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到了?我睡过去了。”黎容声音腻呼呼的,他刚睡醒的时候脑袋没那么清醒,周身的防备也并不严丝合缝,给人一种有可乘之机的错觉。
岑崤:“你家的房子快要收回去了。”
黎容眨眨眼,借着路灯看向自家的小院子。
别墅门前的绿植许久没人打理,已经长得狂野嚣张,支棱到鹅卵石路上。
自从岑崤上次应承后,物业的确管理的更严格了,没人再砸他家的玻璃,也没人往门上涂红油漆,就连送来的花圈快递也被物业主管部门主动拒收了。
“是啊,还有几天吧。”他几乎忘了这件事,都没花心思找住处。
岑崤的手指轻轻摩擦过方向盘:“如果你想……”
“不想。”黎容果断的打断他的话,随后笑笑,“我说,你是不是不懂啊,人不在,建筑本身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更何况如果沉溺在过去,就没办法往前走。”
上一世也是,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非要把这房子买回来给他当生日礼物。
天知道他收到这份生日礼物有多郁闷。
黎容下了车,似笑非笑冲岑崤道:“生日会见。”
-
宋沅沅的成年礼开在她们家在A市远郊的小庄园。
作为宋家唯一的千金,这次成年礼的确大手笔,除了有商界很多朋友送的琳琅满目的小礼物,还有小众品牌的甜品赞助。
宋母更是在院子里给宋沅沅搭了座迪士尼小城堡,专门提供给来参加成年礼的女孩子们拍照用。
宋沅沅早已经忘了迎接客人,她化着俏皮可爱的公主妆,披着金黄卷曲的假发,脑袋上别着一顶纯银的公主冠,一袭乳白色的长裙礼服,勾勒着玲珑有致的身材。
她踩着高跟鞋,被人搀扶着走上城堡,推开天蓝色的百叶窗,托着下巴,优雅的摆着姿势。
城堡下,有两个专业摄影师单膝跪在地上,专注给她拍照。
被邀请来的客人自然不吝夸奖。
“沅沅今天好美哦,以后每一天都是十八岁!”
“真的是小公主,贵气又优雅!”
“漂亮又善良的小姑娘,将来谁有幸能娶到她啊。”
“沅沅不愧是今天唯一的焦点。”
宋母笑道:“我们沅沅才不着急嫁人呢,她一向都以学习为主,非常听家里的话,不像有的女孩,被男生一追就答应了。”
“就是,沅沅越来越有大家闺秀的样子了。”
宋母:“我倒也不是拦着她恋爱,但社会复杂,她还没有分辨能力,做母亲的当然要多费心……”
“嘶,快看。”
“谁啊那是?”
“黎容,就是黎清立和顾浓的儿子。”
“这就是黎容啊,这孩子长得可真……”
“不得不说,太好看,太漂亮了。”
黎容穿着剪裁流畅熨烫整齐的纯黑礼服,安静的坐在极不起眼的最后一排座椅上。
他身体比例很好,礼服在腰腹微微收紧,双腿随意交叠,直筒的西裤拉扯上滑,露出圆润的踝骨。
原本雅致严肃的黑礼服穿在他身上,并不让人觉得窒息,紧束的外衣里,是微开领的白色衬衫,白色领口在风中轻抖,细长的锁骨若隐若现。
黎容有一张让人感叹苍天不公的漂亮脸蛋,这张脸明明清瘦的轮廓分明,但无论怎么看都显得气质优雅柔和,那双桃花眼格外清透明亮,瞳孔像是被和着日光点染过一样,眼波轻掠间就有勾人三分的能力。
他的头发浓密细软,发梢打着卷,摇摇欲坠的挂在眼尾至太阳穴之间的那点小痣上,微翘的唇珠刚润过宴会提供的红葡萄酒,平白给苍白的面色填了几分鲜活的颜色。
他就坐在那里,不争不吵,不言不语,也足以吸引所有视觉动物的目光。
那是一种男女莫辨的美感。
