留的就想办法收留。”

    又道:“如果有不规矩的人,决不能姑息,立刻驱逐出去。我们只有先救己,才能救人,让老齐谨慎些,千万别惹出乱子。”

    亲兵应喏。

    一连忙乱了几天,瑶英估摸着阿史那毕娑快回来了,开始为去高昌做准备,之前昙摩罗伽说过会让毕娑陪同她出使高昌。

    这期间,她坚持每天早上出现在早课上,虽然听不懂宣讲,依旧能老老实实坐上半个时辰,跟着僧人念诵经文。

    昙摩罗伽帮了她,她不能辜负他的苦心。

    僧人们和瑶英语言不通,见她态度虔诚恭敬,而且如此年轻美貌,竟能洗去铅华,不施脂粉,日日天不亮就起身做功课,对她的态度比先前和善了很多。

    不过依旧没人敢和瑶英搭话,她经过的地方,所有僧人立刻挪开视线,不敢多看她,有的闭目念诵经文,有的禅定,还有的掉头躲开。

    般若气急败坏:很显然,这些僧人定力不够,为瑶英的美貌心笙摇动,所以才会把她当成洪水猛兽来躲避!

    他偷偷和缘觉抱怨:“文昭公主每次经过前殿的时候,那帮小沙弥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再这么下去该怎么办?”

    缘觉笑了笑:“公主只是在早课的时候来殿中诵经,其他辰光从不在寺中走动,既没有故意引诱谁,也没有花枝招展到处乱晃。城中王公贵妇也时常来前殿听众位禅师讲经,个个浓妆艳抹,头上戴的、身上挂的金玉一串摞一串,生怕被别人比过去,还得带着四五个伺候的侍女,那么多女子前来听讲经,你怎么只针对文昭公主?”

    般若无言以对,沉默了一会儿,气得一跺脚:“文昭公主貌若神女,比她们都美!”

    缘觉又好笑又觉得无奈,“公主的美丽是恩赐,不是罪孽。这也是佛陀对小沙弥他们的考验,如果他们能通过考验,说明他们心虔,如果他们天天魂牵梦绕,那说明他们的虔心还不够,正好磨砺他们。”

    他停顿了一会儿,郑重地道,“对王来说,也是如此。”

    般若想了想,也是这个理,只得罢了。

    瑶英不知道缘觉真的把她当成佛陀对昙摩罗伽的考验,每天规规矩矩上早课。

    通常她都是独来独往,这日却有几个僧人在讲经结束后拦住她,张口就是一大串梵语。

    她没听懂,一脸莫名其妙。

    僧人又是一串她听不懂的胡语,旁边另一个僧人不满,拉着僧人激烈地辩论起来,两人越吵越激动,旁边几个僧人参与进来,很快引来寺主的注意。

    “怎么回事?”

    寺主赶过来调停。

    争吵的僧人并没有压低声音,反而越吵声音越高,还用手拉扯对方,拍对方的肩膀,争得面红耳赤。

    寺主大怒,不过当他听明白几人在争吵什么之后,并没有呵斥他们,而是皱了皱眉头,道:“此事我做不了主,得由师尊来做出决断。”

    瑶英还没听清僧人在争论什么,就和争吵的僧人一起被寺主送到昙摩罗伽的禅房去了。

    院中沙枣树银白色的花朵已经快落尽了,满地花瓣。

    昙摩罗伽在处理公务,一身袒肩袈裟,蜜色肩膀柔润亮泽。

    寺主先恭敬地行礼,向近卫通禀,等缘觉示意他进去,立刻带着几个僧人进禅房回禀事情的经过。

    昙摩罗伽听完他的禀报,抬眸,看向站在门前的瑶英。

    瑶英会意,走了进去。

    昙摩罗伽吩咐缘觉:“取纸笔。”

    缘觉搬来一张小案几,拿来纸笔,放在昙摩罗伽右侧。

    昙摩罗伽问瑶英:“公主可否默写出前些时曾背诵过的《心经》?”

    他看着她,眸子像蓄了一泓碧水,清冷又温和。

    虽然没有刻意安抚的意思,却能让人立刻心平气和。

    瑶英定定神,点了点头,走到小案几前,盘腿坐下,提笔开始默写。

    屋中静悄悄的,只有笔划过纸张的窸窸窣窣声。

    不一会儿,瑶英默写完了,递给缘觉,缘觉送到昙摩罗伽案前。

    昙摩罗伽一目十行,先扫视一遍,然后又从头看起,这回看得很仔细。

    看完后,他放下纸张。

    “公主可有《心经》的梵语本?”

