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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崔明洋自从上次被岑崤拒绝,心里一直扎着根刺。

    倒不是他多稀罕跟蓝枢那边亲近,只不过岑崤宁可选一无所有的黎容也不选他,让他觉得备受侮辱。

    崔明洋轻飘飘道:“跟他站在一边,最终还不是被他骗,其实人落魄了,就会变,以前多清高的人都会变得龌龊。”

    简复盯着崔明洋,危险的磨了磨牙,崔明洋要是再阴阳怪气讲一些大道理,他就要动手了。

    但在动手之前,他忍不住扭头看向岑崤。

    “哥你真去找他补课了?管用吗那玩意儿?”

    简复严重偏科,综合成绩也不怎么样,但他有A大的特招,他的速算能力堪比计算机,负责互联网企业的蓝枢一区急缺他这方面的人才。

    “管用啊,特别管用。”岑崤答完简复,眸色幽冷的望向崔明洋,“你当我说的话是开玩笑?”

    崔明洋得意的神情凝在了脸上。

    他一瞬间想起了那天在走廊上岑崤的警告,他今天有点得意忘形了,差点忘了岑崤是个脾气阴晴不定的疯子。

    崔明洋身边的人不解其意,扒拉着崔明洋的肩膀问:“说了什么?你怎么跟蓝枢他们的人还有交情?”

    崔明洋深吸一口气,朝岑崤做了个休战的手势:“我只是好心提醒一下你,黎容会列什么考试重点我都能猜到,但是靠这么一两天想提升成绩是不可能的,抓常考重点也只是投机取巧,反正高考卷也不是这帮联考的老师出。”

    岑崤站起身,淡声道:“你提升不了,应该是智商的问题。”

    他给简复一个眼神,迈步往外走。

    简复连忙跟上,等走的远了,他贴在岑崤耳边,小声劝:“哥你这话说的太满了点,万一真没进步呢,黎容虽然成绩牛逼,但咱也不能神化他,他到底是个中过毒病怏怏的凡人……”

    中过毒病怏怏的凡人在一模考试那天难得出现了。

    ‘凡人’果然状态不是很好,不仅病的更严重了,眼底还浅浅的浮着黑眼圈。

    这天下了大雨,温度低,黎容直接把小棉袄都穿了过来,他脖子裹的严严实实,恨不得把下巴都埋在衣领里。

    即便如此,他也一副冻的发抖的样子,隔一会儿就要难受的咳嗽两声,咳得眼圈发红,面容惨白。

    他昨天一整天基本没睡,把论文写了个大概,才勉强赶出考试的时间。

    断断续续养着的身体,简直一朝回到解放前,除了胃疼,似乎还有点发烧。

    一模考了整整一天,黎容去卫生间吐了两次,又吃了几片退烧片扛着,勉强撑了下来。

    等晚自习回班级,他已经有点意识模糊了。

    岑崤自黎容出现,就一直盯着他,等黎容在座位上坐好,蔫蔫的歪倒在桌面上,岑崤终于开口。

    “你能活着真不容易。”

    黎容的脸呈现出不健康的红晕,听到熟悉的声音,他半眯着眼,哼唧了一声。

    “是挺不容易的。”

    岑崤不知道黎容在家里做什么,值得他这么拼命的,一定是格外重要的事。

    但黎容那天晚上没告诉他,他也不打算打听。

    岑崤用食指骨节碰了下黎容被碎发遮盖的额头。

    有点烫。

    岑崤收回手指,攥在掌心摩擦片刻,喉结轻滚了一下。

    “也不是多重要的考试,折腾什么?”