城堡里的宋沅沅敏感的察觉到了众人目光的偏移,原本夸赞她的声音也渐渐销声匿迹,仿佛那些夸赞刚被人打翻,已经不太适合再说出来了。
城堡正对着客厅,而大家的眼神不约而同的略过华美漂亮的建筑,略过精心打扮的她,投向门口一个不起眼的方向。
宋沅沅还不知所措,她茫然的托着裙子,趴在窗口,探头出去看向宋母。
宋母的脸色不太好。
今天是宋沅沅的十八岁生日,是她最重要的成年礼。
宋母给女儿请了最好的造型师和服装师,她有意让别人看看,她们家从来就没高攀过黎家,宋沅沅以前跟黎容谈恋爱,是宋沅沅足够美丽优秀,现在和黎容分开,也是黎容不再配得上宋沅沅。
但显然,女儿被喧宾夺主了。
而惹起这场不愉快的,居然还是那位配不上的男朋友。
黎容倒是很无辜,似乎没想到自己出现会惹来这么多的眼神。
他微微坐直身子,轻抿着唇,环顾间睫毛跟着颤了颤,绷起的喉结缓缓一滚。
黎容倏的失笑,无辜莞尔:“怎么都看我,今天是我女朋友的成年礼啊。”
岑崤在不远处静静看着,突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他捏起香槟杯,含了一口,目光炙烈的投向黎容难得润红的唇。
香槟冒着气泡在细长透明的杯中卷起漩涡,水面和岑崤的心脏一样不平静。
他也是第一次见到明艳的黎容,更是第一次发现,人居然可以漂亮成这样。
要是黎容愿意到那个五彩斑斓的城堡上站一站,他倒是有兴趣看一下摄影师的镜头。
第19章
视线之内,形形色色皆是笑话。
只不过别人看他是笑话,他看别人,也是笑话。
黎容仰着脖颈,慢条斯理的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喝完酒,他又随手捞起旁边座位上放着的小蛋糕,旁若无人的吃了起来。
他在细细回想上一世发生的事。
他那时候身体还要更差,从医院清醒过来之后,精神却好像死了。
他在法院施舍的别墅里浑浑噩噩近一个月,吃不下东西,也睡不着觉,他有很多事情都想不明白,他不明白为什么一次很平常的药品研发失败,会发酵演变成现在这样,他不明白父母为什么没有公开解释,反而选择了最极端的以死明志。
这些事桩桩件件盘根错节,他甚至找不出一根暴露出来的线头。
仅仅三周,他在家里把自己折磨的不成样子,收到宋沅沅的生日会邀请,是他那时候能感受到的唯一来自身边人的召唤。
他其实精疲力尽,灵魂都游离在肉体之外,但他还是去了。
那天是对宋沅沅很重要的日子,每个女孩都该有一个完美的成年礼,有父母朋友,有爱的人。
至少宋沅沅是那么跟他说的。
现在想想,大概是怕他不愿意去。
他那天没有穿得体的礼服,没有修理整齐的头发,他苍白疲惫,仿佛末路囚徒,在一场包装精美,奢靡华贵的生日宴上,狼狈的像个笑话。
然后他被嘲笑,被羞辱,被观赏,被怜悯,人影绰绰,靡音嘈嘈。
他甚至知道自己的身份敏感,没有主动跟宋沅沅靠近,没有为自己和父母喊冤叫屈,没有乞求昔日熟识的长辈伸出援手。
他只是安静的坐在大厅沙发的角落,垂着眼,麻木的听着一切欢声笑语,望着地板上层层叠叠的菱形图案发呆。
宋沅沅也没有主动跟他亲近,作为成年礼的主角,宋沅沅一直被包围在浓郁的祝福中。
她妆容精致,礼裙华贵,在频频的吹捧声中羞红了脸颊,她的食指上,戴着一枚闪闪发亮的玫瑰金戒指。
空气中酝酿着香甜的气息,芝士奶油混合着各类香水,强势的侵占了每个角落,也包括黎容所在的不起眼的沙发边缘。
香槟喷开的一瞬间,低浓度的酒精像细雨一样由上至下酣畅淋漓。
宋沅沅娇嗔的尖叫:“讨厌,把我衣服弄湿了!”
