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牧南星沉声喊道,制止了李清羽口无遮拦的话语。他声音冷峻,犹如六月飞霜,李清羽身子一颤,渐渐回过神来,只觉得羞愤难当,她今日既被拒了,又如此言辞孟浪。
李姑娘,他从不会用这种称呼唤她,如此生硬而疏远的称呼。
李清羽这才真切地察觉到,她失去了眼前人,并且丝毫没有挽回的机会。
为保留最后一份颜面,李清羽将香囊收回,失落地离开了侯府。
牧南星回了书房,沉默许久,从匣子里翻出了那只烧破的香囊,它依旧保留着大火前的模样,破旧的痕迹没有增加。
烛台的亮光微微闪烁,被风吹动,火焰开始变得东倒西歪。
牧南星神色微敛,伸出手将那本该在大火中消失的香囊,丢到赤红的火焰上。
火焰被绢帛一盖,险些被灭掉,待香囊整个扔到烛台上,火焰便慢慢大了起来,很快席卷覆盖着香囊。
黑色的烟雾渐渐生起,牧南星双眸之中倒映着火光的影子。
很快,绢帛慢慢消失,烛台上只残留下一片灰烬。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宝扇来为牧南星换衣时,途径书房,看到一小厮从里面出来,手中捧着一盏烛台。
“停一下。”
小厮闻声停下,见是宝扇,脸上带着笑,问宝扇姑娘喊他停下可有什么事安排。
宝扇走近了些,见赤红色的烛泪旁边,有零星的几片碎布痕迹,便开口问道:“小侯爷可有衣服碰了火?”
“不曾。”
宝扇又闲聊了几句,便从小厮口中听到,昨日李清羽来侯府了,牧南星去见了她,回来后便去了书房,身上的衣服完好无损,没有不慎碰了火,燃了衣服的事。
宝扇细细看了那烛台上的碎片,双眸微沉,心中一动,抬脚去寻牧南星去了。
临进门前,宝扇弄松了左耳上滴珠耳坠的银扣。
她按照往日的习惯,给牧南星换好衣服,转身去抱托盘上换下来的旧衣时,随着身子转动,左耳上的滴珠耳坠突然松开,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宝扇连忙放下托盘,弯腰去寻滴珠耳坠。
只是怎么寻也寻不到,最后还是牧南星目光锐利,将耳坠找到了。
滴珠耳坠躺在牧南星的宽阔的手掌里,衬得它越发小巧了。
宝扇匆忙伸出手去拿,指尖无意间轻轻滑过牧南星的掌心,她手上带着凉意,连纤纤玉指都一样微微发凉。
整个手掌隔着滴珠耳坠,好似放到了牧南星的手中,他只需要轻轻一握,便可将其掌控。
牧南星的确也这般做了。
待宝扇的脸贴上牧南星胸膛时,她还一副神情懵懂的模样,仿佛不知道转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宝扇双手撑着牧南星的胸膛,要从那份炙热中退出,她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摔倒,才跌进了牧南星的怀中。
但宝扇刚一伸手,手腕便被牧南星握住,温热的指腹轻轻摩挲了几下。
“你心悦我。”
牧南星并非自大,宝扇对他的情意,众人皆看在眼里。
无论是英雄救美后,由感激生出的情意,还是所谓的日久生情。
宝扇心悦于他,此事众人皆知,牧南星也不例外。
他的眼神逡巡在宝扇空空如也,白中泛粉的娇耳上,此时却想再确认一遍。
宝扇顿时羞臊不已,声音中带着微微的颤:“是,我心悦小侯爷……”
她似乎是觉得难堪,柔声细语里带上了哭腔:“我知道自己身份卑微,是不配肖想小侯爷的……小侯爷若是不喜,我便……”
玉石般的指尖抬起宝扇的下颌,露出她白皙纤长的脖颈来。此时的宝扇,眼眸中挂着泪,炫然欲泣,楚楚生怜。
落到旁人眼中,好似一只小小的羊羔,被人掌控在手中,无力挣扎。
眼眸泛起水雾,宝扇勉强从朦胧模糊中辨认出牧南星的神色,好似他们初次见面时,他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瞧她。
不过当时他用的是马鞭,如今用的是自己的手指。
温香软玉在怀,手掌之下是如斯美人,世间哪能有男子能抵抗?
