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他绕到宝扇跟前,面容好似软上了几分。“王爷既然没有怪罪你,便先回去罢。”
宝扇乖顺地应是,只是站起身时,两腿好似踩在了棉花上,脚下一偏,险些摔倒,她一手提着裙裾,另一只手微微虚握,手心还放着那只茯苓糕。
管家暗叹一声,瞧这小可怜的模样,真不知道王爷怎么忍住,未趁刚才收了宝扇。
或许是王爷生来就没长出怜香惜玉的经脉吧。
宝扇回了自己的屋子,将手中的茯苓糕用油纸包好,又用清水仔细地净了手。
花晴从外面进来,她也听闻了今早之事,在王爷面前失仪,宝扇却丁点惩罚都没有,而邓姑娘还被罚了抄写经书呢。
花晴方才便是去见邓姑娘去了,听了邓浅浅抱怨许多,说着王爷如何心狠无情,花晴嘴中安慰着,心里却丝毫起伏都没有,只暗暗惋惜为何宝扇这般好运气,她一个婢子。若今日惹怒了王爷,必定没有了活路,到时没了宝扇,这屋子又成了她一个人的了。
可谁曾想,宝扇竟然毫发无损,还得了王爷亲口许诺,认为失仪之事无妨。
经过宝扇身边时,花晴冷哼一声,见宝扇未曾理会她,心中越发郁郁。
宝扇只觉得头重脚轻,圆日正悬,虽是正午时辰,她便换了衣衫,躺在了软榻上。
她只觉得周身上下,仿佛浸泡在了冰水中,浑身颤栗。
但胸中又好似燃烧着一团火焰,燥热异常。一时间,外冷内热,冰火两重天。宝扇知晓自己或许是害了热症,但她却连掀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更遑论走下床榻,去寻大夫去了。
热症让宝扇着实难受,她好似回到了从前,刚进王府那日,她也是害了这样的热症,坐着破旧不堪的马车,被拉进了王府。
据说人在将死之际,所经历的种种都会在头脑中一一闪现。
宝扇心尖一颤,看着自己的过去变化成一幅幅画面,展现在她的面前。
莫不是她要没了性命,才会想起这些从前?
宝扇心头发苦,觉得自己好没出息,好不容易让王爷免了她的罪。却因为心中恐惧,惊惧之下害了热症,如今还要因此丢了性命。
只是在宝扇的脑海中,她的过去匆匆而过,最终出现了宇文玄的身影。
床榻上的宝扇眉头紧锁,看着府上的邓姑娘,百折不挠地追寻着王爷的身影,她每每想起新的点子。即使王爷不曾回应过,也未曾放弃。终于在寻到了治疗王爷隐疾的法子后,两人终成眷属。在这其中,竟然还有宝扇的影子。
她被邓姑娘整日带在身边,每次邓姑娘出了差错,旁人顾忌着宇文玄的颜面,不敢找邓姑娘的麻烦,便将怒火都放在了宝扇这个贴身婢子的身上……
在为王爷寻找治病方法的途中,邓姑娘和别人争抢一株药草,药草被抢到手中,旁人却并不服气,找了人手伺机报复。
这场报复中,邓姑娘有幸,只受了轻伤,宝扇却被他们抓去。
待找到时,已经变成了一具发凉的尸体……
宝扇好似局外人一般,站在一侧,看着自己狼狈地躺在地上,脸上混杂着泥土和雨水,发丝纷乱地贴在脸颊上,两唇发白,了无生气的模样。
“宝扇,宝扇,你……”
睫毛轻颤,宝扇缓缓掀开了眼睑。
锦绣见状紧皱的眉头松开,喊着旁边的大夫赶紧过来。
一条细细的红丝线系在了宝扇的皓腕上,随着大夫的探查,丝线微微颤抖。
大夫老神在在:“惊则生惧,惧则生疾。”
锦绣不懂他叽里呱啦说些什么,只听明白了药草要分每日三次服下。
待大夫走后,锦绣坐在宝扇床榻前,心有余悸道:“还好今日我来寻你,不然你一个人躺在榻上,浑身泛着红,怎么喊都唤不醒。”
