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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谢青的手都比李仲虔这双手好看。

    瑶英坐着出了一会儿神。

    她知道外面的人是怎么看李仲虔的。

    他们说他杀人如麻,暴虐残忍,屠空了一座又一座城。

    瑶英劝过李仲虔。

    战场上对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当然不能妇人之仁,但是屠城还是太冷血了。

    李仲虔轻笑,揉了揉瑶英的脑袋。

    瑶英以为他听进去了,结果第二天就发现自己身边的侍从换了一批。

    侍从甲道:女郎,二公子深受百姓爱戴!

    侍从乙说:女郎,您请宽心,民间百姓没有骂二公子。

    瑶英气得倒仰:这种掩耳盗铃的法子,也亏李仲虔想得出来!

    酣睡中的李仲虔忽然翻了个身,手掌一拢,紧紧攥住瑶英的手腕。

    瑶英被拉得一晃,醒过神,掰开李仲虔的手,小声骂:“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纱帘轻晃,外面传来春如的声音:“贵主,法师出来了。”

    瑶英留下宫女照顾李仲虔,起身去西边厢房。

    蒙达提婆今天穿一袭中原北方僧人间风行的缁衣,仪容整肃,法像庄严,从内堂步出,双手合十:“公主,贵妃确实用过婆罗门药。”

    一旁的奉御低下了头,冷汗涔涔。

    瑶英脸色微沉。

    她知道谢贵妃的痴傻无药可医,请蒙达提婆入宫不是为了给谢贵妃治病,而是查清楚病因。

    谢贵妃病得古怪,瑶英出生的时候她已经神神道道了,那时候唐氏已死,谢家依旧鼎盛,没有一点要覆灭的迹象。

    几个月前,有位道士看过谢贵妃的脉象,说出他的猜测:谢贵妃可能服用过婆罗门药,这才会心智失常。

    宫里的奉御对婆罗门药所知不多,瑶英怕打草惊蛇,没有声张此事。

    她请蒙达提婆入宫,就是为了确认道士的猜测是真还是假。

    蒙达提婆似乎完全没注意到霎时变得凝重的气氛,慢条斯理地道:“贵妃所用的婆罗门药,应当是《婆罗门诸仙药方》中记载的一味长生仙药。贫僧曾经见过长期服用此药的人,他们夜不能眠,日不得安,神智错乱,记忆颠倒,和贵妃的症状无二。”

    瑶英冷静地问:“法师,可有医治之法?”

    蒙达提婆摇了摇头,神色悲悯:“长生仙药的毒素无法拔除,而且贵妃之病远比贫僧见过的人更重,心病难解。”

