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14章

    黎容暗道不妙,他是随手一写,并没想过能传到岑崤这里来。

    不过这人怎么连重点都抓的奇怪,难道不应该强调这成绩是他自己考的吗?

    黎容坐直身子,往岑崤身边凑了凑,弯着眼睛无辜笑笑,暗自转移话题:“岑崤你渴不渴,我请你喝饮料吧,你想喝点什么?奶茶,碳酸,还是果汁?”

    岑崤明知道他在转移话题,静默了几秒,轻飘飘道:“奶茶。”

    “你居然还喝这个。”黎容小声叨咕一句,然后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推到岑崤面前,抬起下巴示意前方低头打游戏的简复,“那你让简复去买四杯,我要水晶葡萄的。”

    岑崤眯着眼,不悦道:“不是请我喝?我以为只有我的。”

    黎容眼波流转,手指搭上岑崤的肩头,轻拍一下,暧昧道:“那……我这杯也给你喝。”

    第32章

    硬被从游戏里拽出来的简复一脸生无可恋,但他完全不知道这事儿是黎容在背后撺掇,正巧他也口渴,就只好认命的拿着钱,下楼跑腿。

    A中校内就有奶茶店,简复跑一趟再回来,也就不到十分钟。

    他把奶茶往岑崤桌子上一放,喘着粗气,抖开外衣的扣子:“买这么多杯,咱俩中午还能吃下去么?”

    黎容手急眼快,从里面抽走自己那杯水晶葡萄的,轻飘飘道:“又不全是给你喝的,找一杯给林溱送过去。”

    简复:“……”

    那一刹那,他竟然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不对,好像他潜意识里已经认可了,他和岑崤的两人小组变成了四人的。

    意识到这一点,简复多少有点郁闷,这个格局是黎容擅自改变的,但他喜欢听人安排的毛病一如既往。

    简复手里一杯抹茶奶盖,一杯杨枝甘露,他左右看看,撇撇嘴,不太自在的从教室后方绕过去,走到林溱桌边。

    “你要喝哪个?”

    林溱蓦然抬头,睁大眼睛看看简复,又看看简复手里的奶茶,拘谨的指了指自己:“给我的?”

    简复用鼻子“哼”了一声,晃了晃奶茶杯:“不然呢。”

    林溱默默咽了咽口水,眼神中隐约有点渴望,但表情又很迟疑。

    最近艺考老师对他要求很严格,不允许他再摄入高热量的东西,他真的挺想喝奶茶,但也真的怕长胖。

    简复见他磨磨蹭蹭,有点不耐烦了,直接把杨枝甘露杵在林溱面前:“你就喝这个吧,三分糖的,你不是要减肥吗?”

    林溱怔了怔,几秒后才迟钝的抓住了奶茶杯,嘴唇动了动:“啊……好,谢谢。”

    简复一把把吸管插进抹茶奶盖里,狠狠吸了一大口香浓的芝士,小声悻悻:“我又没欺负过你,话都懒得跟我说。”

    林溱刚想解释,简复已经一扭头,大步流星走了。

    林溱的同桌孙暖羡慕道:“可以啊,你现在跟简复关系这么好,他都给你送奶茶了?”

    林溱眨眨眼,望着简复的背影,笃定道:“是班长让他送的吧。”

    他一转眼就看见,黎容手里也捧着一杯奶茶,表情很愉悦,正在跟岑崤说着什么。

    孙暖:“啊……你跟班长关系也这么好,明明前两年都没怎么说过话。”

    林溱一笑,戳破塑料膜,轻轻吸了一口杨枝甘露:“是啊,感觉好多事情,突然间就改变了。”

    黎容用余光向后暼了一眼,发现林溱左手握着奶茶杯,右手拿着笔,正低头一边喝一边写作业。

    黎容轻轻勾唇:“不错,林溱现在也算有团队意识了,我还真怕他不好意思收。”

    林溱在班里一向没有存在感,原因就是成绩不好不坏,老师不太关注,他自己又隐忍听话,班里几个有号召力的都不把他当盘菜。

    黎容一直担心林溱太能忍,就连对岑崤和简复都是小心忍耐,客气体面。

    这样的性格,往往会被身边人忽略,更容易受委屈。

    岑崤拧着眉,喝了一口手里甜腻的乌龙茶,又立刻拿开了八丈远。

    他扫了黎容一眼,语气多少有些酸溜溜的:“连送个奶茶都这么多心思,你是真不怕累。”

    黎容眸中含笑,缓缓摇头,不赞同岑崤的观点:“对大脑容量足够的人来说,多思考只是基础功能,开机预热。”

    岑崤挑眉,淡淡道:“是吗,这么说你把身边人都思考遍了?”

