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岑崤也早就没有反应了。或许以前的他还不能理解,为什么在萧沐然心里,家族家庭,骨肉亲情,都比不上一个黎字。
后来他懂了,离开的人,会留下永垂不朽的烙印,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鲜血淋漓的痛。
岑崤突然开口,问萧沐然:“小勿呢?”
萧沐然怔忪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岑崤会问起这只猫,她的声音有些惊讶:“吃饱就睡了,它一天能睡十多个小时。”
虽然回答很无聊,但这好像是这几个月,她和岑崤最心平气和的交谈。
岑崤点点头:“好。”
这只蓝金渐层倒是过着无忧无虑的神仙日子,黎容可从来没睡过懒觉。
黎容单手望远镜,揉了揉被压的发麻的腿。
他知道岑崤家养的这只猫,萧沐然似乎很喜欢小动物,几年之后,这个猫已经被喂的胖成球了,幸好它有一张蛊惑众生的美颜,得以挽救一下蓝金渐层这个品种的形象。
进了七星酒店的大门,岑擎侧过脸,给徐风使了个眼色,然后淡淡道:“你不用跟着我,随便转转,想吃什么就吃点什么。”
徐风心领神会:“好,那我去吃点东西。”
徐风虽然退开了,但他监视岑崤的任务才刚开始。
岑擎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反而问岑崤:“我和你妈要去应酬,你要一直跟着我们吗?”
岑崤勾唇:“那我就不跟了吧。”
有些心知肚明的事,岑擎倒是一点都不愿挑明。
蓝枢和红娑的高层人不少,宴会厅也很大,酒店准备的餐品从室内一路拐弯铺到了后花园。
后花园挂着彩灯,摆着七八张木桌,还有两个秋千椅,木桌两旁装点着耐寒的植物,每个座位旁边都摆着一樽火苗跳动的小暖炉。
临近八点,聚集在七星酒店里的人越来越多,想要在攒动交谈的人群里找到李白守和刘檀芝,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好在切火鸡的时候,要求全员在场,那些跑去后花园和酒店海底动物展的人都会回来。
岑崤捏了杯优格,拎在指间,随意观赏着酒店的摆设。
他刻意走到窗边,让黎容可以从对面的房间看到他。
岑崤压低声音问:“饿了吗,要不要订点外卖?”
黎容明知道岑崤看不到,但还是下意识摇了摇头:“不饿,中午吃多了。”
答完之后,他惊讶的问了一句:“咦,你右手边的是果冻酸奶棒吗?”
“嗯?”岑崤低头,朝自己右边看去。
一个晶莹剔透的小托盘里,放着小半盘零食,零食用浅蓝色的包装袋包着,里面是细长条的奶制品。
黎容很快自顾自说:“没想到七星酒店还能弄来这种小时候吃的零食,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
但凡是孩子,都是喜欢吃糖的。
哪怕顾浓再讲究养生,担心对牙齿不好,小黎容也还是要吃。
这个牌子的果冻酸奶棒,是他小时候最偏爱的零食,因为家附近的小商店门口,总是一串串的挂着。
想要几个,店主奶奶就会小心翼翼的扯下来几个,买的多,还可以系在腰上做腰带。
顾浓总是会心软,一旦黎容撇着嘴,眼泪汪汪看着她,露出那种渴求的表情时,她就会头脑一热掏钱付款。
最多晚上监督儿子好好刷牙。
小时候?
岑崤仔细端详了一下,他没吃过。
岑崤拿起一根,朝窗口晃了晃:“好吃吗?”
黎容轻声道:“味道忘了,但小时候会缠着我妈买给我,应该是好吃的。”
岑崤点头,抓起几根,揣进了兜里。
黎容清楚看见了,忍不住弯了弯眼睛。
岑擎作为蓝枢三区的会长,早就被人簇拥起来。
他应酬了一会儿,难得抽出一丝空闲,借着取酒的机会,偷偷问徐风:“怎么样,岑崤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吧?”
徐风迟疑了一下,按住蓝牙耳机,低声道:“倒是有点古怪的……”
岑擎心里警铃大作,快步避开人群,不由得抿了一口香槟稳住心神:“他干什么了?”
