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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在他话音落下时,许则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迷茫,那种大脑迟缓到无法作出任何反应的样子,油门被他一动不动地死死踩着,车速一路攀升。

    “陆赫扬告诉你这些有什么意思,不过就是死了一个没名没姓的警察,他自己不是还活得好好的,你不至于为了十多年前的事要替他报仇吧。”

    许则却像什么都没有听到,踩着油门打了一圈方向盘,车子在急速的转弯中剧烈倾斜,碾着碎石卷起尘土,往一条小路上去。

    不远处是一条江,太阳快落山了,天色暗下去,车子以恐怖的高速朝江边疾驰,越来越近。在高频率的颠簸中,唐非绎神色平稳,看不出半点惊慌。

    车子带出的风吹散江畔的杂草,许则从始至终盯着前方,面色苍白到不似真人。江面上波涛涌动,在距离岸边仅仅几米距离时,许则猛地踩下刹车,车胎在沙石地上因为紧急制动而滑出两道长长的深痕,停在离岸只一步之遥的位置。出于惯性,唐非绎整个人被狠狠往前甩去,等他勉强缓过劲,发现许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下了车,绕过车头来到副驾驶座外。

    唐非绎解开安全带的同时,许则拉开车门,拽住他的衣领,以一股惊人的力道将他拖下了车。

    局势一时间走向不可控,唐非绎来不及揣摩许则的目的,他下意识反手往身后摸枪,却被许则反应极快地钳住手腕,将他的整只手臂翻折。唐非绎闷哼一声,枪落在地上,被许则一脚踢开。

    唐非绎的身手并不差,他立即抬起另一只手,拳头朝着许则的太阳穴去。然而许则最擅长近身格斗,经历过无数场血腥的拳击赛,他的进攻和防守早就像机器一样精准。许则一手接住唐非绎的拳头,一手卡住他的脖颈,翻身一转,两人摔在地上,随后许则飞快起身,跨坐在唐非绎身上,面无表情地朝他的眼睛和鼻子狠击几拳。

    血从唐非绎的鼻子里喷出来,许则停了手,攥着他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扯起来一点,盯住他,终于开口:“他不是没名没姓的警察。”

    “他叫许洺。”

    唐非绎粗喘着气,看了许则一会儿,之后竟然笑了起来。

    “许洺……别告诉我死的那个警察是你爸爸……”嘴角不断地往外流血,然而唐非绎却越笑越快意,“原来你是为了这个发疯……哈哈哈……那你知不知道他是为什么死的啊,陆赫扬告诉你了吗?”

    诡异难言的预感在心头浮起,许则低声说:“毒品。”

    “他果然没告诉你……”唐非绎笑得浑身发抖,“不是毒品,是绑架啊。”

    他凑近许则耳边,压低声音:“你知道被绑架的那个人是谁吗,你知道吗?”

    “我不需要知道。”许则冷静地回答。无论是缉毒还是绑架,都是许洺的工作和职责,没有区别,他只需要知道杀人犯是谁。

    “你会想知道的,许则。”唐非绎躺回地上,明明满脸是血,神情却惬意又快慰,“你肯定会想知道的。”

    像被什么击中身体,许则肩膀倏地抖了一下,江水流动的声音在消失,他无自觉地屏住呼吸,一分多钟后,他骤然松开唐非绎的衣领,轻微哆嗦着吸了口气。他的头发被风吹乱,嘴唇张合了一下,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还想杀我吗,敢杀我吗?”唐非绎舔了舔嘴边的血,“大学不想读了,外婆不想管了?有些事情不是杀个人这么简单的,你们这些小孩。”

    许则毫无反应,很慢地站起身,身体异样沉重,背好像怎么也挺不直。往前走时他甚至重心不稳地踉跄了一步。最后许则机械地抬起头,看了眼周围,是陌生的地方,好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风吹得他打了个寒颤。许则回过头,唐非绎似乎还躺在那里,也可能已经上车了,太昏暗,看不清。

    走不动了,许则停下脚步,伸手去摸口袋,摸到定位器和窃听器,他努力地分辨了许久,才认出哪个是窃听器。

    许则把窃听器握在手心里,整个人站不住地跪下去,被周身疯长的野草掩盖住。他低下头,将脸一点点凑近掌心,嘴唇动了动,发出低哑的声音。

    他很轻地问:“是你吗?”

