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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中原王朝衰落,西域汉人的地位一落千丈,沦为贱民,被迫斩断和中原的全部联系,说胡话,习胡俗,辫发左衽,任由驱使。

    谢冲朝瑶英跪了下去,虎目含泪:“公主,我和谢鹏明白我们现在的处境,不想多管,我们本来打算悄悄走开的……可是有个老者听到我们说话,忽然哭着冲了上来……”

    老者白发苍苍,瘦骨嶙峋,像一具骷髅架上披了张人皮,扑倒在谢鹏脚下,干瘦的手指紧紧地攥住他的袍角,一开口,竟是一口地道的中原官话:“老天有眼啊!老天有眼!我张松临终之前,居然能够再听乡音!”

    谢冲和谢鹏扶起老者。

    老者问他们是哪里人,得知他们从中原而来,愣了半晌,突然放声嚎啕大哭。

    “中原皇帝还记不记得我们这些百姓?我们苦等王师收复河山,等了几十年啊!”

    谢冲两人红了眼眶,无言以对。

    前朝朱氏立国时曾经想过收复西域,奈何兵力不足,朝中矛盾尖锐,没几代就亡国了。本朝皇帝李德和太子李玄贞都想收复河陇,但是大魏建国时日尚短,而且面临内忧外患,又不了解西域的情势,暂时不敢贸然发兵。

    两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老者,老者也没想到能听到肯定的回答,绝望痛哭。

    就在这时,贩卖汉人的胡商一鞭子抽了过来,老者被打得翻倒在地。

    谢鹏不忍看老者受辱,想出钱买下老者,胡商却因为他们是汉人故意刁难,居然当着两人活活打死了老者!

    那个出身河西望族的老者,年轻时被掳掠至西域,当了几十年的奴隶,仍然没忘记乡音,只盼着王师能早日收复河西的老者,就这么被活活打死了!

    说到这里,谢冲双手紧握成拳,浑身发颤,强忍愤怒和悲伤,道:“谢鹏想救下老者,和胡商起了冲突,不小心打伤了胡商,坊市的士兵抓走了谢鹏他们,说他们犯了戒律,按律当斩!人已经被押送到摄政王那里去了!”

    瑶英叹口气。

    谢鹏和谢冲太冲动了。

    她心计飞转,叫来其他亲兵,一一吩咐下去:“你们速去库房,拿些布匹绸缎、珠宝玉石,送到那个胡商家去,请人代为说和。打点坊市官署,问问他们可不可以用银钱抵罪。”

    亲兵应喏,分头行事。

    瑶英带着谢青去正殿,快走到长廊时,脚步一顿。

    昙摩罗伽那样高贵清冷的人,会管这样的闲事吗?他这些天在为辩经大会做准备,据说已经闭关,谁都不见。

    瑶英迟疑了一下,回到院子,向戍守的卫士打听:“阿史那将军今天当不当值?”

    卫士立刻道:“公主稍候,我这就去请阿史那将军。”

    瑶英一愣。

    另一名卫士解释说:“阿史那将军吩咐过,如果公主问起他,不管他当不当值都要马上去通报。”

    阿史那毕娑高大强壮的身影很快出现在院门口,金灿灿的辫发映得日光都黯淡了几分。

    “公主找我?”他笑嘻嘻地问。

    瑶英上前,和他说了谢鹏伤人的事:“我的亲兵触犯贵国律法,按律当罚,不过他们忠心耿耿,随我历经波折,我实在不忍看他们身死异乡,况且他们并未伤及性命,实在罪不该死,不知道有没有转圜之法?”

    毕娑收起玩笑之色,眉头轻皱:“他们被送去苏丹古那里去了?”

    谢冲在一旁点头。

    毕娑叹了口气,苦笑着道:“摄政王的脾气……只怕不好办。”

    瑶英心口一紧。

    毕娑低头看她,见她眉头轻蹙,脸色苍白,一双水光潋滟的明眸定定地望着自己,眉目秀丽如画,顿觉浑身酥软,挠了挠脑袋,放软了语气,道:“既然没有伤及性命,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公主随我来,我去求摄政王。”

    说完,生怕瑶英吓着,补充了一句,“公主别怕,有我呢!”

