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但也有弟子见识过谢文英的怒气,比冬日凛冽的冰雪,还要寒上几分,让人瞧了便心生畏惧,两股战战。他不会怒气冲冲,提高声音训斥,而是用平日里惯用的音调,甚至会压低几分,冷冷询问「可还知错」,那声音无半分温度,令人心甘情愿地认错。
谢文英下意识地想要用对待犯错弟子的态度,责备宝扇一番。
但瞧着宝扇受惊的模样,和寻找依赖的可怜样子,眼底发沉。
他沉声问道:“可还知错?”
这声询问中,责备有之,但更多的是无奈。
宝扇缩在他怀里,怯生生地点头认错。
“嗯,宝扇知错了。”
谢文英这才满意,轻揽着宝扇,缓缓地走下台阶,周围一众弟子的惊奇目光,谢文英并没有注意到。
但若是注意到了,他怕是也不会理会。
曲玲珑双目发涩,几乎向冲上前去,将宝扇从谢文英的怀里揪出来。可当叶慕雅微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曲玲珑稍微冷静下来。只是眼神仍旧望着谢文英,声音带上了几分执拗。
“大师兄,我要的簪子,你可曾记得了?”
谢文英口中答着「记得」,从怀中摸出一只匣子,递给曲玲珑。
曲玲珑见状,知道谢文英没有忘记自己。只是那宝扇身子柔弱,且过于愚笨,连清风潭的台阶都走不稳,难免护上了几分,谢文英心中最惦念的,还是她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小师妹。
当着众人的面,曲玲珑立即将匣子打开,里面躺着一枚血玉簪,点点红痕映衬在皎洁的玉石上,仿佛雪地红梅,格外雅致。
曲玲珑轻呼一声,娇俏的脸上满是惊讶,她当真没有想到,谢文英竟然能挑选上这样一枚造型雅致的玉簪。
曲玲珑期待许久的惊喜,落到她手中的,果真便是惊喜。而不是如同过于一般,素雅至极,无甚新意的簪子。
曲玲珑当即将这枚血玉簪,簪到自己的发丝间。
叶慕雅对她这炫耀的小心思,无半分兴趣,她更为好奇的是,云凝峰何时来了这样一位柔弱的美人,只看方才的境况,连大师兄都对这女子,有着几分不同。
第81章
世界四(八)
谢文英垂下头,声音发沉:“可是哪里不舒服了?”
宝扇轻嗯一声,细如柳叶的黛眉下意识地拢起:“只是吐息不畅,小事而已。文英师兄,我无妨的。”
她清澈如泉水般明亮的眼眸,微微闪烁,似乎是担心因为自己的身子,败了今日众位弟子的兴致。谢文英眼底眸色更沉了几分,将衣袖递至宝扇面前,任凭她拉扯着以支撑柔弱的身子。
曲玲珑对发间的血玉簪尤其满意,连连夸赞。
对于小师妹,谢文英对待她还是与旁人不同的,他已经习惯了将目光投注于小师妹的身上,之前下山挑选的簪子,无一不被曲玲珑百般挑剔,这次还是曲玲珑最为满意的一次,连血玉簪的丁点瑕疵都说不出。谢文英看向曲玲珑,目光温和。衣袖却陡然被拉紧,谢文英的注意力被宝扇拉扯回来,却见宝扇身子微抖,鸦睫不安地颤动。
细若蚊哼的声音响起,在曲玲珑活泼娇俏的声音下,显得分外模糊不清,谢文英却将那字字句句听的真切:“……文英师兄……好难受……”
下一刻,纤细的身子就要朝着清风潭的方向倒去,谢文英长臂微伸,双膝略弯,将那抹柔弱的身姿,揽在怀中。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里,谢文英屈身,手臂穿过宝扇的腿弯,将她拦腰抱起。
谢文英用惯了剑,仿佛自从记事起,便以练习武功为追求,手提重物是最为基本之事。
因此他身为稚童时,便能提起比自己沉重许多的物件。
如今谢文英手掌托起宝扇,才知道身下的人有多绵软轻薄,似一只纤细柔弱的蝴蝶,稍微抓不紧,便要展动翅膀,飞到他处去了。
谢文英足尖轻点,脚步加快,将宝扇抱回了寝居,他摸出柜子里的包袱,翻找出青玉瓷瓶。
谢文英不清楚这样的丸药,宝扇要服用几枚,便按照上次的记忆,倒出来枚小小的丸药。
他走到宝扇的床榻旁,一手揽起宝扇,用另外一只手将丸药送到宝扇唇边。
柔软如花瓣的唇瓣,此时紧紧抿着。若是换了其他弟子,面对如此境况,谢文英有千百种方法,点开穴道,或者用宽阔的手掌,强硬地撬开对方的口,再将丸药送进去。
可面对琉璃似的宝扇,谢文英拢紧眉峰,只恐稍微用力,便将她碰碎了。
如今她昏迷不醒,谢文英不清楚她体内的症结,不敢肆意挥点穴道,只担心万一有所冲突,会加重病情。
手掌中的枚丸药,散发出浓郁的药草味道,谢文英收紧手掌,看着那张苍白惹人怜爱的脸蛋,陡然间犯了难。
清风潭。
众位弟子面面相觑,曲玲珑脸色涨红,方才谢文英一走了之,将她扔在原地不管。如今她怕是已经成了云凝峰的笑话。曲玲珑眼眸泛红,愤怒驱使之下,她突然拔下来发髻间的血玉簪,将它重重地摔在地上。
「啪嗒」一声,血玉簪顿时四分五裂,宛如点点细碎的红梅,泼洒在皑皑白雪中,有种诡异的美感。
曲玲珑看着身旁的白季青,语气哀怨:“我再也不要理会大师兄了!”