    黎容缓慢的睁开眼,无精打采的支起脖子,有气无力道:“我猜,昨天他们一定在班里编排我,说我肯定考不好,故意逃避考试,顺便骗同学钱。”

    他眼睛里布满血丝,泪水蓄的盈盈发亮,有根浅的几乎看不见的碎发和睫毛纠缠的一起,刺激的他眼皮直颤,那圈泪绕着瞳仁打转,欲滴未滴。

    岑崤沉默不语。

    倒是猜的挺准的,和崔明洋说的大差不差。

    黎容毫无威慑力的愤愤道:“我可不能让他们得逞,一想到成绩出来能气死他们,我就艰苦奋斗到了最后一秒。”

    他并非心胸宽大到不计得失,也不是眼盲心瞎得过且过,只是上一世他总是孤高自持,不屑与睚眦必报的小人为伍。

    过了这些年,遭了这些难他才懂得,他不能和父母一样,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不配做圣人。

    黎容说完,又绵软无力的栽倒在桌上,难受的皱着眉。

    等教务科那边确认卷子无误,他就可以回家了。

    岑崤见他这么把崔明洋那帮人当回事,心里莫名有些烦躁。

    他冷声道:“去医院。”

    “不去。”黎容毫不客气的拒绝,语气里还带着点脾气,他以前没有这么沉不住气的,实在是烧的太难受了,心情不佳。

    岑崤的音调微微抬高:“你说什么?”

    他难得这么关心一个人,他从来没在意过谁的身体。

    黎容脾气更差,瞪着通红的眼睛:“你总这样,也不知道对我好一点。”

    上一世就是,不仅脾气阴晴不定,办那事更丧心病狂,有时候看似和平了,转瞬就能变了脸色。

    岑崤:“……”

    看在他病的难受的份上,岑崤不打算计较了。

    适时,杨芬芳走进教室:“卷子没问题,考了一天辛苦了,大家回去注意安全。”

    黎容烧的昏昏沉沉,刚发完脾气呼吸还有点急。

    冷不丁听到杨芬芳提卷子,他想起了什么事,整个人微微一顿,表情有些许尴尬。

    他努力把气恼的情绪压下去,抬了抬桃花眼,牙齿咬住干涩苍白的唇,声音变得虚弱又温和。

    “岑崤,你好好答卷了吧,不然他们肯定要造谣我教的不好。”

    岑崤气笑了。

    “你教我什么了?”

    他给他订了餐,他给他转了钱,他不仅没听到一句辅导,甚至连腰都没搂一下。

    现在还好意思要求他考的好一点。

    黎容痛苦的捂着额头,手肘撑在桌面上,肩膀轻颤:“头晕,我得去医院了。”

    第11章

    天已经彻底黑了,秋夜的晚风裹着雨腥气,丝丝缕缕的往人衣服里钻。

    塑胶跑道和潮湿的枯叶黏在一起,踩上去咯吱咯吱响。

    绝大部分同学都有私家车来接,但黎容没有。

    他病的摇摇欲坠,脑袋上扣着白帽子,衣领遮住大半张潮红的脸。

    肯送他去医院的人不多,林溱算一个,班主任算一个,岑崤算一个。

    杨芬芳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火急火燎问:“烧的这么严重,怎么不早说,这个状态怎么能考试呢,烧出肺炎来怎么办!”

    她头疼。

    黎容最近越来越让她头疼,以前明明是寡言少语一心向学的优等生,现在就像受了刺激一样,这才短短几天,麻烦事没完没了。

    林溱着急的直搓手。

    他晚上还有一个声乐培训课要上,老师特别难请,是国外来的知名音乐剧演员,能给他指点一二对他的艺考有很大帮助。

    可他很想陪黎容去医院。

    黎容病的那么严重,那么可怜,他在这时候一走了之,他会愧疚一辈子的。

    但他父母必然不理解他对同班同学的重情重义,在他父母眼中,前途,艺考更重要。

    他们会骂他幼稚,不成熟,瞎逞能,有老师在就应该一切都交给老师。

    杨芬芳也说:“我送黎容去医院看看,你们该回家就回家吧,家长肯定也等急了。”

    林溱的心又是一沉,看来杨芬芳也不会同意他陪着。

    简复早就等的不耐烦了,一把抓住岑崤的胳膊:“走走走,说好了比比射击的,这次我绝对不会输。”

    他拽了一下,岑崤没动。

    简复怔了怔。

    黎容虚弱的喘着热气,眼皮低垂,精神恍惚,但在听到简复的话后,他第一时间揪住了岑崤的衣服。

    他自以为用了很大力气,但对岑崤来说实在是不值一提。

    不过不值一提的力气,似乎很起作用,至少,岑崤没让他的手抓空。

    岑崤低头,看了眼攥着自己衣服的泛白的指腹,冷静的对杨芬芳说:“我送他去医院,我家顺路。”

