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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这是谢贵妃后来疯疯癫癫的原因之一:她以为李德爱过她。

    “后来阿耶羽翼丰满,不需要惧怕谢家了。那时你已经获得世家的支持,投靠你的寒门和世家之间冲突不断,我阿兄的外祖是谢家,你故意装作无法在我阿兄和长兄之间做出抉择,以此麻痹世家,平衡世家和寒门。”

    李德做的每一件事都有深远的考虑,为了大局,他可以牺牲一切,甚至不惜将年幼的李仲虔和少年的李玄贞拖入世子之争的浑水之中。

    瑶英闭了闭眼睛:“可怜我阿兄一直以为阿耶曾真的对他寄予厚望,为了得到阿耶的一句夸奖,他天天苦读诗书,勤练武艺……原来他白担了虚名……”

    李仲虔一直以为他和李玄贞的世子之争导致了唐氏的死,从而使得李德厌恶他和谢贵妃,年少的他为此消沉痛苦,却不知这一切都不过是李德的计策!

    帝王心术,冷酷至斯。

    前朝朱氏灭亡于世家之手,李玄贞一直忌惮世家,从未真正信任世家,为了打压世家,连唐氏和李玄贞都成了他手中的棋子。

    他这一生只爱过唐氏一个女子,他爱她,敬她,也利用她。

    后宫里那个出身卑微的荣妃,也是李德的一枚棋子,他的后妃大多是世家女,荣妃那样的人就是用来平衡后宫的。

    瑶英立在龙案前,目光落在李德斑白的鬓发间。

    “李德,身为你的儿女,是我和阿兄这一世最大的悲哀。”

    李德淡淡一笑,似乎是自嘲,又似乎是不在意。

    瑶英并不在意他的反应,“为君王者,可以冷酷无情,可以不择手段,可以厚颜无耻,可以用残暴的手段达到他的目的,只要他能让百姓信服,能维护长治久安的统治,能让治下百姓吃得饱穿得暖,他就不用担心被人推翻。”

    “前朝朱氏急于摆脱世家的掣肘,试图以改革吏治、提拔寒门、大力推举科举制来打压世家,结果被世家架空,末帝是昏君,激化矛盾,挑起战争,导致民不聊生,各地起义不断,但是真正灭亡朱氏的是反叛的世家。”

    若不是因为各地雄踞一方的世家豪族纷纷起义,末帝怎么会被迫南逃,最后死于叛臣之手?

    瑶英望着李德:“阿耶,你和谢家达成盟约的那一刻,就已经想好了该怎么打压谢家。就算没有唐皇后,我阿娘还是会被你冷落,我阿兄注定得不到你的喜爱。”

    李德收起似笑非笑的神色,半晌没有吭声。

    瑶英对上他看不出喜怒的深沉目光,眸光如一池静水:“圣上,这些账,您打算怎么还?”

    一道明耀的光束漫过直棂窗,落进幽暗的大殿里,笼在瑶英身上。

    似静夜沉沉,浮光霭霭,满树梨花绽放在月光溶溶的夜色之中。

    人间天上,银霞通彻。

    李德看着瑶英,忽然想起一个人。

    第25章

    二更

    谢青在两仪殿前等了很久。

    云浮金阙,兽炉蒸香。

    朱红宫门里传来脚步声,他立刻拔步登上石阶,迎上前。

    瑶英步履蹒跚,拖着沉重的脚步踏出大殿。

    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承诺。

    作为交换,李德也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瑶英从没指望一番控诉就能唤醒李德的良知,她离开东宫之后立刻进宫,为的是抢在李玄贞进宫之前和李德做一场交易。

    远嫁和亲必然会赔上性命,既然活不久了,不如再做一笔买卖。

    和李玄贞交易,是为了让飞骑队救出李仲虔。

    和李德交易,则是为李仲虔回京以后打算。

    大概是震惊于瑶英的果决,离开前,李德突然看了她许久,指了指龙案前一块有磨损痕迹的地砖:“七娘,你看。”

    他环顾一圈。

    “这座大殿被烧毁过,前朝的后宫妃嫔就是被关在这里,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到处都需要修补,瓦要换新的,地砖要重新铺,太极殿必须重新起地基……。”

    朝臣多次奏请整修宫殿。

    李德批示:“俭以养性,静以修身,新朝初立,不宜大兴土木。”