“雨中美人多漂亮!”
“生日快乐宋沅沅,看镜头!”
“哎哟,这么注意形象,是想给谁看啊?”
“反正不是……哈哈哈哈别撞我,我什么都没说!”
……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黎容觉得这场生日宴漫长而乏味,让人昏昏欲睡。
他的情绪没有丝毫起伏,任谁在经历了巨大的悲痛和巨变后,都会认为恋爱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宋沅沅突然踩着高跟鞋,由远及近,一步步的向他的方向走过来。
然后她穿过他,走到了岑崤身边。
宋沅沅声音甜美,得体而俏皮的问:“岑崤,舞池开了,你愿意跟我跳一支开场舞吗?”
黎容连眼睛都没抬,头发已经长到盖过他的眼皮,在瞳孔前竖起一道道藩篱。
他对岑崤的了解,只有同学,同桌,家里是蓝枢的高层,和他性格迥异,关系并不好。
不过他觉得,岑崤大概很不喜欢他。
不知道是因为红娑和蓝枢存在已久的积怨,还是他什么时候,得罪过这位同桌。
他听到岑崤声中带笑,不假思索的回:“好啊。”
……
好啊。
黎容专心致志吃掉了一整块慕斯,他抖了抖手指尖的碎屑,舌尖自然又迅速的扫过唇角沾染的奶油。
他吃的津津有味,活色生香,倒让一众宾客不知所措。
宋母皮笑肉不笑:“小孩子家开玩笑罢了,哪有什么男朋友女朋友的,大家别在外面站着了,快进去跳跳舞,吃点东西。”
宋母说完话,宋沅沅也从小城堡上下来了。
她拖着裙子绕过小城堡,寻着众人的目光,不明所以的向后看了一眼。
宋沅沅微微一晃神。
黎容一向冷感,严肃,和所有专注于工作事业的科学家一样,不太注重装扮。
宋沅沅对他最深的印象就是干净,简单,像显微镜下形状瑰奇的雪花,能看见,却抓不住。
黎容似乎变了一个人。
她看到的这个人笑容明艳,表情生动,比以往更加吸引人。
宋母轻轻拍了一下宋沅沅的腰,嗔道:“看什么,记得一会儿邀请岑崤跳舞。”
宋沅沅这才回过神来,目光逡巡一圈,意外发现岑崤今天的穿着倒是保守很多。
明明是家庭背景最强势的一个,偏偏穿的最低调,仿佛不想招惹任何事非。
不过,岑崤是少数几个没有看向黎容的人。
岑崤在看那座迪士尼小城堡,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兴趣。
宋沅沅脸颊微热。
刚才只有她一直站在那座小城堡上,所以岑崤是在看她。
她今天的确打扮的很美丽,岑崤会注意她,也是理所当然。
宋沅沅深吸一口气,挺了挺胸,用力抿了一下唇上的蜜釉。
她有很强烈的第六感,岑崤会答应和她一起跳舞。
室外草坪的宾客听到宋母的话,依次回了大厅。
大厅内的装饰更是隆重,四面的墙壁上新绘了印象派画作,乍一看色彩规整,不拘小节,但远远望去,流畅离散的线条整合起来,是宋沅沅的英文名字,看得出来,这次宋家花了大价钱。
室内唯二的两根乳白色波浪状圆柱后,乐队成员已经准备就位。
服务人员递次端上来五星级酒店大厨新煎好的鹅肝,在绕成爱心形状的白色长条餐桌后,就是早已搭建好的舞池。
曲目表被指挥翻开,开场舞是宋沅沅最熟悉的宫廷华尔兹。