    瑶英悄悄松口气,感激地向他道谢,跟着他出了王宫。

    处决犯人的地方在城门口,这里是所有商人进出圣城的必经之地,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每当摄政王处决犯人时,城门下观者如堵,挤得水泄不通。

    今天苏丹古要监斩一伙残忍杀死整个部落的盗匪,布告早就张贴了出去,城门下的大道上已经挤满了围观百姓,人声鼎沸。

    瑶英跟在毕娑身后,骑马出了王宫。城门守卫认识毕娑,和他交谈几句,放他们进了城门洞。

    城楼下蹲着一群五花大绑的犯人,旁边有士兵把守。

    城门前传来呼哨声,城门外突然安静下来,两名士兵走上前,从犯人里拉出两个膀大腰圆的盗匪,带上城楼。

    气氛沉重肃穆,不一会儿,门洞外响起一阵哄然叫好声。

    那两个盗匪被处决了。

    瑶英心口砰砰直跳,环顾一周,在人群里看到谢鹏几人的身影,脸色苍白。

    谢鹏也看到她了,顿时脸色大变,嘴唇嗫嚅了几下,满面羞惭地低下头去。又猛地抬起头,朝她摇了摇头。

    公主,别救我。

    瑶英没有上前,定定神,跟着毕娑匆匆爬上楼梯。

    几个亲兵拦下他们,手中长刀晃了晃,厉声喝问:“什么人?”

    毕娑抬起脸:“是我,我要见摄政王。”

    亲兵冷声道:“摄政王在处决犯人!将军半个时辰之后再来吧!”

    毕娑好脾气地笑了笑,“你去通报一声,就说毕娑来了,有要紧事汇报,摄政王自会见我。”

    亲兵犹豫了片刻,转身去通报,片刻后折返,让开道路,一拱手。

    毕娑带着瑶英匆匆爬上城楼,转过哨塔,迎面就是一道浓烈的腥风扑了过来。

    瑶英被熏得呼吸一滞,强忍下恶心,继续往前走。

    咕咚一声,什么东西飞溅而出,喷在她的面纱、衣衫、石榴裙上,濡湿了她的衣衫裙子,然后滴滴答答往下淌。

    森森冷意从背脊窜起,瑶英浑身僵直,低头看着脚下。

    一颗人头咕溜溜滚到了她的长靴旁,长发蓬乱披散,面目狰狞,舌头突出,满地红红白白的浆血。

    死水一般的静寂后,城楼下爆发出一片雷鸣般的呼喊声,百姓们在拍掌大叫。

    苏丹古刚刚处决了一个盗匪。

    毕娑吓一跳,转头一看,瑶英浑身溅满了血,连面纱都被染红了,又是愤怒又是怜惜又是愧疚,忙伸手搀扶她,一边回头低斥苏丹古:“摄政王,你吓着文昭公主了!”

    瑶英手脚有些发软,借着毕娑的搀扶,慢慢挪开脚步。

    城楼前,一个身穿玄色锦袍的男人提着把染血的刀站在那里,身姿挺拔瘦削,比毕娑要瘦,但整个人却如拉满了的弓,蓄满磅礴张力,气势冷冽凶悍,双臂修长,锦带勒腰,勾勒出肌肉线条,一看而知弓马娴熟。

    正是执掌王庭军政大权的摄政王苏丹古,百姓口中杀人如麻、从修罗鬼蜮而来的夜叉恶鬼。

    他手提长刀,回头看一眼毕娑和瑶英,双眸冰冷空洞,像冬日雾蒙蒙的清晨,再炽热的曦光也照不透那浓得化不开的阴霾。

    一抹夕晖切过他的脸庞,照亮了那张脸,如传说中的一样,丑陋恐怖,爬满狰狞的伤口,看不出本来面目。

    活生生的夜叉。

    瑶英不禁轻轻颤抖。

    毕娑感觉到她的恐惧,脱下披风,罩在她肩头,轻轻握了握她的双肩,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慌乱地道:“公主,您别怕!摄政王从不杀无辜之人,他杀的是恶贯满盈的盗匪……”

    瑶英稳住心神,轻声道:“不,是我莽撞了。”

    毕娑一怔,轻轻地叹口气,扶着瑶英走到哨塔旁,“应该怪我,是我太粗心了!不该带公主来这里。公主稍等,我去和摄政王解释清楚。”

    瑶英仰脸看着他,感激地道:“多谢将军。”

    毕娑脸上微红,笑了笑,转身,嫌恶地看了一下脚下那颗人头,几步跳到苏丹古身边。

    “摄政王。”他指指城楼下五花大绑的那群人,“那里的几个汉人因为口角和胡商殴斗,打伤了人,本来罪不至死,胡商和坊市官署勾结,故意把他们送到这里,摄政王别误杀了人。”

    苏丹古没有理会毕娑,还刀入鞘,从另一边哨塔走下城楼,背影苍劲,势如渊渟岳峙。

    毕娑连忙跟上去,一叠声喊:“摄政王,他们真的没伤人性命!”