    杨芬芳断然拒绝:“不行,怎么能把这事交给你一个学生。”

    “那就一起。”岑崤的右手直接绕过黎容的后背,揽住他的肩头,往怀里带了带,黎容浑身都是滚烫的,但却还在瑟瑟发抖。

    杨芬芳这次没话说了。

    黎容再清瘦,到底也是个男生,她一个人真的扶不住。

    简复只好深吸一口气,默默翻着白眼望了望天花板,然后一把拽过林溱:“走啦,还看什么看。”

    林溱欲言又止的望向黎容,但也只好跟简复走了。

    岑崤以前有司机接送,但自从成年后,他就拒绝了司机,自己开车。

    杨芬芳也有车,她主动说:“坐我的车吧,你扶他去后座。”

    岑崤没推辞,搀着黎容上了杨芬芳的车。

    天上还飘着蒙蒙细雨,雨丝细的像丝绸上的针脚,刮到脸上,只能留下些许潮湿的痕迹。

    岑崤刚一坐稳,黎容就沉沉的歪倒在他肩膀上。

    白色的绒帽挤到岑崤颈间,帽檐被压的变形,遮住黎容的眉眼。

    病倒的黎容有种异样的美感,他胃痛少食,侧脸时常苍白的厉害,但此刻却漾着青涩的红晕,方才细雨扑面而来,挂在他皮肤那些几乎透明的细小绒毛上,好似剔透轻薄的桃花瓣。

    岑崤微微侧过头,只能看见他精致高挺的鼻梁,和微微开合的唇。

    轮廓分明的下颚叫嚣着他的营养不良,但却并不影响这张脸的精雕细琢,岑崤总觉得,他要是能多吃点,会更好看。

    但让他吃营养餐,总是比喂三岁小孩还麻烦。

    黎容堂而皇之的将重量都压在岑崤肩膀上,在车上晃悠不久,就昏睡过去了。

    他太久没睡觉,在昏暗安全的环境里很容易放松警惕。

    车开了没几分钟,黎容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黎容睡不踏实,皱着眉,几乎要努力把眼睛睁开。

    岑崤直接从他温热的衣兜里将手机掏出来,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然后冷着脸,毫不犹豫的挂断,根本没争得黎容的同意。

    是宋沅沅。

    没有手机铃声吵闹,黎容的眉头缓慢舒展开,头也更沉了。

    岑崤见他眼皮不动了,这才慢慢抬起手,轻叹一口气,小心翼翼的遮住黎容的耳朵。

    雨点敲在玻璃上,车轮碾在泥地里,发动机发出些许的嗡鸣,这些都尽数被隔绝在黎容的世界之外。

    到了医院,杨芬芳停车,岑崤将半醒不醒的黎容扶了下来。

    然后杨芬芳去挂号,岑崤带着黎容到病房等待抽血。

    黎容轻轻咳了两声,难受的扯了扯衣领:“嗓子有点疼。”

    岑崤站在病床边,签了一份责任须知,听到黎容的声音,他暼了他一眼,没说话。

    黎容靠在急诊病床上,悻悻的撇了撇嘴。

    杨芬芳那边交完了钱,值班护士来给黎容抽血,暖呼呼的外套脱掉,挽起袖子,露出手臂。

    他的血管看起来特别清晰,针头刺入皮肤,鲜血沿着细细的管道涌出来,逐渐充满着小小的采血管。

    黎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血液往外流,就好像难得维系的体温也被一同带走。

    他不动声色的抬眸,用余光看到岑崤也盯着他的手臂,只不过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杨芬芳小跑进急诊室,擦了擦头上的汗,絮絮叨叨:“采血结果要十五分钟,没有别的问题打个退烧针就行。”

    黎容虚弱一笑:“好,谢谢老师。”

    他左手按压着针孔,右手去捞自己的手机。

    一按亮屏幕,就发现一个拒接电话。

    黎容挑了下眉。

    他的小女友,虽然很现实很胆小,但现在应该还对他余情未了。

    又或者,以前常冷着脸的黎容不那么值得留恋,但现在眉眼带笑的黎容,还是很有迷惑性的。

    黎容嘟囔:“我女朋友打电话关心我,你怎么帮我挂了。”

    岑崤眯了眯眼,云淡风轻:“哦,有意见?”