锦绣嘴角一撇,看向宝扇对面,小声抱怨着:“那个花晴好生坏心,见你不醒,还要了点心茶水,一副看戏的样子。
听大夫说你无事,又悠悠叹气,将门窗都敞开了。”
宝扇眉眼低垂,声音中带上了几分哑意。
“还好有你在。”
锦绣闻言,便将讨人厌的花晴抛之脑后,给宝扇倒茶水去了。
微翘的眼睫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宝扇想起梦中所见,仍旧心头发冷。人生来便有各自的脾性,有人生□□闹,她便是天性胆小那种,其中最怕的便是没了性命。
宝扇在王府数年,虽听闻王爷暴戾,动不动就要人性命,但她从前想着。
若是不出蔷薇苑,便可安稳度过余生。
哪里想到会有一日出了蔷薇苑,做了邓姑娘的贴身婢子,日后还会落个凄惨死去的下场。
宝扇接过锦绣递过来的茶杯,指尖隔着瓷片,察觉到微微的暖意。
宝扇朝着锦绣露出了一个感谢的笑,轻饮了一口茶水。
几片柳树叶子般的茶叶漂浮在清水中,茶水也不是深褐色,而是白水一般。
细想也是,她这样的身份,也配不上什么好茶叶,能用上几文钱一斤的粗陋茶叶,再浇上滚烫的白水,便该千恩万谢了。
离开邓姑娘身边,不见得此生便能安稳无虞,她只有孑然一身,又这般胆小,日后不知道还会碰到什么麻烦。
必须想一个法子,保证她能日日安稳。
宝扇看了看有了一丝裂缝的茶杯。
听闻雪顶含翠是极好的茶叶,饮后便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人生短短数年,她应该,也能换上一种茶叶的罢。
宝扇身子一软,如同随风飘落的柳絮一般,栽倒在锦绣的肩上。
锦绣:“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宝扇声音软绵无力:“只是头晕罢了,你帮我将衣裳披上,躺在床榻上许久,也该去邓姑娘身旁告罪了。”
锦绣见她脸庞仍旧绯红,哪能答应,抬脚便要去寻邓姑娘,替宝扇告假。
一旁一直凝神细听的花晴见状,眼睛瞟向床榻的宝扇。
只见她发丝微乱,两颊绯红,唇瓣失去了血色,素来带着盈盈水波的眸子。此时却一副黯然,心中自然相信她确实身上乏力。
瞧她刚才昏厥不醒,柳眉紧蹙,一副雨打海棠,惹人怜爱的模样,花晴刚刚还在暗自数落宝扇,连昏迷时都一副等人娇怜疼惜的模样,不知是从哪里生出的卑贱样子。
如今听到宝扇连邓姑娘身边都不能去,心中暗自窃喜。
花晴收起脸上的冷意,换上了一副关切的样子。
“你既然有疾,去伺候邓姑娘也是不妥。
我素来和邓姑娘交好,不如我替你说上一声,让你好好休息几日。”
见宝扇双眸看着自己,花晴不禁神色一乱,莫不是自己的心思被看穿了?
定是不会的,这宝扇就是生的颜色好,性子怯懦又愚笨,哪能看穿她的心思。
凭借她与邓姑娘的交情,待她顶替了宝扇的位子,定让邓姑娘对她更加看重。
等宝扇病好了,再想回到邓姑娘身边,那可就不成了。
宝扇眉眼低垂,不顾在一旁使眼色的锦绣,声音怯怯:“那多谢花晴姐姐了。”
第28章
世界二(四)
邓浅浅面前摆放着文房四宝,她将手臂撑在桌上,眉毛拢在一起,愁眉苦脸四个大字仿佛映照在她的脸上。在她正前方,摆放着一沓宣纸,端砚倒在了宣纸上,大片的墨团沾染到上面,已经看不出原本的糯米色。邓浅浅环视周围,屋子里或候或立,站着几个婢子,只是匆匆瞥过,却没有她想找的那抹迤逦身姿。
“宝扇呢?怎么不见她?”