黎容从白色木椅上站起身来,目不斜视的往室内走,他脸上神情愉悦,放松且自然,就好像发生在他家里的事,不过是所有宾客共同做的一场梦。
独独在路过岑崤身边的那一秒,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垮塌。
他咬着牙,眼睑微蹙,左手捂着胃,低声道:“胃疼。”
岑崤下意识放下香槟杯,皱着眉,也不由得压低声线:“谁让你在风里吃蛋糕。”
黎容的胃是他近一个月见过最脆弱的东西,吃冷的疼,吹了风疼,不按时填补疼,填补多了也疼,吃养胃的药想吐,不吃养胃的药反酸。
黎容在学校做的最多的一个动作,就是趴在桌面上,捂着胃,疼的嘴唇发白。
但岑崤又无计可施。
黎容轻呼一口气,手掌在胃部揉了揉,敛去一脸的难受,他微抬眼,轻声轻语对岑崤说:“要是有人惹我生气,可能会更疼,说不定会溃疡,会穿孔,以后再也喝不了能让人趁虚而入的烈酒。”
岑崤嗤笑一声,表情也没有那么担忧了,他收回落在黎容胃上的目光,轻飘飘道:“多谢警告。”
黎容意味深长的一笑:“不客气。”
黎容进了大厅,像上一世一样,直奔他坐过的沙发。
那是一张浅黄色的布艺沙发,两端摆放着松软的抱枕,扶手一旁还放着一张小圆桌,桌面上是冒着热气的咖啡壶和糖块奶浆。
他选的这个位置还是挺舒服的,原来最无意识的时候,他也不算亏待自己。
这个时候,沙发附近没什么人,大家都在联络感情,邀请舞伴,准备一会儿上场跳舞。
他懒洋洋的靠在抱枕上,双腿交叠,身子大半的重量压在左臂,要不是胃里真的有点不舒服,他甚至想去拿一块鹅肝吃。
他看见宋沅沅和宋母耳语几句,然后小心的扯了扯在小腹有些打皱的裙子,迈步向岑崤的方向走去。
黎容在咖啡里加了五六块方糖,端起来一边吹着热气,一边看眼前的表演。
宋沅沅走到岑崤面前,背着手,少女姿态十足,低头软声问:“岑崤,舞池开了,你愿意跟我跳一支开场舞吗?”
岑崤还没开口说话,黎容被烫的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他手忙脚乱的放下咖啡杯,慌里慌张的吐着舌头。
岑崤的眼神直接被他吸引过去,一时间也没急着回宋沅沅的话。
宋沅沅没有得到即时答复,表情略显僵硬,她只好也顺着岑崤的目光,去看黎容。
黎容垂着桃花眼,眉头轻蹙,舌尖被烫的鲜红,他认真的吸着气,让凉风略过舌尖,带走被烫的麻痛。
这倒是意料之外。
咖啡杯的隔热效果很好,他扔了糖块进去,搅拌的同时注意力都在不远处的热闹上,也的确忽视了咖啡的温度。
他一口喝的不少,要不是为了维持起码的体面,这口咖啡肯定要喷出来。
宋沅沅非常尴尬。
黎容还是她名义上的男朋友,她对黎容也不是完完全全的无情无义,但现在形势需要她接触岑崤,而岑崤却被黎容吸引了注意力。
宋沅沅只好厚着脸皮,企图把岑崤拉扯回来。
“岑崤,你……”
“他啊,不会跳那个。”黎容舌头疼,说话有些口齿不清。
他其实还是给宋沅沅留了情面,毕竟宋沅沅今天才十八,而他已经二十三了。
宋沅沅在他日后的计划里,实在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宋沅沅立刻在心里反驳,怎么可能!