    窃听器不是手机,不会给他即时的回应,耳边只有不停歇的风声。

    训练基地的休息室里,陆赫扬静静看着桌上的水杯,几秒后,他摘下耳机。

    蒋文坐在沙发对面,沉默片刻,他拿起手机打电话。

    “把唐非绎的人放了,带许则回去。”

    第70章

    许则收到了一份关于十年前某场绑架案的卷宗,在那天晚上他被保镖从江边带回家后。

    他很小心地翻阅,怕看到照片里有父亲牺牲的场景,但整沓厚厚的卷宗里,有关许洺的照片都成了空白,似乎是有人知道他看了会难受,所以提前这样做了。

    被绑架的是当时参加联盟理事会外长竞选的候选人之一陆承誉的儿子,主谋是陆承誉的竞争对手何议,被雇佣负责绑架行动的是邵凭。

    根据从犯的口供,邵凭被交代过,这场绑架案里需要死几个警察——让何议背上人命作为投名状,才能更好地牵制他,双方的合作才会牢固。

    而唐非绎,只是跟着父亲的下属去看热闹,又那么凑巧,十几岁的alpha刚到手一把狙击枪,跃跃欲试,于是拿三百多米外那个正在解救人质的刑警当活靶子,毫无顾忌地扣动扳机。

    一字一句,许则一直看到凌晨,等他再抬起头,怔了很久,才尝到嘴里的血腥味——他一直咬着舌尖,连什么时候咬破了都没有意识到。

    过往的桩桩件件是草蛇灰线,终于串联在一起。

    没有见到最后一面的父亲的遗体、致使父亲遇难却始终含糊不明的案件、失去儿时记忆的陆赫扬、唐非绎曾对陆赫扬说过的那句“第一次在后台看见你,我就觉得你眼熟,可是总想不起来”……

    还有诡异的陌生短信,半遮半掩的真相,引诱他一步步踏入险境。

    许则相信陆赫扬不会这样做,因此唯一的可能指向了不可能的人——那位高高在上的理事长。

    所以太简单了,要让他和陆赫扬分开实在是过分简单的一件事,根本不需要大费周章,只用让他们知道真相就可以。

    甚至连这些都不用做,只要有人对许则说为了陆赫扬好,麻烦你离他远一点,许则可以保证这辈子都不出现在陆赫扬面前。

    而陆赫扬应该更早知道这件事,生日那天见面的第一眼,许则就有预感,他一直在等,等陆赫扬什么时候开口说再见,可直到分别,陆赫扬都没有说。

    对陆赫扬而言,跟自己说一声再见,应该并不难,但陆赫扬没有说。

    大概是愧疚,带着愧疚为自己过一个生日,陪自己度过完整的24小时,并且最终没有忍心给出分开的信号。

    如果能再见一面,许则想告诉陆赫扬,不要内疚,不是你的错,你很好。

    另外,没有负担地对我说声再见吧,没关系的。

    蒋文这段时间经常来训练基地见陆赫扬,很多事情不方便在电话里说,因为陆赫扬、林隅眠以及陆青墨的通讯被全方位地监视了。

    十年前林隅眠去国外养病,恰逢陆承誉竞选,出于安全考虑,林隅眠提出要把陆青墨与陆赫扬带出国一段时间,只是没得到陆承誉的同意。等他再回国,陆赫扬的记忆已经变得断断续续,陆承誉压着消息,但林隅眠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他甩给陆承誉一纸离婚协议,从此搬进鸾山别墅独居。

    现在得知当初绑架陆赫扬的是唐非绎那伙人,林隅眠无法坐视不理——魏凌洲和唐非绎走得那么近,如果这次能顺势撬动魏家,至少可以让陆青墨摆脱这场联姻。

    “他当然不会放任我们私下去查。”林隅眠对陆承誉的监视不意外,“联姻对象出了事,会给陆家和联盟政府带来负面影响,并且魏家的股票和税对政府来说很重要,是应该看得长远点。”