花晴步入房中,听到的便是这句话,她脚步匆匆,走到邓姑娘身边,将那看不清写了什么字迹的宣纸,尽数收了起来,脸上挂着熟稔的笑。
“她胆子小,险些被王爷怪罪,一回来就病倒在榻上了,这会儿还起不来呢。”
邓姑娘一时讶然,似乎是没有想到宝扇的身子骨会如此虚弱。
明明只是一件小事,若不是宝扇偏要告罪,她哪会被罚,宇文玄也真是的,她明明是好心弄了膳食,却因为无意间失了仪态,就要受这抄写百遍的磨难。
只是听闻了宝扇如今遭了不少的罪,那股子怒气也随之消散了。
花晴是和邓姑娘一同从宫中出来的,彼此有几分交情在,她知道邓姑娘的脾性,定然是不愿意花费时间在这经书上的,便给她出了个主意,随意找个读书人,将这些经书尽数抄写,也不用再为此苦恼了。
邓姑娘眼睛微亮,她本就动过让别人代为抄写的心思,只是在这王府上。
除了管家之流的,其余的婢子小厮,最多是能辨认出几个字。
倘若让他们抄写经书,也必定是用大团的墨迹将宣纸浸染,最后看不出抄写的内容来。
只是让管家替她抄写,邓浅浅有些不敢,便歇了心思自己费力誊写。
这会儿听到花晴的提议,邓浅浅才一时恍然,她只想着在王府中寻找帮助,却将王府外的天地忘却了。
“那你帮我从府外找人,要寻字体娟秀的,像女子的。”
花晴瞧着邓浅浅脸上的喜色,自然是一口答应下来了。
找人帮忙抄写,给的银钱自然不少。到时候经过她的手,还能截留下来一笔。
王府上下皆有事要忙,宝扇几帖药下腹,脸色渐渐如常,在她的关切催促下,锦绣也匆匆回了邓姑娘身边忙碌去了。
宝扇披上藕色薄衫,清薄衣衫下,隐约可见纤细身姿。
她眉眼中虽愁云惨雾,一副弱不禁风模样,但之前的病弱气息,都已经不见。
角落里还搁置着一张圆鼓鼓的油纸,宝扇将它拆开,茯苓糕的气息仿佛依旧如常,只是颜色不再新鲜,黯淡了许多。
宝扇眼眸渐深,不再精细地留存着这脏污的茯苓糕,将它丢进了废弃物件中。
她身上已然好了,仿佛前几日的冰火交加,昏厥不醒,成了她的一场梦。
如同蝼蚁一般,低贱而待人宰割的命。
宝扇低垂螓首,心中轻轻掠过王府上下每一人的身影,她定要尽快离开邓姑娘身边,以名正言顺的身份离去。
如今以身体抱恙为托辞,虽然能够短暂地避开邓姑娘,并不能一了百了。
花晴定然会百般拖延,为她找好诸多借口,让她不能在邓姑娘身边出现。
但邓姑娘心思百变,若是哪一天一时兴起,又想起她的身影,将她召唤至身边,那种种事情便回到了原点。
永久地离开邓姑娘身边,宝扇心中已经有了几个法子。
婢子若是伺候不精心,在主子身边犯了大错,自然会被责怪,也必定会让这种莽撞不知轻重的婢子离了主子,做其他活计。
只是这个办法刚刚在宝扇脑海中浮现,便被她掠过了。
此举太过冒险,况且会损害她的声誉。
犯的差错可大可小,若是小事,邓姑娘不一定会大动肝火,生出把人撵出她身边的念头。
若差错过大,让管家知晓了,性命未必能保住。
即使有幸,领了惩罚顺利离开,日后会被众婢子整日议论,自己也会背上毛手毛脚的污糟名声。此法子不成,还有第二个法子。便是寻了权位更高的主子,将她要去,或主动开口把宝扇调离。
自从宝扇进王府以来,宇文玄就极少管过后宅事,全数交给了管家来安排。
一旦宇文玄对后宅之事开口评论,那必定少不了血光之灾,以及众位奴仆的人心惶惶。
宝扇既已经下定决心,即使心中对宇文玄多有畏惧。此时也决意凭借宇文玄金口玉言,让她避开祸端。
只是她一个小小的婢子,又怎么能得到宇文玄侧目,为她开金口?宝扇轻敛眉眼,遮掩住眼底的晦色。
若是想靠近一个人,必须要熟知他的喜好嫌恶,再对症下药。
只是对于王爷的喜怒哀乐,莫说宝扇,连府上的管家,也可以说是一知半解。
在宝扇心中,如今顶顶要紧的,便是了解王爷有何喜怒憎恶。
花晴口中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眉梢眼底尽是喜色。
她为邓姑娘找到了一个穷酸书生,此人字体娟秀,极肖女子。
邓姑娘心中满意,赏赐了她许多,又吩咐她给那书生多些赏银。
赏银花晴自然是会给的,但只是将其中的一部分给了那书生。
毕竟他也只是求个买书买纸的银钱,这些便已经足够了。
花晴心中惬意,便使了银钱让王府的厨子给她开了小灶。
熬煮了数个时辰,撇去油星盛在汤碗中的芦花鸡,听闻此鸡极其肥美,肉质鲜嫩多汁,熬煮成汤后,汁水便浸入了鸡汤里,轻轻一闻,便让人口舌生津。
花晴刚将托盘放在桌上,瞧见正眉目浅笑,望着自己的宝扇,她双臂交卧,隔着藕色薄衫,可见她如玉的凝脂皓腕,赛雪玉臂。
花晴不由得心尖一颤,错过宝扇的视线,心中暗自嗤笑道:她又不是外头那些贪花好色的男子,宝扇这如斯媚眼,含情脉脉,又是抛给谁看。
瞧那张不该生在她身上的皮子,若是这房中当真有了一男子在此,恨不得早早就将宝扇揽入怀中,心肝宝贝地好生疼爱一番了吧。
“花晴姐姐可是遇上了什么好事?”