    黎容含住塑料吸管,抬起眼睑望着岑崤,狡黠道:“是啊,思考你的时间尤其多,害怕吗?”

    岑崤神色不变,直直迎上黎容的目光,一脸坦荡:“我有什么可害怕的。”

    黎容笑眯眯的,把吸管抽出来,跟岑崤那杯乌龙茶交换了一下,将自己的水晶葡萄推到岑崤手边:“我这个好喝,你尝尝。”

    岑崤看着被交换的吸管,拿起黎容那杯紫色的果茶,随意晃了晃,略显不满:“这就是你思考的结果?”

    黎容眼神微微下移,舌尖暗自扫过唇线,笑道:“我猜你喜欢一些……杨芬芳明令禁止的方式。”

    岑崤这次没说话,只是默默拿起黎容那杯水晶葡萄喝了一口。

    黎容拄着下巴啧啧两声:“别人会觉得蓝枢三区太子好抠门,奶茶都要换着喝。”

    他刚打趣完岑崤,杨芬芳就出现在班级门口,绷着一张严肃的脸,目光犀利的扫视全班,直到班里渐渐安静下来,杨芬芳才缓缓开口:“黎容,出来一下,你舅舅找。”

    黎容的笑容瞬间敛了下去。

    顾兆年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前了,上一世,他在家自我封闭一个月后,被法院请出别墅。

    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他也去找过顾兆年,可他这舅舅百般推诿,东拉西扯,就是咬死没有钱更帮不上忙。

    黎容那时候极度敏感,把尊严看的比什么都重,确实被伤的心力交瘁。

    黎容起身,跟杨芬芳出去。

    杨芬芳不知道他和顾兆年之间的生疏,还热情的与顾兆年沟通他的学习状态。

    杨芬芳:“黎容舅舅你放心,黎容这孩子状态调整的不错,很坚强,也没受太大的影响,上次一模还考了全市第一,我想你们家属肯定也特别欣慰。”

    她根本不知道顾兆年有个儿子叫顾天,跟黎容同岁同年级,是个次次倒数扶不上墙的废物,黎容的成绩,永远跟顾天形成最夸张的对照组,让顾兆年在亲戚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来。

    顾兆年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他忍不住抽动嘴角,挤出一丝笑:“哈是吗,我们家最近事情太多,没空关心这些。”

    杨芬芳真当他是事情多的没空关心,于是上赶着给顾兆年科普学校领导和教师班子对黎容的关怀。

    “理解理解,家属不容易,前段时间我还跟黎容说了英才计划的事,按照A中惯例,这个名额肯定是黎容的,我们老师和校领导也会顶住压力,保护学生。”

    以顾天的学习成绩,顾兆年根本没资格去了解什么英才计划,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皱着眉:“什么英才计划?”

    杨芬芳一怔,赶紧解释:“哦就是一个保送A大专业任选的名额,黎容的成绩是肯定没问题的,如果顺利就不用参加高考了,也可以比别的孩子多休息几个月。”

    顾兆年:“……”

    这话他听起来更不是滋味。

    原来高中还有这些乱七八糟的计划,原来黎容已经在准备保送A大的事了,他这边还在愁怎么下血本把顾天送进去。

    他有时候也郁闷,他不是心眼小到嫉妒所有学习好的孩子,只是作为顾浓的哥,黎容的舅舅,他这辈子实在是承受的太多了。

    杨芬芳还在喋喋不休:“黎容最近跟班里同学相处的也很好,比如岑崤,以前我把他俩调到同桌是希望班里不要产生小团体,互相对立,现在的确效果显著……”

    顾兆年脑门上的青筋都快要蹦起来了。

    可不效果显著吗?