    “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看重的东西,我不是理事长,管不了那么多。”林隅眠说。

    陆赫扬刚从射击场来餐厅,顾昀迟在另一头的窗边接电话,陆赫扬帮蒋文倒了杯水,坐到桌子对面,看蒋文带来的文件。

    “魏家在另一个联盟国的公司最近开始运作了,唐非绎和贺予都是股东。”蒋文说。

    “资金大概是之前从唐非绎的赌场里流出去的,不太好查。”陆赫扬翻着文件,“查一下其他几个大股东吧,应该都是联盟政府里一些官员的家属,到时候把资料送到爸爸那边,他会和顾爷爷商量的。”

    “好的。”顿了顿,蒋文说,“陆小姐前两天去看心理医生了。”

    陆赫扬一怔,抬起眼:“爸爸知道吗?”

    “林先生暂时还不知道。”

    “先不要告诉任何人,姐姐回国之后如果跟魏家吃饭,派人直接跟到餐桌边。”陆赫扬说,“安排两个人去韩检身边。”

    “好的。”

    安静片刻,陆赫扬问:“他怎么样了。”

    “没什么变化,去过几趟房产中介。他的房子应该不太好出手,太旧太偏了,而且不在城西项目的征迁范围里。”

    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个许则,不管遇到任何事都能沉默地独自咽下去,不说也不问。

    见陆赫扬没有说话,蒋文继续道:“现在情况特殊,你先不要离开基地,如果出了什么事,第一个受影响的反而是他。”

    “嗯。”陆赫扬的目光落在文件纸张边缘的尖角上,“我知道。”

    吃过饭回到宿舍,陆赫扬在书桌前坐下,翻开书。没过一会儿,手机里传来特殊的提示音,来自一个窃听软件——所连接的窃听器如果开机,手机会收到通知,打开软件就可以播放另一头的即时录音。

    陆赫扬解锁手机,点进软件,按下播放键。

    扩音器里传来细碎的电流声,以及非常轻微的呼吸。

    又几秒,陆赫扬听到风吹过树叶的唰唰声,应该是许则房间窗外的那棵大树。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许则始终没开口。过了半分钟,所有声音戛然而止——许则把窃听器关掉了。

    他明明不知道陆赫扬能听见,可还是打开了窃听器,然后又关掉,看起来在做无意义的举动。

    第一场面试在十一月底,车子一路开进学校,天气很好,学生们来来往往地在走动。

    跟预备校好像也没有太大区别,除了不用穿校服,但许则一直透过车窗朝外望,很认真地在看。这是他亲手点击选择和确认报考的第一所学校,之前只在宣讲会上看过照片。

    不久前的傍晚,有那么一刻,许则是真的想杀了唐非绎,但他不能成为杀人犯。从报考大学的那秒起,许则觉得自己已经渐渐看到正常生活的影子——他太想抓住了,做梦都想。

    保镖把车停在楼下,跟许则一起上电梯。在进入面试室之前,保镖突然说:“他说祝你一切顺利。”

    许则微愣,同时门边的助教为他推开门,许则下意识迈进去,又失神地回头看保镖,对方朝他点了一下头。

    一个半小时的面试,许则奇怪地并不感到紧张,干净整洁的教室与六七位神态平和的面试官比起曾经地下拳馆里几百名尖叫的观众来说,不存在任何使他产生情绪波动的因素。

    面试结束时,其中一位老师面带微笑,很直接地对许则说:“也许你还有其他的选择,但希望不久后可以在学院里见到你,欢迎你加入我们。”

    许则抿了抿唇,像是很淡地笑了一下,然后他向面试官们鞠躬,离开教室。

    可能应该作一些更完美的回答,只是许则不太会说,也没有底气说。他知道自己其实不一定有选择权,如果唐非绎真的将那些照片发给学校的话。

    回去的路上,许则收到一条短信,来自小风。

    俱乐部被封之后,许则试着联系过小风,但没有收到回信。

    -17号,听说你们s级这个学期就可以报考了,相信你一定会考上很好的学校,提前恭喜你!