花晴正盛鸡汤的手,闻言微微一顿,想起这小灶银钱的来源,不免心中微动。
她悄悄瞥向宝扇,只见她双眸清澈,毫无恶意的样子。花晴暗暗不屑:果真是个蠢笨至极的人,自己顶了她的位置,也是凭借着贴身婢子,能日日在身旁靠近的机会,才能进献良策,得了这许多好处。
如此想着,花晴再看着宝扇的如花娇颜,心中的涩意便去了几分。
长的貌美又如何,不是生了个愚笨的脑袋,只能整日待在这小小的屋子内,服用着苦涩的黄汤,哪能像她一样,还能用上芦花鸡汤。
“没什么好事,只不过是心中高兴罢了。”
花晴轻巧避开「好事」二字,她自然不会告诉宝扇,她是因为替邓姑娘找到了抄写经书的人,邓姑娘一时高兴,她才能有这碗滋补的鸡汤喝。
宝扇低垂着眉眼,眼中盈满了难过,让人恨不得以身替之,为她除去那些愁绪烦恼。
“这几日黄汤入腹,每日口中都是一股晦涩苦味,饮的多了,便觉得这世间只有苦涩这一种味道,竟然忘却了酸甜辛辣,其余滋味。
花晴姐姐不知,大夫说这热症,忌口最为紧要,便再三嘱咐我,不让我沾染了辛辣腻口的食物。
不然这病症便会一拖再拖,不知道何时才能好了。我平时虽然对膳食并不热衷,只是……”
两抹酡颜绯色漫上宝扇脸颊,带出了她心中的羞色来,她放轻了声音,也许是过于懵懂无知,连锦绣都看出花晴的不怀好意,她却因为两人同居一室,不知不觉中带上了几分真切情意。
“只是舍了那些膳食,才知道辛甜苦鲜,各有各的滋味。
我今日难以忍耐苦涩黄汤,方才竟然想要些平日里的膳食来用。
还好花晴姐姐你及时来了,一闻这鲜香汤味,我就觉得腹内充盈,再不想用什么膳食了。
仔细想来,若是待病症好了,到时想用些什么都能随心所欲,何必在这一时心急呢。”
花晴听宝扇这番感激的话语,心中顿时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她哪里想到自己去要了芦花鸡汤,反而阻拦了宝扇的口舌之欲,让她能早日治好病症。
方才她还在暗自得意,自己独自享用佳肴,而宝扇只能可怜兮兮地用那碗黄汤。
哪曾想,竟然是因为她今日之举,帮助了宝扇。
花晴自然是不想宝扇病症早好,这几日她待在邓姑娘身边,明明多次讲过,宝扇身体有恙,恐怕会带了病气,所以才不来邓姑娘身旁伺候。
可邓姑娘还是会偶尔提起,得了诸多赏赐的花晴,自然认为待在邓姑娘身边是一件美差,到她手中的东西,哪里能交还回去。
她自然是要牢牢地占据邓姑娘身侧的位子,不给宝扇回去的机会。
鸡汤犹自冒着丝丝热气,几碗清水熬煮许久,才得到这样一碗滋补美味的汤来。
这鸡汤的花费,甚至抵上了花晴最爱惜的一只银钗。
但两相权衡之下,花晴忍耐住心中疼痛,将鸡汤端至宝扇面前。
“宝扇妹妹,那些读书人都讲,堵不如疏。
你若是想喝鸡汤,便一下子喝个痛快,待解决了腹中难过后,再想其他事。
这鸡汤便送于你了,你这样弱的身子,可要好好补养一番。”
宝扇双眸微闪,似有犹豫:“可是,大夫所言,油腻之物,不要入口。”
花晴亲手将鸡汤盛入一只小碗中,连带从厨房里要来的其余小菜,都放在了宝扇面前。
她半哄半劝,连哄邓姑娘都只用了五分力气。
