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瑶英拨马转头。亲兵们陆续跟上她。
他们下了山坡,走了很长一段幽深的山涧,再回头时,已经看不到圣城那一座座高耸的佛塔了。
一行人停下休息,瑶英喂自己的马吃了两块草饼,前方忽然响起雨点似的马蹄声。
沙尘漫天,一人一骑如闪电般疾驰而至,马蹄声回荡在陡峻的崖壁之间。
护送瑶英去天竺的缘觉猛地跳了起来,指着马背上的骑手,一脸狂喜:“是阿史那将军!阿史那将军回来了!”
瑶英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马上的青年将军已经驰到她近前,那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金发碧眼,眉眼深邃,雪白长袍在风中猎猎飞扬。
两人视线交汇,阿史那毕娑有片刻的失神,没有停留,纵马从他们身边驰过。
瑶英怔住,忽然觉得对方的眼睛有些眼熟。
他也是一双碧绿色的眼睛。
……
阿史那毕娑及时赶回,蒙达提婆立刻掉头回王宫。
昙摩罗伽有救了。
瑶英没有犹豫,和蒙达提婆一起回了圣城。
从天竺走海路回中原固然可以躲过海都阿陵,但是路途遥远,风险极大,不到不得已,她还是希望能从河陇回中原。
因为她怕和李仲虔错过。
既然昙摩罗伽还有救,她应该留下来,以便寻找从河陇回中原的机会。
海都阿陵迟早会掉头攻打中原,与其每天战战兢兢,不如早做准备。现在的他只是一个根基不稳、暴躁阴郁的北戎王子,远不如几十年后的他那般老谋深算,既然已经和他为敌,那就在他势力还没壮大之前斩断他的羽翼!
第45章
结盟
阿史那毕娑回到圣城的第三天,王宫发出告示,将于下个月的月初举行盛大的行像节,昙摩罗伽会出现在法会上。
刚刚和北戎订立盟约,又即将迎来盛会,城中百姓欢欣鼓舞。还没到正日,从王宫到平民百姓家中都开始为法会做准备,洒扫庭院,支设帷幕,分外热闹。
教瑶英梵语的小沙弥告诉她,每年行像节,圣城万人空巷,争者如堵,以至于常有踩死人的事。
“观看行象能消除罪恶,获得福德,公主也可以去参加法会,到时候对着行象许愿,比平时更灵验!”
瑶英想起去年太极宫的那场佛诞法会,兴致索然。
小沙弥眼神狂热:“行像节的那天,佛子会搬回佛寺,开坛讲经,还要和龟兹、高昌、疏勒的高僧辩法,这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盛会!我已经和寺中扫地的师兄说好了,让他帮我占个好位子!”
瑶英面露诧异之色:“佛子要开坛讲法?”
阿史那毕娑带回水莽草,减缓了昙摩罗伽的痛苦,但是这才三天啊!短短几天,刚刚从濒死中恢复一点生气,他居然就要准备和一众高僧辩经,这不仅考验他的体力,更考验他的脑力。
西域高僧都是强辩高手,他能应付得来吗?
小沙弥点点头,看着瑶英,“公主,您是不是很想看佛子辩经?”
瑶英嘴角轻轻抽了抽,昙摩罗伽和高僧辩经时说的不是梵语就是胡语,她一句都听不懂,当然不想去,她只是惊诧于昙摩罗伽的毅力。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王庭百姓满心期待盛会的到来,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佛子九死一生,每一刻都在饱受煎熬。
她神色感慨,小沙弥又看了她好几眼,眼珠转了转:中原公主对佛子果然一片痴心,这就开始魂不守舍了。
当晚,瑶英为昙摩罗伽茶饭不思、以泪洗面的流言传遍王宫。
瑶英没有理会那些谣言,听蒙达提婆说中军骑士带回了自己的嫁妆,带着亲兵前去迎接。
阿史那毕娑带着水莽草直接入宫,剩下的装运丝绸布匹、书籍典章、佛像珠宝的大车四天后才抵达圣城,负责押运的人是般若。
他把册子交给瑶英,拍着胸脯道:“请公主照着册子清点一遍,除了水莽草,其他的都在这里。”
瑶英谢了他,没有照着单子清点,直接请骑士将大车拉进王宫库房。
般若交接完事情,立刻回王宫,看到昙摩罗伽果然好转,念佛不已。
第二天,谣言传到他耳朵里。
般若又气又急,找到瑶英,手指头对着她一点,浑身哆嗦。
瑶英一脸莫名,问:“可是佛子有什么不妥?”