    瑶英摇摇头,佛经典籍的原始版本大多是梵语,然后有不同译本,她的嫁妆里有很多梵语版本的佛典,但是没有《心经》的梵语版。

    几个僧人听到这里,窃窃私语起来,其中一人神情颇为激动。

    昙摩罗伽淡淡地瞥他一眼。

    僧人脸上通红,停下争论,低下了头。

    昙摩罗伽让缘觉取来纸张,提笔,对照着瑶英刚刚默写的汉文,开始书写。

    瑶英有些好奇,视线落在他笔下,发现他在写梵语,她看不懂。

    他这是在直接翻译她背诵的内容吗?

    她看了一会儿,还没看明白,昙摩罗伽忽然抬起头,视线和她的对上。

    瑶英一怔,朝他笑了笑,眉眼微弯,双眸乌黑发亮。

    像枝头的花,开得灿烂明艳,满是青春骄气,眼神充满信赖。

    现在不计较他吃肉么?

    昙摩罗伽垂眸,指着纸上的一句话,轻声询问瑶英默写的一句话。

    瑶英回过神,低声回答。

    昙摩罗伽嗯一声,提笔修改之前写下的字,不一会儿接着问,瑶英认真地答了。

    他们说的是汉语,戍守的近卫和僧人都听不懂,一句话也插不上,只能屏息凝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观察他们的神情。

    瑶英坐在昙摩罗伽身边,他问一句,她答一句。

    她看一眼那几个神色紧绷、翘首以盼的僧人,老老实实地道:“法师,我也不是很明白其中经义,法师要不要再找几个人问问?”

    昙摩罗伽眉眼低垂,道:“无事,公主只需要复述原文就行了。”

    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他翻译完,另拿了一张纸誊抄,然后递给缘觉。

    缘觉把纸交给几个等待的僧人,僧人们争相传看,又叽里呱啦地吵了起来,最后朝昙摩罗伽敬礼,看样子是在等他评断。

    昙摩罗伽说了几句话。

    几个僧人愣了半天,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有的一脸顿悟,有的还有些茫然,半晌后,众人朝昙摩罗伽双手合十,退了出去。

    留下瑶英一个人茫然地坐在案前:发生了什么事?

    她看着昙摩罗伽,用汉文小声问:“法师,我没有给你添麻烦吧?他们为什么因为《心经》争吵?”

    昙摩罗伽微微摇头,示意无事,道:“他们没看过《心经》的梵语本,遍寻典籍也没找到记载,怀疑这是部伪经,所以争吵,与公主无干。”

    瑶英一脸讶异,想了想,果断地道:“那我以后不背了。”

    佛教宗派林立,西域这边的佛法教义受天竺影响更深,又和本地风俗传统融合,掺杂了很多她不懂的东西,她不想因为自己的无意之举冒犯其他人。

    昙摩罗伽低头看瑶英刚刚默写的心经,道:“公主不必介意,《心经》正伪与否,不在他们的承认,也不在有无梵文原本,在经文中的佛理。自佛陀灭度后,千余年来,各宗各派阐释经义,撰写的佛经典籍浩如烟海,他们没见过的都是伪经吗?”

    瑶英恍然大悟,刚才那些僧人因为心经的来源各执一词,请昙摩罗伽评断,这就是他给出的答案。

    难怪那些僧人都被说服了。

    第59章

    计划有变

    佛寺僧人关于《心经》是否是伪经的争论没有影响到瑶英,不过她感觉仍有僧人私底下议论此事,只是不敢再当众争吵。

    般若和缘觉也被牵扯了进去,瑶英好几次撞见两人气鼓鼓的,像是和其他人起了争执。

    她是个外人,不好探问寺中寺务,回到院子就埋头忙自己的事。

    老齐按照她的吩咐收留前来求助的胡女,改种从胡商康大那里买来的奇石蜜食和马乳,不过康大说他没有黑珍珠的葡萄种,因为这种葡萄味酸,略有苦味,颗粒小,是被舍弃的品种,在西域不多见。

    瑶英让谢鹏给老齐传话,要他想办法托胡商去高昌一带寻找黑珍珠,这种品种的葡萄成熟时确实不如其他葡萄甜美饱满,却很适合用来酿酒。

    天气越来越炎热,瓜果丰收,瑶英和亲兵每天能吃到各式各样的新鲜瓜果,在中原只有皇家宫宴上才能看到的胡瓜在这里比比皆是,谢冲天天抱着吃,闹了好几天的肚子。

    这天,阿史那毕娑的亲兵骑快马回来报信,毕娑要耽搁几天才能回来,海都阿陵太狡猾了,他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不甘心就这么回来。