在劝宝扇用膳时,却打起了十分精神,终于劝得宝扇松了口。
只是宝扇胃口着实小,只用了一碗芦花鸡汤,几口小菜,和两只虾肉小包子。
看着仿佛未曾动过的饭菜,花晴心中轻叹:怎么用的这样少,得多吃点才成。
反正她也犯了忌口,吃多吃少也没什么差别。
剩下的饭菜还带着温热,花晴便趁着热气用了。
宝扇坐在旁边,柔声和花晴聊着闲话。
花晴只当她是个好糊弄的,索性询问的也是些小事,不必费心遮掩,便尽数回答了。
和邓姑娘一道从宫中出来,花晴所知晓的事情,可比邓姑娘多上许多。
尤其是关于宇文玄的事,王府之中甚少知道的种种,在皇宫之中却是多有传闻。
第29章
世界二(五)
自从前朝因为异姓王权势过大,生出反叛之心,起兵作乱,经历了一番乱战之后。本朝对于异姓王颇为忌惮,几十年间,都只有皇族血脉才能加封王爵。只是到了前圣上这一代,便有了宇文玄这位异姓王爷,因为战功赫赫。单单赏赐金银珠宝,良田万顷,已经不足以彰显其功绩,唯有赐封爵位,才能不让军中的其他将领心寒。
听花晴所说,她在皇宫做宫女时,便能听到宇文玄的种种事迹。传闻宇文玄被他国称为「血阎罗」,他身穿银色盔甲,手持一柄青铜玄铁铸就的长剑,身下的枣红色战马英姿勃发。一人一马,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宇文玄所到之处,血流成河,哀嚎声传遍山野村落。他又极其凶狠,不仅下手狠辣,而且无情至极。
对于主动求饶,跪在地上匍匐求生的俘虏,也是丝毫动容都没有,抬手握剑,给他一个了结。因此他国称宇文玄「血阎罗」之名,名副其实,若非阎罗王在世,何人会像一个没有感情只知道杀戮的工具。
宫中曾经有人见过,宇文玄从战场返回宫中,盔甲未曾卸下,腰间挎剑,满身血污,脸上都被淋漓的鲜血遮掩了大半,仿佛刚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浑身煞气也不知道收敛,就立在圣上殿前,回禀战事状况。
宫中议论纷纷,只道这宇文玄太过不懂规矩。
无论在外面是如何狼狈不堪,这要进宫觐见圣上,起码要先沐浴更衣,将脸上、身上的血污擦去,干干净净地来见。
有一个自诩圣上身边得脸的大太监,自小便陪伴圣上身侧。
因此他和旁人只敢在心中暗自腹诽不一样,这位大太监肃着脸皮,说着宇文玄此举不规矩,王爷虽然劳苦功高。但毕竟是臣子,臣要见君,必定要好好打理一番。
至于如何打理,大太监还未仔细说上一番,便身首异处,脖颈上的血迹和长剑上原有的血迹混杂在一起,映衬在宇文玄赤红的双眸中。
而后,宇文玄从殿中走出,圣上对于大太监之事,丝毫没有过问。
反而对宇文玄轻声宽慰,让他回王府好好修整。
从此之后,宫中再也没有人敢在宇文玄面前指点。
宝扇敛眉沉思,若如花晴所言,圣上必定对宇文玄多加忌惮,又怎么会指派邓姑娘到王爷身边,惹得王爷多有不快。
花晴语气缓缓:“只是如今王爷手筋被断,怕是再不能上战场,也不能一身血污地去觐见圣上了。”