    岑崤为了给黎容出头,把他儿子收拾了一顿,他因为不敢惹蓝枢三区和一区的首长,所以这口气只能默默咽下,差点把他血压都气爆表了。

    顾兆年笑笑:“老师,我和黎容说点家里的事。”

    杨芬芳这才招呼黎容过来:“来来来,你们说,我去班里看看。”

    黎容原本是不乐意见顾兆年的,但是被杨芬芳一搅和,他在一旁吃瓜看戏,心情好了不少。

    黎容走过来,往走廊墙壁上一靠,手插着兜,懒洋洋问:“找我什么事?”

    顾兆年沉了沉气:“我去你家,听说你搬走了。”

    黎容轻挑眉:“不容易,多大的事能麻烦你跑我家一趟。”

    顾兆年冷哼一声:“老太太定下了你父母葬礼的时间,本来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想大办,但会通知几个你父母的同事朋友,你得去接待,给人回礼。”

    老太太是黎容的外祖母。

    黎容和她见的比较少,对她的印象也并不太好。

    他这位外祖母其实是个女强人,中年丧夫没有改嫁,一个人把一双儿女拉扯大,住过桥洞,啃过树皮,打过黑工也走过弯路。

    后来赶上经济复苏,百废待兴,她因为精通外语做起了进出口贸易,日子才过的渐渐好起来。

    就是这个走在时代变化前缘的人,骨子里依旧存在着根深蒂固的古旧思想,认为儿子要比女儿更出息,孙子要比外孙更出息。

    但偏偏他们家完全反了过来。

    也就因为这样,老太太总是忍不住嘲讽不争气的顾天,和只会拍老板马屁阿谀奉承的顾兆年,但同时又不免责怪顾浓不愿动动关系,给顾兆年在红娑研究院找个稳定工作,又觉得黎容应该帮助顾天学习,最好把顾天教成年级第一。

    就因为老太太左右挑拨,弄的顾兆年和顾浓的关系也越来越僵,顾天和黎容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现在发生了这件事,老太太悲伤的同时又觉得丢脸,葬礼必须按照她的想法,关起门来,一切从简,不许声张,不许让街坊邻居看笑话。

    上一世黎容身体实在太差,断断续续的进医院,等他好一点了,葬礼也办完了。

    买墓地的费用是老太太掏的,她还特意交代工作人员,要一个不惹眼的位置,别让太多人看见。

    工作人员不得不跟她解释,来扫墓的为得都是自己家人,不会乱看别人。

    但老太太硬是不听,非要挑一个犄角旮旯的位置,恨不得连名字都用罩子罩起来。

    黎容有点恍惚。

    原来有些他以为早已接受的事实,只不过被埋藏在心底深处,被一块大石头死死压着,不会轻易露出来拨动他的情绪。

    但只要回想起那些值得委屈的事情,就像嶙峋的巨石被不小心撼动,牵一发动全身,磨的他心里血肉模糊。

    如果不能还他父母清白,那这骂名会永远背负在他们身上,无论生死。

    就像这块必须建在犄角旮旯里的墓,每时每刻提醒他,离开的人还在等,活着的人必须永不放弃。

    哪怕时过境迁,已经没有人在意这件事的真相,但他父母还在意,这是对他来说最大的意义。

    顾兆年皱眉:“黎容,你听没听进去?这个周日,你必须先去礼堂准备,还有,老太太那么向着你家,你这么长时间都不去看看她,是不是太没良心了?”

    黎容恍若未闻,只是轻轻动了动眼皮。

    顾兆年左右看了看,见周围没什么学生路过,他指着黎容的鼻子:“再让我听说你在背后捣鬼,欺负顾天,我饶不了你!”

    黎容总算回神,掀起眼皮,冷飕飕道:“你能怎么饶不了我?”