    他厉行节俭,令各处正在兴修殿宇的工程停工,只命宫人将宫室内部重新粉刷了一遍就搬入居住,下令禁止各地进贡奇珍异宝,尤其是那些所谓的祥瑞。

    皇帝俭朴,朝臣自然不好大肆铺张,世家豪族之间刚刚兴起的奢靡攀比之风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李德道:“七娘,谁不喜欢鲜衣华裳?谁不喜欢恢弘气派的殿宇?朕不是苦修的和尚,朕也爱奢侈享受,朕也想住高大敞亮的屋宇。”

    他顿了一下,话锋一转:“可是朕是皇帝。”

    还是一个在群雄并立的时代登基不久的皇帝。

    远远还不到享受的时候,身为君主,他必须以身作则。

    他是皇帝,他必须事事谨慎,他必须提防所有的人,他必须运用一切可以运用的手段来平衡朝堂。

    瑶英语气平静:“舅舅曾对阿兄说过,有些人目光短浅,只能看到一时的富贵,有些人目光长远,看到的是几年后,几十年后,甚至是几百年,几千年。舅舅自小体弱,想平定乱世而不得,他和圣上一见如故,志趣相投,他说,圣上看到的就是几十年后,几百年后。”

    当年蛮族南侵,世家纷纷逃往南方避祸,朱氏一族冒着灭族的危险毅然留下,守护无处可逃的百姓。

    朱氏立国时,民心所向,众望所归。

    然而这个在满目疮痍中建立起来的王朝只强盛了一代就迅速衰落,最终彻底灭亡。

    谢无量和李德曾经就此有过争辩。

    李德认为,前朝灭亡,根本原因不在民乱,不在末帝昏庸,而是世家豪族之间的互相争斗,是腐败的吏治。

    朱氏曾经试图挽救王朝,他们大力提拔寒族,改革吏治,推广科举,激起世家的警觉,朝堂内斗不断,皇室子弟互相倾轧,引发几王之乱,继位的君王一个比一个残暴昏聩,天下大乱,改革一败涂地。

    李德说,若他登基,绝不会轻易向世家妥协,他会巩固皇权,收拢兵权,让寒族压制世家,不让前朝的几王之乱重演。

    世家已经无法阻挡寒族的崛起,他们早就该顺应时势,谋求其他方法保全家族利益。

    谢无量忧国忧民,有着和李德一样的长远目光,他深知家族对权力的垄断,也明白只要世家再次主掌朝堂,必定和皇权之间有一场旷日持久的暗斗,而暗斗带来的必然结果就是动荡不安。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新的魏朝,必须在建立之初就打下牢固的根基,扫平所有威胁,彻底改革吏治,避免前朝的弊病。

    如此,才能长治久安,让百姓得以居安乐业,远离战火。

    谢无量身体孱弱,不能像祖辈那样奔赴战场杀敌,但是那丝毫不影响他为平定乱世积极奔走。

    只要能让百姓过上富足安乐的日子,他不介意去辅佐别人。

    他见过一个又一个割据一方的豪杰,最终遇到了李德。

    谢无量对李德寄予厚望,认为李德雄才大略,深谋远虑,会是那个结束乱世的明主。

    于是,即使深知李德本性,即使预见到将来兔死狗烹的结局,谢无量依然选择给李德一个合作的机会。

    他不怕被鸟尽弓藏,只求李德善待自己的妹妹。

    瑶英望着层峦叠嶂的屏风前漫进殿内的灿烂光晕,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圣上,舅舅将你引为知己,即使你借着冷落谢家来警告其他世家,他也没有抱怨过什么……可惜他其实根本没有认清你,他以为你一定会记得对他的承诺,好好照顾我阿娘。”

    瑶英声音一低,“舅舅肯定没想到,你居然连这个最简单的承诺都做不到。你也有私心,你无法面对唐皇后的死,无法化解长兄的恨意,迁怒于我阿娘和我阿兄。”

    东宫针对李仲虔,李德难道不知情?