    苏丹古没有回头,道:“按律处置。”

    声音暗哑低沉。

    瑶英侧耳细听他们交谈,听到这一句,忐忑不安的心终于回到原位。

    按律处置,就是只需要缴纳罚金就行了。

    毕娑也松了口气,带着瑶英下了城楼,找到看管犯人的士兵,解释清楚缘由。

    士兵找出坊市官署送来的文书,啊了一声,道:“将军不必惊慌,这些人虽然定下死罪了,最后还要经过摄政王的确认才会被送到城楼上去处决,今天拉他们过来是为了让他们开开眼。”

    也就是说,今天只处决那几个盗匪,所有定下死罪的案件最后要由苏丹古本人勘核,谢鹏他们罪不至死,苏丹古不会因为官署的一面之词定他们的死罪。

    瑶英这下彻底放心了,再三谢过毕娑。

    毕娑看着她被血染红的面纱,心中十分愧疚,送她回王宫,温言道:“剩下的事交给我来料理,公主只需安心等着,谢鹏他们过几天就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瑶英摇摇头,道:“这事是谢鹏他们冲动莽撞所致,我身为公主,疏于管教,不敢再让将军奔波。”

    毕娑正色道:“公主不必和我客气,公主远在异乡,无人照应,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不用忌讳,我只愁找不到为公主奔波的机会。”

    最后一句话刻意放轻了语调,温柔旖旎。

    瑶英怔了怔。

    毕娑朝她笑了笑,“公主今天受惊了,早些休息,我明天再来看公主。”

    瑶英目送他高大的身影远去,想起他的披风还笼在身上,摇了摇头,转身回屋。

    亲兵们陆续回来复命,他们已经送出珠宝玉石打点坊市官署,官署答应明天把状书撤回来,那个胡商看到他们送去的绸缎,又勒索了些银钱,答应和解。

    第二天,毕娑果然来帮瑶英处理余下的事情,谢鹏几人认罪态度良好,瑶英又拿出了和解书,几人很快被释放了。

    谢青罚谢鹏几人每天在院子里蹲马步,几人知道差点酿下大错连累瑶英,不敢辩驳,老老实实认罚。

    瑶英没有责骂谢鹏,托人找到那个胡商,把那些汉人都买了下来,安置在城外一所院落里。

    那个死去的老者当天就被拖到城外扔了,瑶英请人找到他的尸首,为他料理了后事。

    谢鹏听说以后,抹了抹眼泪,继续蹲马步。

    处理完谢鹏的事,瑶英总算能睡一个安稳觉了。

    这晚,她梦见自己立在城楼,一篷热血喷涌而出,溅了她满身,鲜血顺着裙角往下淌。

    嘀嗒嘀嗒,一声一声。

    一道身影站在她面前,手里提了把染血的刀。

    瑶英一动不敢动,那人猛地回过头来,一张夜叉面孔,唯有一双眼眸清澈,泛着湖水般的绿。

    她惊醒过来,一身的冷汗。

    第48章

    行像节

    行像节的前一天,阿史那毕娑将瑶英送去打点胡商的珠宝玉石又送了回来。

    “他们无故打死奴隶,也有过错,坊市官署已经查清楚缘由了,不过谢鹏打伤了人,罚金拿不回来。”

    瑶英有些意外,谢过毕娑。

    毕娑对她耸了耸肩膀,道:“王庭的律法不如中原的严谨详尽,商人可以任意打杀奴婢,王下过几道禁令,还是制止不了这种恶行,直到摄政王杀了几个以虐杀奴隶为乐的贵族,他们才收敛了一些。这还是在王庭,有王的教化,在其他城邦,人命还不如一头瑶英轻轻地叹口气。

    乱世之中,不管中原还是域外,从来都是如此,人命如草芥。

    在西域,不止汉人被欺辱,部落之间互相吞并,很多部族被其他部族奴役驱使,活得猪狗不如。

    中原需要一个强盛统一的王朝,西域也是如此。

    毕娑拍拍手,两名侍女应声走进院子,手里托着捧盒。

    “那天我思虑不周,公主的衣裳都污损了,这些是我特意为公主准备的。”

    毕娑指指捧盒,笑眯眯地说。

    瑶英婉拒道:“将军为我奔波,我还没谢过将军,不敢让将军破费。”