    瑶英心里明白。

    谢贵妃接受不了谢无量已经死去的事实,婆罗门药是病因,而谢家的噩耗让她彻底疯癫。

    她疯了,谢无量就一直活着。

    瑶英闭了闭眼睛,平复所有思绪。

    宫人按她的命令准备了金银,绢帛,药材,还有几匹马,作为酬谢蒙达提婆的谢礼。

    谢青奉去了一趟政事堂,拿来几位宰相署名下发的过关文书。

    瑶英知道蒙达提婆迫不及待启程去西域,没有多留他,奉上文书,送他出宫。

    蒙达提婆怔了怔。

    他其实并不想进宫为谢贵妃诊治。

    在蜀地时,蒙达提婆常和达官贵人打交道,他们大多礼数周到、举止娴雅,以修行居士自称,十分热衷于礼佛论经,但是行事却蛮横霸道、自私冷酷,根本不顾下层百姓的死活。

    蒙达提婆离开蜀地时,昔日将他奉为座上宾的权贵立刻翻脸,强行扣留他和弟子,还杀了他的侍从来威胁他。

    他逃出蜀地,去西域的决心更加强烈,但是大慈恩寺的监院告诉他,没有过关文书,他会死在金城。

    为了过关文书,蒙达提婆只能冒着被七公主扣押的风险进宫。

    七公主问他谢贵妃的病能不能治时,他犹豫了一瞬,还是说了实话。

    谢贵妃的病确实不能治。

    蒙达提婆心中忐忑。

    出乎他的意料,七公主和他之前见过的权贵不一样,她没有大发雷霆,没有迁怒他,也没有强行留下他为母亲诊治。

    她按照约定,痛快地放他离开,还为他准备了厚礼。

    压在蒙达提婆心口的大石终于落地。

    松口气之余,又觉得惋惜。

    七公主面相雍容,眼神清澈,眸光流转间,有如日出云散,璀璨华光倾洒而下。

    和佛门有缘。

    可惜公主并不信佛。

    蒙达提婆安慰瑶英:“公主,一切都是命数,贵妃如此,倒也不是坏事。好坏互为因果,世事无常,顺其因缘。”

    瑶英笑了笑。

    她不懂法师话里的禅意,不过有件事她很清楚,她一定会查出下毒之人是谁。

    出了宫门,蒙达提婆郑重朝瑶英道别。

    瑶英学着他的样子双手合十:“西行之路艰难险阻,祝法师一路平安,事事顺遂。”

    蒙达提婆道:“多谢公主。”

    瑶英想起一事:“法师想见的那位佛子,可是西域王庭君主昙摩罗迦?”

    蒙达提婆有些诧异,颔首道:“正是。”

    ……

    西域王庭和中原不同,那里神权重于王权,昙摩罗迦既是备受崇敬的佛子,也是世俗君王,是西域百姓心中的神。

    他少年登基,起初只是个受世家控制的傀儡皇帝,被大臣囚禁在佛寺之中修习佛法。

    昙摩罗迦十三岁那年,北戎可汗率领三万大军突袭王城。

    世家率领的军队不是北戎的对手,丢盔弃甲,仓皇逃跑。

    昙摩罗迦幽居佛寺,知道消息的时候,佛寺已经被重重包围。

    僧人劝昙摩罗迦投降,他是佛子,北戎可汗攻打王城,就是为了活捉他以号令西域。

    昙摩罗迦不愿做北戎的俘虏,沉着冷静地指挥忠心于他的僧兵,逃出王城,然后召集被冲散的王庭军队,转头攻打北戎大军。

    两军作战时,佛子昙摩罗迦身着绛红色僧袍,一人一骑,走在阵前。

    衣袍猎猎,苍凉壮丽。

    恍如神祇降世。

    僧兵和军队受到鼓舞,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毫不畏死地往前冲锋。

    区区两千多人,竟然将气势汹汹的北戎大军赶出了王庭。

    战无不胜的北戎可汗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败于一个少年之手,想起佛子降生时的种种离奇传说,心有余悸,掉头往东继续吞并草原其他部落,不敢再轻易挑衅王庭。

