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临近傍晚,起风了,不断有叶子落下来掉在许则身上。一个半小时,大概是过了这么久,一辆黑色保镖车开进医院,停在门口台阶下。许则终于动了动,往前走一步,靠近围栏,更专注地朝里面望。
又过去二十多分钟,主楼的旋转门转动,车旁的保镖们立即上台阶。加上医生护士,门口共站了十几个人,许则揉了一下眼睛,双手不自觉握住栏杆,去寻找人群的缝隙,但无论怎么努力,都只能隐约看到一张轮椅,看不清上面坐着的人。
直到走到台阶边,保镖和护士才散开一些,剩两个omega和医生对话,应该是陆赫扬的爸爸和姐姐。许则见过陆赫扬的姐姐,他曾误以为对方是陆赫扬的女友,现在才发现原来是姐姐长得像omega爸爸,而陆赫扬的长相与alpha父亲更像一点。
他终于看到了陆赫扬。
陆赫扬穿着深灰色的毛衣坐在轮椅上,看起来瘦了点,头发也剪短了一些。他的目光落在地面上,神色有些冷淡,似乎没有在意身旁的人在说什么。
许则站在围栏外,像很多年前那个七岁的alpha一样,安静地看着陆赫扬,目不转睛。他的心里意外地很平静,不难过,因为原本以为见不到陆赫扬了。
要谢谢贺蔚,愿意告诉他陆赫扬在哪个医院。告诉他现在除了陆赫扬的父亲和姐姐,其余任何人都不被允许去见他。告诉他陆赫扬的信息素受药物影响,发生了等级波动,需要静养。告诉他陆赫扬没有受什么伤,只是大脑由于电击与信息素紊乱而产生了一些记忆问题,接受治疗后是有希望恢复的。
他还告诉许则,陆赫扬今晚会离开首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许不会再回来了。
所以许则一定要来,来见有可能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他已经做好了一直等到晚上的准备。
陆赫扬的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他忽然微微抬起头,往风吹来的方向看。
隔着算不上近的距离,两人的视线意外相交,但许则宁愿陆赫扬没有朝他看——那是很陌生的眼神,已经分不清是陆赫扬的眼神更陌生,还是许则对这样的陆赫扬更陌生。在这种对比之下,许则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过去陆赫扬看他的时候,跟看别人是不一样的。
片刻对视过后,陆赫扬平淡地转回头,从轮椅上站起来,旁边的保镖轻扶了一下他,陆赫扬慢慢走下台阶,上了车。随后其余人也坐上车,医护们回到主楼。
许则的目光追随着开动的车子,他走出草坪站在路边,保镖车飞快途经眼前,车窗紧闭,漆黑一片,看不见任何东西,只闪过他自己映在玻璃上的模糊影子。
他开始跟着车子往前走,可脚步太慢,远远追不上,于是许则跑起来。他跑得很快,有落叶飘下来扑在脸上,他跑得再快也追不上,只能看着车子在没有尽头的大道上驶远,卷起满地枯叶。晚秋的夕阳辽阔,像漫天洒下的黄沙,风灌进喉咙里,许则终于停下脚步,他感到站不住,就这么倒下去,脱力地躺在地上。
是最后一面了,真正的离别原来是来不及好好道别的,因为没有再见的机会了。谁都不知道分别会在哪一天,陆赫扬提前为他安排好所有事,或许也是从心底里明白他们终有一别。
这样也好。许则躺在空荡的路面上,解脱地这么想着。因为短时间剧烈运动而狂跳的心脏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许则大口喘气,双眼干涩得如同生锈的齿轮,怎么也闭不上,只怔怔望着天空。每天一抬头就能看到的那把剑终于落下来了,劈在他身上,原来也并没有很痛,许则早为此做好了准备。
可能称不上是准备,而是长久以来他惯有的心态——拥有不会使他感到快乐和心安,要得不到、要彻底失去,才觉得合理,才会彻底踏实。
与其惶惶不可终日地担心着什么时候失去,不如就真的失去。
许则一直在顺应这样的命运规律,这次也没有意外。