水莽草毒性很大,能救人,但服用多了也会有害,她吃的凝露丸之所以昂贵,就是因为要用许多药材去减轻水莽草的毒性。
瑶英脸上的担忧不像是作假,般若不由得一怔,想起昙摩罗伽的吩咐,生生咽下在心里酝酿翻腾了很久的斥责。
算了,这位公主虽然厚颜无耻,却是真心仰慕王的风采,要不是她的嫁妆,王怎么能脱险?
般若板着面孔道:“王好多了。”
瑶英一脸茫然,喔了一声,道:“法师吉人天相。”
般若瞪了她一眼:“我听人说你天天缠着僧人打听王的病情……你不要到处打听王的事,传出去对王的名声不好,以后再有什么事来问我!”
瑶英一时无语:她哪有到处打听昙摩罗伽的事?王宫上下全都崇拜昙摩罗伽,几乎句句离不开佛子,她并没有刻意打听。
般若却认定了瑶英在处心积虑接近昙摩罗伽,警告她:“你别想趁机接近王,你带来的药救了王,王很感激你,但是王不会被你打动的!”
他话音刚落,缘觉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前。
“公主,王请您去正殿。”
般若目瞪口呆。
瑶英朝他摊了摊手,“是你们王请我去的。”
般若无言以对,脖子一扭,一声不吭。
瑶英从他身边走过去,跟着缘觉去正殿。
穿过前庭时,幽静的门廊里一道金色弧光闪过,斑斓花豹无声无息地从墙上跃下,抬爪按住了阶前缠绕的藤蔓。
缘觉脚步一停,示意瑶英不要慌张。
瑶英这几天经常看见这只野性未脱的花豹,已经没那么怕了,收回视线,一动不动。
花豹双眼微眯,跳上长廊,尾巴低垂,忽然朝瑶英走了过来。
缘觉脸色微变。
“阿狸!”
一道带着笑意的嗓音响起,金发碧眼的中军将军从内殿疾步走出来,挡在瑶英身前,朝花豹摇了摇手,“别吓着文昭公主!”
花豹睨了他一眼,仿佛有些不屑似的,转身跳下石阶,懒洋洋地趴在藤蔓阴影里假寐。
阿史那毕娑回头朝瑶英微笑:“公主,没吓着您吧?”
瑶英看着他碧绿色的双眸,摇了摇头。
阿史那毕娑的母亲是突厥公主,父亲是王庭贵族,身姿挺拔,面容俊朗。那天匆匆一瞥,她觉得他的眉眼和昙摩罗伽有些像,现在细看,其实并不像,只是瞳色相近。
毕娑笑了笑,笑容似廊外金光般明亮灿烂,明明是一副风流浪荡的做派,说话的语气却真诚得近乎憨厚:“要不是公主的水莽草,王难逃此劫,公主是王庭的贵客,假如以后薛延那还敢冒犯公主,公主不必害怕,派人给我报个信就行了。”
瑶英谢过他,进了内殿。
毕娑站在门廊里,望着她的背影,出了一会神,挠了挠脑袋,摇头失笑,继续戍守。
内殿空阔疏朗,金玉塑身的佛像、香案全都撤下去了,空气里还有淡淡的香氛萦绕。
昙摩罗伽盘坐在毡毯上,一身雪白金纹袈裟,手边一串持珠,清朗出尘。
两个侍者跪在一旁,送上药汤,他端起药碗一口饮尽,速度很快,动作却很优雅。
侍者端着空碗退下。
瑶英目光落到昙摩罗伽脸上,他气色好了很多,面如冷月,眸光清澈,又或许是他太淡然平静的缘故,让人很难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他正在忍受病痛的折磨。
昙摩罗伽眼帘抬起,示意瑶英坐下。
瑶英在他对面跪坐,她平时懒散,但是面对着眼前这尊佛,不自觉就腰板挺直,坐得规规矩矩。
昙摩罗伽眸光微垂:“公主为何不去天竺?”