他们这种家庭出身的孩子,不可能连最基本的宫廷华尔兹都不会跳。
她怀疑黎容这是在吃醋,不想让她和岑崤跳舞。
但岑崤应该……
岑崤深深看了黎容一眼,表情坦然,一字一顿:“嗯,我是不会跳。”
宋沅沅:“……”
她有点不敢相信,她被岑崤给拒绝了。
虽然这个拒绝给她留了面子,但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黎容眼皮都没抬,他倚着沙发,专心致志的吹咖啡,仿佛对岑崤的回答完全不关心。
“那我去问问别人。”宋沅沅强笑了一下,紧紧揪着裙边,努力保持优雅跑回了宋母身边。
宋母离得远,没听到他们说的话,见宋沅沅自己一个人回来了,宋母皱眉:“怎么回事?”
宋沅沅抿着唇,在母亲面前,总算不再遮掩情绪,低声埋怨道:“岑崤说他不会跳,都怪你非要我去请他跳舞,好丢脸!”
宋母拉住宋沅沅的胳膊,眉头一立,压低声音质问:“他怎么可能不会!”
宋沅沅一甩手,扭过了头,气鼓鼓说:“我不知道。”
宋母深吸一口气,别有深意的向岑崤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的余光扫到沙发上,专注喝咖啡的黎容。
黎容坐在不起眼的角落,倚着抱枕,低着头,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看不清表情。
宋母:“我知道他为什么那么说了,名义上你和黎容还是男女朋友,岑崤估计不愿意搅合进来,你也是,就不能找个离黎容远点的地方?”
宋沅沅刚被拒绝,本来就心情不好,现在又受到母亲的指责,忍不住拔高音量:“那我能怎么办,他就站的离黎容那么近!”
宋母狠狠用眼神警告她:“好了,别吵,不是什么大事,本来我们也要正式跟黎家撇清关系,到时候就不用有心理负担了。”
黎容喝完一杯甜腻的咖啡,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
宋母当众羞辱他是在几点?
似乎过了好久好久,久到他坐在沙发上,腿都有点麻了。
不得不说,他那时候真是难得的好脾气。
宋沅沅和岑崤跳了舞,他完全无动于衷,他不记得他们离得有多近,不记得他们说了什么话,只记得他眼皮垂的很低,视域里只能看见每个人的双腿。
所有人在他眼中,都只是能喘气的生物罢了,至于宋沅沅对他的刻意忽略,他也懒得刨根问底。
他脑袋里只有一片空白。
等他好不容易从自己搭建的安全屋里抽离出来,就听见有人在责怪他。
“宋董事长跟你说话,你怎么像没听见一样?”
“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穿成这幅样子来参加沅沅的生日会。”
“大家都喜气洋洋的,他摆个冷脸给人看,又不是所有人都是他爹妈,要惯着他。”
“所以我就说,被爹妈宠坏了,他爸妈贪污的科研经费,不都是给他留着的。”
“他以后就知道了,这个社会没这么好混的。”
……