一月中旬,许则收到了来自联盟陆军军医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他把通知书复印了一份,去许洺和乔媛的墓前,点燃打火机将复印件烧掉。
墓碑上的两张黑白照片里,许洺和乔媛的脸上都带着微微的笑容,像已经褪了色的小时候的记忆中一样。许则有很多话想说,在墓前跪了十几分钟,却无法开口,只在最后说“爸爸妈妈再见”。
叶芸华已经转回疗养院,她恢复得还可以,虽然仍然不记得许则,但精神平稳了很多。
陆赫扬安排的保镖继续在许则身边待了一个月,离开的时候,其中一位保镖告诉许则,出事当天,陆赫扬的手环里装着窃听器与一般屏蔽系统无法起作用的卫星定位,从他被绑架开始,所有声音都会实时出现在陆承誉和林隅眠的耳麦中。理事长派来的特警拦住蒋文众人,僵持在离仓库十米远外的树林里,只要陆赫扬肯低头对父亲说一句“救我”,所有人会立刻采取行动。
但陆赫扬什么都没有说,平静地沉默到最后。
“如果真的向理事长求救,那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了。”保镖对许则说,“他提前给自己打了抑制剂,已经尽可能地把药物对信息素的影响降到最低了,别太担心。”
唐非绎在逃跑时被蒋文打中胸腔和小腿,两个alpha开车救走了他——是魏凌洲派来的人。之后联盟总局对唐非绎下达了通缉令,同时没有意外地查出魏凌洲与唐非绎很早就开始合作,进行大量毒品、药物与军火的走私贩卖。
魏家的集团被彻查,就算能够存活下来,也会转变为联盟制,成为政府所有。包括与唐非绎和魏凌洲有牵连的官员,都被一个不落地审问与处理。
唐非绎失踪,魏凌洲入狱,而贺予在被追捕的过程中发生意外,车子坠入山崖下的海中,至今没有找到尸体——这件事是池嘉寒告诉许则的。
“我觉得贺予是最不该死的那个。”池嘉寒说。
不知道贺蔚是怎样面对这个消息的,许则只听说他考上了联盟中最好的警官学院,顾昀迟则是进入了联盟陆军军事大学。
风云千樯,命运翻动手掌,为每个人造起新的落脚点。
一月底,许则被通知提前进入学校开始学习。
从家里搬去医学院宿舍的那天下午,许则站在房间的窗前听了很久。他听到风声,鸟鸣,哗哗作响的树叶和楼下小孩玩耍时的嬉笑。
最后许则带着少得可怜的,只放了小半个行李箱的行李走出门,一步一步下楼,离开这个装载了很多回忆的旧地。
经过树下时许则抬起头,一束淡金色的、并不灼热的日光穿过树枝缝隙落在他的脸上。许则向上看,看到自己房间的窗户,想起很久前的一个夜晚,陆赫扬也是这样看着楼上的他。
一切都随着早已停止画“正”字的小本子一起,被许则好好地锁进书桌抽屉里了,以后不会有别人知道。
他被陆赫扬忘记了两次,但是没关系,只要自己一直记得就可以。
第73章
“陈老将军怎么样了?”
“低危组,情况还可以,院长刚陪着吃早餐呢。”
“那就好,我先去放东西,你看看今天谁没签到,我等会儿挨个找他们按手印。”
“好哦。”
联盟陆军第195军医院7楼,放好包换上护士服的omega从更衣室出来,回到总台,从另一个护士手中接过签到器,看了眼屏幕上显示的今日未签到人员。
“四个大忙人,那我先去找他们了。”
“好的。哎等等——正好来了一个。”护士眼睛一亮,朝刚出电梯的alpha挥了挥手,笑着,“许医生,你今天又忘了签到啦!”
正在看病理报告的医生抬起头,露出薄薄镜片下一双深灰色的眼睛。他的个子很高,肩背挺拔,双腿修长,匀称的身材将白大褂穿出一种与众不同的味道,在人群中显得十分出挑。alpha顿了顿,朝总台走过来,食指勾住口罩上沿,把口罩拉到下巴的位置:“不好意思,忘记了。”
“许医生四点多就过来了,在化验室泡到现在,忘记是正常的。”护士仰头看着alpha的脸,笑盈盈地将签到器递过去,alpha伸出手指在指纹识别框按了一下。
签到器发出“滴”一声:“信息素与血液科,许则,签到成功。”
两个护士用手肘互相小幅度地推了推对方,最终其中一个开口问道:“许医生,今天晚上聚餐,你去不去?”