    杨芬芳站在一边,嘴角抽了抽,弱弱道:“……学校规定不许早恋。”

    黎容勉强提起了些精神,撑着床板直了直身子,半开玩笑的嗔道:“当然有,我们还没分手呢,你就是喜欢她也得跟我公平竞争啊。”

    杨芬芳心梗了。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班学生的感情生活如此复杂。

    身为年级第一的黎容早就谈恋爱了,然后现在,倒数第一的岑崤要翘墙角,两人看似不和的同桌关系发展成了更加不和的情敌关系。

    杨芬芳清了清嗓子:“我必须强调,学校禁止早恋,你们都处在重中之重的高三,一定要以学习……”

    岑崤勾了勾唇,拿出自己的手机,快速解了锁,连点两下进入聊天界面,随手扔给躺在床上的黎容。

    “那好,还你一次,跟你公平竞争。”

    黎容疑惑不解的捡起岑崤的手机,手机上显示的,正好是岑崤和宋沅沅的聊天界面。

    【宋沅沅:你好呀,听我妈妈说你也会来我的成年礼。】

    【宋沅沅:我们之前好像没怎么说过话,以前我去找黎容的时候经常看见你。】

    【宋沅沅:岑崤,你选好舞伴了吗?】

    黎容挑了挑眉,眼中蓄着笑意,诧异道:“你没答应啊?”

    岑崤根本没回。

    岑崤看着他毫不掩饰的愉悦,轻飘飘反问:“你觉得呢?”

    黎容咔吧将岑崤的手机锁屏,往远处推了推,正义凛然道:“我怎么能随便看别人的手机,多不礼貌。”

    岑崤:“呵。”

    杨芬芳发现自己被忽视了,而且被忽视的彻彻底底。

    她想插话,但似乎完全没有插话的余地。

    还是黎容先注意到她,可惜刚一注意就是委婉的逐客令。

    黎容:“老师,这么晚了,您还得回家照顾孩子,有岑崤陪我就行了,医药费我微信转给您。”

    杨芬芳想推脱一下,黎容就冲岑崤说:“我想单独求你件事。”

    杨芬芳:“……那老师就先回去了,有事打电话。”

    等杨芬芳从急诊离开,黎容还未开口,先是剧烈的咳嗽半晌,他咳的真情实感,扶着床边,眼眶湿润,好像要把肺给咳出来。

    岑崤盯着他凸起的肩胛骨,很想摸摸那单薄的背。

    那背随着咳声一起一伏,像沙暴中颤抖的白杨树,明知道那树就生长在沙漠里,最适应恶劣的环境,明知道这点风雨不足以将它折断,却难免会产生怜惜。

    黎容说话断断续续:“调查组…没收我爸的电脑,能不能帮我盯…两个月?”

    他那篇论文不敢贸然投国内的期刊,他不知道审稿人是谁,不知道审稿人看见黎清立的名字敢不敢给过,更不知道李白守,或者说背后的人的手,到底伸到了多远。

    他要投的《From

    Zero》需要至少十周才能刊登出来,未免夜长梦多,他必须做到万无一失。

    现在他身边有人脉盯住红娑的,只有身为商会会长的岑崤的父亲岑擎。

    岑崤:“为什么?”

    黎容没打算说谎,他一边用手顺着胸口,一边诚恳的望着岑崤:“那里有一些没发表过的资料,他们同研究所有人惦记上了,你爸肯定也不希望将来红娑研究出赚大钱的东西削弱联合商会的势力吧。”

    岑崤平静道:“你知道我得去求岑擎。”

    黎容:“知道。”

    他知道现在的岑崤还没有动用商会资源的权限,他更知道岑崤和父母的关系不好,未来更是撕裂的彻底,让岑崤去求岑擎,的确很难。

    岑崤笑了:“我就说,怎么在家里一天,就病的这么严重。”