白季青张口欲言,曲玲珑却转身离开了,她脚上的鞋履,还踏过了地面上的血玉簪,将本就破碎不成样子的玉簪,碾磨的越发细碎,在日光的照耀下,玉片折射出阵阵白光。
白季青朝着叶慕雅歉意一笑,眉峰微微拢起,声音清朗而不失温润:“二师姐,小师妹性子活泼,我担心她……”
叶慕雅轻挑眉峰,听着白季青接下来的话:“……二师姐先行修整,我去寻小师妹。”
看着白季青略显急促的脚步,叶慕雅缓缓收回视线,对着一众交头接耳,面色不一的弟子,脸色冷峻,声音寒凉:“近日武功可有所进益?离开云凝峰已经半年之久,想必各位师弟,定然有所小成。
不然不会如此散漫自然,开始议论旁人的闲话。”
众弟子身子一凛,齐齐抱拳:“二师姐教训的是。”
仍旧是喜欢乱发脾气,乱扔东西。
叶慕雅弯下身子,向身后的弟子要了方帕,将破碎的玉片收拢在方帕中,嘱咐道:“将小师妹的玉簪给她送去,日后……”
叶慕雅心道:日后不许再乱丢东西,她又转念一想,曲玲珑心思细腻,难免会过多揣摩。
上次她指点曲玲珑武功,便被传成自己有意苛责师妹,仰仗武功实力,欺辱他人。叶慕雅声音微顿,接着道:“送回给她便是,其余不必多言。”
弟子接过方帕,应声道:“是。”
谢文英再次将丸药,送到宝扇唇边,手指无意间触碰到她的唇瓣,只觉得异常寒冷。
谢文英眸色微沉,手掌握起宝扇纤细的手腕,宛如冬日寒冰,比冰霜更寒上几分。
谢文英从未遇到过这般棘手之事,武功停滞不前,他可以精于练习,日夜不辍,总会有突破难关的一天。
可面对比他手中长剑,还要消瘦柔弱的宝扇,他却觉出千般万般难意。
掌门曾经在书信中提及,宝扇有心疾,是从娘胎中带出来的弱症,他们整日里精细地养护着,不让宝扇出门,坚硬的物件是碰不得的,入口之物也要仔细筛选,味道过重者一律不得在膳食中见到,如此精细呵护着,才将琉璃似的宝扇,养护到如此年纪。
谢文英心头思绪纷乱如麻,宛如纠缠在一起的丝线团,被人搓揉成凌乱不堪的模样,怎么寻找都寻不到丝线的开端。
思绪一旦凌乱,便再也不能维持素日里的理智,容易让冲动占据了上风。
谢文英便是如此。
慌乱之下,他只能将手中漆黑的丸药,送入自己口中,用牙齿微顶着丸药。
而后轻轻俯身,距离宝扇越发近时,谢文英闻到了宝扇身上清浅的香气。
不是平日用惯了的药草香气,而是种淡淡的花香,清雅柔美,与宝扇极其相衬。
谢文英竭力忽视胸腔中猛烈的跳动,与越发靠近的宝扇的瓷白脸颊。
长而挺翘的眼睫,安静地垂落下来,眼前的宝扇,显得无比乖巧。
即使谢文英费尽心神,不去看宝扇的眉眼,但有一处,他却不得不看。
那便是柔软苍白的唇瓣,原本娇嫩红润的唇。此时却颓靡至极,宛如遭遇了凛冽风雪,而摇摇欲坠的花骨朵儿。谢文英俯身而下,印上了那抹唇瓣。
软,软似棉团,甜似砂糖。
这是谢文英脑海中突然冒出来的思绪,仿佛天底下最柔软娇嫩之物,都抵不过眼前的咫尺方寸之地。
朱唇檀口芙蓉面,多少男儿魂断处。
这并不是两情相悦之人,情到浓时的亲密之举。只是为缓解宝扇的病症,两难情境下的无奈举动。
因此谢文英的眼神分外清明,没有半分旖旎迷乱,他小心翼翼的举动,也不是对待所爱惜之人的珍重呵护。而是为了寻找芳泽,好将口中的丸药送入,解去宝扇的病症之苦。
唇瓣相接,谢文英与宝扇靠的极其相近,两人鼻尖相触,肌肤相亲。
谢文英以身子作饵,缓缓撬开宝扇的唇瓣。一关刚过,尚且还有一关在等候。朱唇之下,是更为坚硬的牙齿。皎白如霜的贝齿紧紧合拢,宛如严丝合缝无法打开的蚌壳,谢文英既然已经迈出了第一步,纷乱繁复的思绪越发牵扯不清,本就毫无头绪的丝线团,变得越发乱糟糟的。谢文英以口中柔软之物,抵开贝齿。他两颊垂下的发丝,被汗珠浸透,与宝扇柔软细腻的青丝缠绕在一起,缠绵不休,难舍难分。