    十三岁的昙摩罗迦以少胜多,战胜了不可一世的北戎,威望空前,趁势一举夺回王权,确立自己对王庭的统治。

    自此,西域北道太平了十年。

    ……

    几年前,有位西域僧人因缘巧合之下流落至蜀地,蒙达提婆和他来往过一段时间,听他详细描述过那个黄沙之中的西域佛国,所以知道昙摩罗迦的生平。

    连年战乱,中原西域两地已经阻隔数十年,现在西域诸国以为中原仍由一个统一的王朝统治。

    中原对西域的了解就更少了。

    蒙达提婆没想到李瑶英居然也听说过昙摩罗迦的名字。

    事实上瑶英不仅知道昙摩罗迦,还知道那个和尚活不了几年了。

    大概是印证了那句慧极必伤,昙摩罗迦从小身体不好,十几岁的他可以亲临战场,率领僧兵作战,很快就缠绵病榻,下不了地,骑不了马。

    他是个虔诚的和尚,依旧住在佛寺,以佛子的身份压制野心勃勃的世家,平衡各方势力,震慑北戎。

    北戎可汗惧怕昙摩罗迦。

    几年后的李玄贞也怕。

    他们都想一举夺下西域北道,前者被昙摩罗迦吓得十年不敢攻打王庭,后者李玄贞也屡屡吃败仗。

    就像传说里的那样,昙摩罗迦是佛子,有神佛庇佑,战无不胜。

    北戎和魏朝无计可施,只能等着昙摩罗迦病死的那一天。

    昙摩罗迦知道自己活一天,王庭能太平一天,一旦他死去,西域百姓必将遭受北戎铁蹄践踏,壮年男人被屠杀,老人、女人和孩子沦为奴隶。

    他忍受痛苦煎熬,以病弱之身支撑着风雨飘摇的王庭,最终还是不幸病逝。

    据说他死去的时候,已经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

    一个月后,王庭灭国。

    瑶英有点同情昙摩罗迦。

    同样是体弱多病,她由哥哥悉心照料,没吃多少苦头,昙摩罗迦却必须以多病之身苦修,短短二十几年的岁月,日日都是煎熬。

    大概也只有他那样意志强大的高僧,才能忍受那么多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折磨。

    她心里默默感慨,没有再问什么,和蒙达提婆道别,目送法师在弟子的簇拥中走远。

    不知道法师能不能顺利见到昙摩罗迦。

    ……

    公主府。

    昨晚李玄贞走后,朱绿芸哭了一夜,早上起来照镜子,两只眼睛肿得像烂桃子一样。

    侍从小声道:“公主,太子昨晚在院子里站到半夜才走。”

    朱绿芸红肿的双眼又盈起泪光,哭道:“他守到半夜又有什么用?我求他带兵去救我的姑母,他说什么都不肯!”

    侍从小心翼翼地劝哄,东拉西扯说了一车好话。

    朱绿芸擦干眼泪:“姑母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一定要把她救回来!”

    她翻出姑母托忠仆送到自己手上的信,看了一遍,下定决心。

    “你去一趟义宁坊,告诉叶鲁部落的人,我愿意下嫁!”

    侍从垂首应是,嘴角轻轻勾起。

    第10章

    裙下之臣

    李仲虔黑甜一觉,睡醒的时候,屋中黑魆魆的。

    罗帐低垂,光线暗沉。

    黑暗中传来衣裙窸窸窣窣轻响,一道窈窕的身影侧对着他盘腿坐在矮几前,双手撑着下巴,嘴角微微翘起,正聚精会神地盯着矮几上的香盒看。

    那是一只镶金錾花凤鸟纹蚌壳香盒,盒盖半开,隐隐透出丝丝缕缕淡青色的光。

    小娘子看得入神,不禁伸手轻轻拂开盒盖。

    霎时,柔和的光晕如水般流泻而出,光照一室,明耀如烛。

    原来香盒中盛着一枚珠圆玉润、大如鸽蛋的拂林国夜光壁。

    李仲虔坐起身,揉了揉肩膀。

    “喜欢吗?”

    他含笑问,脸上有几分自得之色。

    夜光壁也叫明月珠,他看到这颗珠子的时候马上就想到妹妹,她小名叫明月奴,是谢无量取的。

    李瑶英笑容满面地点点头,眼睫乌黑浓密:“喜欢。”

    珠宝玉石寻常,难得的是这颗明月珠色泽圆润,形状优美。

    潋滟的微光映在她雪白的脸庞上,本就是十分颜色,朦胧的珠光一衬,更是眉目如画,柔美娇媚。

    李仲虔怔了怔,像是大梦初醒似的,凤眼微眯,仔细打量瑶英。

    瑶英怕热,乌黑长发高挽,戴了一顶牡丹碧罗花冠,眉间翠钿,唇上春娇,身上穿一件薄如蝉翼的缥色轻容纱,底下系五色夹缬缕金八幅长裙,臂上挽了条白地刺绣花鸟璎珞纹织银帔巾,薄眉轻敛,一寸横波,一手撑在矮几上,含笑坐在那里。

