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黎容说着,慢悠悠的站起身来,朝何大勇走去,每走一步,都仿佛踏在了何大勇那脆弱不堪的良心上。他站在何大勇面前,看着这张臃肿的,涨红的,普通的脸,语气没有嘲弄和讥讽,反而多了丝怜悯:“我知道这不是素禾生物的意思,这是你的意思。”
说罢,黎容伸手,揪住何大勇脖子上的链子,不轻不重的一扯,将十字架给拽了出来。
银白色的十字架上,同样嵌着一颗绿钻。
饰品美丽无暇,却也冷漠无情。
黎容一提到白马,何大勇的思绪就难免被带着走,他躲闪不及,惶恐的缩了缩脖子,只觉得皮肉一勒,十字架还是暴露在阳光下。
他立刻低头,想要遮掩,却发现双臂重若千斤,怎么也抬不起来。
他怔怔的看着那枚银亮的十字架,仿佛十字架上正燃起灼灼火焰,拷问着他的良心。
何大勇被这火焰灼的生疼,不敢直视那跳跃的火光,却又忍不住凑近汲取温暖和救赎。
黎容见何大勇已经彻底掉入了情绪陷阱,他立刻乘胜追击,咄咄逼问:“你明知道素禾生物都做过什么,你明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这个行业的不堪,也有你的阴影,你为什么还要送何长峰学生化?你想让他继承你的事业,昧着良心枉顾人命,你又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
听到何长峰的名字,何大勇这才将头抬起来,暂时放下了明晃晃的十字架。
他此刻仿佛提线木偶,只对那些在他生命中无比重要的关键词有反应。
“何……长峰,我儿子?你怎么知道我儿子?”
黎容一副了然的神情,静静看着他。
何大勇的思维后知后觉的运转起来,他喃喃自语:“哦对,你是A大的学生,我儿子也是A大的学生……”
他想清楚这点,又开始后怕。
如今巨大的信息汹涌而来,烦乱的线条纠缠错杂,他不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怎么保护何长峰。
黎容慢慢从兜里掏出那支录音笔,举到何大勇脸前,点了播放键。
几秒钟嘈杂的摩擦声后,何长峰的声音从录音笔中流出来。
“我将来肯定要把我们家的产业发扬光大的,至少得改变点什么,不然我学生化还有什么意思?”
“……创新药跟国外还有很大差距,等我掌管了我们家公司,我就要缩小这个差距!”
最后是黎容温和又郑重的回应:“好,期待有这一天。”
何大勇怔怔的望着那枚录音笔,录音笔已经关停了,但何长峰的声音却像开了循环键,反复在他脑海中播放。
他是从悬崖边上爬回来的人,多大的压力,他都能面对,可他受不住何长峰这些天真的话。
何大勇一直以为何长峰还小,说话做事幼稚,平时有些狂妄自大,不服管教,尤其是对他耳提面命的话,完全不屑一顾。
原来不是。
原来他平日里念叨的这些话,何长峰都听进去了,还很骄傲的跟别人讲。
何大勇微微张着嘴,手指抽动了一下,猝不及防的眼前一糊,有眼泪滚了下来。
他好像不敢相信自己当着两个‘敌人’的面哭了出来。
他狼狈的用手背擦了一下脸,却发现眼泪源源不断的滚落,泪腺似乎脱离了神经的控制,顽固的给他丢着脸。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何长峰走这条路。
他甚至不清楚,这到底是他的愿望,还是何长峰的愿望,他是不是把自己的意志凌驾于何长峰的意志之上。
他曾经,也有过这样天真的梦想。
现在他成功了,何长峰真的将这些天真的话当作目标了,但他却无比痛苦。
黎容看着何大勇努力压抑着嗓子里的呜咽,却也不觉得他这幅模样滑稽,只觉得可悲。
“何大勇,你要怎么面对何长峰的梦想?说这一切都是假的,告诉他你做的这些坏事,让他对你的崇拜和敬仰彻底粉碎,让他十多年的价值观完全崩塌?你怎么敢把何长峰教育成一个好人啊,一个好人是无法面对这样的真相的。”
何大勇双眼通红,粗糙起伏的皮肤上,挂满了水痕。
半晌,他终于一闭眼,重重的叹了口气:“大厦将倾兮,一木难扶。”
他摇着头,苦笑了一会儿,捞起身后已经凉了的茶水,咕嘟咕嘟灌了几口,也顾不得将浮起的茶渣一同喝了下去。
喝了凉茶之后,他的情绪总算平稳了些。
何大勇揪起一团纸,在脸上胡乱擦了擦,然后他抬起红意未消的眼睛,死死盯着黎容:“我太小看你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黎容沉默半晌,低声道:“你早晚会知道我是什么人,现在,要看你想怎么做?”