    缘觉告诉瑶英,天气太热,现在不是赶路的好时节,等毕娑回来的时候正好天气转凉,那时候出使高昌,路上不必受太多罪。

    瑶英估算了一下日子,在行囊里多加了几件厚皮袄。白天虽然酷热,但是不像荆南那样闷热潮湿,只要躲到屋中或是树荫下就很凉爽,夜里则是真的寒凉,酷暑天她夜里入睡也要盖毛毯。

    现在她身边只有亲兵,这帮大男人大大咧咧,谢青又不是侍女,她得自己照顾自己的起居,把贴身用的东西准备好,免得出行的路上出岔子。

    一连忙了几天,瑶英想起一件事,这天上完早课后,打听到缘觉在主殿,过来寻他。

    近卫知道她的身份,指引她往里走,到了地方,矮墙后传来一片吵嚷声。

    瑶英探头往里看。

    般若立在庭院当中,正和几个僧人争吵,头顶日头毒辣,晃得人眼晕,几人站在烈日中,争得面红耳赤,满头大汗,唾沫横飞,时不时还互相拉扯推搡对方。

    瑶英避到长廊里,踮脚张望。

    第一次看到寺中僧人争吵的时候她很诧异,因为在中原,僧人一般不会因为辩论如此激动粗鲁,在王庭就不一样了,僧人争辩起来非常强势,不仅能言语嘲笑奚落对方,撕扯推拉也是允许的。

    般若一张嘴难敌四口,吵了一会儿,败下阵来,按规矩应该认输,他梗着脖子不肯低头,急得眼睛都红了。

    长廊另一头脚步蹬蹬踏响,缘觉走了过来,看到院中情景,轻声呵斥般若,要他认输。

    般若闷不做声。

    尴尬的僵持中,瑶英咳嗽了两声,缓步踱出阴凉的长廊,含笑看向众人:“暑热难耐,难得清凉。”

    清凉二字大有深意,几名僧人怔了怔,朝她双手合十,径自走了。

    般若瞪着几名僧人的背影,一脸气愤。

    缘觉朝瑶英拱手,瑶英挥挥手示意无事,扫一眼般若:“你明知辩不赢他们,为什么不认输?”

    般若轻哼一声,挺起胸膛:“他们对王不敬,我绝不会向他们认输!”

    缘觉低声骂他:“你既然辩输了,就得认输!王的名声又不是你赢一场辩论得来的。”

    般若无言以对,满脸委屈。

    瑶英眉头轻蹙:“他们怎么对法师不敬?”

    她不提还好,一提,般若的眼睛更红了。

    “他们就是对王不敬!”

    他指着僧人离去的方向怒吼了一句,慢慢道出前因后果。

    这些天寺中僧人常常聚在一起讨论伪经的事,随即谈起昙摩罗伽翻译的梵语版本。

    瑶英问:“他们不认可他的翻译吗?”

    般若眼睛瞪大:“王精通梵语,他们怎么可能不认可王的译本!”

    瑶英嘴角抽了抽。

    般若瞪了她好几眼,接着说:“他们说王熟读经文,本来可以有更大的成就,或是著述,或是翻译,可王没有,他耽误了修行。”

    原来寺中僧人认为昙摩罗伽天资聪颖,博闻强识,曾有高僧预言他将成为释门一代伟器,可他却不能一心一意研究经义,不仅分心管理王庭世俗事务,有时候甚至率兵征战,还重用纵容残忍狠毒的摄政王,徒增杀孽,吃力不讨好,不能像弘扬佛法那样积累功德,带来福报,浪费了他的慧根。

    瑶英若有所思。

    这些僧人的话正好说中了萦绕在她心头的一个疑问。

    佛教宗派林立,不同地域的人对经义有不同的理解,或是出于宣扬自己思想的目的,依据佛教教义整理出一套自己的理论体系,随之产生不同的分支和宗派,比如中原的禅宗、天台宗、三论宗、法相宗等等。

    对一个以普渡众生为信仰的僧人来说,一定希望能将自己一生所悟所得写成经书,开宗立派,为世人指引方向,帮助更多的人脱离苦海,登上彼岸。

    昙摩罗伽早有盛名,又是贵族王子,这样的身份地位,为什么没有论议著述流传于世?