他语气平淡,正因为这种无情无欲的平淡,带了几分淡淡的威压,瑶英坐姿更加端正了,不答反问:“请法师恕我冒昧,法师为什么派摄政王苏丹古去高昌?”
昙摩罗伽沉默不语。
瑶英轻声问:“法师是不是想和高昌结盟?”
昙摩罗伽视线落到她身上。
瑶英和他对视,缓缓地道:“高昌的国主和贵族大多是河西望族,是汉人,高昌效仿中原王朝礼制,儒学兴盛,礼仪风俗一如中原,王庭仇视汉人,所以法师只能秘密派摄政王去试探高昌国主的意向。”
苏丹古独自一人去高昌,肯定身怀密令,当时北戎正大举入侵王庭,瑶英猜测昙摩罗伽可能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想给王庭留一条后路,所以让苏丹古去高昌求援。
昙摩罗伽的神色证实了瑶英的猜测。
她话锋一转:“我猜,高昌拒绝了摄政王。”
昙摩罗伽默然不语,深碧色眸底有淡淡的异色掠过。
瑶英迎着他的视线,道:“小国寡民,高昌的立国之道是左右逢源,以臣服于每一个强大的王朝来换取生存,如今北戎强盛,高昌向北戎称臣,王庭虽然繁华,终究兵力有限,高昌不会冒着得罪北戎的风险和王庭结盟。”
高昌东连中原,西通西域,南扼丝绸之路,北控草原,道路纵横,各部族混居,地理位置决定它可攻不可守。从古至今,这座丝绸古道上的绿洲之国举步维艰,一直在各个政权和势力的夹缝中努力生存。
中原王朝曾在高昌置州县,留兵镇守,后来中原大乱,无暇西顾,西域陷入纷乱,高昌和其他西域小国不能沟通中原,只能各自为政。
瑶英已经打听过了,现在的高昌国主姓尉迟,是陇西望族之后。高昌臣服于北戎,尉迟国主两年前娶了北戎瓦罕可汗的侄女为夫人。
她看着昙摩罗伽,笑了笑,这才开始回答他刚才的提问:“法师,我留在王庭,可以为王庭出使高昌。”
殿中不知道熏了什么香,淡淡的香气袅袅浮动。
昙摩罗伽望着瑶英,眼眸深邃,微微怔忪。
瑶英神色郑重:“高昌曾是中原治下州县,国主贵族仍然心念中原,我是大魏公主,我出使高昌,比摄政王胜算更大。”
高昌不愿得罪北戎,但高昌也不会真正臣服于北戎,他们的国主贵族始终希望能恢复和中原王朝的联系,她是大魏公主,由她出使高昌,这一次高昌国主说不定会考虑昙摩罗伽的提议。
瑶英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也许我说服不了高昌国主,不过至少高昌不会成为王庭的敌人。眼下,东自辽海,西至西海,南至河陇,北至北海,都臣服于北戎,王庭一国之力难以抗衡北戎,不管高昌的回答是什么,大魏愿与王庭结盟,共同抵御北戎。”
昙摩罗伽凝望瑶英良久。
少女声音娇柔婉转,语气平和,似乎完全不知道她说出来的话代表了什么。
从东到西,大魏、王庭、高昌……还有更多想东归的小国,假如这条同盟真的达成,改变的将不是王庭的命运,也不是西域的格局,而是天下大势。
昙摩罗伽想起十三岁那年,当北戎骑兵攻入圣城之时,那漫天狂卷的黄沙,他心中默念经文,率领中军迎向如洪流般铺天盖地而来的敌军。
从那一刻起,他注定要肩负起这个国度,直至死去。
他是佛子,是君主,可眼前的公主只是一位娇弱美丽的少女,流落域外,前路渺茫。
昙摩罗伽手中持珠晃了晃,轻声问:“公主为什么想和王庭结盟?”
瑶英唇角轻翘,双眸定定地看着昙摩罗伽,微笑着道:“因为你。”
昙摩罗伽一怔。
第46章
有钱
“因为王庭的君主是佛子,所以我敢与佛子立下这样的约定。”
瑶英一笑,轻声道。
她给昙摩罗伽画了张大饼。能不能吃到这张饼,谁也说不准。
高昌会答应结盟吗?他们能顺利把消息送回中原吗?隔着千山万水,等他们的消息送达中原时,会不会出什么变故?