已经有不止一个人问过他这个问题,许则思索片刻,回答:“晚上要回学校实验室,可能没办法参加了。”
“好吧。”护士有些遗憾地开玩笑道,“许医生医院学校两头跑是很累的,我们就不烦你了。”
“不会。”许则不擅长应对玩笑,只会很实在地给出承诺,“下次一定去。”
“真的?那说好了,下次约你不能拒绝。”
“嗯。”许则点了一下头,“我先去病房了。”
“许医生再见!”
许则重新拉上口罩,转身朝病房走。护士们对着他的背影看了会儿,相继在电脑前坐下。
“你说许医生到底是不是单身。”
“又来了,195院的未解之谜。”
“我觉得是单身,许医生太冷了,完全靠不近嘛,想不出他谈恋爱会是什么样子。”
“是的,就算有,我怀疑他跟对象说话的时候也会隔着一米距离。”
另一个护士笑了一阵,又说:“可是许医生跟池医生的关系好像蛮好的,不过应该不是谈恋爱,就是好朋友。”
“口腔科的池医生?他们是高中同学吧,听说很早就认识。”
“难怪呢……哎呀不说了,八卦影响工作,闭嘴闭嘴。”
许则走到每层楼都会固定划分出的那片特殊区域,向警卫出示工作证,接着按指纹解锁。防爆玻璃门自动向两侧打开,许则往里走,穿过明亮的大厅,到一间病房门前。
病房外的警卫对他敬了个礼,许则再次出示工作证,警卫检查过后帮他轻轻敲门,得到房内的一声“请进”,警卫推开门:“是信息素与血液科的许医生。”
“许则啊,来,进来吧。”主任也在,他朝许则招招手,“报告都整理好了是吗。”
“是的。”许则走进去,朝病床上的老将军微微弯腰鞠躬,随后将文件交给主任。
“许则,陆军军医大学内科硕士,现在在科里轮转。”院长向将军介绍,“他高三那年面试完之后,黄教授亲自打了好几个电话才把人抢到军医大。”
听出了言下之意,老将军和蔼地打量着许则,问:“之后是想留在195院,还是去军区?”
不等许则开口,主任就替他把问题拦下来:“您问早了,黄老都说了,让许则读完博士再考虑。”
老将军便微微笑起来:“原来是黄教授舍不得放人。”
从病房出来,许则看了眼时间,打算去吃早餐,不过下一秒手机就响起来,池嘉寒先是在电话那头打了个喷嚏,又吸了吸鼻子,才问:“早饭给你放办公室吗?”
口腔科在8楼,池嘉寒知道许则忙起来会忘了吃饭,所以经常顺手给他带一份,自己再走一层楼梯回口腔科,完成一天之中可怜的运动量。
“我在电梯口等你。”许则朝电梯走,“感冒了吗?”