那时黎容已经好久没怎么吃东西,他面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起皮,胃里毫无规律的抽痛,痛的他后背冷汗湿透,鬓角潮湿粘腻,格外狼狈。
那些奚落的声音仿佛寒冬胡同口呼啸而来的风,带着快入刀刃的锋利,狠狠刺进他的皮肤,他就像被囚在笼子里的鸷鸟,哪怕无数次冲撞铁网,也只能重重跌下,任由利器刺的更深一些。
他想起一句勒庞的话:“……自从他们成为群体成员,饱学之士就和无知之人一样,眼睛都无法观察了。”
这些人好多是他父母的朋友,同事,客户,或者点头之交。
他们曾经斯文有礼,温和善意,他们受过良好的教育,有非常不错的社会地位,这样的人,似乎最不该落井下石,靠奚落他为乐。
然而现实就是这样,他有一个很残忍的老师,教会他这些道理用的不是经久不衰的著作,而是他的整个人生。
他用余光看到,岑崤就坐在自己对面。
他没有抬头去看岑崤的脸,但他知道,岑崤没有说话。
沉默,也是一种纵容。
黎容急火攻心,咬着牙,忍不住的咳嗽。
勉强的忍耐逼得他眼圈泛红,眼底氤氲着生理性的眼泪,原本俏丽多情的桃花眼苍凉低垂,一开一阖都带着说不出的病态疲惫。
宋母突然亲切的拉着他的手,假意拍了拍他单薄瘦削的后背,用一种高高在上却又伪装慈善的语气:“黎容——”
“黎容。”
梦境和现实的声音重合,黎容挺了挺腰,懒倦的睁开眼睛,借着亮彻整个大厅的灯光,看清了面前宋母的脸。
宋母和宋沅沅长得不像,她颅顶很高,发际线有些后移,她时常涂着暗红色的眉毛,眼睛是上翘的凤眼,瘦削的颧骨下,嘴唇薄的有些刁钻。
她眉开眼笑的时候谄媚十足,绷起脸来又显得特别尖酸刻薄。
黎容抬手按了按眉心,茫然的将目光投向沙发对面的岑崤,理所当然的问道:“我睡了多久了?”
他也不记得什么时候睡了过去,所有杂音混在一起,就好像质量不高的催眠曲,连甜腻的咖啡都没扛住睡意。
天已经有些暗沉了。
窗外是浓郁的墨蓝色,树荫和城堡被衬成纯粹的黑,郊区的空气格外健康,夜空中,挂着弯成金钩的月亮。
不得不说,宋沅沅家的沙发还挺舒服。
宋母语气沉沉:“黎容,沅沅的生日,你就是来这里睡觉的?”
“就是,看他在那儿睡了半天了,我都不好意思说。”
“也不知道站起来,真是没有礼貌。”
“宋家为什么要请他来,他家出那事,也不嫌晦气……”
“四个半小时。”岑崤打断不绝于耳的风言风语,看了看手表,重复了一遍,“你睡了四个半小时。”
黎容就像刚刚被上了发条的玩具,脸上的茫然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眼中带着诚挚的歉意,仰着脸,格外无辜的对宋母说:“抱歉啊,我太困了,您也知道高三的学业繁重。”
宋母并不打算放过他。
宋母扯了扯唇:“黎容,我知道你家里出了些事,但看在你和沅沅的发小情上,我还是请你来了,可你连个生日礼物都没带。”
她只说黎容和宋沅沅是发小,绝口不提两人的恋爱关系。
黎容眼眸轻垂,脑袋稍微歪了几分,唇边的讥讽稍纵即逝。
“不好意思,我忘了。”
他说的太过理直气壮,饶是宋母想和黎家撇清关系,还是被气的不清。
忘了?
她女儿的生日礼物,说忘就忘了?