岑擎脑中飞快闪过几个念头,每个都需要他立刻制止岑崤。
徐风感叹:“他往兜里揣了几根酸奶棒,好奇怪。”
第50章
岑崤终于在江维德和韩江打算一同切火鸡的时候,发现了李白守和刘檀芝的影子。
在整个A市上流群体里,李白守并不太起眼,以至于就连这个活动,他都站在比较靠后的位置。
服务生给每个人发了托盘,众人默契的站好队,望着那个刚烤制过的,热气腾腾的火鸡。
李白守则需要踮起脚,伸着脖子,努力张望,才能看到一点火鸡的影子。
他的身高并不占优势。
刘檀芝的身高同样不占优势,但她比李白守稳重的多。
她巧妙的透过人群的缝隙朝前看,并没有随波逐流挤出一张笑脸。
大概是知道自己的渺小,所以她也没花心思伪装。
她穿的礼服不功不过,价格在众多到场嘉宾中不冒尖也不垫底。
她长的还算好看,起码算是整个宴会厅里面的佼佼者,而且她还年轻,如果精心打扮一下,不会这么泯然众人。
这样一个副业赚的盆满钵满,又还算年轻漂亮的女人,自然看不上敏感善妒,不懂风情的李白守。
但岑崤发现,只要多关注她一会儿,就能看出,刘檀芝实在是很古怪。
她在大家的注意力都投向那只火鸡时,会卸下伪装,松开李白守的胳膊,跟李白守拉开距离。
这种举动,就和萧沐然对岑擎做的一样。
但刘檀芝与萧沐然不同的是,她并非觉得这场联谊会是煎熬是痛苦,反而,她还很期待。
如果是喜欢交际花的生活,她大可以打扮的明艳一点惹眼一点,但她异常低调,说明她期待的,不是众星捧月的快乐,而且某个人的注视。
一个二十二岁没考上研究生的学生,能在邂逅李白守五个月后,让李白守做出结婚的决定,她一定是个有野心有手腕的女人。
这样的女人,在通过李白守见识到更广阔的天地后,一定不甘心在李白守这里停留。
她会物色更值得她投靠的强者。
在场各行各业的领军人物都有,每一个人单拿出去,都够举足轻重,刘檀芝掩护的那个,究竟是谁呢?
岑崤静静等着,希望刘檀芝能够在之后的自由活动中露出马脚。
蓝牙耳机里,传来黎容的声音:“发现什么了吗?”
岑崤移开目光,淡淡道:“刘檀芝和李白守的夫妻关系不好,大概是真的。”
毕竟他见惯了自己父母的相处方式,所以很了解那种貌合神离的感觉。
黎容放下望远镜,挺了挺后背。
屋内的黑暗笼罩着他,只有空调不断散发着热气。
“那刘檀芝掩盖的那个人,一定和我爸有某种联系。”
岑崤深吸了一口气:“只是我们还没发现。”
因为萧沐然,因为黎容,他对黎清立和顾浓也算关注。
以他的了解,这对夫妻算是他见过的,最完美受害者。
他们聪慧,善良,积极健康,有不俗的科研成就,还能怀着一颗济世救人的心。
他很难想象,会有什么人,不仅要他们家破人亡,还要他们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宴会厅正前方,江维德和韩江共同握着那柄刀,两人恭维客气了一番,用力将那只香气四溢的火鸡,从中间剖开。
火鸡肚子里的香料流了出来,汤汁混合着油光,沾满了刀面。
韩江对江维德说:“我来我来。”
他主动把刀接过去,小心翼翼的递给在一旁等候的服务生。
这长刀的分量不轻,但韩江拿的很轻松,身为九区鬼眼组的组长,他的确没有疏于训练。
黎容趁着韩江扭头的功夫,拿起望远镜仔细端详。
他一边看一边问岑崤:“你对韩江怎么看?”