    许则想问他你现在怎么样,不过看到小风刻意忽略了自己不久前给他发的短信,便只能回复:谢谢你。

    十二月上旬,首都政府公示顾家中标城西的项目,紧接着便有消息爆出一个建筑工人在城西某个旧仓库里发现了毒品和枪支。

    仓库的位置十分隐蔽,且有人24小时把守,没那么容易找到,但在陆赫扬参加军事总院初试前,他就从保镖那里收到了许则手画的地图。上面标明了唐非绎在城西的各个仓库和据点,以及各条去码头的路线。在俱乐部时,许则经常被人以送货的理由拉去同行,有时是他开车,但有时是坐在货车的车厢里,看不到外面,所以只能凭感觉画下来。

    俱乐部被查封前后,大大小小的据点基本都已经作废,只剩零星几个还留着做过渡使用。蒋文派人按照地图挨个查过去,最终找到了这一处仓库——原本也可以找到的,只是许则的地图为他们节省了很多时间。

    “建筑工人”意外发现毒品和军火,消息流出后顾家立即向首都总局提出彻查申请,公开表示会配合接受一切调查,以保证城西项目接下来的顺利推进。

    警方封锁了高速路与码头,很快在一艘货轮上发现了几箱枪支,而这艘货轮属于贺家的运输公司。

    “我爸很生气。”贺蔚在电话里感叹道,“自己亲哥公司的货船上搜出军火,让我们贺行长的面子往哪里搁哦,事情一出来他立刻就给陆叔叔打电话了,不知道谈了什么。”

    “马上就会查到你堂哥身上了。”顾昀迟说。

    “嗯。”贺蔚语气平静,“现在把我哥抓回来,我爸和伯伯肯定还会帮他的,最多判几年,总比烂在外面好。”

    “唐非绎失踪了,你最近小心点。”陆赫扬提醒他。

    “知道的,不过你俩应该更危险,理事长的儿子,顾董事长的孙子,现在能抓到你们其中任何一个当筹码,唐非绎就不愁了。”贺蔚说,“好好在基地待着吧,最安全。”

    挂断电话,顾昀迟关掉手机:“唐非绎逃出国了么。”

    “应该没有。”

    “再拖下去就不一定了,魏凌洲会帮他,唐非绎要是被抓到了,对魏家没好处。”

    陆赫扬没有回答,按下计时器,开始拆卸训练用的仿真枪。教室空旷,枪支部件的摩擦声清脆异常,陆赫扬将拆下的零件又一一组装归位,最后上膛,扣动扳机开了一记空枪。

    计时器没有被按停,屏幕上的数字仍然在不断增加。

    “如果有诱饵的话,进度会快很多。”陆赫扬把枪装回盒子里,盖好,关掉计时器。

    这确实是最简单有效的途径之一,而顾昀迟第一个想到的人是许则。

    最后一场面试之前,许则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去学校,在家、疗养院、中介公司之间来回。叶芸华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只要情绪起伏大一点就会出现呼吸困难甚至休克,很少能够下地走动。周祯明确告诉许则,依照叶芸华现在的情况,必须在匹配到合适的肺源后立即手术,不能再拖了。

    房子不太好出手,大概是知道许则急着卖,又是个学生,所以中介不断地压价,许则原本还想再等等,但目前似乎已经没有太多时间。

    今天没出太阳,天阴沉得像要压下来,许则出门参加第三场面试。路上比平时空一些,许则看着后视镜,周围一切正常,好像没什么不对劲,但他知道其实很不对劲。

    大摇大摆的尾随只是为了挑衅,隐蔽的跟踪才最危险。

    许则从池嘉寒的口中得知顾家和一直行事低调的林家开始动手了,不管表面上的说辞如何,实际都是瞄准了魏家,而唐非绎是其中最关键的一环。

    “顾家和林家都出面了,唐非绎这次绝对躲不过去。所以你要小心,陆赫扬他们在军事基地安全得很,但你不一样,谁知道唐非绎会冲你发什么疯,单纯报复也不是没可能,或者用你来对付陆赫扬。”池嘉寒说,“不要觉得陆赫扬不会管你,不然他没必要给你安排保镖。”