宋母冷笑一声:“黎容,我知道你现在可能也买不起什么礼物。”她说着,一抬胳膊,从手腕上卸下一枚翡翠镯子,她举着这枚镯子,在灯光下晃了晃,阴阳怪气道,“这镯子也不值太多钱,不过拿去卖了,也能换个五十万,拿着钱,离沅沅远点吧,她值得更好的归宿。”
宋母说罢,将镯子直接扔到了黎容腿边,镯子弹了两下,险些滑落地上。
宋沅沅立刻低下头,挽着母亲的胳膊,一语不发。
她心虚,但不后悔。
她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刻,这就是她要黎容来的唯一目的。
黎容周遭的气氛突然压抑的可怕,数双怜悯,讥嘲,冰冷的眼神,在他身边盘旋。
这一方小小的空间里,只有他对面的岑崤在笑。
岑崤不知从哪里摸来一块打火机,将它当成把玩的玩具,他靠在沙发上,慵懒的翘着腿,用拇指拨开金属盖,再用食指扣上。
打火机在他手中发出“啪啪”的声响,金属外壳一下下摩擦过他的指腹,和秒针的节奏重合在一起。
他饶有兴致的看向黎容的脸,静静的看着黎容表演。
这次他是完完全全的局外人,对宋母的暗示充耳不闻,对宋沅沅的邀请不屑一顾。
他只想知道,黎容到底想玩什么把戏,想怎么报复这一屋子的人。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站在道德制高点,由上至下,对黎容进行严苛的审判和排挤。
黎容腹背受敌,众叛亲离,然而岑崤只觉得,他刚睡醒后,脸颊红扑扑的模样,更加惹人怜爱。
其实,他只要来求他,他就会帮他。
他总会帮的。
黎容低头望着地面,睫毛温顺的垂着,在眼睑下方投下模糊的影子。
他的背有些瘦,低头的那瞬,衬衫衣领下移,白皙的脖颈暴露在灯光下,侧脸显得孤独又凄凉。
他沉默良久,就在宋母以为他还在对宋沅沅依依不舍时,黎容突然轻笑出声。
他笑的很愉悦,以至于眉眼弯弯,连唇角都翘了起来,从岑崤的角度看,他睫毛纤长浓密,苹果肌鼓鼓着,舌尖轻轻抵着整齐洁白的牙齿,难得一见的顽狞狡黠。
只是这笑声虽然好听,但在当下的场合,怎么都有些格格不入。
宋母以为黎容被刺激的心理防线崩溃,疯了。
她撇了撇沉默的岑崤,刚要继续开口,突然听到黎容深深叹了一口气。
黎容抬起脸,懒洋洋往沙发上一靠,随手捞起宋母的那枚手镯,摆在灯光下仔细端详。
翡翠剔透,光滑,杂质极少,的确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黎容验过真伪后,唇边笑意渐渐散去,他用手指轻轻摩擦着翡翠边缘,嘴唇轻轻开合,万份真诚的冲宋母道:“谢谢,老子准备喜欢男人了。”
他吐字清晰,中气十足,在场的所有人都听的真真切切,这句话无异于一声惊雷,炸的所有人外焦里嫩,灵魂震颤。
岑崤把玩打火机的手指猛的顿住了。
黎容比他想的还敢。
宋母瞪大眼睛,僵在原地,怎么也想不明白,这种不知羞耻的话居然会从黎容口中说出来。
她身边的宋沅沅同样一副被雷劈中的表情。
黎容跟她谈过之后,打算喜欢男人了,这简直是对她的羞辱。
但她知道,黎容无非是信口胡说,因为以她对黎容的了解,黎容绝不可能喜欢男人。
黎容仿佛没看见那些震惊的脸,他一撑扶手,自顾自的站起身来,旁若无人的迈开腿,径直朝岑崤走去。
走到岑崤面前,黎容歪头皱眉,看了看岑崤交叠的双腿。
他堂而皇之的拨开岑崤的手,扭身往岑崤怀里一靠,转身之际,他眼中刺骨的寒意和灼烧的愤怒交织在一起,最终化成一汪涟漪春水。
黎容莞尔一笑,声音暧昧:“赶紧,我不想努力了。”
第20章
怀里的人充满实感,岑崤默默绷紧了肌肉。
黎容的背压在他的手臂上,就连力道都刚刚好,不会过于用力压迫他的手臂血管,也不会虚浮贴着准备随时抽离。
他只要收紧手腕,用力一带,就能顺势揽住黎容的腰。
礼服完全是按照黎容的身材剪裁的,轮廓自然无比贴合黎容的腰线,不管从哪个角度欣赏,都足够柔韧漂亮。
黎容不喜欢喷香水,但他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息,像堆满了清茶和鲜果的屋子,打开门的瞬间溢出的沁人心脾的味道,离得特别近的时候,岑崤就可以嗅到,从他颀长白皙的脖颈上和血管明晰的小臂内侧。
黎容脸上带笑,满目风情,他轻描淡写的两句话,把在场的所有人拉扯进了无比窘迫和尴尬的境地。
整个大厅仿佛被一张无形的道德之网罩住,没人能够逃脱。
有趣的是,当一个被指责贪婪刻薄,三观不正的人真正做到了他们口中所说的,这些人又仿佛忘记了自己几分钟之前言之凿凿的判词,纷纷露出‘他怎么会这样’的惊恐表情。
宋母暗红色的细长眉毛提了起来,过于饱满瓷白的额头被迫挤出几道细纹,她太阳穴狂跳,热血冲到头顶,血压直线升高,涨的她头皮发麻眼花缭乱。
宋母声音尖利,指着黎容的脸:“这里不是你疯言疯语的地方!”