    黎容的眼睑不自觉颤了颤。

    上一世,他反抗过岑崤很多次,关系激化最严重的一次就是宋沅沅跟岑崤公开表白那晚,他直接用枪抵着岑崤的额头。

    可惜那时候他还没学会开枪,错失了时机,被岑崤劈手夺了过去。

    他也是无意中发现,如果他伤害自己,岑崤反倒会稍微让步。

    那次他的项目组研制出一种快速凝血剂,是给天生带有凝血障碍的患者准备的。

    这药做成了喷雾状,便于携带,患者突发意外,可以紧急止血,止血效果甚至要比常人的血小板更强。

    作为项目组的一员,黎容打算先在自己身上试一试。

    他那天正和岑崤冷战,所以也懒得解释,他坐在卧室里,举着刀,一脸冷静的划破了自己的手臂。

    然后,他第一次看到岑崤慌乱无措的模样。

    他顺势而为,提出要住校一个月,岑崤同意了。

    虽然利用人的怜惜之情很可耻,但好在管用。

    所以黎容写完初稿后,在浴缸里接了些凉水,在凉水里哆哆嗦嗦的泡了一个小时,然后到窗口吹了吹凌晨的风。

    这身子果然争气,半天都没扛住就垮了。

    岑崤上前几步,将蓝色长帘随意一扯,把黎容的小床和其他病患彻底隔开,将两个人困在一个并不私密的小空间里。

    岑崤眸色深沉,眯着眼,牙关紧咬了一下,克制住某些冲动。

    他压低嗓音,语气有些凉:“你算计我。”

    黎容自知理亏,抿了抿唇,伸出那只刚被抽完血,还留着淤青针孔的手臂,将掌心轻轻贴在岑崤心口,软声道:“我错了,以后不会了,帮我一次。”

    他很聪明,知道什么时候能撒个娇混过去,什么时候得真心道歉。

    作者有话要说:

    岑崤:又是很生气但没法拒绝的一天

    第12章

    打过了针,烧算是退下去了,但身体还是虚的厉害,黎容下床走路的时候,小腿都是轻微打颤的。

    这病秧子身体,也不知道哪天能恢复。

    黎容又请了两天的假。

    他强忍着难受,把论文修改了两遍,又重新调整了格式。

    好在黎清立留下的手稿已经足够详细,而他拥有超越现在科技水平六年的记忆,这篇文章不算难写。

    确认没有疏漏,黎容将摊了一桌子的稿纸小心翼翼的收好,将书房里的牛皮纸袋取来,准备一起装回去。

    别看黎清立的手稿写的龙飞凤舞,但他的文件都整理的很有条理,可惜执法人员不懂得珍惜,把所有稿纸都弄乱了。

    黎容耐心的调整正反顺序,把它们重新排列好,正准备一起装回去。

    他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黎容皱了皱眉,重新捏了一下稿纸,又端在手里试探了下重量。

    他虽然没有黎清立这种手写癖好,但从小看到大,对黎清立常用的稿纸已经很熟悉了。

    这一沓整合起来似乎有点薄了,重量也偏轻。

    黎容重新拿起稿纸,将翻页处对着窗外的阳光,仔细端详了片刻,好像确实是少了十多页。

    残留的淡粉色薄胶可以清楚的看到撕扯的痕迹,但或许是黎清立写的有错误,自己扯下去碎掉了。

    黎容出神片刻,没有什么头绪,只好又将剩下的稿纸揣回牛皮纸袋。

    正值午后阳光和煦,空气温暖,黎容拿着U盘,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出了门。

    有了岑崤的赞助,他总算不用挤公交车,可以随时打车了。

    岑崤给他转了十万块钱。

    曾经他恨不得跟岑崤的每一分钱都切割干净,他有家世门第带来的清高,有红娑知识分子对蓝枢一贯的偏见,他和黎清立一样,走正统路线,想法始终束之高阁,不接地气,然后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他不得不承认,像岑崤这种混邪,才能在一潭浑水里游刃有余。

    好在他是个聪明人,吃了教训就会长记性。

    黎容靠在副驾驶,扭头望着窗外,随口嘱咐道:“走东南门,从停车场可以直接开进校园里,没人拦着。”

    司机师傅诧异的暼了他一眼:“看你模样还是个高中生吧,对A大这么熟悉?”