    她私底下一直这样,慵懒随意,能坐着绝不站着,能靠着什么绝不老老实实跪坐,姿态大大咧咧,毫无高门贵女应有的贤淑端庄之态。

    李仲虔提醒过她几次。

    瑶英万分乖巧,次次答应会改,不一会儿又悄悄改了跪姿,要么粗鲁地盘着腿,要么干脆往后一倒靠在凭几上偷懒。

    说她几句,她漫不经心地一笑,老老实实跪坐,没一会儿又故态复萌。

    李仲虔宠瑶英,没怎么管她。

    她是他妹妹,用不着压抑本性。

    在他眼里,瑶英还是个天真娇憨的孩子,颤巍巍跟在他身后,要他抱她去庭前摘枝头熟透的李子。

    这一刻,李仲虔看着沐浴在珠光中的瑶英,突然意识到:不知不觉间,妹妹早就长大了。

    她依旧大大咧咧,盘腿而坐,但是一点都不粗俗,顾盼间自有一股恰到好处的、难以用言语描绘比拟的动人气韵。

    面庞清丽,气度清贵,骨子里却透出柔若无骨的妖娆妩媚。

    加之青春正好,容色鲜妍,不必脂粉妆饰,只需眉眼微弯,展颜一笑,就能让京中半数浮浪子弟酥了身子。

    李仲虔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忽然想到薛五念的那些诗。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当初真该把薛五的另一条腿也打断了!

    李仲虔眸色微沉,心里邪火直冒。

    他十几岁起便放浪形骸,走马章台,知道什么样的女子最让男人欲罢不能,也知道薛五那帮人心里在想什么。

    瑶英莫名其妙地看李仲虔一眼,关切地问:“阿兄,是不是头疼了?”

    李仲虔含混地唔一声。

    瑶英轻轻拍一下他的胳膊:“让你少喝点,你总不听!”

    她扬声唤春如的名字。

    宫女应声掀开罗帐,端来热水巾帕服侍李仲虔梳洗,逐一点亮屋中四角的鎏金灯树。

    瑶英小心翼翼地收起夜光壁,命宫人传饭。

    她已经吃过了,本想叫李仲虔起来一起用膳,看他梦中眉头紧皱,像是十分疲倦,就没叫他。

    汤羹一直在灶上热着,羊肉炖得很烂,李仲虔沉默着吃了两碗,问起蒙达提婆。

    瑶英之前已经斟酌过了,没和他说婆罗门仙药的事,只说蒙达提婆也不能医治谢贵妃的疯癫。

    李仲虔没有多问,又问:“他有没有给你诊脉?说什么了?”

    瑶英笑道:“法师说我天生体弱,不过后天调养得宜,又一直坚持锻炼,没什么大碍。”

    谢贵妃神智清楚的时候,衣不解带地守着她,照顾她。

    她身上始终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后来李仲虔把她接到身边照料,为她遍寻名医。只要郎中开出药方,不管方子有多古怪,需要多少昂贵稀罕的药材,他都会想办法搜罗来,让郎中调配成丸药给她服用。

    她被照顾得很好,身体比小时候强健多了,能跑能跳能骑马,个头也窜得快。

    李仲虔不放心,让人取来蒙达提婆留下的药方,坐在灯前细看。

    那不过是几张温补调理的方子,他一一看完,点点头。

    “明月奴,你过来。”

    李仲虔打发走宫人,示意瑶英坐到自己跟前,郑重地道:“我昨晚和郑相公谈过了,为你订了一门亲事。”

    瑶英愣了半天,哭笑不得。

    这也太急了吧?

    李仲虔在某些方面很固执,非要给她寻一门妥帖的亲事。

    她早和他说过了,自己年纪还小,不想嫁人。

    头顶始终悬着一把刀,她真没心思谈婚论嫁。

    李仲虔的态度却很坚决,挑来选去,最后定下了郑家。

    出征前他提起过这事,她当时没答应。

    瑶英想了想,还是坚持自己的决定:“阿兄,过两年再说吧。”

    她还没查清楚唐氏愤而自尽的真相,没找到下毒害谢贵妃发疯的歹人,实在分不出心思挑驸马。

    李仲虔抬手揉揉瑶英的脑袋:“别怕,只是先定亲,等你及笄了再商量。郑家三郎是嫡出,人品端正,相貌堂堂,人也和气,自小熟读诗书,典章制度全都熟记在心,虽然现在只在鸿胪寺领了一个闲差,过不久肯定能升迁。”

    真的是郑景?