    毕娑挥挥手,打断她的话:“公主想谢我的话,明天行像节,城中男女老少都会穿上盛装参拜佛陀,公主陪我去佛寺参加法会如何?公主还没逛过圣城吧?正好可以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瑶英迟疑了一下,阿史那毕娑这些天为她上下打点,十分辛苦,她理应感谢他,而且法会之后他们要一起出使高昌,点点头,答应下来。她不便外出走动,如果身边有毕娑这个王庭贵族相陪,薛延那应该不敢上来挑衅。

    毕娑登时满脸灿烂笑容:“我让使女为公主预备的正是节日的盛装,公主换上试试,若是不合身,让她们再改改。”

    说完,又道,“本就是按着公主的尺寸裁制的衣裳,公主千万别和我客气,公主是王的客人,就是我的客人。”

    见瑶英眼眸低垂,似乎在想回绝的理由,他浓眉轻挑,故意板起脸:“公主真想看我伤心难过吗?”

    瑶英笑了笑,谢过他,示意亲兵接了捧盒,不过没有立马回屋换上新衣,而是问起另一件事。

    “那日在城楼上见到的摄政王苏丹古是佛子的亲随?”

    毕娑眸光微闪,点点头,含笑道:“摄政王吓着公主了?公主不用怕他,他赏罚分明,而且对王很忠心。”

    瑶英确实被苏丹古吓着了,这几天夜里总梦见他一刀砍下盗匪脑袋的场景,那道清瘦挺拔的背影浑身狠戾,杀气凛凛,宛若夜叉。

    她梦中惊醒,心里浮起一个疑问:昙摩罗伽病逝后,王庭覆灭,身为摄政王的苏丹古去哪了?他执掌军政大权,为什么消失得无声无息?

    难道他被王公大臣暗杀了?

    瑶英百思不得其解。

    苏丹古太神秘了,他行踪诡秘,很少抛头露面,当他那张丑陋狰狞的面孔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就是他大开杀戒的时候。

    她试探着问:“摄政王年岁几何?”

    毕娑手指摩挲下巴,想了一会儿,道:“摄政王比我和王大几岁,他是我们的师兄。”

    原来苏丹古是昙摩罗伽的师兄。

    瑶英若有所思,听到后半句,诧异地道:“将军和佛子曾是师兄弟?将军也是释家中人?”

    阿史那毕娑是突厥王族之后,他的名字毕娑取自粟特语,寓意彩色的人,他的母亲信奉祆教,他怎么没和母亲一样信祆教?

    毕娑笑了笑,朝瑶英摊手,一副吊儿郎当之态:“我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佛门子弟吧?其实我小时候也被送去研习佛法,王庭贵族子弟都是如此,从小就跟着长辈研读经书,只有最聪明、最有慧根的才有资格继续跟着师尊修行,王是我们当中最聪明的那一个,他天资不凡,师尊说,我们和他比起来,就是一群整天只会咩咩叫的羊羔。”

    说到这,毕娑轻笑。

    “王学什么都快,他会说四种语言的时候,我们才刚刚开始学粟特语。他和师尊探讨佛理的时候,我们就像在听天书。”

    瑶英想起这些天听过的传说,“我听小沙弥说,佛子降生的时候,圣城天降异象,全城百姓都看到了。”

    毕娑沉默了一瞬,嘴角一咧:“对,那天城中云霞漫天,王宫上方像是有佛影佛光笼罩,还隐隐有佛陀念经的诵声。师尊说,那是因为世间纷乱,所以有神佛转世为肉体凡胎,降世历劫,教化万民,普渡众生。”

    瑶英笑了笑。

    不管毕娑说的是真是假,王庭百姓肯定深信不疑。

    这晚,瑶英换上毕娑送来的盛装,衣裳果然是按着她的尺寸裁的,很合身,不知道毕娑从哪里打听到她的尺码。

    半夜的时候,她正睡得迷迷糊糊,窗外传来人马走动的嘈杂声响,她惊梦而起。

    谢青从外面进屋,小声道:“公主,是正殿那边的动静,佛子搬去佛寺了。”

    昙摩罗伽平时住在佛寺,这次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留在王宫养病,明天寺中举行法会,他必须搬回去。

    瑶英躺下继续睡,心想:和尚好像总是半夜搬家。

    翌日清早,毕娑一身簇新的戎装,锦带束腰,英姿勃发,捧着一大把鲜花登门,立在院门前,一头金发闪闪发亮。

    瑶英换上王庭女子的装束,满头黑发梳成一条条小辫子,辫发上绑满彩色绸带和各色宝石,一身红地团窠联珠花树对鹿纹翻领锦袍,袍袖缀团珠,脚下缕金长靴,学着其他人的样子,腰间别了把嵌满宝石的匕首,步下石阶,仰起脸,微微一笑。