岑崤:“还算敬业,这些年没出过错漏,但是似乎提防心很强,跟其他几区的会长关系都不太近,这次他们推举韩江作为代表来切火鸡,大概是想让他别那么死板,能跟大家搞好关系,至少别找麻烦。”
韩江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但是精气神很足,几乎看不到什么白头发。
他的脸部轮廓分明,颧骨突出,脸颊的肉有些内凹,哪怕是笑着,看起来也十分凶。
大概是常年锻炼的缘故,他要比真实年龄年轻一些,脖子上的皮肉还算紧致,身材也保持的不错。
黎容自顾自的点点头。
他上一世和韩江几乎没有任何交集,等他进了红娑研究院,有资格出入一些交际场合,韩江已经被杜溟立搞下去了。
他当然相信任何人都不是密不透风的墙,毕竟黎塞留曾经说过——
给我这个世界上最诚实的人写的六行字,我一定能从中找到足够的理由来绞死他。
但是这么谨慎的,和蓝枢所有会长都保持距离的韩江,到底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呢?
韩江和江维德切完火鸡,就让到了一边,其余赴宴的宾客依次向前,每个人走到火鸡前,就拿小刀切下来一片夹到碗里。
但韩江和江维德还是很绅士,遇到没有男伴的女性,他们会帮忙切一下,或是递一张纸巾。
黎容的思路被岑崤的声音打断了。
岑崤说:“刘檀芝一直排队等着切火鸡,没注意别的人。”
黎容不由得深深皱起了眉。
队伍缓慢向前,终于排到了刘檀芝和李白守这里。
李白守这人的情绪很容易挂在脸上,性格也相当不讨喜。
他和刘檀芝关系破裂,就连装都不愿意装一下。
走到火鸡面前,李白守自己拿着刀,快速切下来一片,夹进碟子里,然后就自顾自的配起酱汁来了。
火鸡肉还是有些柴,要从已经被人切的零零碎碎的鸡身上找一块好切的肉,多少有些费劲。
原本因为李白守在,韩江和江维德都没上前,但看刘檀芝拿着刀局促的切不下来,而李白守毫无反应,江维德的表情有一丝尴尬。
韩江倒是反应很快,他立刻上前接过刘檀芝的刀,飞快的切了火鸡身上所剩不多的腿肉,贴心的帮刘檀芝夹到盘子里,还递上了一张纸巾。
刘檀芝端着火鸡肉,低声道了谢。
李白守用余光暼到,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冲刘檀芝不冷不热道:“那么大块你吃得了吗,不是要减肥吗?”
刘檀芝闭了下眼,似乎在尽力消化李白守的话。
按纪小川的描述,刘檀芝不是忍气吞声的性格,在私人领域,她和李白守吵的很凶。
但显然在这种公开场合,她比李白守需要顾忌更多,所以不想把事情闹大。
江维德离得近,听得清楚,显然更尴尬了。
夫妻间闹脾气他不是没见过,但闹脾气闹到外人面前,实在让人不知该怎么回应。
还是韩江,主动笑笑:“是我切的太大了。”
因为长得凶,他笑起来也并不是很友善的,那双略带皱纹的眼睛一如既往的锋利明锐,盯着李白守看的时候,有种不怒自威的意思。
他嘴里好像在说是自己的问题,给了李白守一个台阶,但脸色,倒像是给李白守一个警示。
江维德只好开口打圆场:“老李,后面还有不少人等着呢,你们夫妻俩也给别人腾个地方。”
李白守多少有点欺软怕硬,他也知道,九区还是轻易不能惹的。
等李白守跟刘檀芝离开,江维德不由得摇了摇头。
毕竟李白守算是他们红娑研究院的人,江维德看向韩江:“多大的人都会吵吵闹闹。”
韩江抽了张纸,擦了擦刚才给刘檀芝切火鸡时不慎沾到的汤汁。
他漫不经心:“是啊。”
等到所有人都尝过一小片火鸡,韩江和江维德从两旁离开,意味着大家可以自由活动了。
而刘檀芝,没有任何奇怪的表现。
她跟在李白守身边,端着酒杯,不主动应酬,只是面带微笑,听李白守跟人吹牛,听李白守高谈阔论。
她则像是隐身了一般,哪怕站在人群里,也毫无存在感。
而她的关注也没有投给任何一个人,她仿佛已经达成了愿望,现在种种喧嚣,已经在她心里激不起任何波澜。
岑崤观察了一会儿,意识到刘檀芝是个十分机敏的人。
大概是在媒体行业做久了,深知图片会给人留下多少想象的空间,所以她在周围人频频举着手机合影的场合,一直很小心。
岑崤没去切那块火鸡,他到底不算是蓝枢的人,也没人强迫他一定要做什么。
宴会厅里的人渐渐分散开,有人相约着去了小花园,有人去了海底动物展馆,有人在专心吃东西,高谈阔论。
岑崤转回身,径直朝一个方向走去,由于他走的步子太快,对方根本来不及隐藏。
岑崤勾唇嗤笑,仰头喝净了杯里的优格,问道:“盯我这么久,发现什么了吗?”