她费尽心力走通萧沐然的关系,不是把岑崤喊来看黎容发疯的。
她明明计划的很好,在所有亲朋面前,在岑崤面前,了断宋沅沅和黎容的过去,再让宋沅沅和岑崤有接触的机会。
但这一切都被搞砸了,这场盛大华丽的生日宴,就像一块落了苍蝇的蛋糕,让人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宋沅沅连忙应和宋母,用一种楚楚可怜的眼神看向黎容,怯生生道:“阿容,你别这样,别这么说自己,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
自从上次在实验班见过黎容和岑崤之间的暗流涌动,她就认定了,这两个人都喜欢自己。
她做好了黎容愤怒,发狂,怒骂,甚至和岑崤打一架的准备。
但她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黎容不但没有跟岑崤打起来,还准备跟岑崤谈恋爱?
黎容抬眸扫了宋沅沅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他深深的叹了口气,用一种看破红尘的语气说:“我以前心高气傲,脾气还差,这一个月深受打击,反倒豁然开朗,我打算当条咸鱼,岑总有兴趣吗?”
按上一世他的亲身体验,岑崤应该恨不得当场就把他带回家,放肆索求。
不过……呵呵。
这个年纪的岑崤还没有自己的房子。
宋母:“……”
宋母觉得自己的血压已经飙到一百七,好像下一秒就要气晕过去了。
最让她心中不平的是,岑崤直到现在也没嫌恶的把黎容推开。
岑崤好像并不排斥黎容的建议。
岑崤勾起唇,眸色深沉,他保持着怀抱黎容的姿势,却不动声色的收紧了手臂,强迫黎容离他更近几分:“真喜欢男人,我就考虑考虑。”
他说完,反而光明正大的望向黎容,似乎并不在意出柜的风险,而只想要一个真诚的答案。
黎容立刻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占有欲,无比熟悉,和大学毕业典礼那天晚上逐渐重合。
他抿紧唇,侧过脸来,和岑崤对视。
他们俩保持着一个暧昧的姿势,以一个格外亲近的距离,互相望着对方的眼睛。
但双方的眼睛里,却都没有什么旖旎眷恋的情谊。
岑崤的眼神充满了侵略性,在黎容的沉默声中,那种眼神反而越来越坦荡。
黎容则牙齿咬紧,眼睑轻颤,眼皮折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真心喜欢吗?
他自己也不清楚。
岑崤虽然偏执疯魔,但人长得不错,又很有钱,最重要的,将来还会有蓝枢的高级权限。
他不是第一次跟岑崤搞在一起,轻车熟路又能借力打力,何乐不为。
现在的他,根本不会任由感性冲动胡作非为,喜不喜欢,他根本懒得探究。
更何况,贸然交付感情也太愚蠢了。
甚至岑崤对他,也不只是单纯的喜欢而已,他们之间能达成微妙的平衡,是因为兴趣。
彼此都有太多的秘密,又太善于隐藏,在掩护好自己的同时挖出对方的秘密,是聪明人最喜欢的玩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