“有点,可能是前几天总熬夜。”叮——电梯门打开,池嘉寒挂掉电话,拎着早饭走出来,塞到许则手上,“待会儿去找点药吃。”
他拿出195院的内部通讯器看了看,目前没有紧急消息。许则的通讯器已经别在白大褂前胸的口袋旁,消息灯也没亮,两人便去了休息区一起吃早餐。
池嘉寒目前在颌面外科轮转,他本科就读于国外的一所医学院,研究生时考回了首都的陆军军医院。池嘉寒愿意回来的原因很简单——他的父亲由于升迁,带着继母去了另一个国家。
“南部战区休战了。”
许则将牛奶瓶盖拧开放到池嘉寒面前,“嗯”了一声。
“听说有几支军队已经回到首都了,估计很快就会组织体检和验伤。”
池嘉寒看到许则拆三明治包装纸的动作很短暂地顿了一下。然后许则回答:“应该是的。”
其实还有想说的,但池嘉寒不确定自己听到的消息是否可靠,他又看了许则一眼,吸吸鼻子开始吃早餐,没有再讲什么。
吃到一半,许则胸前的通讯器亮起红灯,他伸手按掉,临走前把桌子那头的纸巾拿过来放在池嘉寒手边:“我先过去了。”
“好。”
池嘉寒看着许则的背影,比高中时高了一点,成熟了一点,除此之外没有太大变化。
在漫长时间带来的无数变化中保持不变,是需要忍受很多东西的。
查完病房,十点多有患者排了做骨穿,许则回办公室放好笔记本,准备把盖好章的约血申请单拿给护士后就去骨穿室。
从办公室去护士总台会经过电梯口,整栋大楼是中空设计,低头可以看见一楼大厅里来来往往的医护、患者和家属们。离总台只有几米距离,许则在圆弧透明栏杆旁停住脚步,手机一直在震动,是学校项目组的群消息,他认真看完聊天记录,打字回复。
在他打字的同一时间,隔着宽阔明亮的过道,叮一声,有电梯到7楼。电梯门打开,桥厢中的冷风飘出来,与7楼的空气混合在一起,撞在许则身侧,又绕过他吹向前方。
许则忽然停住动作,定定看着屏幕。一句话已经打完了,只要点击发送就可以发出去,只是大拇指顿在离屏幕半厘米的位置,僵硬的,无法继续往下按。
他抬起头,面前是每天都会见到的熟悉场景,随时能闻到的各种各样的信息素,熟悉或陌生的,那么多,唯独这一秒,从没有设想过会出现的、由于手环的抑制而显得很淡的信息素,极度的熟悉和极度的陌生,像幻觉。
他转过头,看见穿着浓绀色作战训练服的alpha从电梯里迈出来,身形高得有些逼人,要稍稍低头才能防止蹭到电梯门上沿。训练帽将他的半张脸遮住,露出一道有些凌厉的下颚线。
alpha放下手中的军用通讯器,扣在腰间,转过电梯口走到过道上。周围很明显安静了些,有人下意识屏息,在看见他的那一秒。
护士也愣了愣,然后站起来,alpha摘下帽子,隔着咨询台微微俯身说了什么,护士立即点点头,抬起手掌,指向某个方位,对alpha说了几句话。
alpha随着她的手势转身,目光落在他不久前擦身而过的那位年轻医生的脸上。
消息最终没有发出去,手机自动息屏陷入黑暗。许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alpha走向自己。对方的视线直白锐利、毫不回避,许则感到自己正在被职业性地冷静观察着,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压迫感,无法忽视地随着alpha的走近而变得愈发清晰。
更近了,许则看到他制服双肩处的空军上校肩章,金色的鹰翼标志熠熠欲飞。
“许医生,你好。”alpha朝许则伸出手,很干脆简洁地、不带任何军衔职务地自我介绍,“陆赫扬。”
第74章
耳鸣声占据大部分听觉,明明是无法思考的状态,但身体本能作出回应,许则抬起手:“你好。”说出口后发现声音几乎不像自己。
陆赫扬的手很大,干燥而有力,和许则短暂地握了一下,分开时双方手心的皮肤轻轻摩擦过,许则感觉到陆赫扬的指腹和掌心里覆着薄薄的一层茧。
那只手有点凉,像陆赫扬的表情,礼貌但不带任何温度。
“护士告诉我周主任在开会,让我向你了解一下陈将军的情况。”
比记忆里更低沉的嗓音,许则看着陆赫扬的鼻梁,从一定程度上躲避直接的对视。他尽可能平静地回答:“确诊是骨髓增生异常综合征,目前没有出现感染和并发症,属于较低危组,需要再观察几天。”
“好。”陆赫扬看了眼表,“护士说陈将军正在休息,我还有个会议,先不打扰他了,谢谢许医生。”
“不客气。”许则说。
陆赫扬点了一下头,视线在许则脸上停留片刻,接着重新往电梯口走。
正好四号电梯门开,一个同样穿着训练服的中尉跑出来:“上校,会议室那边在催了。”
“知道了。”
陆赫扬走进四号电梯,中尉也跟进去,门关上,两人的交谈声被隔绝在内,听不到了。
半分钟后,许则低下头打开手机,按发送键,然后慢慢朝护士站走去,将单子交给护士。
“怎么这么皱。”护士把被捏皱的纸张边缘抚平一点,笑着说,“第一次看见许医生经手的文件皱成这样。”
许则想说抱歉,但只是笑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大概笑得很勉强且难看,因为护士的表情变得关切,问他:“怎么了?”