粮草供应不足,宇文玄仍旧能在此种绝境之下挺过去,且凯旋而归,在朝堂上听着负责押运粮草的一主一副,两位官员,满脸愧疚地诉说着押运粮草路上的艰难境况。
宇文玄凝神听他们说完,便听上座的圣上发问,此事他觉得如何。
宇文玄不欲争执许多,只送两位官员去见黄泉路上的士兵们。
“他们还未听过二位的解释,你们便同他们,好好说上一番。”
一时间,血洒朝堂,圣上神色晦暗,众位大臣两股战战,血污腥味萦绕在鼻尖,他们无一人敢说不是。
只是不久前,宇文玄再次出征,这次粮草供应齐全,军营中却出了内奸,使了手段将这位「血阎罗」擒下,他们为报往日之仇,没有立即要了宇文玄的性命,挑断了他双手经脉,要他做一个废物,留着他们慢慢地折磨。
时至今日,众人皆不知道,宇文玄是怎么在双手经脉皆断,锁链缠身的境况下,要了看守他的几人性命,提着首领和内奸的头颅,返回朝廷的。
只是经过御医看过,经脉伤的太过彻底,两只手从此之后,怕是无法提重物,更遑论提剑上战场了。
宇文玄这个异姓王爷,日后便会和其他闲散王爷一样,整日待在王府。若一时兴起,也可去些青楼楚馆,美人在怀,饮酒做乐。
花晴心有余悸,宇文玄虽不能上战场。但他暴戾的性格可是丝毫未曾改变,杀一个小婢子,还是轻而易举的。
在宫中得知自己要被邓姑娘带出来,去宇文玄府上,花晴便心尖颤抖。只是如今,她并不常见到宇文玄,只陪在邓姑娘身边,时不时还有好处可以拿,这种恐惧也渐渐散了些。
宝扇心中细细记下这些信息,其中或许有六分真切。
毕竟口口相传的事迹,难免会与实情有几分出入。
一靠近宇文玄的住所,宝扇心中如同击鼓躁动,不安之极。
旁人都说,宇文玄的住所,煞气太重,又因为他长年待在战场,夺取了不少人的性命,因此杀孽也重。
宝扇轻抚胸口,待胸腔中的跳动声渐渐趋于平稳,才抬脚向里面走去。
宇文玄并未下令,严禁旁人进入他住所,也没有阻止婢子小厮肆意走动。
只是平日里,即使他没吩咐,众多奴仆也不敢胡乱走动。
至于进宇文玄的住所,那更是不能了。
若是遇上了心绪不稳的宇文玄,一不小心,成了他剑下亡魂,岂不是可怜至极。
此处与蔷薇苑不同,护卫更多。宝扇双眸低垂,不敢抬首,脚下稳中带急匆匆离开。
“哎,停下!”
只听身后一个朗声响起,宝扇停下脚步,那人一声玄色劲服,腰间是护卫的统一配剑。
此人正是府上的护卫,他喊住这小婢子,正是因为平日里负责照料长溟剑的婢子。突然告病,一时间来不及找人来代替。
待宝扇听话地转过身来,护卫脸上微怔,他未曾见过这般好颜色的女子。
王府中婢子众多,模样姣好的不在少数,可没有哪一位,能如同面前这个一般,勾人心弦,体态娇柔,见之则心神微荡。
护卫连想要说出口的话,也变得支支吾吾。
“你既然也是婢子,便去照料长溟罢。”
话刚脱口而出,护卫心中懊恼,自己会不会声音大了些,言辞之间太过无礼了些。
还有眼前这女子,若不是婢子,他刚才所言,就太过冒昧了。
只是王府中,除了邓姑娘,能出现的也只能是婢子了。
况且护卫们都得了令,不许邓姑娘进此处,便将邓姑娘的画像仔细辨认,确保只一眼便能认出。
宝扇轻启贝齿,话语中带上了几分犹豫。
“是。只是,长溟他又在何处?”