徐风:“……”
他的确有些放松了,以至于岑崤转头朝他走过来的那瞬间,他还没意识到自己暴露了。
毕竟在他眼里,岑崤还是高中生的年纪,让他拿出对付商业间谍的素质,他提不起兴致。
岑崤说的话,徐风电话对面的岑擎自然也能听到。
岑擎问:“你被他发现了?”
徐风轻咳了一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岑崤扬了扬下巴,示意徐风藏在头发里的耳机。
徐风叹了口气,低声对岑擎道:“会长,我先挂了。”
既然被发现,就没有监视的必要了。
岑崤突然说:“这家的三文鱼奶油蘑菇面和西班牙海鲜焗饭都不错,你喜欢哪个?”
徐风一脸茫然,他以为岑崤是来兴师问罪的,他虽然是岑擎的贴身助理,但人家毕竟是父子,父子没有隔夜仇,他一个外人当然谁都不能得罪。
但没想到岑崤居然轻言轻语的问他喜欢吃什么?
徐风难得感到了一丝惶恐。
他脑子里飞快闪过了几个念头,一是岑崤想要拉拢他,策反他,用怀柔政策逼他就范,二是岑崤想要缓和与岑擎的关系,想让他当个台阶,三是这家酒店的特色确实好吃,岑崤想跟他探讨饮食文化,四是岑崤想请他吃饭。
徐风:“我觉得……”
街对面的宾馆里,黎容仰着靠在小沙发上,思索片刻,哼哼唧唧道:“都喜欢怎么办,但是两份吃不了。”
岑崤的回答盖过了徐风的声音:“吃不了的我吃。”
说罢,他抬起眼看向徐风:“帮我个忙,叫一份三文鱼奶油蘑菇面,一份西班牙海鲜焗饭,打包送到对面长恒宾馆前台,我一会儿过去吃。”
徐风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我……出去就进不来了。”
这地方,必须跟着岑擎才能进,哪怕岑崤都不能单独进来,但他又不能让岑擎去门口接他。
岑崤拍拍他的肩:“街口还有家星巴克,你看看人不多,叫杯咖啡等着我爸就行。”
徐风:“……”
徐风:“我能不能问一下,为什么要打包吃的去对面那个小破宾馆?”
岑崤理所当然道:“不能。”
第51章
徐风被岑崤打发出去送吃的了,临走之前,徐风尴尬的朝岑擎的方向望了一眼,岑擎只是扭过头挥挥手,示意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
萧沐然这时才走到岑擎身边,凝眉戒备道:“你让徐风监视岑崤?岑崤做什么了?”