何大勇打量着这张漂亮又冷静的脸,企图从这张脸上,看出一些被掩盖的情绪和秘密。
可惜没有,就连愤怒都没有。
明明在这种关键时刻,明明他已经情绪失控,涕泗横流,但黎容就像被抽走了感情的机器人,那双明锐清亮的眼睛里,除了诘问,再无别的。
何大勇收回眼神,看向地面,他已经有些老花眼,看着地板菱形的花纹,恍惚间觉得花纹变成了恐怖无解的漩涡。
他只能越陷越深,找不到可以拉他一把的力量。
何大勇喃喃低语:“我要是告诉你们什么,你们真的会给我一丝生路吗?”
黎容回头看了岑崤一眼。
岑崤眸色幽深,轻轻点了下头,语气是很温柔的安抚:“你可以做任何决定。”
你的任何决定,我都愿意承担后果。
黎容眼中笑意一闪而过,回看着何大勇:“你说吧。”
何大勇喉咙一紧,只觉得呼吸都变得艰难,嗓子里像被砂砾滚过,动一动都钻心的疼。
但他还是一字一顿道:“我的确为素禾生物做过一件大事。”
第110章
听了何大勇的话,黎容表情不变,但手指却不由得攥紧,指甲一下下的刮着掌心细嫩的皮肤。
他得承认他很紧张,他怕何大勇马上要说出的话和他父母无关,只是素禾生物一个无伤大雅靠花钱就能摆平或被原谅的黑料。
如果在何大勇这里没有收获,那他们只能从头开始,很多预想也都要被推翻了。
何大勇哀莫大于心死,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察觉到黎容的异样。
但他在和盘托出之前,还不忘谨慎的问:“如果我告诉了你这件事,你们会追究我在这件事上的责任吗?”
黎容轻皱了下眉。
不得不说,何大勇还是很狡猾的,他在被情绪裹挟的当下,仍然想着给自己撇清关系。
黎容轻挑了下眉,反问道:“这件事在你心里很严重?”
何大勇看着黎容默不作声,算是认同了他的说法。
黎容心中泛起一丝纠结。
如果真是很严重,他有资格替何大勇洗脱责任吗?
何大勇立刻感受到了黎容的犹豫,他心里隐隐浮起退缩的念头。
然而这个念头的火苗刚有窜起的苗头,就被人及时浇灭了。
“你尽量把责任推到素禾生物身上,我可以帮你从这件事里脱身。”岑崤终于站起身来,他面色严肃,皮鞋踩着大理石地砖,沉着的节奏仿佛踏在人心尖上。
他走到黎容身后,手掌搭在黎容脊背上,轻拍了一下,然后意味深长道:“记得,责任都在素禾生物身上,我们当然不会为难被蒙蔽的人。”
黎容眼睑轻轻一颤,感受着岑崤的抚摸,他总算甩脱了那点纠结的情绪。
他差点犯错误了。
对付何大勇这种人,不需要讲任何道义,只要能把信息套出来就可以了。
幸好有岑崤在,及时打断了他的犹豫。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岑崤都比他心狠,也比他无情。
对付何大勇,根本不必有任何道德负担。
何大勇眼前一亮,心底里那点退缩瞬间荡然无存。
他现在就缺一点甜头和暗示,岑崤的眼神就给了他这种暗示,他迫不及待的想要表现,恨不得把他知道的所有内幕都倾诉给岑崤。
何大勇深吸一口气,咬着牙道:“这件事我本来一开始就蒙在鼓里,都不算是我推给素禾生物的!”
黎容将手插进兜里,轻轻按动了录音笔,然后聚精会神的听着何大勇交代。
何大勇的手指无意识的搓着皮带扣,眼神向窗口一瞥,皱着眉头陷入了回忆:“大概是去年一月吧,素禾生物的郑总郑竹潘找到我,让我做一批甲可亭的仿制药。”
黎容心中一动,重复道:“甲可亭?”