牧南星不得不承认,他喜欢宝扇看他的眼神,情意绵绵,炙热真切,如同他曾经一般。
他的胸腔开始轰鸣做响,但宝扇仿佛毫无所觉,花瓣似的柔唇因为委屈,而向下弯去,口中诉说着。
若是牧南星不喜,她便离开侯府,另外找了生计。
话语已经听不真切,牧南星胸口如同烈火焚烧,他眼中已经容纳不了其他,只有那一抹白嫩柔软。
牧南星神经紧绷,连身子都微微发颤。
宝扇没注意到这些,试图从他怀中离去。
直到「离开」,「不会再见」,「远离京城」……诸如此类的话语隐约传到牧南星耳中,他紧绷的弦仿佛被人奋力拉扯,陡然断掉。牧南星听从内心,俯下身子。宝扇被他突然的举动吓到,一时间忘记了动作,只能任由他作为。
白嫩小巧的耳垂落入檀口,细细品尝。
如同品尝一瓶上好的佳酿,先是轻啄,后是细细品味。
牙齿在上面留下几个清浅的痕迹,虽不会伤人。但足以让宝扇羞红了脸颊,轻呼出声。
牧南星终于碰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娇美双耳,好好呵护一番后,才将视线放在宝扇的双颊之上。
就在宝扇心如鼓击,以为那两片薄唇要落下。会落在哪里?尚且带着泪珠的眼眸,挺翘的鼻,还是柔软的唇瓣上?
但牧南星只是克制地弯下腰,用鼻尖蹭了蹭宝扇的脸颊。
“无妨,我也心悦你。”
或许是很久以前,这种隐秘的情绪就在滋生蔓延了。
只是牧南星从未发现,如今突然领悟,才恍然察觉这种情意如何汹涌澎湃。
一贯任性妄为的牧小侯爷许下承诺:“不能走,你说过的,你是我的人。”
宝扇已经快要因为羞意,而要昏厥过去,只能埋入牧南星怀中,任凭他说什么,便是什么。
必定不是待在府上做婢子,妾室也是不成的。
如此看来,只有一种法子,便是迎她进侯府,做他牧小侯爷的夫人。
至于她一无长辈,二无家财伴身,身份更是被牧南星从涪陵城带来的流民女子。
悠悠众口必定会有诸多非议不满,甚至会使出法子阻挠牧南星的想法。
宝扇乖顺地躺在牧南星怀里,手掌被牧南星拉在手心肆意把玩,目光柔柔,唇角带笑。
不过这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宝扇只是区区弱小女子,纵使有艰难险阻,也应该由她所依靠的男人解决。
她所仰仗的参天大树,定然会为她解决一切麻烦。至于她,只需要安心待嫁就可。
一个男子若是真心想娶一个女子,那所有的麻烦,都算不上麻烦。
宝扇望着铜镜里的娇美容颜暗暗想到,此话诚不欺我。
十几个婢子围绕在她身边,彼此各自有分工,或挽发髻,或手捧清水……
待为她换上出嫁的凤冠霞帔,众婢子齐齐站在一旁,目光闪烁,其中的惊艳神色毫不掩饰。
正红的妆容更衬的宝扇肤如凝脂,雪肤花貌。
龙凤双烛燃烧的正旺,红盖被掀开的一刻,宝扇美目轻颤,朝着面前的牧南星露出一个娇靥如花的笑容。
牧南星脱下宝扇繁复的嫁衣,亲手摘下他送的滴珠耳坠,千青丝尽数落在他胸膛,片刻后,青丝上沾染了微小的汗珠。
胭脂红唇落在牧南星的胸口,朱缨旁一圈深浅不一的牙印浮现。
轻呼声从屋内传出,不是痛苦的呼叫。
反而带上了几分羞恼,夹杂着女子的娇羞笑声。
牧南星想起宝扇所言「以牙还牙」,上次的仇他还没来得及报,这次竟然又让她得了手。
不成,定然好好的,加倍的还回去,也叫身下的弱小女子知道,牧小侯爷的威风可不是讲假的……
红被翻浪,娇声轻吟,春情无限。
第25章
世界二(一)
听闻王爷进宫一趟,身后便多了一个女子。据说是陛下赏赐的,特意安排照顾王爷的起居生活。不过普天之下,怕是没人会相信这种说辞,那女子十有八九是陛下派来监视王爷的。
王爷生来脾性怪异,身上煞气又重,被陛下明为赏赐,实则敲打一番,难免会迁怒到那女子身上。
只是过了几日,王爷府上的一众人瞧着,这位邓浅浅姑娘好似一点都不怕王爷,反而在府上过得自在。她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法子,想起什么按摩穴道,食物疗养之法,说要治好王爷的隐疾。
更让众人瞠目结舌的是,王爷竟然由着她去了,还让管家挑上几个婢子,到邓浅浅身边伺候。
后院蔷薇苑里,一众婢子放下手中的活计,按照管家吩咐,六人一列,整齐站好。莺莺燕燕一多,难免就开始不顾规矩,小声闲聊起来。
“是为那位邓姑娘挑选婢子吧?”