    他知情。

    他没有出手干预。

    李玄贞为母仇所困,谢贵妃和李仲虔母子就是李德用来打磨李玄贞的磨刀石。

    他无法掩盖对身边的人的无情无义。

    李德沉默。

    瑶英接着道:“我在荆南收治流民,开办书馆,刊印书册,让更多的寒门子弟能读得起书……可是我不敢让圣上知道这些,因为我知道,即使我所做的事情是利国利民之举,圣上也不会因此嘉奖我,圣上只会怀疑我别有用心,进而怀疑到我阿兄身上。”

    “圣上,我虽然是女子,也懂得家国河山之重,但我并不认同圣上对我阿娘和阿兄的种种不公,不认同圣上用满门忠烈的谢家来警示其他世家。”

    一代君王,连忠烈之士都要算计,让他们含恨与九泉之下,天下百姓又会怎么对待英烈之士?

    舍己为公、奋不顾身的英雄豪杰不该被如此轻慢。

    李德不配为她和李仲虔的父亲。

    也不配为谢无量的知己。

    瑶英说完,迎着灿烂的光照,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刚走出大殿,强撑着积攒的力气如潮水般尽数褪去,两腿发软,头重脚轻。

    瑶英不禁轻轻战栗起来。

    谢青的手隔着轻薄的衣衫搀住她的手臂:“贵主,我扶着您。”

    瑶英定定神,靠着谢青的搀扶,一步一步走下长阶。

    广场上洒满炽烈的日光,风声呼啸而过,送来一阵阵檐铃清响。

    “阿青,我要嫁去叶鲁部了。”

    瑶英抬头,望着万里无云的晴朗碧空。

    “我会为你写一封荐书,你可以去投军。军中正是用人之际,你武艺高强,以后一定能在军中崭露头角。”

    谢青扶着瑶英,姿态恭敬,面无表情地道:“我是公主的护卫,公主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瑶英抬眸看他:“你就不怕一去不回?叶鲁部游牧而居,以游荡抢掠为生,我这一去,这一生都不会回来了。”

    草原之上比中原更加动荡,更加野蛮,部落之间互相残杀,叶鲁部落现在强盛一时,转眼就会败在其他部落铁蹄之下,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谢青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平静地道:“那便一去不回。”

    瑶英笑了笑。

    出了广场,瑶英抖得更厉害了,脸上浮起密密麻麻的虚汗,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谢青二话不说,直接抱起她,将她从头到脚裹在披风之中,护在怀里,护送她回王府。

    长史看到疼得不停颤抖的瑶英,老泪纵横。

    瑶英攥住长史的手,断断续续地嘱咐:“胡伯……我没事……三天之后我就好了,你派人去把我阿娘接回来……”

    长史哭着点头。

    “就好了……”瑶英蜷缩成一团,“很快就好了……阿娘和阿兄以后安全了……”

    她沉沉睡去,嘴角微微翘起。

    第26章

    不后悔

    太监总管跪在龙案前,往狻猊香炉里添了几片绿丝郁金,香烟氤氲,淡淡苦香浮动流淌。

    李德望着瑶英离开的方向,出了一会神,忽然问:“你觉不觉得七娘很像一个人?”

    太监放下鎏金银勺,小心翼翼地答:“七公主国色天香,有几分圣上年轻时的风采。”

    若说看眉眼,七公主谁都不像,诸位皇子公主中,只有她是一双又大又修长的媚眼。

    李德嘴角扯了一下,“富年,你说这世上最懂朕的人是谁?”

    太监斟酌了一会儿:“自然是先皇后。”

    李德脸上笑出细密的皱纹,凤眸闪过惆怅之色。

    他这一生只爱过唐盈一个女人,但是唐盈从来不曾懂他,她要的是一个一心一意的丈夫,一个温馨圆满的家,而不是一个帝王。

    “这世上最懂朕的人是谢无量。”

    太监脸上有惊诧一闪而过。

    李德明白太监心里在想什么:既然谢无量最懂您,您怎么对谢贵妃和她的儿女如此冷淡?

    就像唐盈当年一次次质问他一样:郎君爱我敬我,为何还要娶其他女子?

    因为他不仅是李德,还是无数将士效忠的魏郡大将军。

    唐盈死后,很多人问李德:后悔吗?