这是种心理暗示,当他重复何大勇话中的内容时,何大勇会更有分享的欲望。
何大勇点点头:“甲可亭,就是那款治疗细菌性早衰症的药,这药给素禾生物赚了不少钱,我也不知道素禾生物为什么要做自己招牌药物的仿制药,但郑竹潘让我别管那么多,我说没有具体制药流程的话,我们自己研制出同效仿制药也要不短的时间,但郑总说不用,就做不同效的。”何大勇看向黎容,“你既然是学生化的,应该明白,只知道药物配方离做出能治病的药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岑崤不懂这些,他看了黎容一眼。
黎容缓声道:“是,这也是仿制药厂需要研发专家的原因。仿制药不是假药,如果能完全复原原研药的研发工序,就会跟原研药等效,而且价格更低,对普通百姓来说,是绝对的好事。”
何大勇叹了口气:“我怎么可能不知道,这玩意儿加班加点赶出来不仅不能救人,还可能害人。我以为是素禾生物不满意甲可亭当前的市场,想要借用仿制药扩大规模。可这说不通,因为一旦低价仿制药出来,肯定有部分人放弃甲可亭尝试仿制药,素禾生物能不能保持利润根本没有数据支撑。”
岑崤:“素禾生物不是为了占市场。”
何大勇舔了舔发干的唇,继续道:“他们就是为了要这批残次品。郑竹潘要的量并不多,甚至不让我做成甲可亭那种白色圆形的药片,反而要在外面加一层浅粉色糖衣。我问他为什么找我做,郑竹潘虽然没明说,但我懂他的意思,梅江药业地处偏远,当地监管也不严,做这种残次品更方便。”说着,何大勇自嘲的笑了笑,“还有,梅江药业对素禾生物来说并不重要,这种脏活累活扔给我们,反倒能跟素禾生物撇清关系。”
所以何大勇也想不通,红娑研究院,一区,三区,四区,九区到底是怎么精准找到他这儿来的,又是怎么知道他参与了素禾生物做的那些脏事的。
不过此刻他也没精力去想。
岑崤侧过头,见黎容紧抿着唇,没有说话的意思,于是继续问道:“素禾生物有说要用这批仿制药做什么吗?”
何大勇立刻摇头:“没有!我说了,梅江药业对素禾生物并不重要,是我不得不攀着他们,听他们的差使。说实话,自从素禾生物把我从悬崖边上拉回来,梅江药业也就成了他们的敛财工具,工具就只是工具罢了,真正的机密他们不会跟我说的,酒局上大家装作不分彼此,但我心里还是清楚,他们没把我放在眼里。”
说到这儿,何大勇的脸色又暗淡了些,他闭了下眼,叹息道:“当年做仿制药清汭被罚款,我心里是有怨气的,那么多人受了我的好处,买到了便宜药,可等我出事需要帮助的时候,全都是骂我的,没有一个人替我说话,他们不把我当人,我又何必把他们当人?可一旦上了素禾生物的船,就下不来了,等我没那么怨了,也改变不了什么了。我让我儿子学生化,或许是希望他能改变我改变不了的东西吧。”
他对素禾生物不是没有怨气的。
尤其是在酒局应酬的时候,郑竹潘堂而皇之的区别对待更让人难以接受。
但何大勇一个小地方的小老板,除了忍着,陪着笑脸,一杯一杯的敬酒外,也做不了什么。
外人见他光鲜亮丽,但他过着什么日子他自己清楚。
原合升这款药,也是素禾生物让给他做的。
素禾生物为了给自己赚好名声,呼吁业内不要放弃少数人群,在原研药保护期到的时候,就要尽快研制仿制药。
但这药针对性太强,并不适用所有精神类疾病,受众人群并不高。
因为肉眼可见的利润有限,很多药厂都不愿意做,素禾生物就把这个道德担子甩给了不重要的梅江药业。
梅江药业每年都要给素禾生物上供,把人力投入在几条盈利不高的生产线上,会影响公司整体收入。
郑竹潘就暗示他,可以偷工减料,反正用的人少,影响不大,而且一时半会不涉及生命安全,也不会有人查。
但是上供给素禾生物的利润可不能少。
何大勇也是没办法,只能听从郑竹潘的暗示,做偷工减料的原合升。
但他这人坏又坏不彻底,心里还有点信仰,所以自从做了这个丧良心的药,他每天都做噩梦,生怕自己会被神责罚,更害怕牵连子孙后代。
于是何大勇想出了个办法,将原合升分成白马原合升和灰马原合升。
他希望和他有同样信仰的教众可以看懂这个暗示,这样他也不算害了自己人。
但这么过了几年,他的梦想,抱负,野心早就被这个行业消磨殆尽,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是素禾生物的提线木偶,除了按要求办事,再没有别的作用。
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改变什么,哪怕一点点,能让他在闭眼前看到也值了。
黎容并不想听何大勇的自赎,他打断何大勇的话,冷冷道:“继续说甲可亭。”
何大勇一摊手:“就是这样,我做了甲可亭的劣质仿制药,交给了素禾生物,郑竹潘带走了所有相关资料和数据,拆除了那条生产线,警告我这件事不许说出去,不然引来天雷,我只会被碾成渣子。”
黎容轻嗤一声:“你这么狡猾的人,不会不给自己留后路的,你都查到了什么?”