萧沐然是典型的书香门第培养出的大家闺秀,她细腻敏感,大部分时间温顺柔弱,不爱惹事。
她这辈子绝大部分精力花在精进自己的艺术造诣上,有时给学生上上课,有时去别市演讲,她习惯用工作将自己填满,以防自己胡思乱想。
但她能做的,也就只有这样了。
她有名誉有地位,却又比普通人更软弱,她的反抗,愤怒,只能通过冷战来表达,她做不出任何实质性的改变,她也不敢改变。
她这一生都在内疚,冲动,压抑中拧巴着,委曲求全的活着。
岑擎轻哼了一声:“我要是知道儿子要做什么,也不用找人盯着他了。”
岑擎甚感疲惫。
岑崤的坦荡反而让他惴惴不安,他总觉得岑崤想做的,是件常人不敢触碰的大事。因为岑崤身处这里,却并不属于这里,他就仿佛寻找目标的判官,平静的以旁观者的角度审视这里的每一个人。
萧沐然只好面色忧愁的望向岑崤,但除了面色忧愁,她也不会做别的。
这不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懦弱。
大局,家族,脸面,这些她厌恶无比的关键词仍旧主宰她的一生,仿佛一座如影随形的牢笼,将她困在其中。
她刚想指责是岑擎给岑崤灌输了那些叛逆不羁的念头,突然有人拿着酒杯走过来,从背后喊了一声岑擎的名字。
萧沐然条件反射般挽住岑擎的手臂,露出一个既不疏远也不亲近的,合乎礼仪的微笑。
“岑会长,好像我们上次见也是在联谊会。”李白守举着一杯香槟,独身站在那里。
他的鬓角掖的很整齐,稍显稀疏的头发显然被特别梳理过,遮盖住裸露出来的头皮,他穿着一身价格不菲的礼服,但似乎并不太合身,裤子松松垮垮的挂在腰上,两只裤腿因为太肥的缘故,显得空空荡荡。
萧沐然对李白守完全没印象,但只看一眼,就找到了谈资。
萧沐然问:“您夫人呢?”
李白守今天出席,手上戴了结婚戒指,但他不合体的礼服,暴露出没人及时给他提出整改建议。
李白守稍显尴尬,随即语气有些轻蔑:“她啊,没见过什么世面,大概吃东西去了。”
萧沐然明显从他嘴里听出了不尊重,于是立刻不说话了。
岑擎也没想起来李白守是谁,不过他赶紧从桌子上提了杯酒,跟李白守碰了一下。
李白守等岑擎喝下一口酒,才又开口道:“岑会长,我有个不情之请,想跟你说一下。”
李白守明显是来求人的,但他跟岑擎交谈的时候,还是坚持称呼“你”,而非更加客气的“您”,因为即便他有求于人,骨子里的骄傲还是不允许他有一点委屈自己。
岑擎阖了下眼,抬了抬酒杯,作出愿闻其详的姿态。
李白守:“我这儿有个远方侄子,也在做点出口生意,想加入联合商会,可惜你也知道,现在实体不好做,他那点体量,利润本来就不高,要是每年再交一笔会费,生意就做不下去了,你看蓝枢这边是不是能有什么优惠措施?”
岑擎笑了笑:“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三区有成熟的评议团队,要是破坏规矩,韩江可就来找我了。”
岑擎一扬下巴,示意正绷着脸,专心致志吃东西的韩江。
韩江站在室内小喷水池边,手里托着吃的,目光望着迸溅的水花,明显一副拒绝打扰的表情。
身为九区鬼眼组的组长,他时刻提防着有人在他身上做文章。所以根本不去任何小圈子凑热闹。
李白守知道,岑擎这是不想帮忙办事,所以把锅甩在韩江身上,九区要是连这么小的事都管,那韩江也就不用睡觉了。
李白守皮笑肉不笑:“是这样的岑会长,虽然和红娑合作的企业都跟蓝枢不太愉快,但将来总有用得上彼此的地方。我是红娑研究院生化部的,可能你也听说了,我们部之前有个教授犯了错,影响颇为不好,幸好在我和江维德教授的努力下,没有出大乱子。”
李白守说罢,有些自满的抿了一口酒,他在不动声色的强调自己的地位。
别看他现在可能没什么名气,但是黎清立死了,黎清立的位置只有他能顶上来,生化部也就他和江维德两个人够看了。