    顾兆年一顿,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

    他的确拿黎容没办法,说那句话也就是发发狠,给黎容点教训,但真被人反问了,他又像是被掀了逆鳞,浑身不舒服。

    黎容轻嗤:“我现在虽然没空把你们放在眼里,但不代表我抽不出时间来。葬礼我会到场,但具体怎么办,要我说了算。”

    顾兆年咬着牙,愤愤道:“黎容,你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还以为你父母是红娑的荣誉教授,有人给你当靠山吗?”

    黎容站直身子,把手从兜里抽了出来。

    他明明一副苍白虚弱的模样,但偏偏眼神锐利如刀,明亮异常。

    “我自己就是自己的靠山。”

    顾兆年看着自己这外甥,胸中说不出的愤懑。

    这股愤懑不是来自黎容对他的态度,而是源自黎容本身的笃定,自信,锋芒。

    他很羡慕顾浓能培养出这样的孩子,哪怕走到了悬崖边缘绝望之境,还依旧能不卑不亢,不拘桎梏。

    这让他觉得自己的灵魂更加平庸,卑微,肮脏,庸俗。

    他永远也比不上顾浓,他的孩子永远也比不上黎容。

    他突然能懂,为什么黎清立和顾浓出事之后,分明有那么多离谱的造谣,但网络的骂声还是会如此铺天盖地,同仇敌忾。

    如果他不是顾浓的亲哥哥,他相信自己也会成为暴民的一员。

    因为这世上多的是,和他一样平庸的灵魂。

    顾兆年夹紧公文包,深深看了黎容一眼,怒而转身,大跨步的冲到楼梯口,一转眼消失不见了。

    黎容平静的看着他消失,平静的走回班级,回到自己座位上。

    杨芬芳坐在讲台前给人讲题,教室里又窸窸窣窣的乱了起来。

    没人注意到黎容出去又回来,大家趁着难得的课间,聊天,打闹,吃零食,做作业。

    岑崤眼睛微眯,低声道:“你不开心,出什么事了?”

    黎容眼睑轻颤,睫毛纤细又卷长,被发梢小心拨弄,眼底一片朦朦胧胧的阴影。

    他喉结轻滑了一下,颈间细白的皮肤随之紧绷。

    黎容歪过头,将耳朵轻轻搭在岑崤肩头。

    他声音很低很轻,有股不易察觉的虚弱。

    “给我靠一下,就一下。”

    他只需要在喧嚣嘈杂里找一隅安宁之地,不被人打扰,稍微的,休息一下。

    然后,他就能恢复如初。

    岑崤僵硬一瞬,垂眸望去,黎容已经闭上了眼睛,他眼皮很薄,眉毛细长,头发柔软的贴在鬓角耳侧,莫名的乖。

    但岑崤知道,黎容此刻心思很沉,杂念很多,繁乱不安的情绪不断消磨着他的意志和精力。

    其实长久以来,他不是不累。

    岑崤放松肩头,纹丝不动,尽力让他靠的更舒服一些。

    岑崤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轻喃:“你可以靠很久。”

    第33章

    (二更合一)

    黎容在葬礼前一天,跟杨芬芳请了假,先去了一趟老太太家。

    老太太住在开发区,一个绿化很好,周边基础建设非常完善的高档小区。

    黎容已经很久没来过这里了。

    上一世他家出事后,家里亲戚对他避之不及,他也不会上赶着惹人厌,逐渐跟所有人都疏远了。

    老太太最初倒是给他打过几次电话,但无非就是警告他做人低调,谦卑,别太冒尖,别得罪人,要记得他的情况和别的同事不一样。

    好像他活下来就是为了继续背负父母的骂名,如履薄冰的赎罪。

    再后来,他工作以外的精力都花在与岑崤纠缠上,也就懒得再理老太太了。

    黎容上前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顾天,顾天一看他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黎容向屋内逡巡,发现他眼熟的不眼熟的亲戚挤满了客厅。

    显然顾天是被这些人指使着来开门的,他自己并不情愿。

    顾天低头看着手机,用不轻不重的声音哼道:“就你来的最晚,好像出事儿的不是你家。”

    老太太虽然年纪大了,但耳朵还算好使,听了顾天的话低斥道:“说的什么胡话。”

    顾兆年听不下去了,深吸一口气,一脸不耐烦:“行了妈,人都到齐了,赶紧说下流程吧,我这还给领导开车呢,一会儿就得赶回去。”

    老太太被触到了痛处,一提到就要发牢骚

    :“给人开车开了一辈子,没点出息。”

    顾兆年额头上青筋跳了跳,但还是把这口气忍下去了。

    A大校长的司机,这活儿多少人想干都干不上呢,就他妈瞧不起。

    老太太见制服了儿子,很快把矛头对准了一脸冷漠的黎容。

    “这么长时间了,也不知道过来一趟,真不知道你在忙什么!”