    刚刚失去唐盈的李德当然后悔,他一夜白头,雷霆大怒,将所有怒火全都撒到谢满愿和李仲虔身上。

    唯有一个人,从没问过李德后不后悔。

    他冷静地替谢满愿整理了行装,将她送走避祸,要求李仲虔弃武从文,从此专心研读书卷,一辈子都不要再碰一下那对擂鼓瓮金锤。

    忙完一切后,他回到荆南,再也没踏出荆南一步。

    最后死在了荆南。

    这世上唯一懂李德的人死去了。

    这世上他唯一真心爱过的女人也化成了枯骨。

    他唯一偏心疼爱的儿子反复无常,阴郁深沉,日后羽翼丰满,必定会杀了他这个父亲,为他母亲报仇。

    李德知道,自己这一生都将因为唐盈的死而负疚痛苦。

    但他不后悔。

    魏军收复了大半江山,魏朝立国,假以时日,他和他的子孙一定能完成统一山河、威服四海的大业。

    河清海晏,国泰民安。

    这条路注定艰难,也注定孤单。

    他可以一个人走下去。

    即使结果是众叛亲离、孤寡一生。

    为君者,本就该如此。

    李德翻开一份奏疏:“朕今天才知道,所有儿女中最懂朕的人,居然是七娘。”

    太监眼底掠过一丝欢喜:圣上这是要好好待七公主了?

    李德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目露嘲讽。

    他即将下旨让七娘和亲降番。

    若七娘不是谢满愿的女儿,不是李仲虔的胞妹,就凭她的这份通透,他或许会把她留在身边。

    可惜她是。

    他不会给李玄贞留下任何隐患,七娘越了解他,他越不能留她。

    ……

    瑶英昏睡了一天一夜。

    翌日早上,东宫派人过来探问消息,被挥舞着长矛的中郎将徐彪赶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李玄贞亲自来了。

    胡长史拦在门前,冷笑:“太子殿下可否等我们贵主能下地了再来?”

    李玄贞眉头轻拧。

    魏明站在他身后,笑着问:“七公主果真病得很重?某略通医理,不如就由某为公主看看脉象。”

    刚刚谈好了交易李瑶英就病了,这病怎么来得这么古怪?

    长史双手紧握成拳,满脸愤恨,正想破口大骂,身后传来开门声。

    谢青拉开了门,眼神示意他不必阻拦。

    长史咬了咬牙,让出道路。

    李玄贞踏进里间,听到魏明耸鼻轻嗅的声音。

    屋中没有药味。

    魏明小声说:“果然古怪!七公主一定是在装病……”

    他说得十分笃定。

    但是当他的目光落到半靠在床榻之上的李瑶英时,语气立马变得不确定起来,慢慢收了声音。

    瑶英面色苍白,双唇微青,没有一丝血色,看着确实像是重病的样子。

    魏明心里泛起嘀咕:七公主真病了?

    李玄贞站在脚踏前,离床榻很远的地方,视线在瑶英脸上停留了片刻。

    日光漫进屋中,被镶嵌刺绣山水人物图屏落地大屏风细细筛过,笼在他肩上,溶溶的金光里,他俊朗的面孔隐匿在一片半明半暗的光影之中。

    一双狭长的凤目,冰冷黑沉。

    瑶英神思恍惚,和李玄贞对视了片刻,忽地轻声唤:“阿兄……”

    屋中众人怔了一怔。

    瑶英微微细喘,目光落在李玄贞的脸上,低声喃喃:“阿兄回来了。”

    长史低头抹泪。

    李玄贞没有作声。

    谢青上前一步,躬身道:“公主,这是太子殿下。”

    瑶英神情有些迷茫,呆了一呆,眼底的迷惘空濛之色一点一点褪去,双眸黑白分明,秋水潋滟。

    她看着李玄贞,慢慢认出他来,神色渐渐变得冷淡。

    “长生哥哥,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这一声叹息似有若无,仿佛只是李玄贞的错觉。

    他抬起眼帘,心底好似被人轻轻投下一块石头,荡开一圈一圈的涟漪。

    等他回过神时,瑶英已经清醒过来,恢复了一贯的神色,淡淡地道:“我已经向圣上禀明代嫁之意,过几日诏书就会颁布下来,太子殿下不必担心我出尔反尔。”

    她说话有气无力,声音听起来又娇又柔,却透着一种疏离之意。

    李玄贞沉默地看着她。

    魏明忍不住道:“某斗胆,请公主给出一份可以当凭证的信物,否则飞骑队不会踏进黄州一步。”

    瑶英嘴角轻翘,讥讽地道:“这份信物想必是要送去叶鲁酋长手中的吧?”