    就好像漫天璀璨星光从云端跌落,全都笼在了她身上。

    毕娑目瞪口呆地望着瑶英,失神了半晌,直到她走到自己面前,朝自己挥了挥手,这才回过神。

    “公主真美。”

    他搜肠刮肚也想不出该用什么词来赞美公主,一下子变得笨嘴拙舌起来。

    瑶英唇角轻翘,蒙上面纱遮住面孔,看着眼前抓耳挠腮的毕娑,忽然想起长安那群成日打马追逐她的纨绔少年郎。

    此时再回想长安的年月,恍如隔世。

    行像节从一大早就开始了,城中洒扫道路,城门、门楼上支设帷幔,处处装饰一新。

    佛寺精美的佛像被置于二十乘高达三四丈的巨型四轮车上,绕着城中几条主干街道巡行。每一辆四轮车都美轮美奂,装饰金、银、吠琉璃、颇胝迦、牟娑落揭拉婆、赤真珠、阿湿摩揭拉婆,垂挂幛幔,伞盖随行,就像一座移动的小型宫殿。佛像则金银雕饰,胸垂璎珞,亭亭玉立,姿态庄严。

    城中百姓倾城而出,男女老少,黄发垂髫,全都换上簇新衣裳,欢呼雀跃地跟着巨轮车涌向城门,口中念诵佛号。

    毕娑带着瑶英出了王宫,主街上人潮涌动,摩肩接踵。

    谢青和谢冲眉头紧皱,怕被人群冲散,紧紧跟在瑶英身边。

    阿史那毕娑一路上为瑶英解说每一道仪式,体贴周到,耐心热情,人群里时不时有人和他打招呼,他笑着回应,人缘很好。

    被他的情绪所感染,瑶英暂时放下心事,感受王庭盛会的热闹欢庆。

    城门下的长街铺设毡毯,二十乘巨型四轮车缓缓驶到门楼下的高台前。高台上设了香案,珠围翠绕,金光闪闪,身着华服的王公大臣们走下高台,脱下毡帽,赤足迎上前。

    一阵清越的乐声从南边飘了过来,激昂的人群忽然静了一静,所有人屏息凝神,自觉地退到道路两侧,抬起头,注视着长街另一头,神色恭敬,目带狂热。

    瑶英顺着众人的视线望去。

    在两列手执香炉、身着法衣的僧人引导下,一头身披彩幔珠宝、装饰华丽的大象从南边缓缓走来,象背上设有宝座,一人端坐宝座之上,面如冷月,眼似莲华,一手持莲枝,一手捧莲花,一身宽大的雪白金纹袈裟,眼眸微垂,似在禅定之中,周身似有淡淡的佛光华晕笼罩,恍若神祗。

    昙摩罗伽来了。

    他淡淡地瞥一眼众人,世间万物仿佛都不在他眼底。

    道旁熙熙攘攘的人群安静了片刻,然后爆发出响彻云霄的欢呼声,所有人仰望着他,神情激动,满面红光,争相朝他抛洒鲜花,有人想上前触碰他的衣角,被蓝衫中军骑士拦下。

    乐声婉转圆润,鲜花飘落如雨。

    大象走到高台前,温顺地屈膝,王公大臣上前两步,跪在象足旁,昙摩罗伽垂足,踏着大臣的手和肩膀登上高台。

    谢青和谢冲愣了一下,小声问:“公主,这是什么规矩?他们的王居然踩着大臣的肩膀!”

    瑶英和他们解释:“这是升座礼,在天竺和西域很常见。”

    高台上响起一道醇厚温润的嗓音,昙摩罗伽开始宣讲,用的是普通百姓都能听懂的胡语。

    瑶英听了一会儿,只能听懂一个大概,他讲的是佛陀目睹人生悲苦,从而厌倦人世、参禅悟道的故事。

    他声调清冷婉转,带着一种清朗从容的韵律,百姓听得如痴如醉。

    半刻钟后瑶英就完全听不懂了,抬头看向高台之上的昙摩罗伽,他面容俊美,气度出尘,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出重病的痕迹。

    瑶英发现自己好像从未见过昙摩罗伽站立的姿态,刚才他踩着大臣的肩膀登上高台,长身而立,身形高挑挺拔,看起来好像比毕娑还要高一点。

    他患的到底是什么病?