“没事。”胸前的笔不知道放在哪里了,许则从桌上的笔筒里抽了一根,夹到口袋边缘,说,“我先去骨穿室了。”
“嗯,好。”
医护专用的洗手间里总是没什么人,许则站在洗手池前,摘掉眼镜,打开水龙头,用左手单手掬水洗脸,他望着不断涌向排水口的水流,终于感到清醒了一些。
许则抹了一下眼睛,直起身,从一旁的机器里抽出纸巾,把脸擦干。然后他将一直放在白大褂口袋里的右手拿出来,手指是蜷曲状态,像拢着什么东西的姿势,整只手掌轻微发麻,残留着摩擦的触觉。
洗手间里只剩滴答不停的水声,安静了会儿,许则低头凑近,半张脸埋进手中,嗅了嗅掌心里尚未消失的,属于另一个alpha的信息素。
“理事长和几位司令官已经到了。”迈进市政府大楼,宋宇柯看了眼消息,有些痛苦地说道。
“为什么担心。”陆赫扬边走边查看通讯器中的信息,“没有人会骂你。”
“怕上校你被他们说。”宋宇柯满脸紧张,“虽然我们凌晨才落地,又训练到早上,时间确实太紧了。”
他们在来市政府的路上收到陈将军住院的消息,下属在电话里说将军的身体暂时没有什么危险,可陆赫扬还是让宋宇柯立即转方向去军医院,一定要亲口问过医生才放心。
“没有迟到就可以。”到了会议室门口,陆赫扬接过组织会议人员递过来的本子和笔,对宋宇柯说,“你回车里休息吧。”
工作人员替他推开门,陆赫扬进入会议室。
这次会议是专门针对南部战区休战期间回首都作调整的几支队伍,进行一些军事部署与行动任务的安排,参会人员少而精,几位司令官都拨冗出席,不怪宋宇柯一直提心吊胆怕迟到。
所幸陆赫扬不是最后一个到的,会议桌旁还有几个空位。开会时间选得并不科学,不少军官都是凌晨抵达,紧接着就要监督队伍进行适应性训练,再从各处赶过来,难免会来不及。
从陆赫扬进会议室开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不单因为只有他一个人穿着训练服来开会,而是作为联盟中最年轻的上校,尽管有诸多战功在身,但陆赫扬从未接受过任何公开授勋与采访,很少能找到他的照片资料。
空军飞行员的军衔与飞行时间挂钩,在这个年纪被授予上校军衔,粗略算下来就知道陆赫扬在天空中飞了多久,完成了多少次作战任务。
他待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基地的指挥室,战斗机的驾驶舱,硝烟弥漫的长空,而不是在各大会议、典礼、庆功宴中露面交际——久而久之长相就成了谜。
走到座位旁,陆赫扬对上座长官例行敬礼,司令员们朝他点头致意。陆承誉坐在司令员之间,无动于衷,恰好陆赫扬也不需要得到联盟政府官员的首肯再落座。他在位置上坐下,开始看文件。
陆赫扬被任命暂时接管城西军事飞行基地,基地在四年前建成完工,用于空域监测、飞行训练、战斗机起降停放与军用物资运输。
散会后,联盟南部战区空军作战司令官罗隽单独约了陆赫扬谈话。
“你从大二起就开始出任务了,趁这次休战,停下来休整一下。”罗隽语重心长,“在战区待了这么多年,不光是你,还有你手下的队伍,心理生理上都需要缓和调节。”
“明白。”陆赫扬说。
“接管城西基地是根大梁,挑不挑得起来,多少人都在看着,别让我失望。等你升了准将,我就能安心退休了。”
陆赫扬笑了一下:“还早。”
“又是还早,给你介绍omega你也说还早。”罗隽拍拍陆赫扬的肩,上下打量他,没忍住笑了声,“臭小子,长这么高,早知道你过了十八岁还会高一截,当初我就该好好考虑要不要录取你。”
陆赫扬笑着对罗隽行了一个军礼。
当听到护士们在讨论早上7楼那位忽然出现又很快离开的空军上校时,池嘉寒只想叹气。
下午,他去了7楼。许则刚从手术室出来,消毒,换衣服,准备回学校。
许则看起来一切如常,问池嘉寒:“怎么了?”