这一切都是未定之数。
但是只要他们多往前踏出一步,就多一分希望。
如果王庭仍然由康莫遮那些贵族大臣把持朝政,瑶英绝不会提出和王庭结盟,因为康莫遮那种只顾家族利益的人根本不会在意远在八千里之外的中原王朝,她的提议不会得到重视,只会换来嘲笑。
而且和康莫遮结盟,她还得提防被对方利用坑害。
所以瑶英不需要说得多么天花乱坠,也不用给出什么承诺。
不论最终结果是什么,昙摩罗伽不会为难她,即使他无意同中原结盟。
瑶英笃定这一点。
眼前这个男人让她觉得很安心,流落至西域的这半年,她天天提心吊胆,来到王庭以后才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不用夜夜惊梦。
他有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深邃眼眸,面对他时,她不必遮掩,不必算计,只要说出心中所想就行了。
瑶英接着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以己方之谋略挫败敌方,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为上兵,佛子慈悲为怀,一定赞同这一点。”
十五岁的少女,正是青春明媚的年纪,发鬓乌黑,束发的红色丝绦垂坠在白皙雪腻的颈间,丰肌如雪,颜如舜华,明艳得整座内殿都亮堂了几分。
正如词中所写,东风夜放花千树。
映在殿中四面粉壁上的天光微微闪颤,长案前金晖潋滟,案上一卷摊开的经书,纸页泛黄。
昙摩罗伽视线落在经书上。
“等行象法会之后,由阿史那毕娑护送公主去高昌。”
瑶英脸上漾起灿烂笑影:他这是答应了!
“此事不能外传,委屈文昭公主了。”
瑶英点点头:“法师不用担心,我知道分寸,这个约定只在你我之间。”
她吐出一口气,笑了笑。
“我远离中原,身边无兵无将,法师愿意相信我,我很感激,谈何委屈?若能回到中原,我定当努力促成盟约。”
昙摩罗伽指尖拂过经卷,沉默了一会儿,道:“公主不必妄自菲薄。”
她的这份勇气和敏锐的目光,值得他的信赖。
十三岁那年,他率领区区几千中军骑士迎击战无不克、从无败绩的北戎,那时候的他也是毫无胜算,但是最后他赢了。
昙摩罗伽掩唇咳嗽了一声,疏朗的眉宇间一股疲惫之色。
瑶英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转,轻声问:“法师这些天有没有心悸、发热,夜里会不会盗汗?”
昙摩罗伽抬眸看她。
瑶英神色担忧,细看他的脸色,关切之意溢于言表:“水莽草带毒,不能长期服用,法师若是觉得身体不适,一定要告诉蒙达提婆。”
昙摩罗伽淡淡地应了一声。
瑶英想起他重病未愈,起身告辞:“法师还要为辩经大会做准备,我不打扰法师冥思了。”
身后一点声响都没有,她出门前余光往回扫了一眼,昙摩罗伽低头看着案上的经书,溶溶金光里勾勒出的侧影线条清癯瘦削。
瑶英回到自己住的院子,拿出嫁妆册子,让亲兵找出所有的佛经典籍,送去佛中原的佛经和西域流传的佛经略有不同,法师和寺中僧人不日就要和各国僧人辩经,这些佛经也许能派上用场。”
除了佛经,她还吩咐亲兵将那些金玉塑身的大小佛像全部送去佛寺,王庭上下都在为行像节做准备,这些佛像她留着也没用处,不如送出去。
王庭崇佛,城中到处都可以看到大小佛寺石塔,瑶英送出去的佛像并不出奇,不过那些中原佛经很快引起寺中僧人的注意,僧人们争相传看其中的几本梵语手抄本,为书中的经义激烈辩论。
般若得知,大惊失色,赶忙叫来佛寺寺主:“文昭公主送的佛像在哪里?全部找齐了原样送回去!”
寺主答道:“过几天就是法会,文昭公主送来的佛像雕琢精美,已经拿去布置法堂了,公主大方,还将其中几尊金像赠予百姓供奉,百姓都很感激公主。”
般若跌足长叹,急得抓耳挠腮:“那文昭公主送的经书呢?你们也全都收了?赶紧还回去!”