细碎的声音从唇齿相依间泄露出,是谢文英。
他轻声哄道,用尽了生平最好的耐性。
“宝扇,听话……张开唇……”
依偎在软枕上的宝扇,紧闭的眼睫,轻轻的颤动着,她素来是听话的,即使是在意识不清的梦中。
她轻启唇瓣,宛如河蚌张开蚌壳。
谢文英见状,丝毫不作迟疑,将口中的枚丸药,尽数送了进去。
丸药的苦涩难闻,让宝扇黛眉紧锁,嘴唇也下意识地垂落。
本要就此离开的谢文英,见此情形,哪里敢抽身而出。
万一宝扇将丸药尽数吐出,那他之前做出的种种努力,便全都付之东流,丝毫用处都无。
谢文英以唇相贴,堵住了宝扇想要吐出丸药的做法。
宝扇紧皱黛眉,不能吐出,便只能将檀口中的丸药咽入腹中。
可这丸药分外苦涩,谢文英只知道为她喂药,却不知送入茶水。
这可苦了宝扇。
她只能将檀口中的苦涩滋味,传递给旁人,以此缓解自身的苦楚。
诸事完结,意图起身的谢文英,却被纤细柔弱的手臂,挽住了脖颈。
他一时不察,竟然被那弱小的力气向下压去,身子发沉,重新印上了柔软至极的唇瓣。
得不到茶水,宝扇只能换另外一种方法,来取水止渴。
她像模像样地模仿着谢文英方才的举动,撬开牙关,用柔软之物,勾扯着谢文英。
唇舌缠绵,银线纠缠。
谢文英睁圆着双眸,眼睁睁地看着,那娇小柔弱的人儿,在他口中肆意横行,攻城掠地,连细小之处都不肯放过。
可宝扇似乎是高估了自己,她那样的身子,哪里能抵得过高大挺拔的谢文英。
只不过区区片刻,宝扇便觉得吐息不顺,呼吸略急,只能窝在谢文英的脖颈处休息。
她这抽身离开的时机,选的极其巧妙。
谢文英虽然被突然的变故扰乱思绪,一时间不知所措,与宝扇的肆意纠缠中,被温香软玉迷惑心神,稍微沉醉其中。
但很快便恢复了意识清明,伸出手要推开宝扇。
紧闭双眸的宝扇,却突然松开谢文英,嘴角牵扯出的细长银线,让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谢文英都神情恍惚,微微出神。
宝扇轻吟一声,睁开迷蒙的眸子,谢文英从她清水般的眸子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嘴唇被咬破,眼神微微恍惚。
如此迷乱的神色,竟然是出自他的脸上。
谢文英难以置信,神色微变。
而宝扇早已经窝在了谢文英脖颈处,嘴中念念有词。
“文英师兄……喜欢……”
第82章
世界四(九)
绵软无力的声音落在谢文英耳畔,宛如零星火点,将他胸口燃烧的微微发烫。
宝扇的言语断断续续,叫人分辨不清其中的意思。到底是喜欢文英师兄,还是文英师兄欢喜这般做……
只言片语,顺序不相同,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意思,足以令人辗转难眠,仔细推敲其中的深意。
谢文英的手掌轻移,抚上宝扇小巧圆润的肩膀,只是不待他出声询问,便看到宝扇双眼朦胧,轻轻点头,将睁开的眼睑又紧紧闭上。谢文英满心的疑惑,如同洪水滔滔,却因为宝扇紧闭双眸,被立即堵上,郁结于心,无人解答。谢文英去探宝扇脉搏,气息稍弱,但逐渐变得沉稳有力,不似方才那般漂浮无力。
这等境况,谢文英是不应当留下来的,只是宝扇仍旧昏迷不醒,他若将她抛下,在这偌大的云凝峰,怕是无人再来探望她。
谢文英站在院中,干枯的树枝被风吹动,哗哗作响,堆积在树叶上的一捧雪,随之抖动,落在了谢文英的肩头。
谢文英毫无所觉,目光沉沉地望着远方,被咬破的嘴唇传来的隐隐痛楚,时不时地在提醒着谢文英,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竟然与宝扇,发生了那种事……