何大勇顿了顿。
他觉得狡猾这个形容词有点刺耳,但黎容这么说确实也没错。
他不傻,不会真当个任人摆布的机器,他的确注意了这件事。
何大勇清了清嗓子,看了看岑崤,又看了看黎容,这才低声道:“我买通了个素禾生物负责运送这批药物的小药剂师,他说,这些劣质的药是给嘉佳中心医院准备的,但更多地他就不知道了。”
嘉佳中心医院,原本是综合类的医院,但因为妇科和儿童科收到了资本的捐助,从国外引进了一大批医生,所以嘉佳的妇幼在A市很出名。
黎容轻轻摇头:“去嘉佳中心医院的大多数是妇女儿童,你这批不合格的甲可亭,是送给她们用的?”
何大勇满脸愁苦:“我不知道他们给谁用,怎么用,这是件丧良心的事,我不想掺和,但是已经晚了。要是素禾生物早跟我说用给嘉佳,我绝不会答应。”
岑崤却一皱眉:“去年一月?你这药是什么时候送过去的?”
何大勇立刻道:“四月七号,我记得很清楚,那天素禾生物亲自来人,盯着我拆的生产线,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岑崤别有深意的看了黎容一眼:“四月。”
黎容明白,其实听到嘉佳中心医院的名字,他的心就拧成了一团。
律因絮的一期临床试验,就是在嘉佳中心医院。
几乎是同一时间,素禾生物向嘉佳中心医院输入了一批劣质甲可亭!
第111章
黎容不知道该怎么平复心情。
始终浓雾环绕的前方终于破开了一线光亮,他愿意相信何大勇说的是真的,素禾生物就是他父母事件中的主谋。
他必须相信那是真的,他需要希望。
高二上学期的某个周末,他第一次听到律因絮这个名字。
那天正好是顾浓的生日,黎容放学后特意绕到购物广场,给顾浓买了一本现代艺术画作集。
这本书最近刚引进,销量很好,被很多艺术家推荐过,他已经盯了好久,确保是顾浓喜欢的。
走到商场一楼,黎容还发现旁边小店铺有卖棉花糖。
他想他妈妈到底也是女孩子,除了艺术爱好,大概也会喜欢这种简单但甜丝丝的礼物。
他这样的长相,举着卡通米老鼠棉花糖走在路上,自然吸引了不少目光。
黎容那时候清冷寡言,被这么注视还会感觉强烈不适。
他想,要是回到家父母却出门过生日了,他这一路就白承受了。
幸好没有。
他推开家门,就看到父母在拥抱。
他们很兴奋,是超出庆祝生日的那种兴奋,黎容站在门口轻笑,扭开了目光,不打扰父母表达对彼此的情感。
他听见顾浓温柔的对黎清立说:“律因絮就是最好的礼物,不光是我的,还是所有患病的孩子们的。”
黎清立亲亲顾浓的脸颊,眼神里充满满足,他一边捋着她的长发一边轻喃:“希望早日把这个礼物送给那些还在受苦的家庭,希望他们可以和我们家一样幸福。”
顾浓目光坚定,甜笑起来:“会很快的,my
superhero。”
那时候黎容对父母的工作,专业并不十分感兴趣。
黎清立和顾浓也很尊重他,从不给他额外增加学习的负担,他们始终认为在合适的年龄做合适的事才是最幸福的。
所以听到律因絮,他只觉得,哦,大概是父母工作上的小成果,和他拿了年级第一,市三好学生没有什么区别。
但他还是觉得很美好。
客厅点着亮黄色的灯光,空气中弥漫着烤鸡的香气,微波炉加热结束“叮”声响起,电视里播放着国际新闻,时钟在缓慢但有条不紊的爬行,他的父母在拥抱,而他举着幼稚可爱的棉花糖,站在门口,身上的寒气逐渐被室内的温度驱散。
棉花糖悄无声息的融化,他周围酝酿着香甜的气息。
这样的场景,曾经深刻的印在他的脑海里,却连触碰都不敢触碰。
然后到了新年。
他第二次听说律因絮,是在黎清立的书房。
黎清立在跟人商讨一期试验的地点,表情十分严肃:“一定要是信得过的医院,志愿者挑选必须严格,这才是一期实验,是有失败的可能的,受试者都是小朋友,目前绝对不能有任何其他基础病,因为后续我们还要研究,律因絮是否会对其他基础病产生影响。”
“我理解大众对我的期待和信赖,但是一期实验还是暂定二百人,不是我们不愿意给更多人治疗用药,过几天我会接受采访,解释一下这个事情,等药物通过审批上市,定价绝对会让大家满意的。”
“不要急,不要急,我希望所有的孩子们都能摆脱痛苦,我理解大家的心情。”
黎容在书房外举着水杯喝水,等黎清立挂断电话,他随口问了一句:“这么快已经一期试验啦?”