“弄得这般兴师动众的,不知道还以为她是正牌夫人呢?”
锦绣也听到了这些议论声,一张青涩的脸上满是犹豫不安,她转向身旁的女子,小声询问道:“宝扇,若是真的要挑选婢子,是选上好,还是不选上好?”
被她唤作宝扇的女子,蛾眉轻蹙,眸中似流水潺潺,波光粼粼,她与锦绣对视一眼,便慌张低下头去,怯声声道:“我也不知道。”
选作婢子,离开了蔷薇苑,自然比她们待在后院,整日浣洗衣服,为了一些糕点首饰恶语相向要好些。只是邓姑娘的言行,她也有所耳闻。一日十二个时辰,邓姑娘要花在王爷身上一半之多,还整日里往王爷那里跑。若选作邓姑娘的婢子,那自然是要常常见到王爷了。
宝扇进王府,已经有十年之久,她除了做工,便是待在这蔷薇苑。
唯一见过王爷的那次,便是他从战场回来,一身冷硬盔甲。
因为离得远些,宝扇没见到王爷的真容。
但将他手上提的那只血淋淋的头颅看得清清楚楚,那头颅双目圆睁,一副凄惨神态,像是死不瞑目。
宝扇如今想起,身子不由得瑟瑟发抖。
锦绣还要再问,站在前首的管家已经清了清嗓子,厉声呵斥起来。
窃窃私语的声音立即停下,管家紧绷的面皮稍稍放松,将他召集众婢子,所为何事一一说了出来。
果真如大家伙儿猜想一般,是为邓姑娘挑选贴身照顾的婢子。
话声落地,众婢子心中百转千回,权衡其中的利弊,一时间竟无一人出声。管家并不意外,自顾自地挑选起来。
首先是要选手脚麻利的,脑子也要灵活些。
那位邓姑娘虽心思新奇,但规矩学的不算好,他身为管家,王爷不开口,自然不能为邓姑娘找嬷嬷教导规矩,只能得选一个能时刻提醒她的。
管家的眼神从这些婢子的脸上匆匆掠过,如同走马观花一般,挑中了两个婢子。
待踱步到宝扇面前时,只看到这婢子垂首盯着脚上的缫丝青缎云履,身子微微发着颤。
管家轻轻摇头,这胆子,也太小了,做邓姑娘的贴身婢子是不成的。
他抬脚刚要走开,余光瞥见宝扇垂在腿侧,从衣袖中露出的葱白手指,脚下霎时一顿,又退了回去。
管家目光如炬,说道:“抬起头来。”
宝扇见他停在自己面前,此番话定然是对她说的,只能微微扬起下颌,将整张脸显露在管家面前。
肌肤皙白,山峰聚于眉间,眸似幼鹿,身如清荷。
纵使身处于一群莺莺燕燕之间,也难以遮掩其明珠芳华,容色清丽。
管家眼中闪烁,难以掩饰其兴奋,只是几十年的规矩教养让他及时收起了脸上的欣喜,变化之迅速,让人难以看出他的喜怒。
他眼眸紧紧盯着宝扇的一张脸,心中纠结万分。
这样的好颜色,埋没在蔷薇苑定然是可惜了。
若是他伺候的主子不是王爷,换了任何世间任何一个男子,管家都会毫不犹豫地将宝扇献上,换得一番奖赏。只是……管家心头冷了冷,如今是为邓姑娘挑选婢子。
若是将宝扇选了出去,送去伺候,邓姑娘难免会心生芥蒂。
毕竟,谁会想要一个比主子还美貌的婢子待在身侧?