即使谢文英自认为,刚开始是在事出无奈。
因为喂药生出的举动,可是后来种种……
他不得不承认,也无法否认,那是两情相悦之人,彼此之间才有的亲吻,而且是情至浓时的深吻。
可是事情发生到这种田地,谢文英又该怪罪于谁?难道是突发心疾,意识不清的宝扇?不,不能怪她。她怎么能知道,意识不清之际,一贯被她依靠的文英师兄,竟然以唇齿相喂。
谢文英思绪片刻,只能将一切怪罪到自己身上。
一则是他思虑不周,未曾想出两全之策,与宝扇肌肤相亲,近了她身子。
二则是心性不坚定,他生的高大,且身怀武力,宝扇则是区区弱女子。若是他心性坚定,如何能推她不开。无非是一时沉醉于温香软玉,美人怀中,难以自拔,才不能及时抽身。
谢文英想通了这一切,肩膀上的雪花早已经融化成水,将他身上的灰袍浸湿。
听到屋内传来的动静,谢文英收紧拳头,脚步沉稳,朝着屋子走去。
宝扇已经悠悠转醒,一脸懵懂毫无所觉的单纯无辜模样。
这副纯粹的姿态,落到谢文英眼中,更让他心头微涩。
谢文英走到宝扇身旁,刚欲开口,便见宝扇愣愣地盯着他肩膀处出神,柔声道:“文英师兄,可否垂首?”
谢文英俯身,与宝扇几乎平视。宝扇摸出身上的帕子,将绣帕放到他肩膀处,素手柔荑轻轻擦拭,动作轻柔,仿佛天边云团般绵软。
宝扇轻声笑道:“肩膀落了雪,怎么没及时擦掉,还让雪融化成水。
文英师兄真是,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子一样。”
她眸色澄净,干净的仿佛云凝峰山巅最洁白的一捧雪。
宝扇语气亲昵,用颇为熟稔的话语打趣着谢文英。
闻言,谢文英不禁嘴角上翘,但被他强行压下去了。他心道:两人之间,不知谁才更像个孩童,今天竟然让宝扇这个小姑娘教训了一番。
谢文英垂眸刚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宝扇破皮的唇瓣吸引了注意力。
那柔软的唇瓣他不久前才碰过,且仔细品味过,如今尚且能记忆出其中的滋味。
脑海中闪过唇齿相依的画面,谢文英身子陡然一僵,目光恢复清明,略带几分凉意,他声音略带沉意:“宝扇,我有事情要同你讲。”
宝扇停下手头的动作,飞快地瞟了谢文英的嘴唇一眼,又慌乱地收回视线。
她自以为隐秘的动作,却被谢文英看到眼中。
毕竟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是入门本事。谢文英觉出古怪,刚想要出声追问。
宝扇柔声开口,生意细弱,却带着几分坚定:“我喜欢文英师兄。”
宝扇轻抬双眸,见谢文英身子僵硬,神色如同木头一般,有惊讶,有不解,就是没有该有的欢喜。宝扇继续道:“……我生来便体弱,既出不了门,便没有许多伙伴,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人孤单单的。
听闻文英师兄愿意接我来云凝峰小住,我……
心中欢喜,我喜欢文英师兄,你待我那样的好,和爹爹娘亲一样好。
我想留在云凝峰,留在文英师兄身旁,可以吗?”
谢文英眸色微凝,知晓方才肌肤相亲之事,宝扇虽然意识不清,但却并不是毫无所觉。
如此这般,她仍旧要留在云凝峰,不怕自己包藏祸心,故意亲近欺骗她,让她属意自己吗。
谢文英的确有了将宝扇送回去的打算。
毕竟他并不习惯处置男女之事,只知道方才彼此亲近。
虽然并非他心中本来意思,但毕竟污了宝扇清誉。若想保全两人之间的清白,唯有彼此分开。
“宝扇。”
谢文英声音微凉。
宝扇双眸微颤,带着几分不安:“……文英师兄应该听闻过那个批命罢。”
谢文英拧眉:“什么?”