    其他亲戚跟着七嘴八舌。

    “就是,自己父母的事情都不上心,一切都交给老人了。”

    “也十八了吧,都成年了,该担事了。”

    “孩子养的光知道学习了,连点孝心都没了,老太太这些天心力交瘁的,他都不知道来帮衬帮衬。”

    “现在的孩子都这样,没点责任感,被父母宠坏了。”

    “行了,孩子也没经历过这么大的事,好好教就完了,现在发牢骚有什么用。”

    ……

    声音聒噪的好像炎炎夏日里草丛中的蛙,毫无节奏,此起彼伏,乐此不疲。

    黎容半句也没听进心里。

    他跟这些人在未来几年里都不会有任何交集,他们此刻却表现的仿佛比他更在意他父母。

    黎容笑着反问:“事情过了这么久,怎么诸位也没想过去我家里坐坐?”

    他的话一出口,整个客厅瞬间安静了下来。

    他们不是不想,而是怕惹事,丢脸。

    黎家刚出事那几天,医院泄露了消息,无数媒体记者涌到他们家门口,拍摄报道,还有不少网红来合影,炒作,批判。

    网络群情激愤,民意沸腾,现场的民警都差点拦不住无孔不入的记者。

    他这些亲戚们怕入镜,怕被连带,怕担责任,所以直到喧嚣散了都不敢贸然过来。

    黎容也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没人有义务承担网络上毫无道理的精神霸凌,哪怕他们跟他有一丁点的血缘关系。

    只是他不认为这些人有资格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他冷血无情。

    老太太皱着眉,脸上松弛的皱纹仿佛更深邃了。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难不成我们一群人到那里喊冤叫屈吗,还嫌不够丢人吗?”

    黎容笑容顷刻间消失,冷冰冰道:“我父母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有什么可丢人的。”

    老太太硬邦邦道:“那他们就是得罪了人!你妈那个脾气,我几次告诉她要和上下级搞好关系,要学会灵活变通,要融入社会,她就是不听,不接受水是浑的又没本事荡清,也是一种罪恶!”

    顾兆年吓了一跳,赶紧道:“妈,这种话私下说说就得了,你跟他一个孩子说,让他去惹事吗!”

    老太太气哄哄道:“我是为了让他看清楚,别走了他父母的老路!”

    黎容沉默了良久,望着老太太浑浊潮湿的双眼,淡淡道:“我以前也觉得,如果善良没有自保能力,那善良就不是一种美德。直到有次我在A中墙上挂的名人名言里看到一句话,‘从来如此,便对吗’。我突然发现,善良是无辜的,罪恶的是没法守住善良的各个商会组织和红娑研究院。”

    所以,他不只要他父母清清白白的离开,他还要德不配位的人从高高在上的位置滚下来。

    顾兆年倒吸一口冷气,怒斥道:“你知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吗!你要是疯了也别扯上我们!”

    老太太嗤道:“跟你妈真是如出一辙的愚蠢。”