管家心头想了又想,在众婢子都以为是宝扇惹恼了这位时,他却突然下定了决心,开口定下了宝扇。
宝扇鸦睫轻颤,糯生生回了句「是」。
管家为免太过引人注目,连同宝扇身边的婢子也定下了。
此次一共挑选了五名婢子,尽数送到邓浅浅身边。
至于她们具体做些什么,全都听从邓姑娘的安排。
临走时,管家下意识地看向宝扇,只见她正与同被选中的婢子讲着小话,她没讲上几句。
但听得认真,一双眸子仿佛蕴藏了千言万语。只是临出口时,便变化成了嘴角的盈盈笑意。
管家心中一定,暗自想到:他这次压宝,应当是不错的。
被选中做贴身婢子,锦绣心里既害怕又欢喜,总归是喜悦更多些。
更让锦绣雀跃不已的是,她又能和宝扇一起了,在蔷薇苑,她们就同住一张床榻,这次一同被选作贴身婢子,便又能待在一处了。
宝扇似乎被锦绣的欣喜感染,脸上的笑意也加深了几分,一双眸子多和锦绣对视了几眼,虽然最后又是匆匆垂下。
但锦绣的笑容顿时呆在脸上,神情滞涩了几分。
锦绣喜欢同宝扇一处,蔷薇苑里的其他婢子,曾经在锦绣面前说过宝扇不少难听话。
说宝扇是小姐的身子婢子的命,心比天高,可惜长在了她们蔷薇苑,一辈子也就这个奴才命了。
说宝扇惯会做些狐媚样子,让王府上最俊俏的侍卫每每见了她,都一改往常的冷淡,对她嘘寒问暖。
又说宝扇作态难堪,长了那样一张脸蛋,偏偏生了一个核桃大的脑瓜子,胆子那般小。
还讲宝扇只是装模作样,私底下会收买人心。
不然怎么她们说了多少好话,使了铜钱才换的点心,宝扇轻轻松松就得了,还假意想分给她们吃……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蔷薇苑说小不小,可待了这许多年,难免会无聊些。空闲又无聊时,往往会想到宝扇。
锦绣听了这么多关于宝扇的坏言恶语,心中难免有所动摇过。
只是宝扇一站在她跟前,声音怯怯地与她讲话,那些恶语,仿佛转瞬之间就被大风吹走了。
锦绣很喜欢宝扇,她被卖进王爷府上之前,就喜欢漂亮的东西,美丽的人。
从前锦绣见过最美貌的人,便是她们镇上县太爷家的小姐,穿珠带翠,满身绸缎。锦绣将她归为世间最美貌的女子。但进了王爷府,见到宝扇的第一面,锦绣才知道,原来不必带珠宝环钗,只凭借一张素白的脸蛋,也有人美得如同画中人,天上仙。
更何况宝扇对她极好,别人送的点心总会分给她吃。
那些点心若是靠锦绣自己,这辈子不知道能不能吃到。
锦绣缓缓回过神来,见宝扇柔荑正抚住她一只胳膊,眉眼中尽是担心神色,便伸出手挽起了宝扇的手,试图和宝扇打着商量。
“去了前院,我们还躺在一处,我知道你喜欢靠窗睡,到时我手脚麻利些,给咱们占一个临窗的位子,可好?”
如今的床榻,宝扇便是临窗而卧,蔷薇苑里的花草树木繁多,一到了夏日,便会有萤火虫在花丛中飞舞,隔着窗上的薄纱,便能看到萤火闪烁,虽然光芒微弱,但聊胜于无。
宝扇羽睫轻颤,薄唇微启,似乎有些难为情:“会不会辛苦你?”
锦绣忙道:“不辛苦。我定然会选个好位子。”
她别无长处,只两条腿生的敏捷,走路跑步都比旁人快上几分。
听到宝扇柔声道谢,锦绣心头如同灌了蜜糖,双手紧握,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让她心潮澎湃,壮志凌云。
两人回到卧房,取了行李,临走时还收到蔷薇苑其他人的闲言碎语。
“莫不要以为去了前院,从此便能快活自在了,这有了钱银,也要有命去享不是?”