    他说得严肃,许则想的却完全是另一回事——需要有什么来打破僵局。

    有人跟踪,意味着自己已经被盯上。许则衡量过,如果要有人当诱饵,自己应该是性价比最高的那个,划算,对其他人来说不用付出任何代价,陆赫扬应该也会想到这一点。

    只是不知道结果会怎样,许则希望唐非绎被抓、被判死刑,他愿意做那只诱饵,但他无法预估其中的风险,也不一定能承担得起,他还有很多的事情没有做。

    保镖看了眼后视镜,忽然打方向盘往另一条路开去。许则有些茫然地看向窗外,身体出现一种悬空感,不过仅仅是片刻,因为他实在很相信陆赫扬,就算陆赫扬要他做什么,也一定会等到面试结束后再说的——许则无条件确信。

    面试结束的时候下雨了,伴随着轻微雷鸣。等在外面的保镖车多了一辆,许则被带上新的那辆。车上的保镖是生面孔,许则坐在位置上,右手手心覆盖住左手手腕,手腕上是陆赫扬送他的手环,还有外婆给他的黄花梨手串。

    车外的世界被细雨和水汽染成雾蒙蒙的一片,让很多东西变得未知起来。许则的目光没什么焦点,平静,不反抗,过了好几分钟,他才问旁边的保镖:“我可以给外婆的医生打个电话吗?”他想听听叶芸华的声音。

    “可以。”

    许则没有立即打过去,像个临刑的囚犯,惶惶着不知道该做什么,直到被解除飞行模式的手机里传来电话铃——池嘉寒打来的。

    与此同时旁边的保镖按着耳麦,低声说了几句话。许则将手机贴近耳畔:“喂?”

    “面试刚结束吗?周医生说联系不上你。”池嘉寒声音很急,“来首都二院,快点!”

    大脑停止思考,变得空白,许则转过头看着保镖,他感觉自己的嘴巴在张合,但不确定到底有没有发出声音。许则问:“现在能带我去一趟二院吗?”

    他已经无法顾及自己是不是打断了某个计划,而保镖点点头,告诉他:“现在就是在去二院的路上。”

    “好,谢谢。”许则像没有记忆似的,又说了一遍,“谢谢。”

    手机铃再次响起,许则肩膀一颤,盯着屏幕上的陌生号码,然后接起来。他听见自己的心跳,非常沉而快。

    电话那头不是医生,许则害怕听到的关于叶芸华的坏消息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熟悉的、清晰的嗓音:“许则。”

    明明是掰着手指一天一天数过来的日子,此刻许则却想不起具体的数字了,只记得已经过去很多天。他紧握着手机贴在耳边,想回答却没能发出什么声音。

    “没事的,别担心,我现在出发去二院,你路上小心。”

    许则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他想说很危险,你留在基地别出来,但陆赫扬在他开口前就挂掉了电话,好像打过来仅仅是为了这样安抚他一句。

    雨陡然大起来,急促而剧烈地砸在车顶上,夹杂着渐渐变响的雷声。手机屏幕暗下去,许则抬头往外看,更黑了,什么也看不清,只有倾盆的大雨。

    第71章

    军事基地大门外,顾昀迟撑着伞,看陆赫扬上了驾驶座。车里没有任何蒋文手下的人,只有陆赫扬。

    开出军事区后,会有陆承誉安排的保镖跟着陆赫扬,像过去的十八年里一样。

    密集的雨点将伞打得不住颤抖,隔着车窗,顾昀迟看见陆赫扬对他抬手挥了挥,像一次十分平常的告别,随后车子向大道上驶去。

    顾昀迟发现自己猜错了,许则或许是相当合适的人选,能让这件事以最小的代价得到理想的效果,但其实都是空谈,因为陆赫扬从始至终就没有将许则归入选择范围内。

    雨刷器规律摆动,拨开挡风玻璃上的水流,明明是中午,却必须要开着车灯才能勉强看清前路。陆赫扬平静地开着车,平静到有点困,也许不是困,是累。

    摆在眼前的问题很多,许则、叶芸华甚至林隅眠的安全,陆青墨的困境,陆承誉对一切的掌控。原本应该慢慢解决的,现在看来似乎没时间了,陆赫扬很少做没有把握的事,但落子无悔,谁也无法保证万事都能成功,规避了所有错误选项后的选择,也不一定就是对的——或许在某些事情上,根本不存在什么正确选择,他只需要确认自己有能力承担所有后果。