    他们怕她反悔。

    魏明皮笑肉不笑地道:“公主冰雪聪明。”

    依他的主意,东宫不该救李仲虔,但是李玄贞铁了心要救朱绿芸,他权衡了一番,觉得这样也好,七公主远嫁和亲,李仲虔失了臂膀,也就不足为虑了。

    说不定李仲虔到时候冲冠一怒,自取灭亡……那就更好不过了。

    魏明来王府,就是为了找李瑶英要一份信物,让她没有反悔的余地。

    长史气得浑身直哆嗦:公主都病成这样了,他们居然还来逼她!

    瑶英面色平静,轻轻咳嗽了一声,看向床榻边的一只小匣子。

    谢青会意,拿起匣子递给魏明。

    魏明接过匣子打开,看了看,面露喜色。

    匣子里有封瑶英的亲笔信,还有她的随身佩饰,这些东西足够充当信物。

    瑶英掩唇咳嗽,望着李玄贞,虚弱地道:“殿下可满意了?还是说,殿下非得马上把我送到叶鲁酋长的床上才放心?”

    娇软的语气,却是最辛辣的质问。

    这一句让魏明都皱起了眉头,尴尬地笑了笑,“不打扰公主修养了。”

    他看一眼李玄贞。

    李玄贞挪开了视线,转身就要走。

    长史双目圆瞪,大喊:“等等!你们的信物呢?谁知道你们会不会遵守诺言?公主的信物给你们了,你们也得拿出信物!”

    魏明眉头紧皱,看向李玄贞。

    李玄贞回头,盯着瑶英看了一会儿:“你想要什么凭证?”

    瑶英一笑,气若游丝,双眸却清亮有神:“太子殿下一言九鼎,何须凭证?”

    魏明愣了一下,面色发窘。

    李玄贞薄唇轻抿,眼底暗流交错,站了一会儿,转身出去了。

    长史立刻吩咐侍女挂上帘子,奔到床榻前,忧心忡忡地道:“贵主,真的不需要找太子讨要一份信物吗?万一太子不守信用怎么办?”

    瑶英喘了几口,摇摇头。

    “太子不会毁约。”

    李玄贞答应救谁就一定会做到,即使那个人是他的死敌,这一点她不担心。

    ……

    出了王府,魏明建议立刻将李瑶英的信物送去叶鲁酋长下榻的宅邸。

    “这样一来,七公主想反悔也不行了。”

    李玄贞没说话,伸手扣住匣子。

    魏明吃了一惊,抬起头。

    李玄贞道:“先留着,等黄州那边有音讯了再说。”

    魏明眼神闪烁了一下,低头应是。

    回到东宫,僮仆过来禀报:“殿下,娘子等您多时了。”

    李玄贞换了身衣裳,去内院见郑璧玉。

    郑璧玉一脸忧愁:“殿下,真的只能让七公主代嫁吗?别人行不行?”

    李玄贞揉了揉眉心,“不行。”

    郑璧玉咬了咬唇,眼圈微微发红:“七公主只有十四岁!她是你的妹妹,虽然不同母,也是你的手足,殿下,你怎么能让七公主代朱绿芸受过?若是圣上执意要和亲,也就罢了。可这桩婚事是朱绿芸自己挑起来的,你不该拿这个和七公主做交易!”

    李玄贞霍地抬起头,目光冰冷,声音发沉:“不是她,就得是芸娘,你很想看着芸娘和亲?”

    郑璧玉一怔,秀丽的面孔霎时盈满愠怒之色:“殿下是什么意思?殿下以为我阻止你,是为了让朱绿芸远嫁?”

    李玄贞垂眸不语。

    郑璧玉身上直抖,气得一时说不出话。

    片刻后,她笑了笑,不无讥讽地道:“殿下,妾身是郑氏嫡女,自幼诗书熏陶,以女德扬名,这些年殿下为了朱绿芸屡屡做出不合时宜的举动,妾身确实有埋怨之语,但妾身从未妒忌过朱绿芸。妾身是殿下的妻子,殿下怜爱谁,妾身也会和殿下一般怜爱照顾她,只求她能让殿下快活舒心。”

    李玄贞目光发直,幽幽地道:“太子妃素来贤惠……那你又为何为七公主求情?”