    法会持续了一个时辰,阿史那毕娑听到一半,引导瑶英从人群退出来,带她去佛佛寺将要举行辩经大会,等昙摩罗伽宣讲完,大会就开始。高僧们早就到了,除了去参观法会的,剩下的人已经在为辩经做准备,庭院间挤满了僧人,有些人盘地而坐,闭目冥想,有些人已经和身边人争执起来,叽里呱啦大声争辩。

    寺中气氛紧张而活跃,留寺的小沙弥们个个满脸期待,等着一睹昙摩罗伽舌战群僧的风采。

    他早年的盛名就是在一次次辩经大会上赢来的。

    瑶英跟着毕娑找到他们的席位,百无聊赖地环视一圈。

    毕娑低头和她说起几件小时候在佛寺修行的趣事,一道敏锐的目光突然扫了过来。

    瑶英心口猛地一跳,迎着那道视线看过去。

    庭院角落里,一个身穿半袖长袍的男人懒洋洋地倚靠在佛塔旁,一边和身边僧人交谈,一边抬眸看她,浅金色的眸子在日光下闪耀着令人心悸的冷芒。

    是海都阿陵!

    见她认出自己,海都阿陵嘴角一勾,抬了抬下巴,线条粗犷刚毅。

    瑶英不想和他同处一室,起身离开席位。

    毕娑一脸茫然地站了起来,看她神色不大对劲,朝她刚才看的方向看去,视线和海都阿陵撞上。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海都阿陵撇了撇嘴角,收回眼神,唇边一抹讥笑。

    毕娑脸上涨得通红,拔步跟上瑶英,羞惭地道:“文昭公主,北戎也派了僧人过来和王辩经,不过我不知道北戎派来的使者是海都阿陵王子!”

    “公主不必害怕,这里是王庭,他不敢乱来!”

    瑶英匆匆走出佛寺,慢慢定下心神,脚步一顿,回头朝毕娑笑了笑:“我不想看到他,不能陪将军观看辩经大会了。”

    毕娑忙道:“正好我也不想看,我送公主回王宫。”

    两人回了王宫,瑶英吩咐亲兵:“这些天谁都不许再出宫,北戎人在圣城。”

    众人知道轻重,点头应是。

    瑶英想起海都阿陵唇边那抹志在必得的笑容,寝食难安。

    她不会再落到他手里,她一定要回中原。

    ……

    瑶英不知道,八千里之外的中原,也有人在想着她。

    几个月前,长安。

    一匹快马从裴家出发,骑手日夜兼程,连赶三天三夜的路,抵达京城,气都来不及多喘几口,直奔东宫。

    太监尖声通报:“殿下,派去裴家的人回来了!”

    脚步声骤响,身着太子礼服的男人大踏步走出里间,凤眼赤红。

    第49章

    大哥后悔了

    长安。

    李玄贞看完密报,面色阴沉如水。

    秦非和其他几个部下从书房里跟出来,看着李玄贞的背影,面面相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李玄贞忽然不停打颤,倒在了地上。

    “殿下!”

    秦非几步抢上前,扶起李玄贞。

    李玄贞紧紧攥着信,咳出一口血。

    众人大惊失色,不久前北戎突袭,太子死守凉州,身负重伤,还未痊愈,吐血非同小可!

    太监吓一跳,拔腿就跑,一叠声催促护卫去请太医。

    秦非扶着李玄贞回屋,不一会儿前廊传来脚步声,候在外院的幕僚、将兵纷纷回避,太子妃郑璧玉和太医一起来了。

    郑璧玉进了里间,问:“殿下怎么会吐血?是不是又练武了?”

    秦非眼眉低垂,退到屏风外,答道:“殿下刚刚看完裴家来的信。”

    床榻之上,李玄贞双眼紧闭,面如金纸,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封信。

    郑璧玉坐在榻前,掰开他的手指,匆匆看完信,心中一时百感交集,轻轻地叹口气。

    文昭公主已然香消玉殒,查清楚了她的身世,又有什么用?

    那个千娇百媚、让京中五陵少年郎魂牵梦萦的七公主,再也不会回来了。

    太医看了看李玄贞身上的旧伤,重新为他上药,开了新的药方,叮嘱道:“殿下旧伤未愈,须得心气平和,莫要动气为上。”

    郑璧玉望着昏睡中的李玄贞紧拧的浓眉,回想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神情凝重。

    让李玄贞心气平和,只怕难啊!