    从军事基地到城区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在绕过一座矮山时,周围的密林彻底将光线阻隔,只剩车灯的光亮。陆赫扬看了眼后视镜,保镖车迟迟没有跟上来。

    二十秒后,车子前右侧的车胎发出一声模糊的闷响,紧接着整辆车在急促的警报声中猛地朝右侧的栏杆倾斜过去。陆赫扬立刻踩紧刹车,稳住失控的方向盘,车胎与路面摩擦出刺耳的声音。

    砰——车头歪斜着撞上路边的梁钢护栏,惯性作用下,陆赫扬整个人狠狠砸在方向盘上,将撑着的双手撞得剧痛。

    他抬起头,看见有人翻过护栏来到车旁。

    许则赶到首都二院的心内科手术室外,池嘉寒已经在了。从学校到这里花了将近一小时,足够将他的耐心与冷静消磨光,在周祯拿着同意书让他签名时,许则连签字笔都没有办法握稳,名字写得歪扭难辨。

    周祯很快回到手术室,许则立在原地,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清,同意书上主刀医生的签名好像是李展。

    那位顶级心内科专家,之前为叶芸华做过一次全面检查,许则以为是巧合,是因为疗养院有人请李教授过去,所以自己才沾了光——原来不是。只有他那么蠢,才会信是巧合。

    许则回过头,走廊明亮而空荡,陆赫扬还没有来。

    被蒙住眼睛坐在充满烟味的面包车里时,陆赫扬感到脑海的某个位置隐隐作痛,遥远而隐晦的记忆像冰块在水面浮沉,与现实渐渐重合——那应该是小时候的他。

    半个多小时后,车停下,陆赫扬被带进室内。雨声一点点远去,陆赫扬闻到那种因为常年不见光而产生的潮湿霉气以及灰尘的味道。

    有人将他按在椅子上,手腕处传来铁环冰凉的触感,固定住他的双手,太阳穴的位置被贴上两块冰凉的贴片。随后,眼睛上的黑布被摘下,光并不强烈,陆赫扬睁开眼。

    废弃的地下仓库,角落里堆着布满灰尘的麻袋和破纸箱,右手边是一张旧书桌,上面放着一个插排,黑色的电线延伸到椅子后,陆赫扬低头看扶手,这是张简陋的电击椅。

    脚步声响起,alpha慢悠悠地从阴影下踏出来,以拿烟的姿势,将一根细细的注射器夹在指间。

    唐非绎看起来既不颓废也不丧气,仍然是过得不错的模样。他拉了张椅子坐到陆赫扬面前,在灯下盯着他,表情愉悦:“终于抓到你了啊。”

    陆赫扬没什么反应,一言不发地与他对视,唐非绎“啧”了一声:“手机里应该有定位?可惜这里装了信号屏蔽,蒋文那帮人已经被骗去另一个地方找你了,一时半会儿过不来呢。”

    “说起来,你还欠我一只手。”唐非绎抬起自己的右手看了看,“听说你要读军校,军校应该不会要一个残疾人吧?”