宝扇轻扯嘴角,笑容虽然柔和,却并无多少欢喜。反而让人瞧了心疼,生出许多怜惜。
“关于我活不过二十岁的批命。”
谢文英眉宇间沟壑越发深切,他声音涩然:“妄言而已,当不得真的。”
宝扇抬眸,清冽泉水般的眸子望进谢文英的眼眸中,她声音缥缈,似云雾般,仿佛稍有风吹来,便能吹散。
“作真的。”
她素来听话,此时却开口否认谢文英的话语。
“可我这副身子,莫说二十岁,怕是……文英师兄,我喜欢这里,我不想离开你……和云凝峰,可以吗。我知道自己身子不争气,今日是几位弟子历练回云凝峰的日子,我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昏厥了过去,着实令人不喜。
可是,我今早知道你要回来,才急匆匆地赶了过去,日后我定然不会如此,给你丢脸面……”
宝扇扬起瓷白的脸蛋,因为急切,两颊泛出淡淡的红晕,她声音软绵绵的。此刻因为害怕被赶走,而带上了几分颤意,以为是自己突发心疾,才惹怒了谢文英,要赶她回去。
谢文英心中百感交集,一时间说不清道不明是何等滋味。
宝扇对昏迷时的记忆有印象,却刻意隐瞒,不愿戳破真相。听到「今早才得知消息」,谢文英目光凛然,他分明是昨日用白鹤送信,宝扇为何今日才得知。而且慌忙地赶到了清风潭,说不定是因此引发的心疾。
谢文英暗暗将此事记忆在心中,看着宝扇慌乱发颤的眼睫,手心微动,抚上那三千青丝。
“不回去。”
宝扇双目微亮,不似刚才的颓靡沮丧。
谢文英想将刚才发生的种种,埋藏于心中,他不会对宝扇生出邪念,也不会刻意哄骗于她。
既然宝扇有意隐瞒,他若是戳破,以这小姑娘的薄薄面皮,定是要脸颊涨红,泪水涟涟,难以安眠了。
谢文英想起怀中揣着的匣子,将长匣摸出,递到宝扇面前。
宝扇想接又不敢接,细声询问道:“是,是给我的吗?”
见谢文英颔首,宝扇才将长匣接过,打开匣子,里面摆放着一枚白桃羊脂玉钗,还用银链垂着两枚小巧可爱的铃铛,轻轻摇晃,叮当作响。
宝扇眸中有星光闪烁,将玉钗递给谢文英,柔声央求道:“文英师兄帮我戴。”
谢文英神色微怔,伸手接过白桃羊脂玉钗。
他只买过簪子,却未曾替人佩戴过首饰。
谢文英看着垂落的袅袅青丝,眼神寻觅着合适的位置,最终选定了一处,将玉钗插上。
宝扇柔荑抚上玉钗,轻轻摇首,便听到两枚铃铛彼此相互碰撞,发出的悦耳响声。
白桃粉嫩娇俏,白里透红的色泽温润可爱,衬得宝扇的气色也比之前好上几分。
谢文英几乎是脱口而出:“与你很相称。”
宝扇面颊桃红,轻轻垂首,贝齿轻咬唇瓣。却不小心碰到了伤口处,发出阵阵轻呼。
谢文英见状,只觉得屋内的焦炭燃烧的太过旺盛,将他身子晕染的滚烫。
谢文英站起身,几乎是逃离般,离开了宝扇的屋子。
宝扇伸手,摸到了唇瓣上的伤口。
唇齿依偎间,她咬了谢文英两口,谢文英才回她一口,可见这人在亲近之事上,过分木讷,不知道有来有往,才合乎心意。
宝扇对于两人之间发生的亲昵,心知肚明,且有顺势推舟之处。
只是她不能让谢文英戳破这层薄薄的窗户纸。若被戳破了,谢文英如今又没有对她情根深种,不会因此对她情意绵绵,只会因为此时的亲密而故意疏远于她,这并不是宝扇想要见到的局面。似花似雾,才会引人深探。朦朦胧胧,才是儿女情长。谢文英这般脾性的人,若是对谁产生了责任,便会尽力护那人周全。
宝扇此时要的,便是要谢文英怜惜她,可怜她,由此生出保护的念头来,待时间长久了,这种保护便会成为谢文英的习惯,深入骨髓,无法磨灭。
宝扇的心疾是旧症,她早已经习惯了这种突然昏厥的情形。
因此服用过丸药后,精神恢复的也快,便换好衣裙,佩戴上谢文英送她的白桃羊脂玉钗,出门去了。
宝扇穿着冬日衣裙,领口衣袖,以及衣裙下摆,都缀满了柔软滑腻的白色兽毛。
虽然衣裳厚实,但穿上身后,却并不显得笨重。
宝扇格外欢喜谢文英送的玉钗,她脚步轻移,发髻间的铃铛便会叮当作响,叮叮咚咚,新奇有趣。
面前的道路突然被人挡住,宝扇抬眸看去,见此人一身竹叶青袍,眉峰微扬,眼神莫名,正是白季青。
宝扇脚步微顿,思虑只在片刻,柔柔道:“白师兄好。”
白季青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为何你唤大师兄,便喊文英师兄,唤我便是白师兄?