岑擎还没说话,萧沐然的眉头就立了起来,一向顾全大局的萧沐然忍不住扯出一丝冷笑,手指暗自攥紧,不客气的问道:“那么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呢,红娑生化我好像只听说过江维德和黎清立。”
萧沐然说完,脖颈绷紧,头脑发涨,胸口一鼓一鼓,显然这一句话还不足以发泄她的怒气。
“犯了错”这三个字,正好砸向她的痛点。
李白守被萧沐然咄咄逼人的模样吓愣了。
当着蓝枢三区会长的面,他刻意踩了一脚曾经在红娑举足轻重的黎清立,他以为哪怕不能获得共鸣,怎么也不至于招惹反感。
黎容歪着头,用耳朵和肩膀夹住手机,将塑料叉子探到饭盒里,搅起一筷子奶油蘑菇面,喂进嘴里。
他的嘴巴被塞得鼓鼓囊囊,说话含糊不清:“味道真不错,就是价格太贵了。”
岑崤云淡风轻道:“记在联谊会的账上。”
黎容心满意足,还不忘叮嘱岑崤:“你也不用一直盯着,谁也不是处处露马脚的。”
岑崤随手拿起一块甜点,装作要吃,用勺舀着就是不往嘴里放。
“刘潭芝和李白守果然分开行动了,不是刘潭芝主动的,是李白守不愿意和她一起,现在李白守在我父母旁边,刘潭芝……”岑崤话音一顿,半晌才略显不解,“刘潭芝似乎遇到了学校的熟人,在拍照。”
黎容对刘潭芝格外关注,听岑崤一说,他赶紧放下奶油蘑菇面,举起望远镜:“合影么?”
岑崤:“不是,互相拍,刚才她给对方拍过了,现在对方在给她拍。”
刘潭芝就像一个普通的,羞涩的,听从同事指挥摆姿势的中年女人。
她站在人群中,又好像和谁都没有联系,只是想把穿漂亮礼服的瞬间留下,毕竟在平时的工作里,她几乎没有什么光鲜亮丽的时刻。
至此,和刘潭芝有过接触的人除了带她来的李白守,火鸡边的江维德和韩江,以及这位帮她拍照的同事外,再没别人了。
刘潭芝也没有要主动跟谁交谈的意思。
黎容倾着身子,努力凑到窗前,在人群中搜索着刘潭芝的身影。
他一边寻找一边嘀咕:“刘潭芝冲着哪儿拍照啊,我还没看见她。”
岑崤:“宴会厅左前方,靠窗,对着室内喷泉的地方……”
岑崤的话音突然止住,黎容循着他的描述寻找,宴会厅内最明显的标志物就是喷泉,望远镜的镜头,定格在某个角度。
飞溅的水花跳跃奔腾,在半空中形成一道细密的蘑菇状的屏障,水帘由上至下重重拍打在象牙白雕刻上,湿漉漉的水珠抚摸着雕刻的轮廓,滚落到亮着彩光的澄澈的池里。
水声凌乱,弥散的水汽混合在空气里,像一面挂上灰尘的玻璃,模糊了后面的影子。
韩江被遮挡在水光后,不动声色的吃完了手里的东西,将垃圾扔到了顺路经过的垃圾车里。
和酒店服务生身影交错的瞬间,他巧妙从喷泉后消失。
刘潭芝放下举得有些疲累的手臂,无奈笑着问同事:“好了没有,我都举累了。”
同事微微蹲身,镜头上扬,企图把刘潭芝拍的高一点。
“马上好了,刚后面有人站着,我再给你拍张干净的。”
刘潭芝反而朝她走过来,伸手去抓自己的手机:“不用了,我没那么多讲究。”
同事当然乐得清闲,顺势将手机还给了刘潭芝。
拍过照后的刘潭芝,又恢复成了一副鹌鹑样,她少言寡语,跟着同事随意走走,来缓解李白守不在她身边的尴尬。
同事带着刘潭芝去了红娑人的圈子,这些人围了一圈,正在高谈阔论。
“现在做科研,真是越来越难了,我每天都被压得喘不过气。”
“就是,自从黎……那个谁出事后,看看外界对我们的评价都成什么样了。”
“谁说不是呢,现在除了工作压迫我们,就连舆论环境都开始压迫我们。”
“为什么不能对科研人员宽容一点,科研人员也是人好不好,我看网上一些动不动就说科研水深,勾心斗角的,哪有那么多阴谋论。”
“最气人的是那些觉得科学家就应该无私奉献,不能办公司,不能赚大钱的,我们也不是圣人,靠本事赚钱怎么了?”