“公主送的经书词藻优美,意味深隽,寺中僧人为研究其中真义茶饭不思,禅师已经好几天没讲授禅法了。”
般若一脸绝望:“你们、你们还收了公主多少东西?”
寺主想了想,答:“公主前天命人送来一车绸缎料子,为众位僧人裁制法会上的法衣……昨天公主的护卫送来布施……”
简而言之,钱收了,佛像用了,书看了,法衣也裁好了。
什么,还回去?
寺主双手合十,腼腆地摇摇头。
不可能。
般若头晕目眩,踉跄了好几下,欲哭无泪。
这下好了,王不仅用了公主嫁妆里的水莽草,佛寺还收了公主送的佛像、经书、绸缎……连王庭百姓都拿了公主的嫁妆!
般若心急火燎地回到王宫,踏进内殿,脚步沉重。
“王,文昭公主其心不轨,她的嫁妆都快送完了!我怀疑她是故意的,她想一辈子赖着您!”
昙摩罗伽一身雪白袈裟,坐在窗前看经书,闻言,抬起头,眉头轻蹙。
“请文昭公主过来。”
瑶英还以为昙摩罗伽要和她商量去高昌的事,进了内殿,却见殿前站了很多人,阿史那毕娑、王宫总管都在,几人垂手侍立,脸上带了几分愧色。
般若、缘觉和其他亲兵立在门前,殿中气氛凝重。
宝榻之上,昙摩罗伽手执一卷经文在看,动作优雅闲适。
殿下诸人却满头大汗。
殿中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毕娑看到瑶英进来,悄悄吐了口气,挠了挠脑袋,对她一抱拳,道:“公主,是我疏忽了,照应不周。”
王宫总管也朝瑶英作揖。
瑶英眼神茫然,还礼不迭。
毕娑转身望向宝榻之上昙摩罗伽,道:“王,公主从中原带来的宝册还在,那些送出去的财物无法归还,我这就带公主去库房,请公主随意挑选库中珍宝,不会让公主受委屈。”
昙摩罗伽一语不发,摆了摆手。
毕娑等人恭敬地朝他行礼,朝瑶英眨了眨眼睛,带着她一起退出去。
“公主,这边请。”
毕娑领着瑶英去王宫宝库。
“公主送出去多少东西,值多少钱,只管告诉我,不用为难。水莽草和药材一定很值钱吧?还有那些珍贵的经书和精美的绸缎,在西域,中原绸缎一匹值百金。公主的嫁妆永远属于公主,不该被王庭的人占用。王刚才已经责罚过我和王宫总管了。”
瑶英哭笑不得:“请你转告法师,王宫总管没有怠慢我,那些经书绸缎是我自愿送出去的,和总管无关。”
毕娑笑了笑:“王知道佛像、经书、绸缎和布施是公主自愿送出的,没有人强迫公主。”
瑶英一怔:“那法师为什么还责罚总管?”
毕娑脸上洋溢着笑容,“公主独在异国,思虑深重,送出嫁妆是为了能在王庭过得更自在些。”
瑶英点点头,又摇摇头:“若是没有王庭相助,我怎么能夺回那些宝物?我送出经书和佛像,既是为了广结善缘,也是因为感激佛子,绝无为难的地方。”
毕娑长眉微挑,“公主真的舍得吗?”
瑶英轻笑:“我能保全性命,心中已经十分感激。”
王庭确实有人觊觎中军从北戎带回来的这一车车宝物,她高调地把嫁妆送出去,除了感激昙摩罗伽之外,也有自己的考虑,绝无一点为难之处。
送出去对她更有利。
毕娑眼露赞赏之色:公主果然聪明。
当一车车满载财宝珠玉的大车驶进王宫后,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天天盯着库房,财帛动人心,早晚会有人打这些嫁妆的主意。公主主动将嫁妆布施出去,还都送去王的佛寺,谁敢对佛寺下手?