可是觉得亲疏有别,这云凝峰只有大师兄与你亲近,才唤他更亲近些。”
宝扇眉峰微皱,轻声回道:“不是如此。”
她没有白季青那般能言善辩,除了一句「不是如此」之外,其余的解释,竟然是半点都说不出了。
白季青走到宝扇面前,上下打量着她今日所穿的衣裙,柔顺发亮的兽毛,随风飘动,更衬得那张美人面,楚楚可怜。
白季青的视线,落到了发丝间的白桃羊脂玉钗上,语气悠悠:“大师兄的眼光,果真是变好了。”
“小师妹的血玉簪,也比不上这枚玉钗的十分之一。”
宝扇身子微颤,垂眸看着地面。
白季青轻笑一声,让开道路,见宝扇柔柔避开自己,离开了此处,白季青眼底晦暗不明。
第83章
世界四(十)
待在屋内,整整几日未出房门的曲玲珑,心中存着委屈和埋怨,连每日用的膳食,都是云凝峰的小弟子送进去的。曲玲珑静坐在软榻上,听到屋外传来的?O?O?@?,和隐约的「师兄」喊声,心头立即涌现出几分欣喜,但她将眉眼中的喜色,隐藏起来,故意将后背朝向屋门。
门被推开,曲玲珑耳尖微动,却不肯转过身看向来人。
一声轻笑落下,白季青瞧着方桌上用绣帕包裹着的玉片有几分眼熟,思绪微转,便想到这便是那枚被曲玲珑气恼之下,扔掉的血玉簪。
“小师妹果真喜欢这玉簪,连破碎成片,都不舍得落在地上,还巴巴地捡回来。”
听到来人不是谢文英,曲玲珑眼底难以掩饰失落,闷哼一声,微扬起头:“不是我捡回来的。”
看到白季青眉峰微挑,黑眸落到自己身上,曲玲珑继续道:“是二师姐派人送来的,让我日后不要乱丢东西。”
后一句话,曲玲珑说的分外委屈。可白季青像是没有听懂她的意思,微微颔首表示同意:“二师姐果真体贴。”
白季青将一捧新鲜的野果,抛到曲玲珑面前,语气悠悠:“小师妹天性活泼,随性而为,哪里无用。”
若是白季青故意说些讨好的话语夸赞曲玲珑,曲玲珑定然觉得厌烦无趣,可白季青言辞随意,且字字句句都落到她心上,让曲玲珑猛然生出的怒火,像个雪花捏成的圆滚滚的球,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转瞬间便烟消云散了。
曲玲珑捡起软榻上的红果,放到口中,轻轻一咬开,便品尝到了甘甜的汁水。
这朱红果味道可口,但因为果树生长在悬崖峭壁最为险要处,因此极其难以采摘。
曲玲珑既得了朱红果,便心知白季青费了心思,哪里还生的起气。
却见白季青将方桌上的绣帕握在手心,捏起其中的一枚玉片,目光专注。曲玲珑出声提醒道:“再好的东西,碎了也成了旧东西,你速速丢了便是。”
白季青嘴角带笑,将玉片放回绣帕中,仔细包裹好。对于曲玲珑口中所说「丢了便是」却是没有半分回应。他声音清浅,举手投足间带着俗世中富贵人家的矜贵气度,让曲玲珑微微?樯瘢?不禁好奇问道:“你在俗世中,到底是哪户人家的子弟?”