“看看蓝枢四区资助的那些私人研究所,那才叫唯利是图,我们红娑已经够无私了。”
“还有,黎清立不是论文抄袭么,结果红娑开始内部大审查,把大家这些年发表的文章都翻出来重审,我真是无语了,谁有问题查谁,别听风就是雨,质疑所有科研人员都抄好么?现在的环境,都是这些一知半解随口造谣的网民造成的。”
“呃……黎清立没有抄袭吧,我记得调查组查了,还在红娑官网上公示了。”
“是,我也看到了。”
“是么,哎呀我最近那么忙,哪有功夫上官网看公告。”
气氛陷入一丝微妙的尴尬。
因为吐槽网民听风就是雨的那位,刚随意传播了黎清立抄袭的谣言,要不是在场很多人都看过官网的公示,他也就成了自己口中骂的那类网民。
死去的人误会就误会了,但活着的人不能丢了面子。
那人很快转移话题:“哎这是小刘吧?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李白守教授的夫人,也在A大工作。”
刘潭芝没想到自己会被点名,见数道目光朝自己看过来,她拘谨的笑了笑:“你们聊你们聊,我都不懂,就随便听听。”
那人自己刚露了怯,反倒忙不迭的替李白守吹上了。
“李白守教授在生化院还是很有名气的,现在除了江维德教授也就是他了,将来肯定是大有发展。”
“生化院这些年出的成果可不少,算是红娑的支柱了呢。”
“是是是,这次涤清污浊,将来在江维德教授,李白守教授的带领下,生化肯定更能突飞猛进,李教授最近是在研究什么假说吧?”
刘潭芝再次成为视线交汇的中心。
从来没受过如此重视的她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表情有些僵硬。
她知道,那人并非真的觉得李白守前途无量,只是他因为评价黎清立露了怯,有些恼羞成怒,故意抬高黎清立的同事,借此贬低黎清立,似乎通过这种方式,能给自己找回一点尊严。
刘潭芝脸上无辜,心中却在冷笑。
越是走到了高处,自以为掌握了更多知识的人,越无法承认自己的错误,他们会用精湛的表演,出众的才华掩盖错误,颠倒是非,义正言辞的将锋锐的矛头指向别处。
此刻无论谁对他们产生质疑,都会迎来毫无逻辑的攻击,他们永远不会承认自己的狭隘,无知,鄙陋,更不会承认自己和那些听风就是雨的网民一样,都是充满缺陷和偏见的普通人。
所以,她的峰光文化才能做的风生水起,获得那么多的拥趸,甚至蒙蔽了很多自以为全知全能的大V。
“李白守他……”刘潭芝喏喏出声,显得谦虚羞涩,然而这一句替李白守自谦的话还没说完,宴会厅里突然传来异常的聒噪。
刘潭芝立刻闭上了嘴,茫然看向四周,她身边有人低头看了眼手机,顿时变了脸色。
“怎么了,乱什么呢?”
“你看红娑的群,院长刚发的消息!”
“算了,看什么红娑的群,聊天记录都刷屏了,直接看《AC日报》官网!”
“或者,RQ趋势也行!”
刘潭芝周围的一圈人瞬间忘了李白守是谁,他们纷纷掏出手机,手指笨拙的点开网页,有的搜索《AC日报》,有的登录RQ看趋势,还有的,执着翻着红娑群的聊天记录。
他们都不约而同的看到了这样一条消息——
A市时间晚九点,正值L洲上午十一点,国际顶级期刊《From
Zero》刊登了黎清立的最新论文——CAR-T优化及CRS弱化假说。
该论文一经发表,瞬间在学术界引起不小的轰动,与此同时,人们发现,这位科学家刊登在杂志上的姓名,被庄严肃穆的黑色边框笼罩。
“怎么可能!黎清立?”
“黎清立不是早就……他什么时候投的稿?”