    他生前名震西域,死后,就如佛陀前的一缕青烟,了无痕迹。

    什么都没留下。

    那天瑶英坐在他身侧,看他当场翻译汉文经文,从其他僧人的反应来看,他不仅翻译得快,还译得很通畅,以至于僧人相信确实有原始的梵语版。

    她相信,只要他愿意,他早就可以着手著述论经。

    十三岁以后他就摆脱贵族的控制掌握实权,没有人敢阻拦他修行。

    瑶英思索了很久,觉得只有一个解释可以勉强说得通:昙摩罗伽肩上的责任太重了,他以拯救万民为己任,自然无暇撰写经文论议。

    显然僧人们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议论纷纷,抱怨他不孚众望,浪费了慧根。

    般若说完和僧人的争论,抽了抽鼻子:“他们怎么能这么非议王?”

    缘觉叹口气,道:“你以后别和他们分辩了,王不会在意这些事。”

    瑶英回过神,看着般若,道:“我听说你的名字是法师取的?”

    她突然岔开话题,缘觉和般若都一脸茫然,后者点点头。

    瑶英嗤笑一声:“般若在梵语里的意思是通达智慧,你这个名字取得不太好。”

    般若愣了片刻,反应过来,脸上涨得通红。

    不等他开口,瑶英莞尔,笑着道:“僧人这么说法师,是因为他们对法师寄予厚望,你是俗家弟子,不该在佛理上和他们分辩,你辩不过他们。他们不懂法师的追求,自然也就不理解法师的选择,任你舌灿莲花,他们也能找到反驳你的理由。”

    般若眼角斜挑,看着瑶英的眼神满是怀疑:“公主这么说……难道公主认同我们的王?”

    瑶英大大方方地颔首,道:“下次你再和僧人争执,不要揪着佛理不放,出世还是入世,是个人的选择,避世而居,远离尘俗,固然可以潜心修行,可是如果人人都只寻自我解脱,王庭怎么办?百姓怎么办?法师是高僧,也是一国君主,他心系万民,不计较个人得失,所求是众生的解脱,而不是他个人的名望。”

    “各国纷乱了几十年,百姓颠沛流离,人命如草芥,王庭却能安稳太平,各族百姓安居乐业,坊市人头攒动,商人云集,各国货物琳琅满目……”

    瑶英立在长廊前,双眸乌黑明媚,一字字地道:“这些就是法师对佛法的阐释,就是法师的成就!”

    乱世之中,昙摩罗伽庇佑了一方生灵。

    瑶英永远敬佩这样的人,因为她深知在乱世中挣扎求生的滋味。

    缘觉和般若心头震动,望着瑶英娇艳的脸庞,久久无言。

    半晌后,两人对望一眼,叹口气:“可是寺里的僧人不这么认为。”

    瑶英不由得感慨。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然而事实却是,被世人铭记的英雄,往往孤独而寂寞。

    缘觉和般若其实也有些认同僧人的观点,所以和僧人争吵时底气不足,自然也就无法辩倒对方。

    他们是昙摩罗伽身边最忠诚的近卫,也无法理解昙摩罗伽。

    虽说像昙摩罗伽那样清冷理智的人,肯定不需要寻常人的理解,瑶英还是为他感到遗憾。

    她看向般若:“你可以从别的角度去反驳其他僧人,他们以后再议论法师,你就问他们,十年前,是谁率领中军打败北戎的?是谁救下王庭百姓的?佛寺是谁庇佑?他们的衣食住行由谁供奉?佛陀以慈悲为怀,法师能见死不救吗?”

    瑶英眨了眨眼睛。

    “在我们中原有句话,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

    般若眼前一亮。

    瑶英接着道:“如果僧人说这一切都是虚妄,经义才是最终的救赎,你就让他们想想蒙达提婆法师。”

    佛教发源于天竺,但因为各种复杂原因,加上其教义未能适应时事演变,日渐脱离民众需求,结果呢?天竺的佛法渐渐衰落了。蒙达提婆正是感悟于此,才会不远千里辗转中原、西域,想从中探寻让佛法源远流长的真理。

    般若赞同地点点头,迟疑了一下,侧过身子,用梵语和缘觉低语,神色郑重,一边说,一边抬头瞟几眼瑶英。

    瑶英含笑以胡语道:“怎么,般若小师父又在说我的坏话吗?”