白季青目光微凝,声音中带上了几分凉意:“普通人家,既然来了云凝峰,便不必再提起。”
曲玲珑只是一时兴起,见白季青不愿回答,心中并不在意,将话语转向了谢文英和宝扇身上,言语中带着微微酸意,她竟然不知道,那宝扇何时对谢文英如此重要,竟然能舍下她匆匆离去。而且这些时日,她徒然生出许多闷气。而谢文英却半步都未靠近她的院子,更别提哄她了。
白季青心中清楚,按照谢文英的脾性,大概是猜测不出曲玲珑已经生气了,更做不出上门道歉哄人的举动来。
但他并未出声为谢文英解释,只是默默地听着曲玲珑抱怨。
白季青状似无意地提起了血玉簪之事,又将言辞引到了宝扇身上。
“她发间佩戴的白桃羊脂玉钗,倒是异常娇俏。”
曲玲珑紧皱眉峰,她与宝扇只有匆匆一面,便是在清风潭那次,宝扇如云鬓发间,似乎只佩戴了一只桃木枝,只看色泽,微微发枯,似乎佩戴了许久。
宝扇若是有什么羊脂玉钗,早早地就该佩戴了,何必戴什么桃木枝。
曲玲珑心中狐疑,又听白季青语气淡淡地说道,那玉钗像是谢文英亲手赠送。
曲玲珑当即呆愣在原地,竟然是谢文英相送?她猛地摇头,否认了这件事。不,不可能的,谢文英下山那次,她央求过后,谢文英才答应为她带簪子。
这般女儿家的请求,除了她,谢文英不会允诺旁人。
或许是出于对谢文英的了解,也或许旁的什么,曲玲珑不愿意相信,那白桃羊脂玉钗是谢文英亲手送出的。
曲玲珑向来是行事随心,她站起身,随口问了宝扇的住所,便将白季青抛在屋内,急匆匆地去兴师问罪。
院门被猛地推开时,宝扇正用木盆浣洗着刚采摘的朱红果,这是百味刚刚送来的。
据说味道甘甜可口,宝扇还未来的及品尝,便被突然传来的巨大响声惊吓到,柔荑轻颤,扬起阵阵水花。
曲玲珑脚下生风,急匆匆地走到宝扇面前,不必她出声质问,便将那袅袅青丝中的白桃羊脂玉钗瞧得仔细。
宝扇转身看她,玉钗下坠着的两枚铃铛,发出泠泠的响声,扰乱人的思绪。
宝扇轻启檀口,斟酌着称呼,柔声唤道:“玲珑……”
曲玲珑顺势望去,便见到木盆里摆放着的颗颗圆润饱满的朱红果。
胸口仿佛被闷热的淤泥堵住,曲玲珑口中尚且残留着朱红果的甘甜味道,此时却突然变了滋味,异常苦涩。她眼尾带着红意,厉声道:“闭嘴!”
宝扇身子轻颤,双眸闪烁着盈盈水光,她不清楚,曲玲珑为何气势汹汹地赶到她的院子,还如此疾言厉色。
宝扇这副温顺可怜的模样,丝毫没有让曲玲珑的怒火减轻。
曲玲珑倒是宁愿宝扇嚣张跋扈,故意炫耀。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如同一拳打在了松软的棉花上。曲玲珑责问道:“你头上的玉钗,是从哪里来的?”
宝扇声音柔柔,细声答道:“是文英师兄送的。”
她注意到曲玲珑泛着寒意的目光,脚步不禁向后退去。
若不是怕失礼,宝扇几乎想将头上的玉钗取下,仔细藏起来,好躲过曲玲珑的灼灼目光。
曲玲珑听到「送」,心中百感交集,她想要什么簪子,还要好生央求一番,谢文英才会「带」回云凝峰,而宝扇却什么都不用做,甚至连嘴皮都不用张合,便有人「送」到手中。曲玲珑看着宝扇垂下眉眼,一副琉璃易碎的模样,纷繁的思绪逐渐平稳,心中有了决断:大师兄才不会送宝扇玉钗,定然是眼前人耍弄心思,故意激起她心中怒火。
可看着那白皙泛着粉意的玉钗,曲玲珑还是觉得分外碍眼,她伸手去摘那白桃羊脂玉钗,却被宝扇侧身躲开。
曲玲珑双眼圆睁,转身瞥向木盆里的朱红果。
用来浣洗朱红果的水,大概是云凝峰的泉水,清冽澄澈,在盈盈水光下,朱红果显得越发饱满红润。
凛冽寒风吹来,却吹不平曲玲珑心中的燥意:她有血玉簪,宝扇便让谢文英送白桃羊脂玉钗。
她尝朱红果,宝扇不知从哪里也搞来满满的朱红果。那下一次呢,她又要争抢些什么?