这样一来,她不仅可以保全自己,还赢得美名,让朝中贪婪的大臣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一举多得。
毕娑抚掌道:“公主取舍果断,我很佩服!不过王说了,公主是王庭的客人,不该让公主做出这样的决断,而且王用了公主的药材,本就该做出补偿。”
他示意总管打开王宫库房。
“公主看中什么,尽管挑!”
瑶英跟着他踏进库房,眼前一片金光闪耀,宝气浮动。
饶是她见惯了人间富贵浮华,还是不由得呆了一呆。
和尚好有钱!
第47章
苏丹古
黄金美玉,珠宝珍奇,几尺高的珊瑚树,玲珑剔透的琉璃盏,流光溢彩,琳琅满目。
地上凌乱堆放的宝箱里折射出一道道华光,差点晃花瑶英的眼睛。
毕娑站在一旁,做了个请的手势:“公主随意挑选,外面预备了几辆大车,只要公主喜欢的,都可以取用。”
瑶英回过神,心道:既然昙摩罗伽这么有钱,那她就不和他客气了。
她环视一圈,目光落到一只宝匣上,怔了一怔,心里顿时翻江倒海,走过去,拿起匣子,鼻尖发酸,眼圈微微泛红。
“就这个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软糯沙哑。
毕娑愣了片刻,欲言又止,回内殿复命。
殿中鸦雀无声,香氛袅袅,昙摩罗伽沐浴在一片清冷光束中,没做声。
毕娑等了一会儿,见他看经书看得入神,不敢打扰,退了出来。
般若堵在殿门外,一脸紧张地问:“文昭公主拿了多少东西?”
毕娑回头看着宝榻上的昙摩罗伽,神情若有所思,漫不经心地道:“文昭公主只拿了一样东西。”
般若急得都快冒烟了,一叠声追问:“公主拿了什么?”
毕娑转过头来,道:“一颗夜光壁,公主好像很喜欢。”
般若顿足道:“她怎么拿了夜光壁?”
毕娑瞥他一眼,目光冰冷:“怎么,你嫌公主拿多了?”
般若急得直捶胸:“我嫌公主拿少了!光是那些药材就不止一颗夜光壁!她为什么不多拿点!”
毕娑咧嘴笑出了声:“她拿得少,你怎么反而生气?我记得你很不喜欢文昭公主。”
般若哀怨地瞪他一眼:“将军还笑得出来?文昭公主的嫁妆全送去佛寺了,现在城中都在谣传公主对王一片痴心,舍弃所有身外物,只为追随王!她又有借口缠着王了!”
毕娑笑了笑,“你怕什么?文昭公主再怎么痴心,只要王不动心,一年以后,文昭公主就会离开。她是守约之人,不会痴缠着王。”
摩登伽女为了嫁给阿难陀,愿意修行一年,李瑶英发过誓,效法摩登伽女,只在王庭待一年。
除非昙摩罗伽对她动了心。
般若下巴抬起:“王当然不会动心!”
王是阿难陀转世,出生时圣城漫天云霞,王宫隐有佛音。王高贵圣洁,清净离欲,怎么会被汉人公主引诱呢?虽然她生了一副倾国倾城的好皮相……
毕娑睨他:“那你在怕什么?”
般若呆住了。
……
瑶英拿着宝匣回院子,坐在幽凉的长廊里,望着匣中的夜光壁,怔怔地出神。
谢青在庭间练拳,看她双眼通红,几步上了石阶,眉头紧皱:“公主,谁为难您了?”
瑶英回过神,笑了笑,拂了拂眼角:“没有,我想阿兄了。”
王庭的夜光壁色泽丰润,比李仲虔送她的那一颗还要大,可她还是最喜欢阿兄送她的那颗。
那颗夜光壁现在不知道落到谁手上了。
和往常一样,谢青面无表情地安慰瑶英:“公主一定能平安回到中原,和秦王团聚。”
“阿兄现在不是秦王,他是卫国公。”
阿兄肯定很担心她,她得早点回去。
瑶英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收起愁思,抖擞精神,召集亲兵,吩咐下去:“等法会结束,谢鹏、谢冲和阿青随我去高昌。”
亲兵们应喏,谢青问:“高昌王会帮助公主吗?”