    ……

    几个月前,北戎突袭,李玄贞镇守凉州,率领边关将士血战数日,等到援兵驰援。

    消息传回长安,满朝震惊,不等李德下旨增兵,西北的金城、萧关、鄯州,东北的夏州、晋州,南方的江州、舒州,和西蜀毗邻的阆州同时燃起烽火,数日之间,几大哨关同北戎、南楚、西蜀血战数场,死伤无数。

    举国震动。

    听说北戎骑兵南下、南楚趁机袭扰,长安富豪人家闻风丧胆,纷纷收拾金银细软南逃,朝中大臣也吓得六神无主,大臣力劝李德迁都。

    就在人心惶惶之际,李玄贞一封檄文送抵长安,猛烈抨击那些想要弃城而逃的鼠辈,言若此时迁都,民心浮动,大魏将沦为万世笑柄,日后当如何一统天下?

    这时金城、晋州等地的八百里加急战报送回长安,各地哨卡虽然仓促应战,失了几座城池,但将士英勇,很快重整旗鼓,退回守关后依靠易守难攻的地形拒守不出,和敌军形成对峙之势,而且好几地提前收到警告,及时发出了求救信,附近守军赶到救援,同守军里应外合,荡平突袭的敌军,只等朝廷继续发兵发粮,他们可以一举夺回哨卡。

    紧接着,金城文吏杜思南日夜奔袭前往江州,凭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成功逼退南楚大将,南楚、西蜀一夜间同时退兵,没几天,传来了南楚朝廷震荡、易储的消息,西蜀孟家则向大魏递交国书,言称一切都是误会,他们并没有攻打大魏的意思。

    李德力排众议,怒斥建议迁都的大臣祸国殃民,发兵增援凉州、金城等地,任命裴都督为行军大总管,夺回丢失的城池。

    南楚、西蜀的退兵让大魏没了后顾之忧,可以集中兵力抵御来自北边的威胁。

    北戎骑兵来势汹汹,但人数不多,粮草不济,而且并未在半个月内攻破北方防线,无法深入中原,意识到大魏开始发动反攻,并不恋战,在金城一带抢掠一番后,果断收兵。

    大魏守住了。

    然而河陇彻底落入北戎手中,大魏的邻国北汉一夜覆灭,金城损失惨重,险些失守,只要北戎集中兵力发动快速突击,大魏就得不断派兵死守各关。

    好在北戎现在无力发动全面攻击,而李玄贞守住了凉州,让大魏不至于彻底暴露在北戎铁蹄之下。

    大魏有惊无险地度过了危机。

    那些天人人自危,风云变幻,波云诡谲,其中种种惊心动魄之处,郑璧玉这个深处宫闱的闺阁女子也能感受得到。

    现在回想,还觉得心有余悸,浑身发凉。

    只差一点,大魏就被卷入战火之中,四面受敌。

    当北戎退兵,西蜀、南楚和大魏暂且恢复邦交、举国欢庆之际,朝廷开始论功行赏,李德召回在金城一役中立下大功的杜思南,问他是谁赶在北戎突袭前向他报讯,让他能够及时发现北戎的阴谋,不仅守住了金城,还劝退了南楚。

    杜思南没有马上给出答案。

    几日后,长安城,朱雀长街,百姓蜂拥而出,迎接凯旋的将士。

    李德率领文武群臣前去迎接。

    一个满身是伤的亲兵从北边而来,一跛一跛地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凉州守住了,金城守住了,萧关守住了,大魏安然无恙,百姓免遭战火。”

    他跪倒在城门下,抬起头,双目血红:“陛下,末将奉文昭公主之命,回关示警,幸不辱命!”

    那一刻,天街前万籁俱寂。

    他的声音久久地回荡在宫门前。

    熙熙攘攘的人群沉默地看着亲兵。

    身着华服的文武群臣诧异地看着亲兵。

    许久没有人说话,人人静默,肃然无声。

    李德怔了半晌,问:“文昭公主何在?她于国有功,朕要赏赐她。”

    群臣跟着附和,赞美之语不绝于耳。

    亲兵泪流满面:“叶鲁部覆灭,公主她……她……”

    他泣不成声,仿佛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

    静默的人群传出悲伤的抽噎声,先是压抑克制的啜泣,后来变成一片此起彼伏的哭声。

    数月前,他们在这里送走七公主,目送她远嫁塞外,希望她能一生平安。

    数月后,塞外的七公主冒死提醒守关将士,大魏安然无虞,七公主却香消玉殒,身死异乡。

    礼部官员送七公主出嫁,队伍经过长城脚下时,官员问七公主还有没有什么话要他转告李德。

    七公主回望身后巍峨的山川城池,淡淡一笑:“愿河清海晏,沧海波平。”