“就是。”
其他人不见得是想去前院伺候,可若是旁人去了。
无论是享福还是遭罪,总归在名义上是升了一级,她们瞧着便心中不痛快。
去伺候的是邓姑娘,但最容易碰到的却是王爷。
府上众人皆知,若是一不小心惹怒了王爷,落个身首异处还算是个好下场呢。
宝扇不擅长与人争执,每每与人讲话。只要声音大了些,急切了些,便会带出些颤声来。
她声音本就清脆,带着一丝孩童时的稚音,再增添了微微的颤抖后,更在对峙中失了上风。
“王爷不会的。”
刚出言讽刺她的婢子早已做好了宝扇回击,她再明嘲暗讽一番的准备。
这婢子双目炯炯,严阵以待,却没想到宝扇两颊桃红,说出了这样软绵绵的话语。
又见宝扇如此姝色,婢子心中微惊。虽知晓王爷并不会被她所迷惑,但心中酸意更甚。
“王爷可是喜怒无常,不会因为你这张脸,而饶恕于你……”
话音刚落,门外便有一修长身影停下,他背光而立,玉带长靴,隐约可见衣袍上的金线微闪。而平日里在众婢子面前一贯是厉声训斥,疾言厉色的管家,此时却面容可亲,俯首乖顺的模样。
修长身影很快离开了,管家进了门,脸色变幻成平常的模样,甚至厉色更增几分。
他手轻飘飘一指,便指向了刚才口出狂言,出言不逊污蔑主子的婢子。
那婢子吓得立即跪下,还来不及开口告饶。
只是她来不及开口,便被几个手脚麻利的小厮捂住嘴巴,再不能说出一字。
“既然看不惯王爷,就发卖出去,哪来的送回哪去吧。”
婢子奋力挣扎,她不想回去,她怎么能回那种地方。
只是她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被小厮拉扯着离去了。
管家看了屋里的众婢子一眼,目光在宝扇身上顿了顿,出声提醒道。
待管家离开了,锦绣才长舒一口气,仿佛劫后余生:“还好我们没说错话。”
锦绣虽觉得被拉走的婢子可怜,却不觉得她无辜,肆意欺负她人时,何曾想过自己也有今日。
宝扇轻声应是,双眸望着门外,眼底的神色被她尽数掩去。
第26章
世界二(二)
宝扇和锦绣到了前院,才知道她们同住一榻的愿望落空了。这里不比蔷薇苑,几个婢子躺在一张床榻上。每间屋子有两张软榻,分列于东西两侧,软枕棉被一应俱全,小桌上也备有梳洗的铜盆棉巾。
只是被选作贴身婢子的共有五人,而她们只见到了两间屋子。
几人心思不一,脚下微动,正要争抢,便听管家说,让她们把行李包袱先放下,待邓姑娘挑选过后,再决定她们的居所。
邓浅浅的院子距离婢子的居所不远,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旁边,长满了簇簇清雅的夕颜花。几人被领到一处正厅,只见一娇俏女子坐在上座,语气亲近地和管家打着招呼。
“我都说不要贴身婢子了,我自己有手有脚,不用她们伺候,管家你快把他们领回去!”
她语气活泼自然,又带着一丝埋怨,几人不敢抬头直视,只心里惊讶这位邓姑娘竟然如此大胆,竟敢如此对管家讲话。
管家并没有因为被冒犯而发怒,恭顺地回绝了邓浅浅的提议。
“这是王爷的意思。”
邓姑娘若是不满,便去寻王爷,让他把话收回去。
邓浅浅显然是不想去寻王爷的,她两颊微鼓,颇有些不情愿。
“既然如此,就让她们留下吧。你们可不许随意动我的东西!”
众人嘴上应是,心中皆是不明所以,她们做婢子的,哪敢去随意动主人的东西。
邓浅浅从紫檀木椅上站起身来,走到五名婢子身边。
她踱步至锦绣身旁,盯着锦绣头上的蝶缠花枝看了许久,口中喃喃道:“不是说只有贵族才可以佩戴金饰,你怎么也能戴?”