护卫胸口一松,走到宝扇身边,带她前去照料长溟的屋子。
长溟并非活人,而是一柄长剑,是宇文玄带上战场的那柄剑,祭在这长剑下的亡魂,不知有多少个。
护卫在一间屋子前面停下,他推开门,朝着身后的宝扇说道:“你只需将剑擦拭干净,再除些尘土,便可以了。”
护卫话语微顿,又开口道:“若你害怕,便不要做这事了。”
其实护卫心中已经有了悔意,他只是想找一个婢子来照料长溟,待看到了宝扇,思绪便空空如也,双脚也不听使唤。
可如今想起了往日里照顾长溟的婢子的反应,心头不由得暗暗后悔。
这柄剑煞气太重,又听铸剑师傅细说,剑和人,只有形态不同罢了,内里极其相似。长溟阳气过重,需要阴气滋补。因此照料它的必须得是女子,管家便找了婢子来照顾长溟。
只是每次婢子来时,都犹犹豫豫地进去,匆匆忙忙地离开,面上一片惊吓神色。
护卫担心宝扇也会受到惊吓,心中难免不安。
宝扇仔细问了照料屋内长剑的细节,虽略有担心,还是进了屋子。
这间屋子足够十几人居住,但却只放了一柄长剑。
长溟剑就放在正中央,宝扇移步走近。
剑柄剑鞘都是青铜颜色,上面镌刻着弯曲起伏的花纹,仔细看去,是一只藤蔓,根部从剑鞘开始,蜿蜒而上,在剑柄处长出枝叶来。
据护卫所说,长溟剑是用青铜糅合玄铁打造,放在燃烧的正旺盛的火焰中淬炼而成,重约百斤,削铁如泥。
自从宇文玄双手不能提重物后,便将这长溟剑放在了此处。
一靠近长溟剑,只觉得心跳不止。宝扇按照护卫所说,草草为其擦拭了剑柄和剑鞘。
至于内里的剑刃,宝扇自然是提不起百斤重的长剑的,内里也不需要她照料。
宝扇柔软且白皙的手掌,抚摸上冷硬冰冷的剑鞘,用了软帕,仔细擦去上面的细微尘土。
在剑鞘和剑柄的连接处,有一只破旧的红绸,或许是用了许多年,连颜色都不再鲜红如初了。
宝扇隔着门板,询问屋外的侍卫:“这有一块红绸,瞧着破了,可需要取下来?”
护卫闻言,眉头一皱,这红绸怎么还没取下,最初那照料长溟的婢子来时,他就让她将红绸取下,那婢子也答应的很好,原来是那婢子阳奉阴违,根本没取下那红绸。
怕是照料长溟之时,她也是敷衍了事,连擦洗去尘的小事都未做过,只在屋里走了几步,便着急离开。
思绪微转,护卫回应着宝扇。
“摘下来。”
宝扇将那红绸一扯,不知道系了多少年的红绸布便轻巧解开,落到了她掌心。
宝扇看着红绸,又抬首细看了长溟,心中微动,用帕子裹着红绸,塞进了怀中。
宝扇前脚刚走。
过了片刻,宇文玄大步赶来,他通身墨色银丝暗纹长袍,旁无别的装饰。
因为生的高大,如一座崇山峻峰,带来大片的阴影。
加之双眸凌厉,不怒自威,刚刚靠近,就有一股压迫气息迎面而来,让众侍卫不由得放轻了吐息。
宇文玄走进屋内,屋门随之紧闭。长溟处于正中,阳光透过窗户纸,映照在它身上,而宇文玄则站在阴影处,神色晦暗。
他沉思片刻,抬脚走上前去,将宽大的手掌贴上了剑鞘。
紧绷的眉眼,有一时的放松。宇文玄手掌向上,贴紧了剑身。素来寒凉冰冷的青铜玄铁,此时却传来一股子温热气息。
宇文玄眉头微凝,手掌和那处温热贴合。
他手掌宽阔,可以轻松地将那份温热遮盖。
这温热中带着柔软,浅浅透出几分香气。
宇文玄手掌本就带着凉意,他与温热的痕迹相互靠近,紧密相接,好似那温热的主人,便被他握在手心。
一大一小,一硬一柔,两只手掌,在剑鞘的同一位置,紧密贴合。
只是热意散去,只剩下宇文玄身上的凉意,和青铜玄铁的冰冷。
满屋寂静,再没有什么温软热意,宇文玄心头微冷,颇有些怅然若失。
宇文玄离开屋子,对着护卫问道。
“刚才何人来过?”
第30章
世界二(六)
侍卫神色一愣,在宇文玄的威压下,缓缓报出了宝扇的名字。
他瞧着宇文玄低垂眉眼,辨认不出喜怒的神色,一颗心仿佛提到了喉咙口处。
莫不是宝扇方才照顾长溟剑,出了什么差错?
侍卫虽心中畏惧宇文玄的威严,但认为此事若是有错,也全都在他身上。如果不是他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婢子,拉来宝扇来照料长溟剑,又怎么会惹怒了王爷。侍卫想起宇文玄平日的责罚,最轻的也要挨上二十棍棒,而宝扇身姿纤弱,莫说二十,便是一棍棒下去,都得去了半条命。因此尽管心中畏惧,侍卫准备上前,将此事尽数揽在自己身上,不让宝扇受到牵连。
宇文玄眸色渐深,他并未继续追问宝扇如今在哪里,或者要侍卫将她带过来,似乎只是单纯好奇方才谁碰了长溟,如今得知了答案,便足够了。
管家一板一眼地禀告着,照料长溟剑婢子的失职。
死在长溟剑下的,不知已经有多少人,怕是连脏污的血都已经渗入了剑身,她心生畏惧,不敢靠近。
万一被冤魂缠上了,定是会噩梦连连,命不久矣。
管家见惯了哭喊告饶,心中如同磐石一般,丁点波动都无。
管家自然不会将这些细枝末节告诉宇文玄,其中的种种过程,只化作一句「事情已经处理好了」。
“不过长溟如今该由谁照料?”