黎清立刚跟人解释完正口干舌燥,直接接过黎容的水杯咕嘟咕嘟喝了两口,感叹道:“是啊,但我希望更快一点,新药早一天出来,就能多救很多很多人。”
黎容觉得他爸就是个大圣人,不知从哪里来的那么充沛的慈悲心。
黎容还记得自己上小学,老师留作业写《我的父母》,大多数同学写的是和父母相处的小事,抒发父母对自己的爱和自己对父母的感激,都得了很高的分。
他记得他写了很多黎清立顾浓济世救人的抱负,结果被老师点评要注意观察生活,落脚在实事小事上,不能假大空。
“好好好,大圣人,希望你如愿以偿。”黎容敷衍着,接过黎清立喝干净的水杯。
黎清立笑着轻戳了下他的额头,温声道:“如果将来有一天,你站在我这个位置,就能理解我身上的责任了。”
黎容绷着脸,一本正经的摇头:“我不想取代你。”
他认为他也取代不了他父母。
那种对科学的热忱,对生命的热爱,哪怕他能强烈的感受到这种力量和温暖,他也抵达不到这个高度。
他认真思考过,或许正正得负,偏偏他长成了个有些冷漠的人。
而且,那时他以为,父母会永远在,永远站在这个高度,做着他们认为正确的事情。
他从没想过有天崩地裂的那天,也从没想过,他真的走上了那条路。
再然后,律因絮选择了嘉佳中心医院,正式进入一期试验,灾难也随之而来。
一期实验的进程中,受试者的反馈并不好。
那段时间黎清立和顾浓都焦头烂额,忙着分析各种实验数据,几乎整夜整夜的泡在办公室里,黎容每天回家都只能看到黑漆漆的客厅。
直到有一天,出现了第一例死亡病例。
仿佛打开了某个潘多拉魔盒,紧接着出现了第二例,第三例……最后整整死亡了二十人。
二百个受试者,死亡了二十人,还都是儿童,虽然原则上新药失败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伦理上人们还是无法接受天真可爱的,实时被媒体大众关注的孩子走向死亡。
舆论在某个时刻豁然缺口,巨大的怨愤铺天盖地的朝他父母涌过来。
那天仍然是个好天气,晴朗,无风,阳光明媚温柔,云朵洁白缱绻,和往日的每一天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又有很大不同。
整个世界好像都颠倒了。
昔日的尊敬,赞美,信赖全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咒骂,侮辱,仇恨,仿佛他父母是不可饶恕的罪人,欺骗了所有人的感情。
在巨大的舆论压力下,和浓安医疗器械公司合作的企业纷纷选择撇清关系,所有的坏消息如潮水一般涌过来,资金链断裂,巨额赔偿,漫天的指责,无数新闻媒体的口诛笔伐。
紧接着就是谣言,备受尊崇的科学家人设崩塌是所有人都爱看的戏码,好像黎清立和顾浓必须如此恶劣,才会做出律因絮那样害人的药来。
所以哪怕谣言夸张又离谱,也有很多人相信了。
再然后,他父母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去世了,在毫无根据的骂名和大快人心的喧嚣中,归于尘土。
这一切快的猝不及防,仿佛闭上眼,还能清楚的想起那个温馨的生日和书房里短暂的对话。
十七岁的黎容还无法理解这样的世界。
他父母明明是很好很好的人,他不懂他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局。
没有人能回答他为什么,上天选择受害者并不在乎他曾经做过什么,每一个灾难的降临都是随机的,人只能自救。
早日积蓄起自救的勇气和力量,就能早日看到一线光明。
怀揣着对光明的信念,才能勇敢的活下去,可勇敢真的是很难很难的事情,这一路白骨垒垒,呜咽不绝。
他只能闭上眼,将风化的白骨,绝望的呜咽甩在身后,他必须坚信,他追求的不是虚妄和骗局。
幸好,幸好。
他等来了这一天。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能在何大勇面前克制住翻腾的情绪,但他仍然做到了。
黎容松开紧攥的拳头,面色清冷,问道:“你保存了什么证据?”