瑶英道:“去了才知道。”
亲兵们沉默不语。
瑶英看一眼垂头丧气的亲兵们,拔高嗓音:“汉时班超出使西域,带兵三十六人出关,不费朝廷一兵一卒,收复西域六十余国。”
“唐天使王玄策出使天竺,使团被擒,他侥幸逃脱,从吐蕃借兵,率军攻打天竺,斩首三千,生擒天竺国王阿罗那顺和他的部众,名震域外,天竺五百多座城池归降。”
她停顿下来,目光从每一个亲兵脸上扫过去,“眼下我们虽然受困于西域,未必没有逃脱的可能,朝廷一直希望能恢复和西域的沟通,西域诸国也盼着能早日东归,出使高昌,正是你们大显身手的好时机!”
身在远离中原的域外,前路渺茫,语言不通,亲兵们士气低迷,听了这番话,忽然觉得眼前豁然开朗,浑身热血沸腾,如果他们也能和班超、王玄策那样助朝廷收复西域,岂不是都能彪炳史册,让家族荣光?
众人望着他们的公主,眼中渐渐腾起两簇熊熊燃烧的火苗。
瑶英立在阶前,神情郑重:“北戎对中原虎视眈眈,我们和北戎迟早兵戎相见。此去高昌,就算不能从高昌王那里得到任何帮助,至少可以多探听些军情,知己知彼,才能多一分胜算。”
众人高声应是,摩拳擦掌,恨不能立刻出发前去高昌。
瑶英看他们情绪激昂,笑了笑。
半年的囚禁让她的亲兵萎靡不振,意志消沉,现在才能从他们身上看到几分男儿何不带吴钩的热血豪情,不管他们能不能创下不世功勋,先有了这份抱负和意气,他们才能重拾信心,沉着应对所有危险。
越是身陷囹圄的时候,他们越不能丧失斗志。
“王庭能够多次抵挡北戎大军,一定有他们的制胜之法,去高昌的路上,你们要注意观察王庭中军,学习他们的长处。”
亲兵们齐声应喏,目送瑶英回房,朝一脸木讷的谢青眨了眨眼睛:“你怎么不跟过去?”
谢青神情茫然。
谢冲哎了一声,道:“公主思念卫国公,心情不好,你跟过去好好安慰公主,让公主不必伤心难过,我们一定会护送公主还朝!”
谢青脸色沉了下来:“为什么要由我跟过去安慰公主?”
亲兵们不知道她的火气从哪里来的,面面相觑。
谢青拿起练武的木剑,手腕一翻,剑尖拍向亲兵。
“因为你们知道我是女子,所以公主伤心烦闷了,我必须跟过去劝哄公主,我是不是还应该换上女装,和公主一起绣绣花,喝喝茶,对坐痛哭,以解公主愁闷?”
亲兵们疼得哇哇大叫,一边抱着脑袋躲闪,一边讨饶。
“大哥!大姐!大娘!我们错了!我们错了!”
谢青继续追打亲兵,冷笑:“你们根本不觉得自己有错!”
“我告诉你们,我虽然是女子,依然是公主的护卫!是你们的队长!能把你们这几个蠢货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亲兵们被逼到墙角,没地方躲闪,干脆倒在地上,惨叫连连,哭着求饶:“是!是!我们是蠢货!”
谢青一剑斩下,木剑削掉亲兵的发丝。
谢鹏和谢冲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谢青挽了个剑花,一脚踢开扑在自己脚下的亲兵:“不论我是男是女,公主将我视作她的护卫,我把公主当做主公,你们都给我记住了,我是你们的队长,不是公主的侍女!我怎么效忠侍奉公主,轮不到你们来指点!”
众人鼻青脸肿,满心委屈。
谢冲哭道:“大哥!大爷!祖宗!我们真的没有轻看嘲笑你的意思!公主向来和你亲近,我们才会想到让你去安慰公主,公主尊贵,我们这些大老粗一看到公主,连话都说不出来,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劝说公主……”
其他人连忙附和。
谢青神色缓和了些,收起木剑,“以后少来指挥我!”