锦绣闻言,两腿一软,双膝扑通跪地,一副惶恐神色。
“奴婢不敢……”
邓浅浅双目圆睁,不理解锦绣为何要下跪,无奈地朝着管家偏了偏头。
“我只是好奇发问,也用不着这么诚惶诚恐的罢。”
她心中却暗自腹诽:果真是封建制度害死人。
豆大的汗珠从锦绣额头上滚落,她心中一片惨然,邓姑娘说她逾制佩戴金饰,管家又如此看重规矩,她莫不是要被折磨一番,扔出王府去。
寂静声中,带着颤音的清音响起,如同银珠落入玉盘,声声圆润悦耳,清幽醉人。
“她戴的不是金饰,而是黄铜。”
邓浅浅闻声看去,才发觉送来的婢子中,还有这样一位美貌佳人,蛾眉皓齿,双眸清丽,鸦羽般的睫毛微微颤抖,带着一丝怯意,让人见之便生出怜爱之心,恨不得将声音放轻放柔,以免惊扰了她。
见无人开口怪罪她,宝扇细细解释道:“黄铜与金饰有几分相似,贵人见多了金饰,只婢子们身上无多少钱银,哪舍得去打制金饰。”
金子做的首饰质地较软,而黄铜所制却更为坚硬,两者的价格更是天差地别。
在婢子中,用银饰做装扮的已经是少数。
锦绣方才受了惊吓,一时间竟未想起解释此事。
若是此事不了了之,于邓姑娘而言,只是突然换了个婢子,于锦绣来说,可是生死之祸。
锦绣见状,思绪也渐渐恢复,连忙开口言明,打一件银饰要二两银子,她哪里舍得,这黄铜首饰,还花费了她几吊铜钱,让她很是心疼。
邓浅浅面上一红,原是她认错了,不过金子黄铜果真好生相似。
管家看她知道真相,仍旧不唤锦绣起身,眉眼中的不耐一闪而过,朝着跪在地上可怜巴巴的锦绣说道。
“没逾制便起来罢。”
锦绣连忙起身。
为婢子们挑选去处时,虽生出了一些小事端。但邓浅浅兴致不减,她手指一伸,口中安排道:“你,负责领膳食,你,沐浴净面……”
手指最后落到了宝扇身上。
邓浅浅眼眸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嘴里念念有词:“我暂时还没想好,你便跟在我身边,寸步不离就好。”
宝扇身子轻颤,俯首称是。
管家领她们去看的两间屋子,便分给了锦绣她们。
至于宝扇,则被领到另外一间更大的屋子里。
屋内同样有两张床榻,只是其中一张已经铺上了棉被,残留着有人住过的痕迹。
而另外一张,则是堆满了杂物,胭脂粉盒,糕点零嘴。
管家还未开口,宝扇便起身准备去收拾那堆满杂物的软榻。
只是刚一走近,细长的影子便在她眼前闪过,宝扇不由得轻呼出声。
与旁人因为受到惊吓而发出的凄厉喊声不同,宝扇声中带怯,同她胆小的性子一般,连惧意都是弱小无助的,如同快要断掉的琴弦,清灵中带着小心翼翼,让人闻声,不禁生出了英雄气魄,宁可以身相挡,也不让她处于险境中。
跟在管家身旁的小厮,便想充当这英雄,他大步上前,将宝扇拦在身后,一人朝着细长影子走去。
“不是蛇!”