目前这一切都还只是猜测,是未上弦的箭,只有证据才是冷冰冰的利刃,可以剥开敌人的血肉,让他们付出惨痛的代价。
何大勇并不知道黎容的身份,他苦笑摊手:“保存啥证据啊,那时候我一心跟着素禾生物,没想过他有倒台的一天,而且我知道他们送哪儿去就行了,别的跟我无关我也管不了,郑竹潘说知道多了能把我碾成渣,我犯不着冒这个风险……”
黎容嗤笑一声,打断何大勇的话:“行了,你这么了解郑竹潘的为人,不会不留下护身保命的东西。”
何大勇撇撇嘴:“真没什么,就是那个药剂师帮我拍了张照片,是仿制甲可亭送进嘉佳中心医院的照片,但是他也胆小害怕,照片拍得挺模糊的,其实我当时让他录像,他不敢。
再有就是,郑竹潘找人盯着我拆除生产线后,还删掉了监控录像,我留了个心眼,提前把监控录像备份了,但这个……对我也不太有利啊。”
监控录像记录了仿制甲可亭的生产流程,梅江药业的生产一直不符合规范,仿制甲可亭在郑竹潘的授意下,更是做的马马虎虎,卫生情况堪忧。
这个录像一旦曝光出来,波及的可还有梅江,所以他一开始并不打算说出来。
但转念一想,他已经透露了素禾生物的秘密,等于从那艘漏水的大船上跳下来了,如果不全心信赖岑崤黎容背后的红娑研究院以及一区三区四区九区,他的处境就会很尴尬,历史经验告诉他,选择一边还有胜利的可能,但墙头草往往不会有好下场。
黎容伸出手,松开紧咬的牙关,一字一顿道:“把证据,交给我们。”
他的掌心很白,只有指尖翻着些许的红,如果有会看手相的大师看到他掌心的纹路,一定会煞有介事的告诫他,你这手相,是命运多舛的命格。
何大勇狠狠吞咽了口唾沫:“我交给你们,你们打算怎么办?”
岑崤沉声道:“今天你跟我们说的事情,不会泄露出去,我们还在搜集素禾生物牵扯另一个恶性事件的证据,等事情明朗了,它一定会付出代价,到时候你提供的证据,我们不会忘记的。”
何大勇眨眨眼,擦了擦下巴的冷汗:“另……另一个恶性事件?”
岑崤:“这个你不必知道。”
何大勇却小心翼翼的问:“是……和黎清立事件有关吗?”
岑崤和黎容同时神经一绷,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何大勇也是个聪明人,看岑崤和黎容的沉默,他领会到了什么:“我就是瞎说啊,主要是之前有一次我去A市跟他们吃饭,饭局上,郑竹潘他们就聊到了黎清立,好像说黎清立在研究什么药,也是治细菌性早衰症的,而且黎清立好像要研究根治这个病的药。”
“郑竹潘就说黎清立是傻逼,这个病根治了他们就都喝西北风,还举了一个国外药厂的例子,因为鼓弄出一个药,药效太好把病给治没了,后来没有过硬的产品顶上,基本上公司快黄了。当时全桌人都跟着骂黎清立是傻逼,但是我老家农村有亲戚得了这个病,还挺惨的,我就没骂。”
“然后郑竹潘说,跟他对着干的都得死,早晚搞死黎清立。我们当然都觉得是气话,而且郑竹潘看起来心情也不差,还说说笑笑的,我们也就没当回事,结果后来……黎清立家真出事了。”
何大勇顿了顿,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不敢直视黎容的眼睛。
那双眼睛过于清透明亮了,仿佛所有龌龊和鄙陋在这样的眼神下都无处遁形。
何大勇深知,他所说的这些话,对一个生化系的学子来说,无异于摧枯拉朽般的打击。
素禾生物是这个行业的龙头,权威,领头羊,是被表彰的,被鼓励的良心药企。
他把这些背后的事情讲出来,实在摧毁人的信念。
但大概,黎容眼里已经没有这种信念了。
可惜了,这样优秀的年轻人,如果在一个清正廉明的好环境里,能做出更大的贡献。
不过……也说不准,面前这个是有可能改变现状的人。
何大勇眼神躲闪,最后目光落在大理石地板的一条地缝上,继续道:“我也不是傻子,对有些事心里还是猜想过的,怎么就那么巧,连黎清立会死都能预判。
唉……黎清立和顾浓这两口子就是倒霉,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们是冤枉的,但谁敢说什么呢,那种环境下。”
“其实我早就觉得应该有人调查这个事,比如红娑研究院,比如九区鬼眼组,但奇怪的是,这都一年了,还没有动静。反正你们现在既然在查素禾生物了,我也就懂了。我就说嘛,红娑研究院的镇院之宝莫名其妙没了,人家能善罢甘休?”