曲玲珑伸出手掌,将那木盆里的朱红果掀倒在地。
澄净的泉水立即流入雪地中,将皑皑白雪融化成一片泥泞。
原本浣洗好的朱红果,也在雪地中滚落的七零八落。
宝扇保住了玉钗,却阻拦不了曲玲珑掀翻木盆的举动。
曲玲珑是云凝峰的小师妹,即使武力再为不精,也是拥有灵气之人,身上的力气,不是她区区弱女子可以与之比拟的。
晶莹的水珠,在宝扇的双眸中颤抖,却始终没有滑落下来。
宝扇俯身,想要去收拾满地的狼藉不堪。却被曲玲珑眼眸中的神色一惊,脚下被湿润的泉水沾染,重重地跌倒在地。
白季青赶来时,看到的便是宝扇跌坐在地上,原本毛茸茸的斗篷,被地上的污水沾染,变得脏污。
此等场景是白季青有意筹谋,且早已经预料到的,可看着眼前种种,他却并没有意料之中的欢喜。
宝扇手中抓着一枚红润的朱红果,双足上传来的痛楚让她轻咬唇瓣,眼眶里的潋滟水光,终于再也无法忍耐,顺着姣好的面容滑落至略显消瘦的下颌。
她衣裙上雪白的兽毛,被泥泞粘连在一起,整个人犹如被欺辱的小兽,模样凄惨地跌坐在地上。
白季青走上前,看着面容慌张却不肯张口解释的曲玲珑,屈下身子,意图将宝扇抱起。
可他的手臂刚一靠近,宝扇便身子颤抖,眼睫不安地颤抖着。
她在害怕,因为在她眼中,白季青和曲玲珑关系亲密。此刻白季青无论做出什么举动,落在宝扇眼中,都是要想办法来欺负她。
因此宝扇宁愿跌坐在雪地中,忍受着脚上的疼痛,也不肯让白季青接近她分毫。
白季青见此情况,冷声轻笑,笑声中无半分温度。
被人这样拒绝,若是换作其他人,早该悻悻地收回手,可白季青不是如此。
他垂首打量着宝扇的手掌,纤细脆弱,却牢牢地抓紧着一枚朱红果。
白季青思绪微转,便猜测出朱红果的来历,他去悬崖峭壁时,遇到膳房的百味,便应百味请求,采摘下来许多,不曾想百味竟通通送给了宝扇。
先是玉钗,后是朱红果,也难怪曲玲珑会这般生气,冲动之下做出这般失礼的举动。
白季青看着可怜无助的宝扇,柔软的发丝被风吹动,贴在她霜白的面颊上。
他目光落到两枚小铃铛上,心中暗道:不知道谢文英平日里是如何待她的,让她竟然养出了这样的性子,觉得云凝峰上全是良善之辈。
拒绝?便是有用的吗?
白季青身体力行,向宝扇证明着,拒绝是无用的,无用至极。
他结实有力的手臂揽起宝扇时,听着小兽般的轻声呼喊,心情莫名有几分好。
面对惊诧的曲玲珑,白季青眉峰紧锁,言辞中多有无奈:“小师妹,此事你过分了。”
曲玲珑心中滋味莫名,弱弱反驳道:“是她跌倒的,我又没推她。”
谁叫她生的这般蠢笨。
白季青的目光轻飘飘落在地上的泥泞不堪,和四处散落的朱红果上,轻声叹息。
他虽然什么都未说出,连声指责都未提及,曲玲珑却感到心中慌乱,脸颊滚烫,不敢直视白季青的视线,也忘记了质问白季青为何要扶起宝扇。
宝扇窝在白季青怀里,软绵绵的身子微僵,脑袋垂的低低的,连手臂都不肯环上。白季青眼眸黑沉,稍微松力。陡然生出的失重感,让宝扇心头微颤,手臂下意识地缠绕在白季青的脖颈处。
第84章
世界四(十一)
白季青的嘴角扬起微小的幅度,放在双腿处的手臂收紧,脚下步伐沉稳有力,丝毫看不出刚才差点失手,将怀中人摔到地上。
宝扇再也不敢贸然松开白季青的脖颈,两只纤细的手臂松松垮垮地环绕在白季青身上,她这番满心依赖的模样,足以让任何一个男子生出浓烈的保护欲。
只是手中的温暖柔软,尚且未好好感受,白季青迎面便撞上了叶慕雅,她眸色微凉,静静打量着院中的三人。
曲玲珑心中焦急,连忙解释道:“无事。”
叶慕雅并不看她,转身瞧着白季青,眸子中满是探寻。白季青轻扯嘴角,状似无奈:“女儿家打闹而已,算不上要紧事。”
叶慕雅:“是吗?”
她看着缩在白季青怀里,整洁的斗篷弄出了褶皱,雪白的兽毛沾染了污痕,眼神中满是不相信。叶慕雅询问道:“宝扇,可是有人欺负了你?”
腿弯处的手掌炙热异常,猛然收紧,宝扇差点喊出声音来。她柔弱地摇头,细声回道:“不曾。”
叶慕雅的视线在三人中来回逡巡,良久后出声道:“既然无事,白师弟便松手罢,毕竟怀中抱着一个人,也挺费心神。”
白季青:“习武之人,能负重物,是最为基本之事。”
窝在他怀中的宝扇,可不愿意配合,发出细弱当足以令众人听清的声音:“有叶师姐在,我无妨的。”
白季青双眸微顿,不再争执,松开双臂将宝扇放置在地上。
宝扇方才扭到了脚踝,双足刚一靠近地面,额头上便冒出细碎的汗珠,身形也有些踉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