小厮轻呼一口气,将那惊吓到美人的罪魁祸首抓在手心,呈到管家面前。
“是条草绳。”
几人正面面相觑,门突然被推开,一头戴金钗的女子走进门来,见众人待在她房内,不由得双目圆瞪,正要发作。
但被管家冷冰冰的神色一觑,心头的火焰顿时被浇灭了。
她听说宝扇是来住这间屋子的,立即开始不依起来。
此女名叫花晴,是邓姑娘从宫中一同带来的。
虽名为婢子,但邓姑娘与她姐妹相称,渐渐让花晴养了性子,自诩成了主子。
如今宝扇要来,她的屋子便要一分为二,她自己好似也从主子又变回了婢子,她自然是不依的。
管家素来不是好脾气的,说道花晴面前有两条路可选,一是将屋子分出来。
花晴忙询问第二条路呢。
“第二条路,便是你搬离此处,同邓姑娘住在一起,如此这般,也不委屈了你。”
花晴哪会去寻邓姑娘,只能不情愿地应允了,待管家走后,只留下一个小厮,盯着她收拾好床榻上的杂物。
花晴想使唤宝扇的打算落了空,心中更是郁郁,便在整理床榻时动了歪心思,她故意将油纸包里的碎糕饼渣倒在软榻上,又将用来涂抹青丝的桂花油打开,也尽数泼在了床榻的角落处。
花晴收拾好床榻,抬起下颌,想要催促宝扇去好好「享用」软榻。
只见方才还一脸肃然的小厮,此时正轻声细语地说着一些趣事,宝扇眉眼微松,秀丽的脸庞上露出柔柔的笑来。
小厮见状,脸颊更红了些,还欲再讲一个,就被花晴打断了。
“喏,已经收拾好了,你去休息罢。”
宝扇脸上的笑容褪去,一双美目欲言又止地看着小厮,圆润的唇珠此时都快被她咬破了,她薄唇轻启,一个「好」字快要脱口而出。小厮便朝着一脸得意的花晴摆了摆手:“收拾好了你就把棉被搬回去。”
花晴一脸怔然。
小厮不愿与她多言,一把抱起另外一张床榻上的物件,扔在了花晴收拾好的软榻上。
花晴惊叫一声,声音格外刺耳。
“你做什么?”
看着宝扇既娇柔又怯懦的眼神望过来,小厮越发不耐了。
“你收拾好的床榻,自然是由你来住。不是你应允了管家吗?”
花晴无言以对,一时间竟也想不起自己是否真承诺过,只能狠狠地瞪了宝扇一眼,转身去收拾她留下的糕点碎屑和桂花头油。
宝扇去送小厮离开,她眼眸轻垂,声音细弱。
“方才多谢你……其实,我住哪里都可以的。”
“那怎么行,人善被人欺,你本就胆子小,那花晴又贯来嚣张跋扈,今日要不给她一个下马威,日后她还有得欺负你。”
像是被小厮所说惊吓到,宝扇双眸轻颤,有盈盈水光闪烁。
小厮连忙宽慰她:“不要怕,若她胆敢欺负你,你就来寻我,我……我去找管家为你做主。”
看着宝扇身姿纤弱,茶青色的系带随风飘扬,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小厮心想,日后必定要多盯着点花晴,万万不可让她欺负了宝扇。
宝扇回了屋子,她吹灯休息时,花晴似乎还在整理床榻,嘴里抱怨着「再也不买这家的桂花油了」。好在两人之间有纱幔阻隔,宝扇在朦胧的橘色烛光下,沉沉睡去。
宝扇第一日跟在邓姑娘身旁,便见到了王爷。
邓姑娘一直不死心要为王爷安排什么按摩松弛技法,王爷自然是不同意的。
邓姑娘又弄来一张食谱方子,交给膳房去做,由她亲自呈给王爷,宝扇手持一碟子点心,候在她身侧。
管家一副已经习惯的模样,接过邓姑娘手中的汤水,口中说着:“王爷有事要忙。”
就在宝扇以为此次要无功而返时,一个挺拔高大的身影从屋内走出。
众人齐齐跪下,宝扇亦是如此,只有邓姑娘欢快地喊着:“宇文玄!”
被她唤作宇文玄的男子,正是王府的主人,众人口中谈之生畏的王爷。
宇文玄并未回应,他漆黑幽深的瞳孔看向邓姑娘。
虽一言未出,就让邓浅浅收起了笑意,不情不愿地跟随众人一同跪下。
邓浅浅手中已没了汤水,余光瞥到了宝扇手中的糕点,眼中一亮,拉着宝扇的胳膊向宇文玄送去。
宝扇只觉得手上一痛,因为宇文玄在此,便强忍着不肯出声。突然一股大力从背后传来,宝扇被推搡着踉跄起身,双腿软绵绵地向前扑去。
在众目睽睽之下,盛着茯苓糕的靛蓝瓷碟,随着一声脆响,成了几片碎片。
茯苓糕滚出了瓷碟,向四面八方散去,其中一只滚到了宇文玄的脚边,在转了几个圈后慢悠悠地停下了。
而失手的宝扇,和那只可怜的茯苓糕一样,跌倒在了宇文玄面前,她的鼻尖,正对着宇文玄的脚尖。
周围寂静无声,但每个人的心里都是惊涛骇浪,起伏不定。
宝扇胳膊传来痛意,想必是剐蹭出了红痕,水光已经弥漫在她的眼眶。
但此时宝扇来不及关心身上的疼痛,只惦记着一件事:她在宇文玄面前失了规矩。虽错不在她,但她们这些婢子哪能讲什么对错。
邓姑娘未当众失仪,尚且可以保住性命,但她呢?