    公主出和亲,身抵百万兵。

    男女老少伏地叩泣。

    那天,郑璧玉立在城楼夹道上,听着长街传来的如海潮般此起彼落的哭声,也不由得湿了眼眶。

    她没在凯旋的队伍中找到李玄贞的身影,派人去问询。

    秦非向她回禀:“殿下,太子殿下……他带着飞骑队去河陇了。”

    郑璧玉大惊:河陇现在是北戎的地盘,李玄贞重伤未愈,不要命了吗!

    “他为什么要去河陇?”

    秦非叹口气:“北戎突袭时,殿下派了一支队伍去叶鲁部接文昭公主回京,等北戎退兵,那些人回来复命,叶鲁部已经覆灭了。他们找了几天,没找到公主,被一伙北戎骑兵围攻,不敢多待,只能先退回凉州。”

    队伍无功而返,李玄贞勃然大怒,处理完军务,命长史留守凉州,不顾身上的伤,亲自带着飞骑队去叶鲁部寻人。

    这一找就是一个多月,李玄贞不仅什么都没找到,还数次被北戎围追堵截,身边亲兵死了一半,九死一生狼狈退回凉州。

    凉州以北已经彻底落入北戎手中,他们无计可施。

    部下苦劝重伤的李玄贞先回京治伤,李玄贞断然驳回,执意要寻回文昭公主,既然不能带兵越过北戎的防线,他就伪装成牧民混进去!

    凉州本地守将毛骨悚然:李玄贞是堂堂一国储君,他要是死在北戎人手里,他们万死难辞其咎!

    众人胆战心惊,想方设法劝阻李玄贞,只有秦非没有开口说什么。

    他了解太子,太子平时虚心纳谏,但是当他发疯的时候,谁也劝不了他。

    当年太子为了救偷偷跑出去的朱绿芸,只身一人独闯敌营,血战一夜。

    如今文昭公主下落不明,除非找到文昭公主,太子不会回京。

    秦非只能留下所有亲兵,回京向郑璧玉禀报。

    郑璧玉心急如焚,早知道李玄贞会发疯,她不该送去那封说明七公主身世的信,他一定是看了信,觉得愧对七公主,才会这么癫狂。

    她立刻命侍女磨墨铺纸,准备写信劝李玄贞返京,仆从忽然捧着一封信进殿。

    郑璧玉看着那封自己不久前送出去的信,半晌无言。

    仆从和她解释,这封信没有送到李玄贞手上,凉州到处都在打仗,信使路上出了意外,信被其他人送回来了。

    啪嗒一声,郑璧玉手中的笔跌落在地,墨汁淋漓,顺着裙角往下滴。

    李玄贞没有收到信。

    他不知道七公主的身世,即使她是谢贵妃的女儿,即使他这些年时时刻刻被仇恨折磨,他还是要救七公主。

    郑璧玉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明白李玄贞为什么对闺阁之中的七公主那般憎恨,憎恨到要派人日夜监视七公主,憎恨到夜里惊梦而起时会咬牙切齿叫出七公主的名字。

    郑璧玉端坐在窗前,闭了闭眼睛,脸上似哭似笑。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默许魏明设计七公主,亲手将柔弱的妹妹送到粗鲁野蛮的叶鲁可汗床上,他说他不会后悔……

    他早就后悔了!

    难怪魏明一直针对七公主,他身为李玄贞的军师,肯定看出李玄贞和七公主之间不一般,以七公主代嫁,不仅仅是救朱绿芸,也是为了让李玄贞彻底绝情!

    郑璧玉揉皱纸张,没有写出那封劝李玄贞回京的信。

    同床共枕几年,她和李玄贞相敬如宾,彼此尊重,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李玄贞,她劝不了他。

    郑璧玉开始为将来谋划,她把儿子送去太极宫,教他怎么讨好李德,没几日,李德颁布旨意,他要亲自教养皇太孙。

    东宫地位依然稳固。

    一个月后,李玄贞回来了。

    他浑身是伤,连马都骑不了,是被亲兵抬回来的。

    亲兵还带回来一个噩耗:七公主李瑶英香消玉碎,死在北戎人手里,有人亲眼看见北戎人杀光公主的护卫,连马都没放过。

    李玄贞精神萎靡,终日沉默。

    郑璧玉为李瑶英做了场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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