    般若满面羞红,哼了一声,一扭身跑远了。

    缘觉朝瑶英恭合双掌:“般若刚才说,公主入住佛寺以来,洗净铅华,老实修行,事事为王考虑,可见对王是真心的,他从前错怪你了。”

    瑶英一呆,摇头失笑,道:“可惜了,我这些天苦学梵语,学了几句骂人的话,正准备和般若来一场梵语的论辩呢。”

    缘觉轻笑:“公主如此高贵,怎么会学粗俗之语?”

    瑶英摇摇头,认真地道:“缘觉小师父,我和近卫学梵语,就是为了在般若骂我的时候能听明白,然后当场反唇相讥。”

    缘觉哈哈大笑。

    花墙前郁郁葱葱,爬满花藤,两人一边走下长廊,一边笑谈,角落里忽然闪过一道金色弧光。

    树荫底下响起一阵低沉的咕噜咕噜声。

    缘觉立刻停下脚步,抬起手臂,挡在瑶英身前。

    阴影中金光闪颤,一头斑斓花豹从土墙上跃了出来,身姿矫健,毛色油亮,双瞳反射出明亮日光。

    缘觉脸上掠过一丝惊诧,飞快地环顾一周,笑着低声安抚瑶英:“公主不必害怕,阿狸不会无故伤人。”

    瑶英轻声道:“没事,这只豹子救过我。”

    那晚苏丹古和花豹突然出现,从海都阿陵手中救下她,现在看到花豹,她不像以前那么害怕了。

    花豹耸身,摇了摇尾巴,绕着二人慢悠悠地转了一圈,很慵懒的样子,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瑶英垂眸,没有看它。

    花豹看了她一眼,不知道是不是觉得她眼熟,忽然一个探身往前,爪子勾住她的裙角,毛茸茸的豹首蹭了蹭她的裙子。

    缘觉轻呼一声,双手握拳,紧张地盯着花豹,额边滚下几滴汗珠。

    瑶英更是身体僵直,屏息凝神,一动不敢动。

    干燥的风吹过,她鬓边的发丝落下来,拂过脸颊,有些发痒。

    缘觉朝瑶英摇了摇头:公主,别动。

    花豹越凑越近,近到可以听到它的呼吸,瑶英身上滚过一道寒栗,紧咬牙关,任花豹凑到自己跟前。

    就在她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花豹突然浑身一颤,回头张望,嗅了嗅空气,轻盈地跃向土墙。

    花藤一阵响动,斑斓的豹影消失在阴影之中。

    瑶英又坚持了一会儿,确定花豹没有掉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缘觉给她赔礼:“没想到阿狸会躲在那里,让公主受惊了。”

    瑶英笑了笑,示意无事。

    缘觉送她回去,目送她的背影走远,立马转身,快步穿过回廊。

    前方金光闪动,花豹迈着优雅的步子穿过庭院,轻轻地爬上长廊,摇着尾巴走向一个男人,抬起脑袋,蹭了蹭男人的腿。

    男人低头,一双深碧色眸子。

    花豹昂着脑袋,期待地注视着他。

    男人俯身,手掌摊开,腕上一串笼了几圈的持珠。

    花豹蹭了蹭他的掌心,发出撒娇的咕噜声,满意地侧卧在他脚下,开始舔舐自己的爪子。

    缘觉跟进院子,单膝跪地:“王,文昭公主刚才过来了。”

    昙摩罗伽抬眸,嗯了一声,一身浅灰色僧衣,衬得身姿格外挺拔。

    “阿狸怎么会在这里?”

    缘觉道:“属下不知,可能是看管的人一时偷懒,让它偷偷跑了出来。”

    昙摩罗伽神色平静,道:“送它回兽园,别让它吓着人。”

    缘觉明白昙摩罗伽看到花豹刚才戏弄文昭公主的样子了,恭敬应是。

    昙摩罗伽抬手,持珠轻晃,捏了个手势。

    “阿狸,去。”

    花豹温顺地爬起身,跟着缘觉迈下长廊。

    缘觉领着花豹,轻手轻脚走出院子,身后忽地传来昙摩罗伽的声音。

    “文昭公主过来做什么?”

    缘觉一怔,转过身去,道:“文昭公主说……那晚摄政王救她的时候似乎受了伤,不知道伤好了没有,她一直记挂着,若是医者觉得她送的药有用,她可以再送些过来。”

    昙摩罗伽眉头轻蹙:“什么药?”

    缘觉小声道:“公主担心摄政王的伤势,托阿史那将军送了些药过来……将军可能忘了这事。”

    昙摩罗伽没有做声,面庞沉静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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