    顺着他的动作,陆赫扬看向那只手,上面爬着一道狰狞的疤,然而陆赫扬想到却是许则手腕上的烟疤。

    “我这个人很记仇,就算马上要逃命了,也一定要把仇加倍报了再走。”唐非绎站起来,走到陆赫扬左侧,按住他的后脑勺,让alpha的腺体暴露出来,“我现在有个很好的主意。”

    他压了压注射器活塞柄,针尖顶端落下几滴透明液体,接着他将针头抵在陆赫扬的皮肤上,刺进去,一点点把药水从针管推入腺体里。

    唐非绎扔掉注射器,回到陆赫扬面前,以一种神经质的兴奋语气,像分享一个绝妙的想法那样,说:“要是你就这么死了,那太便宜你们陆家了,陆承誉顶多遗憾几年而已,所以我想到一个好办法。”

    “如果你变成了一个信息素等级低下的白痴,理事长引以为傲的儿子就成了彻彻底底的失败品,这种奇耻大辱比起丧子之痛,一定够他恶心一辈子。”

    腺体开始发热着作痛,陆赫扬皱了皱眉,他的眼神还是清醒的,开口问了一个无关的问题:“许洺遇难的时候我在场吗。”

    唐非绎花了好几秒才想起许洺是谁,他顿时笑起来:“何止在场,他当时就抱着你,我从倍镜里都能看见他的血喷了你一脸的样子。”

    原来是这样,陆赫扬得到答案。对应不久前才查到的那份精神科诊断报告,上面所描述的一系列应激障碍与失语长达三个月的症状,原来是因为自己目睹了这样的场景,所以后续才会有为期两年的精神治疗,在心理干预下被洗去大部分记忆。

    而说到许洺,唐非绎像是被提醒了:“啊……对,应该跟许则说一声的,他最关心你了不是吗。”

    他朝旁边的人抬了抬下巴,示意对方关掉信号屏蔽。够了,时间正好,等蒋文他们重新搜到定位赶过来,只会在仓库里找到自己留给他们的礼物——变成废物的陆赫扬。

    唐非绎拿起手机,拨通许则的电话。

    许则觉得自己被拆成两半,一半面对着手术室,等医生的消息,一半望着身后的电梯口,等陆赫扬到达。他盼望着陆赫扬下一秒就出现,以此确定对方是安全的。

    “你先坐一下。”池嘉寒去拉许则僵硬的手臂,“手术没那么快的。”

    许则回答“好”,然而说完之后没有任何动作,还是站在那里。

    手机响了,许则的指尖动了动,立刻去摸口袋,连屏幕上的号码都没有看清就接起来,声音急促:“喂?”

    “让我猜猜,你现在是在等人吧,亲爱的17号。”

    外面骤然响起一道雷鸣,几乎将整栋楼都震得微微颤动,许则感觉心脏被捆着高高吊起,他从胸腔里挤出一口气,想说什么,却又听见唐非绎遗憾道:“时间有点紧呢,听听他有什么话要跟你说吧。”

    许则的手指在抖,他把扩音打开,耳朵紧紧贴着手机。一秒,两秒,没有人说话,他只听到呼吸声,平静又均匀。

    原本还抱有侥幸,也许是假的,但那么奇怪,仅仅是呼吸声而已,许则却瞬间分辨出是陆赫扬。

    “呀,看来他什么都不想跟你说。”

    嘟一声,唐非绎结束通话。许则还保持着接电话的姿势,怔了片刻,他解锁手机,在屏幕上按了好几下才按准地方,点开通话记录,找到陆赫扬最后给自己打来的号码,回拨。

    他像被扼住喉咙那样屏着息,听电话里一响又一响仿佛不会停歇的嘟嘟声,直到变成忙音,提示他暂时无人接听。

    许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丧失了任何一种情绪。他不断地回拨电话,放到耳边仔细地听,没有打通就再打,一遍接一遍。

    池嘉寒终于发觉不对劲,他摁着许则的肩将他转向自己,问:“怎么了?”

    那张脸是苍白的,没有血色,看着冷,一敲就会碎的样子。池嘉寒有些慌乱地提高声音叫他:“许则?!”