    黎容并不生气,他只是清楚,他和他们已经无话可说了。

    -

    葬礼定在陵园附近的一间教堂。

    黎清立和顾浓是没有这方面信仰的,但老太太年纪大了,又经常生病,不知道从哪年开始,就多了个求神拜佛的毛病。

    教堂的位置实在有些偏僻,灵堂的置办也相当简朴,的确如老太太一直坚持的,要低调,以不惹麻烦为主。

    葬礼的具体时间是在黎清立和顾浓的朋友圈通知的,他们预估也不会来太多的人,所以就连粗茶淡饭也没准备。

    那天下着蒙蒙细雨。

    这么冷的天气,能有如初春一样的雨实属难得。

    在宾客来之前,老太太先是虔诚的双手合十,嘴里念念叨叨,祈求天上神佛可以宽恕黎清立和顾浓的罪恶,祈求他们在极乐世界安息幸福。

    黎容穿了一身黑西服,对他来说,这样的衣服不足以遮挡无孔不入的阴冷,他的四肢很快就凉透了。

    他冷眼看着老太太神神叨叨的举动,随手拉了把椅子,坐在了一边。

    老太太祈祷完才看向他,于是冲他低声道:“来,为你父母祈祷,让他们得到神明保佑。”

    黎容觉得这种说法十分滑稽,人都死了,还要什么保佑。

    他淡笑摇头,直截了当的拒绝:“我不信这个。”

    老太太不知为什么,以前明明让所有人骄傲的外孙,如今变得如此难以沟通。

    她用气声吼道:“别在神圣的地方大声说话!都这个时候了,你不信这个还能信什么?”

    黎容抬起眼睛,直视被供奉的高高在上的神像,不卑不亢道:“我只信我自己。”

    老太太:“你……”

    这种话她曾经在女儿口中听到过,也在女婿口中听到过,但黎容和他们都不太像。

    女儿和女婿说这种话的时候,眼底是充满阳光和希望的,哪怕听起来带着些理想主义,但总让人觉得温暖。

    可黎容不是,黎容的眼神让她感到不安,心悸,沿着骨头缝发寒发汗。

    她恍惚觉得,外孙身体里好像换了一个人。

    顾兆年快步走进来:“妈,准备准备,有人来了。”

    老太太顾不得多想,赶紧招呼那些亲戚朋友帮衬着站成一排,然后拉过黎容,让他在最前方做准备。

    黎容并不打算行礼。

    因为他知道,不管来的是和他父母多熟悉,在红娑研究院多有地位的人,他们都在这场滑稽的污蔑中失声了。

    只是他没想到,第一个来的会是江维德,他跟了近两年的导师。

    黎容难免怔忪,因为江维德从没跟他提起,曾经来过他父母的葬礼。

    这时候的江维德已经在红娑研究院举足轻重,他现在要年轻一些,鬓角的头发还没那么白,脸上的皱纹也才隐约可见,他的脑门很大,因为常年体虚缺乏运动,额头还泛着油光。

    他的脖子上,有一道做甲状腺结节切除术留下的淡疤。

    黎容动了动唇,一声老师差点喊出了口。

    但江维德此刻不认识他,只是略显伤感的看向前方,沉沉的叹了口气。

    他闭上眼,深深向前鞠了一躬,腰弯着许久,才不太利索的直起来,脸都被血压顶的有些红。

    顾兆年认得江维德,一些职业病作祟,让他赶紧狗腿的迎了上去。

    “江教授您怎么也来了,这雨天天气冷,听说您最近还生病了,心意到了就行,您老一定得保重身体啊。”

    江维德迷糊道:“您是?”

    顾兆年:“我是顾浓的哥哥,我叫顾兆年,在A大工作,校长办公室经常能看见您,您到这边坐下歇歇。”

    江维德赶紧摆手:“我不坐我不坐,你不用招呼我,我就是来看看老朋友。”

    黎容轻挑了下眉:“老朋友。”

    他以前从不知道父母和导师有过私交,哪怕互相提起,也是客客气气,陌生疏离。

    这也正常,他父母要比江维德年轻一些,又早早开了公司,和江维德这种一门心思搞研究的还是有些区别,而且彼此都忙,平时共同话题大概也不多。

    老太太轻咳一声,示意黎容回礼鞠躬。

    黎容没搭理她,直接往前走了两步,到了江维德面前。

    “江老师。”他轻声喊道。

    他做GT201项目的申请书,还是江维德亲自给他批的。

    可惜项目结果,他本人却无缘看见了。

    江维德看了他一眼:“这是黎教授和顾教授的儿子吧。”江维德眼神温和许多,抬手拍了拍黎容的肩,郑重道,“你要好好努力,成为你父母的骄傲。”