    瑶英呆了一呆。

    离开平康坊后,谢青平静地告诉她,那个狼狈爬窗逃走的青年就是郑家三郎。

    瑶英不记得郑景的长相,当时完全没认出来,只当对方是个头一次逛烟花之地的书生,听见酒肆外面人声嘈杂,以为是官差过来拿人,羞窘之下想跳窗逃走,正好摔落在她面前。

    回想当时郑景灰头土脸、羞得无地自容的样子,瑶英不禁莞尔。

    谁能想到腼腆平庸的郑景以后会平步青云,成为权倾一时的宰辅,胆子大到敢拿着笏板抽小皇帝的嘴巴?

    她斜倚凭几,笑得花枝乱颤,满室的烛火仿佛瞬间亮堂了几分。

    李仲虔立刻警觉地皱眉:“你笑什么?”

    瑶英摆摆手,语气敷衍:“没什么。”

    李仲虔狭长的凤眼微微一挑,忽然欺身上前,抓住她的肩膀,一叠声逼问:“小七,你是不是见过郑景?他和你说什么了?你到底在笑什么?”

    瑶英笑而不语,双颊微微晕红。

    她不敢告诉他撞见郑景逛青楼的事,不然他一怒之下把郑景给锤死了该怎么办?

    李仲虔脸色阴沉,想到一种可能,眼底暗流汹涌。

    “你是不是喜欢郑景?”

    看她这样子,莫非和郑景有私情?

    瑶英一愣,连忙解释:“我只见过他几次……”

    李仲虔声音发冷:“这么说,你确实见过他?见过几次?郑三和你说什么了?”

    瑶英忍不住白他一眼,收起笑容,推开他:“见是见过几次,不过没说上话。”

    他都自作主张把亲事定下来了,还关心这些做什么?

    她还没发脾气呢,他发什么疯?

    李仲虔沉默了半晌,知道自己反应过度了,悻悻地松开手。

    他叹口气,伸手帮瑶英整理从肩头滑落的帔巾,动作小心翼翼的,带着讨好。

    瑶英板着面孔轻哼一声,抽走帔巾不让他碰。

    李仲虔苦笑,紧紧攥住帔巾不放,声音艰涩:“小七,你记住,别和阿娘那样……”

    别为了年少时的刹那悸动冲动地付出自己全部的真心,飞蛾扑火,只换来一场空。

    即使喜欢一个人,也要好好保护自己,自私一点,凉薄一点。

    不要傻乎乎地一头栽进去。

    瑶英怔住。

    李仲虔笑了笑,没有接着说下去。

    其实他不需要这么紧张,小七从来都不像谢贵妃。

    可他还是忍不住担忧。

    瑶英叹口气,轻轻握住李仲虔僵直的手。

    “阿兄,你放心。”

    她突然明白,为什么李仲虔一直不愿娶妻。

    他看似粗枝大叶,其实心思敏感。

    他出生时,李德和谢贵妃正是最恩爱的时候,他目睹了唐氏和谢贵妃之间的纷争,目睹谢贵妃从幻梦中清醒、失望到最后心如死灰,目睹了谢家从鼎盛到覆灭。

    经历了那么多,他什么都不在乎了。

    ……

    兄妹俩闹了场小小的别扭,李仲虔自知理亏,答应瑶英先不提郑家的事。

    瑶英松口气。

    自从知道自己是李玄贞的妹妹,她留心观察过,发现有些事和她知道的一样:唐氏死于她出生前,李德登基以后追封唐氏为皇后,所有李家公主都没有封号,唯独朱绿芸有封号福康,李玄贞和朱绿芸果然纠缠不清。