    郑璧玉沉默。

    是啊,她为什么要为李瑶英说话?

    李玄贞了解她,她是世家嫡女,从小耳濡目染,万事以家族利益为先。

    冷静理智,自私自利。

    当年天下大乱,郑家几支分别投效不同的势力,郑瑜成为李德的幕僚,而她的父亲选择辅佐李德的死敌。

    这就是世家的生存之法,不管最后哪一方得胜,郑氏一族都能继续在新朝兴旺繁盛。

    天下大义、民众哀苦和他们不相干,他们只注重自己的家族。

    谢家那样以天下为己任的世家是异类,所以谢家子息单薄,最后彻底湮没在战乱之中。

    他们被世人仰望,又不被世人理解。

    唯有像郑家这种永远以家族利益为先的氏族才能一代又一代地鼎盛下去。

    郑璧玉身为世家女,精于算计,凡事都为自己和家族打算。

    十五岁那年,她嫁给了李德死敌的儿子,赵家答应将来册封她为太子妃。几年后赵家兵败,父亲将她送到了李德面前。

    李德问郑璧玉可否愿意改嫁李玄贞。

    郑璧玉想也没想就答应了,第一个丈夫的尸首还没凉透,她就做好了再次出嫁的准备。

    这样的她,为什么要为七公主不平?

    郑璧玉苦笑了一下,缓缓地道:“我第一次见到七公主的时候,她才十岁。那年,赵家兵败,魏军围住了赵家大宅,赵家和李家是世仇,又杀了圣上的亲弟弟,老夫人知道城破之后李家不会放过她们,让人准备了毒酒。”

    ……

    那时郑璧玉也在老夫人身边。

    老夫人眼中含泪,对她道:“玉娘,你是郑氏嫡女,素有贤德之名,李家不会杀你,我赵家上下几十口却难逃此劫。你我婆媳一场,也是缘分,今日一别,阴阳两隔。若你能见到你的叔父,望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为我赵家内眷说上几句好话,好歹求他们别糟蹋我们的尸首。”

    郑璧玉哽咽着点了点头。

    高墙外火光熊熊,厮杀声越来越近。

    赵夫人领着所有女眷躲在赵家祠堂里,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几位公子的姬妾,府中侍女,还有年幼的小娘子和嗷嗷待哺的女婴,所有人跪地掩面痛哭,瑟瑟发抖。

    “阿洛,别怕。”赵夫人安慰自己平日最疼爱的小孙女,颤抖着递出毒酒,“喝了这杯酒,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阿洛已经十五岁了,明白祖母递上来的是毒酒,吓得哇哇大哭。

    一屋子的女眷跟着一起放声大哭,一派凄凉。

    就在这时,大门上忽然传来踹门声,士兵在外面大叫大嚷着要冲进祠堂,粗野的污言秽语此起彼伏。

    女眷们一脸惊恐,失声惊叫。

    郑璧玉和自己的侍从站在一边,没有上前。

    从赵家败落的那一刻起,她就和赵家人没什么关系了。

    赵夫人脸色发白,抓住阿洛,掰开她的嘴巴,哭着道:“阿洛,乖,喝了它,你就不用受罪了。”

    阿洛啼哭不止,却也懂得祖母这是不忍看她被乱兵蹂躏,慢慢张开嘴巴。

    “赵夫人,且慢!”

    一道稚嫩的的声音突然响起,似夏日初熟的果子,甜净清脆。

    郑璧玉循声望去。

    门外的吵嚷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大门被打开,一个身穿缥色圆领锦袍、头戴莲花碧玉冠的少年走了进来。

    等少年走近,郑璧玉发现对方原来是个娇俏明媚、肤光如雪的小娘子。

    小娘子走到赵夫人面前,朝她揖礼,道:“老夫人有礼了。方才惊吓到了老夫人,老夫人勿怪,我已经让外人退出祠堂,他们不会再来了。”

    赵夫人呆呆地看着小娘子。

    小娘子看一眼哭得撕心裂肺的阿洛:“阿姐这般好年纪,老夫人真的忍心让她为赵家陪葬?”