    江维德教过他很多东西,帮他避开过很多弯路,他能感受得到,江维德对他是倾囊相赠的。

    黎容轻笑:“好,谢谢您。”

    江维德似乎没想到,黎容在这种场合还能神态自若的笑出来,就好像是和他在研究院的走廊里,走了个对撞,彼此熟识的打招呼。

    老太太顿时沉了脸,觉得黎容实在太不懂礼数,江维德的年纪比他父母都大,他却连点小辈的姿态都没有。

    她想教训几句,可黎容完全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那种我行我素的作风,不仅丢他父母的脸,还丢整个顾家的脸。

    江维德倒是没放在心上,只是黎容脸上毫无沉痛,让他一时不知该不该安慰,他正在踌躇,又有人走了进来。

    来的人黎容完全不认识。

    那人年纪大概与江维德一般,但是十分清瘦,颧骨突出,两颊向内凹陷,皮肤松弛的贴在骨头上,眉骨上方,有一处很显眼的红色胎记。

    年纪大的人如果太瘦就显得苍老疲惫,但这人难得的精神,双目比江维德还炯炯有神,只是他明明腿脚利索的很,手里却拄着一支棕黑色的拐杖。

    他穿着身黑色中山装,扣子得体的系到最上方,胸口的兜里,还插着一根用过许多年的钢笔。

    穿着简单,打扮简单,长相普通,个子还矮。无论放在哪个人堆里,这人都太过不起眼,以至于就连习惯攀附关系的顾兆年,对他都没有多热情。

    倒是江维德向后撤了两步,跟黎容拉开距离,给后面这人让地方。

    顾兆年问道:“您……”

    来人一弯眼睛,就是一副和蔼可亲笑眯眯的模样。

    “我叫张昭和,也是A大生化院的,跟黎教授曾经在一个教学楼里工作,他教过我带的班级,听人说黎教授今天办事儿,我赶紧过来一趟,幸好没错过。”

    “啊。”顾兆年立刻兴致缺缺。

    他给A大校长当司机多年,对A大的人事最了解不过。

    A大生化院每年招六到八个班级,每个班级都有个讲师作为带班老师,讲师只给学生上入门基础课,后面的专业课都是交给黎清立这样有国外深造背景的教授的。

    这人这么大年纪了,也还是个代班讲师,说明在学术上完全没有成就,基本就是仗着资历,在A大混日子。

    而且他说连葬礼时间都是听来的,说明根本和黎清立顾浓也不是好友。

    顾兆年当然拿不出对待江维德那种热情。

    黎容倒是听说过这个人。

    A大入学后会有一个分班考试,班级按照笔试面试成绩分配,排名靠前的一班可以获得学校更多的奖学金和出国交流资源,配备的老师也全是精英。

    张昭和带的,永远是大家花钱托关系也想跳出来的最后一个班。

    据说他脾气不错,和蔼可亲,给分也高,但是完全不会管理班级,也根本没什么学术根基,他的课上,出勤率永远不足40%,而来的人也懒得听课,吃零食玩手机聊天打闹的都有,张昭和就像被浆糊塞住了耳朵,自己讲自己的,和学生仿佛身处互不相干的两个世界。

    即便这样,他也不忍心给那些缺勤的学生记不及格。

    大家私下里都说,张昭和人是好人,就是在他班里,容易养成个废物。

    勤奋优异如黎容,上一世自然是和他没有交集的。

    张昭和放下拐杖,虔诚的鞠了一躬,闭着眼,嘴里叨咕了很久。

    等他再一睁开眼,双眼已经泛着泪光。

    他嘴唇颤抖,还想再对着灵堂说些什么,顾兆年却热情的向后迎去。

    “李教授,您也来了。”

    张昭和就像在课堂上被学生忽略一样,被顾家的亲戚朋友一同忽略了。

    但大概是早就练出了强大的心态,他硬是嘟囔完自己想说的,才自顾自的退到不起眼的角落。

    李白守一边擦着额头的雨珠,一边在门口的脚垫上蹭去鞋上的泥土。

    他谦虚的朝顾兆年摆手,示意顾兆年不用太过在意自己,可又慢悠悠的清理着鞋上的污垢,恨不得把灵堂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黎容收回落在张昭和脸上的目光,稍微眯眼,静静的望着李白守。