黎容想笑,可他又笑不出来。
从何大勇口中听到这样天真的话,他只觉得悲哀。
红娑研究院的镇院之宝没了,所有人都认为红娑不会善罢甘休,可真相是没有人管。
九区鬼眼组,所有人都认为应该出动调查是否与恶性商业竞争有关,其实也没人调查。
如果不是他活下来,如果没有岑崤。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带着这样的结局,写进历史。
岑崤冷飕飕道:“证据。”
何大勇犹豫了一下,终于叹息一声,转到办公桌后面。
他蹲下臃肿肥胖的身子,裤子绷的快要裂开,艰难的抠开桌柜的拉门,从里面抱出一个保险柜。
他用手捂着输入了密码,“咔嚓”一声,保险柜弹开,何大勇取了个U盘出来。
他将录像和照片交给岑崤,却眼巴巴的看着岑崤的手,像是割舍一件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虽然这两样东西他都有无数备份,但他还是隐隐觉得,踏出这一步,很多东西都会改变了。
何大勇再次要求确认:“你们能确保我的梅江药业没事吧?”
黎容等岑崤检查了两份证据,确认无误,才冷淡道:“何大勇,我不会把我查到的证据交给九区,你自己去有关部门自首,交代事实,主动接受惩罚,看在你知错能改的份上,或许会宽大处理,你也还有回头的机会。”
何大勇一听,顿时跳了起来,地板随着一颤。
他涨红的脸,挥舞双臂,急吼吼道:“怎么还要我去自首?你们不是说能保护我的梅江吗?自首我怎么安全,我会被处罚死的!”
岑崤眼神一冷,抬手将黎容护在了自己身后,生怕何大勇情绪失控误伤到黎容。
黎容却坚定的推开了岑崤的手,然后从兜里拿出了那条揣了好久的十字架。
他用一根指头勾住项链,抬到何大勇眼前。
何大勇看到熟悉的十字架,刹那间偃旗息鼓,怔怔的望着。
这是他给儿子祈福求来的,他嘱咐何长峰要一直戴着。
黎容手指轻动,十字架就在空中自然摇晃,那颗绿钻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静谧的光泽。
“我向何长峰借来的。他其实很听你的话,虽然他没有你的信仰,但这个十字架他一直戴在身上。有信仰的你做尽了泯灭良知的坏事,没信仰的他却还幻想着一个光明的未来。”
黎容淡淡道:“何大勇,你想成为什么样的父亲,你想让何长峰身处怎样的世界,你自己决定。”
第112章
何大勇靠着办公桌,双腿一软,颓然滑坐在地上。
这些年,他何尝没挣扎过,纠结过,忏悔过,可他没有力量,也没有勇气。
他已经足够有钱,他想过停手,但素禾生物不允许。
梅江药业说是他的资产,但实际上已经成为了素禾生物的傀儡。
他整日戴着十字架,想起来就要摸着十字架忏悔祷告一番,究竟是真的虔诚,还是为了逃避,他也说不清了。
但这一天他不是没有想过,这样的场景,这样的结局曾经反复出现在他的梦里,他每次都会被惊醒吓出一身冷汗。
或许他骨子里,还是相信邪不压正,天道轮回这件事的。
黎容将十字架项链收了起来,攥回手里。
他答应过何长峰,过两天要归还,希望到那时候,何长峰还能保持情绪稳定吧。
这条路荆棘丛生,不是自伤就是伤人,总有人会被波及。
但愿何长峰能在崩塌的信仰上建立新的信仰。
黎容和岑崤从何大勇的办公室出来,于复彦立刻迎了上去,他紧张的问:“队长,没出什么事吧,你们怎么谈了这么久?”