经历了婢子失责的事情后,管家只能万分谨慎,冒险来问宇文玄的心思。
宇文玄背手负立,许久后开口道。
“不必了。”
既然是一柄无法开启的剑,费那么多心思去照料剑鞘剑柄又有何用。
即使再安排几个人精心照料长溟剑,也不过是当作一件装饰品来除尘擦洗,像这房中的瓷瓶,桌上的盆栽一般,只能供人赏玩罢了。
做一个点缀之物,从来不是一柄剑的命运。
它如今已经没有了用处,又何必费心打点,不如让长溟归于沉寂。
管家面色微惊,不敢质疑宇文玄的决断,躬着身子应好。
花晴看着宝扇近来的身子好了些,往常她出门回屋时,宝扇都待在屋子里,想来是一整日都没出去过。
这几日不知道宝扇从哪里做的新衣服,银灰色小褂,曳地暗青色长裙,唯一的一抹亮色,便是腰间的红绸丝带。
像她们这般年纪的婢子,最是爱美喜装扮的时候。
虽然荷包里没几个铜板,但一旦拿到了月银,必定会托府上跑腿的小厮,去布庄买上几匹布料,拿回来自己裁剪衣服穿。桃粉,艳红,靛青,浅紫……挑选的布料颜色,都是些夺目鲜艳的,再花枝招展打扮一番。
哪有宝扇这般,用上这种黯淡无光的布料。
可花晴咬碎了银牙,也不得不承认。即使宝扇一身灰扑扑的装扮,也比她们用上顶好的胭脂,鲜艳的布料,更为绰约纤弱。
那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肢,被一只红绸牢牢系紧。
除却红绸以外,其余的曼妙身姿尽数被掩盖。
这小褂裁剪的有些不合身,让细腰之上的起伏,更为引人遐想。
花晴走近了些,才发现宝扇腰间的红绸半旧不新,不禁出声嘲讽道:“怎么连件像样的腰带都买不起?”
还要用这破旧布料,充当系带?
宝扇并不生气,柔柔回道:“近来手头拘谨,比不上花晴姐姐聪明伶俐,得了邓姑娘喜欢。”
宝扇突然靠近,一双美目盯着花晴脸蛋细看。
花晴忍住想照梳妆镜的念头,板着脸,声音冷硬:“你盯着我做甚?”
宝扇眉眼弯弯,玉指纤纤,虚点了两下。
“花晴姐姐今日的妆容真好看,是用了佳人坊的脂粉?”
花晴闻言,心中得意:“自然。”
佳人坊的脂粉,那可是贵人才能用上的。
佳人坊有些珍品,还流入了皇宫中,为娘娘们追捧呢。
但看到宝扇两颊桃色粉嫩,唇瓣艳如朱砂,花晴原本的得意神色顿时僵在脸上,暗自骂道:宝扇一副待人采撷,娇艳欲滴的模样,做甚么又来夸她,定是不怀好意,有心嘲讽。
只不过转瞬之间,花晴就从欢喜神色,变为了眉眼沉郁,拂袖而去。
饶是宝扇心思缜密,也没猜出究竟是什么缘故。
锦绣正垂头丧气,一副被风雨摧残的可怜模样。
锦绣心里记着规矩,不能在主子面前表露出自己的情绪来。只是一离开了屋子,便来了宝扇这里。
她扑到宝扇怀里,感觉到绵软温暖后,心头一松,连带着从刚才就强忍的眼泪,也扑簌簌落了下来。
“邓姑娘要我去捉萤火虫,说是烛火太伤眼睛。而且烛台也是死板无趣,王爷定是不喜欢的。
不如用薄纱制成布袋,装满会发光的萤火虫,放在王爷房里,代替烛火,既有趣又生动。可是,这要抓多少萤火虫啊……呜呜呜……宝扇,邓姑娘明日就要,我今晚便是不吃不喝,不作休息,也捉不来这么多萤火虫……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