宝扇脑海中闪过一只滴血的头颅,那头颅陡然间变幻成了她的样子,好不吓人。
她强忍住身子的颤意,一手扶地,缓缓起身,眼眶里的泪珠随着她的举动,终于按耐不住,落在面前的长靴上。
上好的绫罗绸缎制就的长靴,若用银钱换算,不知道能买上几个宝扇,此时却被水痕氤氲了一片墨迹。
宝扇抓起那只沾染了泥土的茯苓糕,捧于双手之中,高举至头顶。
“奴婢有罪。”
“罪在不爱惜米粮,污了王爷颜面。”
第27章
世界二(三)
宇文玄曾经作为将领,领兵出征边城抵御外敌,当时他率领士兵远行,数万名士兵的口粮都需要朝廷的粮草供应,偏偏粮草因为一些缘故停留在半路上,久久到不了驻营扎寨的地方。一开始,宇文玄还能与周围的百姓交换些粮食,可日子久了,手中没有可以交换的物件了,只能靠采摘野菜野果度日。兵营里的伙夫兵,本就不是什么厨艺精湛的大厨师,若粮食准备充足,柴米油盐一应俱全,做出的饭菜也差不到哪里去。但当粮仓之中只有野菜时,做出的成品就变得入口苦涩,难以下咽了。
尽管后来宇文玄在缺粮少食的境况下,仍旧凯旋而归。
但他满身血污的回到王府后,见到一张圆桌上,挤满了整整三十六道菜后,便立即动了怒,不仅罚了府上的厨子,还给府上的饭菜份例定下了规矩。
那几日,府上众人都是人心惶惶,战战兢兢,唯恐惹怒了宇文玄,落的和府上厨子一个下场。
婢子们自然也议论纷纷,虽然知道宇文玄改了份例,却未细想其中的前因后果。宝扇那时站在廊下,听她们闲话,心中静静揣摩,才将途中军营少粮,和王爷喜怒不定两件事串连起来。
偌大个王府,一碟子茯苓糕掉在地上,自然谈不上浪费米粮。
宝扇微垂着眉,她只不过是借此请罪,将大事化小。
一则将失了规矩的事遮掩过去,二则是引来王爷侧目,主动开口,此事便当场有了了结,免得留了话柄,给众人议论。
宇文玄双目幽深,如同顶好的黑曜石一般,眸光微凉,难以探知他的喜怒。
宝扇的膝盖正对着宇文玄的脚尖,茯苓糕沾染了泥污,此时正躺在一双纤细如玉的手中。
这双手好似代替了瓷碟,变成了呈上茯苓糕的器具。
只可惜这茯苓糕模样粗鄙,又微微向下塌陷,零星的黑点挂在上面,未免太配不上那双柔荑。
这般模样的手,不该生在这样一个婢子身上,也不该用来呈上点心。宇文玄耳中响起军营中的粗鄙言语:若将此等玉柔佳色,抚在男子腰间,流连在男子喉间凸起,才可以称得上是不暴殄天物。
察觉到宇文玄肆意的打量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如狼似虎一般,逡巡着自己的猎物,宝扇不由得身子一颤,但仍旧强撑着,不让手掌晃动。
一声轻笑落下,若不是宝扇正聚精会神地观察着宇文玄的神色,便会错过这轻巧地仿佛揉进风中的笑声。
“无妨。”
宇文玄话音刚落,便转身离开,正一头雾水,不明白为何宝扇要突然请罪的邓姑娘见状,刚要站起身去追。却不知脚下哪里来的石子,将她绊倒在地。
邓姑娘口中发出痛呼声,眼睛盯着宇文玄的背影。却见那人脚下丝毫没有停顿,慢慢离开了她的视线。
管家暗自收回方才迈出的脚,吩咐婢子将邓姑娘送回院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