    但是也有些事情不一样:比如李德比上一世早两年称帝,他这一世已经比前世多出三个儿子,两个女儿……

    瑶英自己也是一个变数。

    现在她只想查清楚唐氏和谢贵妃之间的纠葛,不想再生枝节,把更多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来。

    ……

    东宫。

    李玄贞一夜没睡,回到东宫,侍从禀报说太子妃郑璧玉昨晚一直等到半夜。

    他揉揉眉心,知道郑璧玉肯定准备了一肚子劝谏的话,不想过去听妻子教训,掉头去书房。

    魏明将这段时间的线报整理成条陈,请李玄贞过目。

    李玄贞一目十行,看到一半,眉头紧皱:“杜思南是怎么回事?”

    杜思南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他嘱咐过东宫属臣,让他们想办法招揽杜思南,这都几个月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魏明面无表情地答:“殿下,京中传说,杜思南已经投效二皇子了。”

    李玄贞一笑:“杜思南不会投效李仲虔,再派人去请他……”

    他思索片刻。

    “不,别派人了,孤亲自去请他,以示郑重。”

    魏明眉心跳了跳,面露难色:“殿下,杜思南或许没有投效二皇子……不过京中还有一种传言……是有关七公主的。”

    李玄贞没说话。

    魏明看他一眼,接着道:“传说七公主爱慕杜思南的才华,隔三差五上门拜访,杜思南受宠若惊,已经拜倒在七公主的石榴裙下。”

    李玄贞慢慢抬起眼帘,凤眼细长,精光内蕴。

    魏明道:“殿下,假如杜思南真的成了七公主的裙下之臣,必定是心腹大患,此人留不得。”

    李玄贞淡淡地问:“消息属实?”

    魏明颔首。

    李玄贞没说什么,低头继续看文书。

    魏明并不着急,躬身退到屏风外。

    片刻后,他看到李玄贞召见暗卫。

    安静的书房里传出一声平淡的吩咐:“杀。”

    简简单单一个字,肃杀凛冽。

    第11章

    阿兄又要出征

    是夜,万籁俱寂。

    十字街前卖胡饼的食肆忽然窜出明黄火舌,大火很快蔓延至近邻间壁,转眼间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武侯铺的卫士和巡逻金吾卫慌忙赶过来救火,锣声、鼓声、脚步声、叫喊声、喝骂声响成一片。

    一辆牛车停在一坊之隔的街角暗处,车前挂了盏羊角灯,灯盏上有郑家徽记。

    车夫神色紧张,推着脸色铁青的杜思南上马车,连声催促:“阿郎,快走吧,您不能再在京兆府待着了!”

    杜思南衣衫不整,长发披散,幞头歪歪扭扭罩在头顶,垂带打了结,形容狼狈。

    上马车前,他回首看了一眼远处被大火无情吞噬的宅院,手心冰凉。

    太子居然真的下手杀他。

    杜思南知道太子怀疑自己和二皇子牵扯太深,但他认为太子心胸宽广,不会计较此事,自信一定能够博得太子的赏识。

    没想到这回却失算了,太子居然这么快就对他痛下杀手。

    太子就如此忌讳二皇子吗?

    还是说……太子真正忌讳的人其实是七公主?

    杜思南死里逃生,心思电转,掀开车帘,望向马车旁那个体格健壮的护卫。

    今晚他睡得正好,谢青忽然闯进屋,直接把他从被窝里揪出来扛到肩上,翻墙逃到坊墙底下,他正要出声呼救,忽然闻到风中一股浓烈的焦臭味,立刻反应过来,吓得肝胆俱裂。

    他是个谋士,没上过战场,怕死。

    劫后余生,杜思南不想把性命丢在京兆府,决定先出京避祸,再谋良机。

    走之前,他有个疑问。

    “公主可有什么赐教?”