“没怎么。”池嘉寒站在alpha更衣室门口,看许则有条不紊地收拾好东西,关上柜子。他问,“来得及吗,要不要我的车给你开。”
“来得及。”许则走出来,“下班时间路上堵,坐地铁更快。”
池嘉寒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那我先上去了,晚点我也要回学校。”
“好。”
等池嘉寒离开后,许则往外走了一步,又停住,转身回到更衣室,去柜子里拿被落下的手机,同时发现通讯器没有关。许则将通讯器关闭,合上柜门,才看到钥匙还插在门上。
他很少这样丢三落四——几乎没有过。
许则又去洗了把脸,跟护士签退道别。六台电梯中有三台是空的,许则抬头看了看,走过离自己最近的6号空电梯,去乘靠近角落的4号。
中途没有人上电梯,很快就到了一楼。许则垂眼看着地面,门缓缓打开,视线里随之出现一双黑色训练靴,浓绀色的作战服。
许则顿时怔了怔,他一点点顺着那双腿往上看,最后视线停在陆赫扬的鼻尖。陆赫扬的眼睛被帽檐的阴影压着,显得很深,看不清眼神,但许则意识到自己正被注视着。
他想往前走,可陆赫扬实在很高,训练服不像早上穿得那么正式,解了一颗扣子,露出喉结,就这样站在电梯门前,似乎没有要让一让的意思。
宋宇柯在一旁不明所以:“上校?”
上校仍然没什么反应,许则低了低头,朝靠右的方向往外走。两人的衣袖很轻微地蹭到一些,在即将擦肩而过时,陆赫扬忽然开口:“许医生。”
声音就响在耳朵上方一点的位置,许则顿住脚步,他没有向上看,即使这样也能感觉到双方的身高差距比高中时要大。他想问一句‘什么事’,但嗓子发紧,许则便侧了侧头,表示自己在听。
“许医生也是预备校毕业的吗?”陆赫扬问。
许则僵硬地点点头:“嗯。”
“高三时和贺蔚是同桌?”
“对。”许则双唇发干,心跳几乎带着整个身体都在震。
“难怪他之前跟我提起你。”陆赫扬看着许则的侧脸,笑了笑,“那很巧。”
“……是的。”许则低声回答。
陆赫扬没有再说什么,往旁边让了一步,走进电梯,宋宇柯也跟进去。直到电梯门快要关闭,隔着一道缝隙,宋宇柯看见那位许医生才终于动了动,往前走。
“这个许医生为什么……”宋宇柯犹豫道,“看起来很怕你。”
“是吗。”陆赫扬将帽檐往上抬了一点,看着紧闭的电梯门,淡淡说,“我也想知道。”
第75章
许则从实验室出来时是十二点多,研究生宿舍在校外,一栋单身公寓性质的独立楼,走过去大概需要二十分钟。
又下雨了,这段时间首都一直断断续续地在下暴雨。伞落在了军医院,许则去实验楼大厅的架子上取了一把公用伞,走出大楼。
科室群里蹦出消息,副主任说收到市政府通知,首都周边有部分山区出现山体滑坡与泥石流,目前正在组织进行人员转移,195院很可能需要再成立几支医疗队去城郊支援,嘱咐大家保持电话畅通,随时待命。
195院作为26个联盟国中体系最完备的军医院,成立的初衷便是作为战时医疗后方,因此制度也最特殊——只对战争伤员、政府公职人员、军官士兵以及其家属们开放,鲜少接收普通病患。这几年战事减少,195院的各项工作相对轻松下来,除驰援前线外,也开始承担其他方面的医疗需求。
许则回复消息后关掉手机,脚步加快了一些。随时待命意味着随时可能出发,他昨天一整天的睡眠时间不足五小时,现在快点回宿舍就能多休息一会儿。
洗完澡,许则将实验数据又过了一遍,然后放下手机,关灯。
非常疲惫,原本应该很快就能入睡的,但当被工作塞满的大脑渐渐空下来,就像手机的后台应用被一个个清空,最后留在屏幕上的,是那张一直不变的屏保。
许则脑海里的屏保是陆赫扬。