    赵夫人低头看着阿洛,祖孙俩抱头痛哭。

    小娘子道:“老夫人放心,今天我守在这里,没人敢轻慢诸位。”

    她示意身后的侍从。

    侍从们进屋,收走所有女眷跟前的毒酒,恭敬地退了出去。

    小娘子也走了出去,侍从搬来一张交椅,她一撩袍角,大马金刀地坐在交椅上,脚尖却悬在半空,没够着地。

    她咳嗽了一声。

    侍从挪了把杌子在她脚下,小娘子踩着杌子,正襟危坐。

    高墙之外到处是喊杀的士兵,夜色暗沉,隆烟滚滚,小娘子一坐坐到半夜。

    期间不时有乱兵带着一脸猥琐的奸笑冲进祠堂,小娘子的侍从立马上前:“女公子在此,谁敢放肆?”

    乱兵们吓得掉头就跑。

    到了后半夜,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群膀大腰圆的士兵簇拥着一个手握金锤的青年走了进来。

    青年挺拔健壮,戎装下肌肉虬张,大踏步走到小娘子面前。

    祠堂里的赵家女眷看到来人,浑身哆嗦。

    郑璧玉认得青年,李家小霸王杀人如麻,恶名远播,赵家的小公子就死在他的双锤之下。

    李仲虔直奔向长廊,浑身是血,满脸阴戾,一开口,却是温和的语调:“在这里做什么?”

    小娘子站起身:“阿兄,你受伤了?”

    李仲虔随手抹了下袖子上的血:“别人的血……这里乱糟糟的,你别待在这里,我让谢超送你回去。”

    小娘子摇摇头,“赵家女眷都在祠堂,我得守着她们。”

    郑璧玉以为李仲虔会斥责小娘子胡闹,然而他一句责怪的话都没说,点点头,吩咐部下:“谢超留下,谁敢冲撞七娘,格杀勿论。”

    嘱咐了几句,李仲虔提着染血的双锤匆匆离开。

    小娘子接着坐回交椅上,一直守到天亮。

    第二天,郑璧玉跟着郑家派来接她的人离开。

    后来母亲告诉她,赵家的女眷保住了贞洁,没有寻死。李家并没有对赵家赶尽杀绝,归还了赵家的老宅和护卫奴仆,让他们回老家安置。

    ……

    郑璧玉回忆完往事,看着李玄贞。

    “殿下,七公主救了赵家女眷,却从未提起此事。后来,她还救了卢家、吕家、孙家的女眷……”

    “那年我生产,殿下在外征战,城里有叛军出没,堵住了城门,城中人心惶惶,十一岁的七公主派人照顾我和其他妇孺,自己带着护卫登上城墙,劝说、威慑叛军。”

    郑璧玉永远不会忘记当时城中那种沉重压抑、大祸临头的绝望气氛。

    府里人仰马翻,李德的妾侍们只会啼哭,有人闹着要投降,李瑶英下令斩杀要去打开城门的内应,以李家女公子的身份召集城中人马,在城墙上守了十多天。

    郑璧玉生产过后,咬牙下床,打算也去城墙上守着,她是李玄贞的妻子,不能让李仲虔的妹妹太出风头。

    侍女扶着她走到城墙下,她抬起头,看到城墙上那个一身猎装、沐浴在灿烂烈日下的少女,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李瑶英的场景。

    郑璧玉嫁给李玄贞后,曾问李瑶英:“七娘和赵家非亲非故,为什么要救赵家女眷?”

    李瑶英漫不经心地道:“举手之劳罢了。”

    郑璧玉是世家女,清醒而理智,嫁给李玄贞后,一心一意为李玄贞谋划,朱绿芸折腾得死去活来又如何?她永远是李玄贞的正妻。

    一肚子算计的郑璧玉站在城墙下,抬着头,看着李瑶英娇小而坚定的身影,怔了半晌,转身回房。

    郑璧玉知道,七娘并不是在为李仲虔招揽人心,她只是想保护城中的百姓,保护李家的妇孺。

    正如她保护赵家女眷那样,同样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既然能伸把手,让对方免于被蹂躏的悲惨命运,为什么不帮忙呢?

    郑璧玉眼中浮起泪光。

    “殿下问妾身为什么替七公主说话,原因很简单,因为妾身还有一点良心。”

    李玄贞闭上了眼睛,双手微微发颤,额前青筋暴起:“是她自己来求我的!是她来找我交易的!她是谢氏女的女儿,她的死活和我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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