    七公主派人救下他,必定会以救命之恩相挟,逼迫他辅佐二皇子。

    谢青面无表情地道:“没有。”

    杜思南冷笑。

    他落到今天这种尴尬的处境,全是拜七公主所赐,七公主又何必惺惺作态?

    谢青递了块腰牌给车夫:“你们从西边城门出城,若有人问起,就说你是郑家的家仆,太子妃殿下让你出城送一封信。”

    车夫生怕再留下来会被烧成焦炭,点头如捣蒜。

    杜思南坐在车厢里,唇边一抹讥讽的笑,等着谢青欲情故纵、出言挽留。

    车轮滚动,马车离了长街,谢青交代完事情,转身就走了。

    杜思南等了半天,掀开车帘,神情僵硬。

    车夫劝道:“阿郎,公主不会害您,要不是公主派人过来及时叫醒我们,我们早就被烧死了!下次再见着公主,您就别板着脸了。”

    公主雪肤花貌,如珠似玉,往那里一站,嫣然一笑,满长安的花都黯然失色。

    他每回看到公主,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声,阿郎却对公主那么冷淡,真是不解风情!

    杜思南想不通李瑶英到底想做什么,既不拉拢他,也不除掉他,还出手救他……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到底什么意思?”

    车夫问:“阿郎,您没听过京里的传言?”

    杜思南皱眉:“什么传言?”

    车夫叹口气,小声道:“京里的人都说,七公主欣赏您的才华,可您只是一介白衣,出身寒微。”

    杜思南朝天翻了个白眼,他最忌讳别人议论他的出身。

    车夫知道自家公子没听懂自己的暗示,摇了摇头:“阿郎……薛五郎那些人都说,七公主想让您当驸马!”

    杜思南瞳孔猛地一缩,呆若木鸡。

    下一刻,他像被丢进沸水里的青虾一样,清秀的面孔倏地血红。

    ……

    谢青送走杜思南,回王府复命。

    李瑶英盘腿坐在廊前,正低头核对王府账目,淡青罗衫,石榴红裙,粉胸半掩,丰肌如雪。

    谢青问:“贵主,您为什么要救杜思南?”

    瑶英直起身,揉了揉腰,腕上一串卷草纹金跳脱发出叮铃轻响。

    “没什么,举手之劳。”

    一切都还未发生,她不想因为没发生过的事情害一个人丢掉性命,上辈子的杜思南是奉命行事,这辈子他不可能再获得李玄贞的信任,不会威胁到李仲虔。

    瑶英没想到李玄贞会狠心对杜思南下手。

    世人眼中的太子并不是个心胸狭窄的人,他平易近人,善待部众,尊重谋士,不拘一格任用人才,所以才会有那么多寒门出身的将领愿意追随他。

    他为什么那么恨谢贵妃?

    瑶英出了一会儿神。

    谢青像往常一样,安静地站在长廊半卷的画帘外,身姿笔直如松。

    李仲虔从外面喝酒回来,脚步虚浮,衣襟半敞,蜜色胸膛上酒液淋漓,深一脚浅一脚踏上长廊。

    瑶英让侍女端来醒酒的蔗汁,让他喝了。

    李仲虔走到她身边,挨着她坐下,宽大的袍服袖摆扫过几上的账册文书,算筹哗啦啦掉了一地。

    瑶英气得咬牙,拍开他的胳膊,重新整理算筹。

    “我算了一个多时辰!阿兄,您快请去别地坐一坐,离我远点罢。”

    李仲虔喝得醉醺醺的,哈哈大笑,瑶英越嫌弃他,他越要往她身边挤。

    瑶英笑着推他:“阿兄,你吃醉了,一边清净去,别吵我。”

    她那点力气自然推不动高大健壮的李仲虔。

    闹了一会儿,李仲虔酒醒了几分,一手撑着案几,一手端着银碗,喝了几口蔗汁,目光在谢青脸上转了一转,眉头拧起。

    “小七,昨天圣上召见我。”

    他放下银碗,轻声道,脸上没有半丝表情。

    瑶英心里咯噔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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