其实说是相信,他还是有点惴惴不安,他怕何大勇还有垂死挣扎的本事,怕何大勇背后牵扯太广,岑崤顾忌着身份,不好插手。
岑崤的注意力都在黎容身上,所以只是轻描淡写的回了一句:“没事,我们走吧。”
于复彦顿了顿,小心试探:“走?我们不看原合升了?”
耿安很会察言观色,他知道黎容的情绪有些沉,而岑崤十分关心黎容的心情,何大勇的事大概已经有了不能更改的定论,所以他并未询问。
还是于复彦年轻气盛些,直来直去的将想说的话给说出来了,要是碰到一个心思不正的队长,于复彦讨不了好去。
还不等岑崤说话,黎容却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微微抬起眸,耐心的对于复彦解释:“是的,我们不看原合升了,数据表也还给他们,放心,何大勇自己会去有关部门承认错误,我们就把自首的机会给他吧。”
于复彦傻眼了:“他会自己承认错误?怎么可能!”
何大勇邀请岑崤和黎容单独谈谈的时候,那暗示,明显是要买通的。
怎么可能一会儿工夫就良心发现了,决定去自首了?
耿安拦住于复彦,低声解释道:“你先冷静,按韩组长提供给我们的消息,还有不到两天取缔就彻底完成了,到时候我们就算检测出记录表的问题,也没有资格以鬼眼组的身份给梅江药业惩罚,哪怕把这些证据交给有关部门,再重新调查又不知会拖多久,就算以正义网友的名义挂到网上曝光,也可能被水军控评。
而且梅江药业的护身符是清汭,短时间内,没有可以提供这么多条清汭生产线的企业,如果事情闹大,梅江药业立刻停业破产,长期服用清汭的患者怎么办?这些都需要权衡考量的,让何大勇自首,有关部门稍微给个台阶,狠狠罚一笔,但差人监管,监督清汭生产线,确保各大医院的药品供应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何大勇可以死,但梅江暂时得留着。”
于复彦嗓子眼发堵,哑口无言。
他得承认耿安说的有道理,惩治梅江药业,让这个黑心企业立刻破产的确大快人心,可服用清汭的患者怎么办?这个企业上千名员工怎么办?
旸市本身就是个小地方,梅江药业提供了大量的就业机会和GDP,它确实不能一下子垮掉。
黎容强忍住翻腾的情绪,继续安抚道:“放心,他一定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虽然有时候代价和伤害是无法衡量的,但我们追求公义的意义,不仅是为了惩前,更为了毖后。”
于复彦怔怔的看着黎容,恍惚间觉得,黎容这句话说的有些痛苦。
虽然是真相,却仍然痛苦,因为伤害是无法挽回的。
于复彦喃喃道:“好……”
离开梅江药业,一行人马不停蹄的赶回A市。
韩江已经在群聊中提前完成了对岑崤的工作总结,就在杜溟立反思工作后,他在九区大群中点出了岑崤的名字。
【韩江:这次调查事件中,岑崤小队呈现出不配合,消极怠工,与其他组缺乏交流的弊端,虽然及时提供了原合升旧药的检测证据,但也已经错过了黄金时期,如果能早日动用九区信息组的力量,或许可以挣得更多先机。】
【韩江:除此之外,这三个月的工作中,只有杜溟立小队准确及时的向我汇报工作,及时请教沟通,岑崤小组时常出现联系不畅的状态,如果是考试周学校学业有冲突,希望能尽早协调好时间。】
【韩江:这次工作中,虽然我们两个小队都没能成功,但这也是对能力的一种锻炼和考验,有压力才能有动力,九区一直是个竞争激烈的地方,希望大家端正态度。】
【韩江:岑崤小队回到A市后立即来会议室,我们统一开会总结经验教训。】
还不等岑崤回复什么,杜溟立立刻跟上。
【杜溟立:收到。】
【韩江:岑崤呢?】
耿安看了一眼群聊,苦笑一声:“队长,我们要不要把小黎哥发现的证据发给韩组长?”
岑崤淡淡道:“登机了,发什么发。”
说着,他在登机口前率先把手机给关机了。
韩江等不及,直接一个电话给岑崤打了过去。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韩江:“……”
从旸市飞往A市的人不多,黎容和岑崤窝在私密性相对较好的头等舱,飞机门刚一闭合,黎容就一歪头,倒在岑崤的肩头。
他不必说什么,他的心情岑崤都懂。
岑崤侧了侧身,抚摸着黎容的肩头,轻贴着他的额头,低喃道:“辛苦了,宝贝儿。”
他知道黎容有多难受,自己家的事情终于有眉目了,可真相却是那么不堪和令人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