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感到恍惚和茫然。许则到现在还没有反应过来,怀疑自己是在做一个梦,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一天之内能遇到在那么多年里都遇不到的人,两次。
长久以来他不断想起的,都是那年在私人医院外见到的陆赫扬的最后一面,许则提心吊胆,关于陆赫扬的腺体和信息素。他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厚着脸皮去联系贺蔚,询问陆赫扬的情况——但也不敢太频繁,每次都会熬一个月左右再去问。
直到过去八个多月,贺蔚告诉他,陆赫扬在经过整整七次体检和四次体能测试后,确认成绩全部合格,被联盟空军航空大学录取。
许则忘记当时的具体心情,只记得自己在收到消息后不小心摔碎了一根空试管,旁边的同学问他为什么试管碎了还这么高兴。
之后许则停止骚扰贺蔚,因为贺蔚也很忙,更重要的是,陆赫扬的人生不会再和他有关——或者从一开始就是无关的。
许则抬起右手,在手心闻了闻,没有信息素的味道了,只能闻到沐浴露的清香。
早上六点,电话铃比闹钟更快一步地叫醒了许则,是科里的护士。
“许医生,刚收到通知,情况有点急,我们现在就要出发。”
许则立即下床:“好。”
花五分钟洗漱完穿好衣服,许则去路口等,十分钟后救援车到达,同行的是一位外科医生和两位护士,加许则一共四个人。
“院里的直升机都派出去了。”护士说,“山区一直在下雨,好几个地方出现大面积山体滑坡,凌晨已经有九组救援队出发了。”
许则套上白大褂,将手机装入防水袋,问:“我们这组是什么情况?”
“目前还不确定受伤人数,要到了现场才知道。”
近一个小时后,车子开进山区,情况比想象中要糟,四处都是滑落堆积的碎石与泥沙,警察与消防正在清理道路。救援车艰难而缓慢地前进了十几分钟,许则说:“我下车吧。”
“车进不去了,一起走。”外科医生说。
四个人穿好透明雨衣,拿上急救箱与两把简易担架下车,在一位警察的带领下往村子里去。
“总局的直升机呢?”踏着泥泞,外科医生在雨中大声问。
“都调出去了,那边——”警察指了指东南方位,“那边情况更严重,而且每个村子分散得很开,直升机大部分都派过去了。雨天开直升机也很受限,进度会慢一点。”
小路湿泥粘软,他们几乎是半滑半摔着走过去的。村口架着一座老桥,浑浊的洪水淹着桥面往下游冲,大部分房屋已经被泥石流和山洪冲塌,有救援人员正将受伤的村民转移出来,安置在村外的平地上。
医疗队分成两路,外科医生和一个护士在村外为被解救人员处理伤口,许则和另一个护士进入村子,协助进行救援。
踩着水跑过桥面时许则甚至觉得整座桥在晃,抬头,阴沉的乌云重重地压下来,几乎和山顶挨在一起,摇摇欲坠。
“上校,这批物资的数据。”基地仓库里,宋宇柯将一个文件夹递给陆赫扬,“还有这个,刚刚市政府通知我们调三辆直升机支援,需要上校你签个字。”
陆赫扬看了一眼支援名单上的直升机飞行员,拿出笔签字:“天气不好,大家出任务的时候注意安全。”
“明白。”宋宇柯说,“陆军指挥部的会议再过一个半小时就开始了,高速路被山体滑坡堵了一截,没办法通行,我们过去的时候需要用直升机。”
陆赫扬在浏览物资数据,点了一下头:“半小时以后出发。”
“手给我!”
救援人员抬起横梁,许则趴在废墟上,朝被压在墙下的小男孩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