众人趴在地上,点头如捣蒜。
等外面叫嚷求饶的声音安静下来了,瑶英探出半个身子往长廊看了一眼,脸上笑意盈盈,眼角微挑,娇艳柔媚。
谢青板着脸,体格高大,面孔端方,怎么看都不像女子。
瑶英轻声唤她:“阿青,别生气了。”
谢青不语。
瑶英趴在窗前,轻声道:“谢鹏他们整天没精打采的,你打他们一顿也好,我看他们精神好多了。”
见她没有怪罪的意思,谢青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不过却默默地挺起胸膛,脊背挺得更加笔直。
亲兵们被打了一顿,似乎觉得在瑶英跟前失了颜面,急于表现自己,一个个都跟吃了仙丹妙药一样陡然亢奋起来,天不亮就起床练武打拳。
每天早上被吵醒的瑶英:……
她想睡个好觉。
随着行像节临近,城中欢庆的气氛越来越浓,亲兵们满身精力没处发散,跟着好奇起来,想出去看看佛国法会的盛况。
谢冲求到瑶英面前:“公主和我们一块去看看吧。”
公主金枝玉叶,先前被拘禁在海都阿陵的营地,长达半年,他们看着都觉得心疼,现在他们在王庭,北戎人不敢乱来,公主可以出去透口气。
瑶英也嫌整天待在王宫一隅憋闷,不过现在毕竟是寄人篱下,她不想在宫外遇到薛延那,笑着说:“你们去玩吧。”
她让谢青给每人发了几枚银币,银币在西域流通,一枚能买不少东西。
谢青叮嘱亲兵:“都警醒点,别给公主添乱。”
亲兵笑嘻嘻地接了银币,满口保证,结伴出宫,夜里回宫时抱回来一大堆他们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意给瑶英解闷。
这一日,亲兵依旧天没亮就起身练拳,吃了顿馕饼后出宫看热闹。
瑶英在为去高昌做准备,收拾行囊,清点账册,忙到下午,谢冲忽然从外面冲进院子:“公主,谢鹏他们被抓了!”
谢青先迎了出去:“怎么回事?谁抓的?你们惹祸了?”
谢冲衣衫凌乱,满身是伤,朝走出屋子的瑶英一拜,愧疚地道:“公主,谢鹏他们不小心触犯王庭律法,被送去摄政王那里了。”
瑶英脸色一变。
佛子昙摩罗伽以仁德为万民敬仰,摄政王苏丹古则靠杀人来震慑人心,他狠辣无情,执掌生杀大权,亲自处决了一个又一个王公大臣,朝中大臣听到他的名字就心口打鼓、闻风丧胆,民间百姓对他也是畏如虎狼。
就是般若、缘觉这些忠于昙摩罗伽的人也都很害怕苏丹古,觉得他冷血嗜杀,罪孽太重,虽然他们经常用苏丹古来吓唬薛延那,平时却讳莫如深,不愿多提他。
王庭上下,没人敢和苏丹古走得近。
只有当他们需要吓唬人的时候,才会提起苏丹古的名字。
谢鹏他们落到苏丹古手里,凶多吉少。
当年薛延那的叔父预谋发动叛乱,逼大臣拥护他为帝,这位摄政王一个护卫都没带,一人一刀杀进王庭朝堂,当着文武群臣的面砍了薛延那的叔父,提着脑袋走到宫门前,喝令薛家统领的左军投降,狰狞凶恶,气势滔天,宛如修罗。
薛延那登时吓得腿都软了,从那以后,只要听到苏丹古的名字就先出一身冷汗。
谢鹏怎么会触犯王庭律法,落到苏丹古手中?
瑶英稳住心神,问谢冲:“谢鹏他们到底犯了什么罪?”
亲兵个个忠心耿耿,随她历经坎坷,她不能眼看着他们被苏丹古处决。不过他们身在王庭,本该入乡随俗,这事确实是谢鹏他们有错在先。只有先把事情问清楚了,她才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谢冲咬牙切齿,怒道:“最近城里很热闹,有很多商人趁着节日进城售卖货物,我们听说城南的马贩卖的马好,找了过去,谁知那里不止卖马……”
他双眼赤红,“他们还卖人!卖的全是汉人!”
瑶英心中微微一叹。
贩卖人口是西域商道上最赚钱的生意之一,几乎所有西域商人都会贩卖女奴。往常卖到中原的大多是面容姣好的胡女,在西域这里,被绑上草绳当成牲畜一样买卖的是各个部落掳掠的俘虏,其中有大批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