    吧嗒——手腕上的黄花梨佛珠手串毫无征兆地断裂,十二颗佛珠雨点般散落在地,滚向四面八方。许则终于被拉回一丝神志,愣了愣,跪下去,一边执著地听着电话,一边伸出左手一颗一颗地去捡掉落的佛珠。他的耳朵里充斥着电话的嘟嘟声和佛珠落地的吧嗒声,别的什么都听不见了。

    手术室的门打开,周祯拿着一纸病危通知书匆匆走出来:“许则,签一下字。”

    每个字听起来都很模糊,墙边还有几颗佛珠,许则仍固执地捡,但视线奇怪地变得越来越不清晰,最后一颗珠子捡了好几次都没有捡起来。池嘉寒去拽许则的衣服,声音里带着哭腔:“许则,别捡了!”

    许则一声不吭,跪在地上把佛珠捡齐,单手捧好拢在身前。目光发直地失神了两秒,他终于抬起头,池嘉寒看见他的眼睛,有些错愕地怔住。

    外婆的十二颗佛珠都捡起来了,陆赫扬的电话却始终没有打通。

    “本来想多跟你玩一会儿的,可惜没时间了。”唐非绎点了支烟,从陆赫扬的口袋里拿出不断作响的手机,“可怜的许则,永远等不到你接他电话了。”

    他松手,手机掉在地上,来电铃依旧在响,陆赫扬垂眼看着屏幕上的名字。

    按下插排开关,唐非绎将电击椅的旋钮调到最大一档,露出十分满意的神色,阴沉地放低声音:“再见喽。”

    滴——摁下开始键的瞬间,高强度电流通过贴片迅速爬进陆赫扬的皮肤,大脑的保护机制启动,使他并没有感觉到太多疼痛,但身体肌肉的反应十分剧烈,以至于陆赫扬连人带椅子摔在地上。闭上眼的最后一秒,视线里是二十公分外亮着的手机屏幕,只是已经看不清来电人的名字。

    枪声在很远又似乎很近的地方响起,伴随着嘈杂的脚步声,有人喊他的名字。在意识进入彻底的黑暗之前,陆赫扬的脑海里闪过一帧帧零碎画面,大部分是熟悉的,有些却很陌生——

    小时候住过的房子,天气很好的下午,花园里的秋千,以及隔着一道围栏站在外面的,那个早已消失在十岁前记忆里的从来没有开口说话的小alpha。

    第72章

    十二月,深秋。

    下午,许则去二院的心内科ICU看望叶芸华,十天前他收到周祯的消息,告知他可能出现了合适的肺源。

    经过配型比对,医院确认可以移植,手术依旧由李展主刀。术后叶芸华住进ICU,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再过一星期就能转移到普通病房或回疗养院。

    在那天叶芸华被送到二院抢救之前,许则就决定以被中介压低的价格将房子卖掉,尽早凑够手术费,但在抢救结束后,周祯却告诉他不用了。

    “有人在疗养院和二院都为你外婆开了新的账户,余额加起来大概有两百三十多万。”

    疗养院是叶芸华日常待着的地方,而首都二院是整个联盟中治疗心血管疾病最专业的医院。许则看着周祯给的流水单,但脑袋里没有进行任何思考,是放空的。

    过了很久,他问:“什么时候?”

    是在陆赫扬知道许洺牺牲的真相之前,还是之后。

    “你看上面的日期,很早之前就打过一笔,后来这两百万,是你签字确认要做肺移植后打进来的。”

    账户名是顾**,许则想起贺蔚曾说过,一般他和陆赫扬有什么大额支出都会从顾昀迟的账户里走,以此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许则穿好隔离服,戴上透明面罩和医疗手套,走进ICU。叶芸华被各种仪器环绕,闭眼安静地躺在病床上,隔着手套,许则小心地碰了碰她的手背,又看了她一会儿才离开。

    从二院出来,许则去地铁站。一个多小时后他下了地铁,步行十几分钟,来到一家私人医院外。

    是假孕那次陆赫扬带他来检查的医院,许则迈过草地,站在围栏边,这里可以看见主楼大门。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没过多久,保安看到监控,过来询问情况。许则被警惕地打量着,他知道自己过于可疑,但还是说:“我的一个朋友今天可能要出院了,所以来看看。”

    保安要求他出示个人证件,许则将手机里的电子身份证和预备校学生证交给他们检查,对比过长相后,保安把手机还给许则,没有太为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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