“他现在这种名声,怎么能通过审稿人审核的?不是……我是说别的国家知道他做的那些事,影响多不好。”
“他研究了什么假说,谁知道写的什么?”
“我不是搞生化的,隔行如隔山,我看不懂,真这么厉害么,怎么都在夸?”
气氛祥和的宴会厅顿时乱成一锅粥。
蓝枢那边还算稳重,但红娑这边,实在是精彩纷呈。
如果能够爬上宴会厅正中央高悬的吊灯,通过这个视角俯视在场的所有人,就会看到,简复口中的荒诞剧正在上演,场下的每个人,都是最生动的演员。
李白守手一抖,所剩无几的香槟杯瞬间滑落在地,但他仿佛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脑子里一遍遍的回荡着这条消息,似乎是在给他催眠,告诉他,他的梦想已经破灭了,他辛辛苦苦几个月,到头来化成一滩泡影。
李白守对面的萧沐然,尽管已经努力克制情绪,但眼泪还是瞬间夺眶而出,她狼狈的扭过头,背对着一切,望着窗户,望着斑斓的夜色,仓皇失措的接过岑擎递来的纸巾,慌乱擦着眼睛,早就忘了涂好的睫毛和眼线。
江维德仿佛瞬间老了几岁,他眼眶发红,忍不住狠狠灌了一口酒,充满感激的仰着头,看向晶莹剔透的水晶吊灯。
刘潭芝面色如纸样苍白,她的目光循着某个方向望去,对方不露声色的,给了她一个淡定的眼神。
其余红娑的成员,有的暗暗为黎清立高兴,觉得虽有不公但总有回报。有的茫然失措,不知道这件事对红娑研究院,对自己,有什么影响,是好是坏。
有的左顾右盼,因为心中早有怀疑,所以企图从别人脸上看出些猫腻。有的则置身事外,继续吃吃喝喝,对在场的一切漠不关心。
岑崤听到耳机里传来一个哽咽却如释重负的声音,轻轻喊他的名字。
“岑崤。”
岑崤抬起手,温柔的抚摸蓝牙耳机,低声道:“我在呢。”
第52章
黎容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
明明是安宁无风的跨年夜,天空中却飘然下起了雪花。
这次的雪花很小很轻,摇摇晃晃的浮在空气里,需要良久才安静沉下。
如果不是柠檬黄的路灯将它们捕捉,黎容大概还察觉不到它们的影子。
瑞雪兆丰年,看来是上天送来的礼物。
黎容用力将窗户拉开一条小缝,经年的灰尘扬起,在周遭悬浮一会儿,便被雪花裹挟着卷走。
窗外清冽带着泥土醇香的气息徐徐袭来。
凉意在他皮肤上缓慢蔓延,但这种来自广袤天地的温度,更能带给他真实的感受,把他从梦幻泡影中拉离出来,好好看看这个滑稽无常的世界。
他没有再跟岑崤说话,只是静静举着手机,透过窗户,望着对面乱成一团的宴会厅,用力的呼吸。
这是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重生的力量。
这种难以形容的强悍的力量,使得他可以站在事件之外俯视所有人,就如同他现在的视角,由上至下,藏匿在黑暗里,望着灯火阑珊里的道道阴影。
岑崤也没有催促他,没有谁能感同身受黎容的心情,他需要细细体会这第一步的成功,然后鼓起勇气,走好剩下来的每一步。
论文在今天发表,消息在今天发酵,一切都完美的像个精心设计的巧合,但他明白,这样的巧合没法设计,也有很多他们左右不了的事情。
这是上天送来的一颗糖。
李白守回过神来,狼狈的想要捡起碎裂一地的香槟杯,仿佛要拾起自己碎裂的幻想。
他不能忍受自己在蓝枢的人面前丑态百出,他得给自己的尊严镶上一圈华丽的边框,然后沉稳得体的离开联谊会。
但李白守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指发抖。
黎清立好像如影随形,成了他摆脱不掉的梦魇。
他不知道黎清立这篇假说有多重要的意义,他只是偶然听黎清立提了个大概,也知道黎清立为了确保假说的可行性,研究了近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