    李白守总算把一双皮鞋擦的干净整洁,然后他站直身子,理了理衣服,听着胸脯走了进来。

    他的余光暼到了站在一旁的江维德,又默默的把目光扭开了,让刚准备跟他点头示意的江维德略显尴尬。

    张昭和就更不起眼了,甚至配不上李白守一个重视的目光。

    黎容一直知道,李白守嫉妒黎清立,也嫉妒江维德,他嫉妒一切学术成就高于他,在科研道路上走的比他通顺的人。

    如果他真的拿到了黎清立的那份假说,他在红娑研究院的地位就要仅次于江维德了。

    可惜这辈子,他拿不到了。

    李白守浑然不觉,他只当是某些民间组织为了找茬,盯调查组盯得紧,他一时半会找不到时机取硬盘。

    等再过段日子,蓝枢的人撤了,事情平息了,调查组也不严了,他身为黎清立昔日的同事,查看一下硬盘还不是轻而易举。

    黎清立实在是不设防,偏偏在出事之前,还跟他透露过,提出的新假说逻辑捋顺了,只等着再复盘一边,调整细节就可以写出论文发表了。

    他一方面嫉妒黎清立,一方面又极度相信黎清立的水平。

    能让黎清立这么重视,一定是很轰动的研究成果。

    黎容勾了勾唇。

    峰光文化公司给他父母造的那些谣言还历历在目,李白守能这么堂而皇之的出现在灵堂,果然是一如既往的不要脸。

    李白守发现黎容在冲他笑,笑意里却没什么友善的意思,他不免皱了皱眉,感受到了非常不适的冒犯。

    但现场人多,又是在黎清立和顾浓的灵堂,他不好发作。

    李白守快速的鞠了一躬,长叹一口气,声音颤抖:“老黎,我来看你了!”

    黎容轻挑眉,抬手指了指墙上的警示牌:“您小点声,别在神圣的地方大声说话。”他又坦荡无辜的看向老太太,“是吧,外婆。”

    李白守:“……”

    李白守刚调动起的情绪被贸然打断,就像胸口堵了块棉花,闷闷的不上不下。

    老太太气的血压飙升,用手抵着额头,深深喘气。

    一旁的表姑赶紧扶住老太太,用责备的眼神瞪向黎容。

    李白守强压下怒意,调整好表情,放低了音量:“老黎,你安息吧,你家里的事,有需要的,我一定责无旁贷,你未完成的科研事业,我会替你继续下去……”

    李白守比任何人都情真意切,絮絮叨叨了好久,久得让顾兆年都开始不好意思。

    他只当李白守是黎清立顾浓很亲密的朋友。

    但这话听在黎容耳中,却有了意味深长的味道。

    黎容走上前去,眼眸微敛,平静的打量着李白守的侧脸,几秒后,才轻飘飘道:“除了科研事业,我父母在鱼洲资助的特殊学校,你也能帮忙继续下去吧?”

    李白守看了黎容一眼,目光对视一瞬,他轻蔑的瞥开了眼,硬邦邦道:“我自然是积极投身公益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是我辈的责任。”

    他对黎容的印象并不好,上次见面,他揣着一副笑脸,但黎容却对他毫无半点尊重,甚至对黎清立和顾浓的死好像也不怎么上心,完全一副被养歪了的纨绔子弟模样。

    也不知道以前黎清立是怎么夸出口的。

    黎容眉头稍蹙,别有深意的盯着李白守。

    李白守却不将他一个高中生放在眼里。

    李白守扭头看向了对他最热情的顾兆年:“我实验室还有项目要忙,学生们也都等着,要快赶回去了,唉,科学的脚步,是一刻都不能停歇。”

    他说这话,有故意刺激黎容,报复黎容对他没礼貌的意思。

    黎清立和顾浓已经没了,但他还平稳的走在科研路上。

    赢得一时又怎样,黎清立的学术成就,也就到此为止了。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