    黎容:“嗯,我爸妈曾经在这教过课。”

    司机:“噢,了不起,教授啊。”

    黎容轻笑,舔了舔发凉发干的唇,淡淡道:“教授有什么了不起的。”

    司机:“搞科研的,造福百姓,值得尊重。”

    黎容若有所思,笑意稍敛:“这段时间不是有教授出事了,闹的还挺大的。”

    司机灵光一现,赶忙竖起食指,在脑袋边快速晃了晃,一遍皱眉一边念叨:“啊对对对,那个姓黎的教授,哎呀害群之马呗真不是个东西,把我们纳税人交的钱都偷去自己公司了,住别墅,开豪车,结果三年都没研究出来那个药,之前天天上节目,接受采访说药马上就出来了,以后孩子们不用遭罪了,就是道貌岸然的骗子,良心被狗吃了!”

    黎容忍不住问:“您知道研制一款新药可能十年投入几十亿都没有结果么?”

    司机摇摇头,小声嘟囔:“我哪知道,我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黎容又问:“那您知道报批经费的流程有多繁复么,哪怕他真的贪污了,上上下下签字的人也都脱不了干系。”

    司机理直气壮道:“新闻上没写,我关心这个干嘛,我就是一吃瓜的,反正他好像畏罪自杀了,要是不心虚,他自杀干嘛,出来澄清就完了。”

    黎容沉默了十几秒,眸中神情凝结成霜又缓慢融化,然后不禁笑出了声,深以为然的点点头:“你说的对。”

    车开进校园,停在喷泉广场边,黎容交了钱下车,司机一边递给黎容小票,一边嘟囔:“真羡慕考这儿来的学生,都是人才。”

    黎容没回话,关上车门,将小票折了折,撕成比指甲还小的碎片,扔进了垃圾桶。

    A大校园内的喷泉广场很大,周围的居民和住在宿舍的校职工家属也经常会在这里锻炼身体。

    黎容以前很少仔细观察这座高高在上的学府里,最贴近烟火气的地方。

    “卖手套围脖帽子啦!一律六十块,一律六十块。”

    广场上偶尔会有小摊贩,趁着学校安保不注意,来这里做生意。

    摆摊的人经常跟安保打游击战,见的久了,彼此也都熟悉了,有时候安保偷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也能多买点钱。

    黎容唯一有印象的摊贩就是卖手套围脖这个短发微胖的妇人。

    因为黎清立曾经跟他说过,十年前有个在校生化实验室做管理员的灵巧姑娘,给人背了黑锅,被打翻了铁饭碗,无处申冤。

    他那时年轻,只是个普通讲师,没有地位,没能坚持据理力争,懊悔至今。

    后来这姑娘为了找同样到过现场可以证明她清白的某个陌生学生,干脆在A大摆摊卖毛线帽,可惜能给她作证的人一直没找到。

    黎清立怜悯她,让人给她办了A大图书馆的卡,让她有空就去图书馆里多读读书,在申冤的路上也别荒废时间。

    黎清立用这姑娘的事教导过黎容,告诫他不要小瞧任何一个能将一件事坚持数年的人,他们哪怕没有达到目的,也一定有过人之处。

    比如这姑娘,十年间将A大的藏书翻了个遍,现在没几个人能比她对这座图书馆更了解。

    黎容问:“那她转行做老师都绰绰有余了,何苦买毛线帽。”

    黎清立笑道:“做老师好,卖毛线帽也未尝不好,子非鱼,人家或许已经看淡物质和名利了。”

    能来A大读书的学生,几乎不会用路边摊几十块的防寒工具,有时候叫卖一天,也就学生组织里的志愿者买一些,但也不自己用,而是施舍给大街上的乞丐。

    生意如此不好,她却固执的在这里叫卖了十年。

    没有任何拓展业务,每年都是手套围脖和帽子,款式也毫无更新,如果说早些年还能赚点钱,现在维持温饱都不一定够。

    “手套围脖帽子啦!都是自己手工织的,各种颜色的都有,娃娃过来看一看呀!”

    女人的嗓音很粗,但说话的腔调倒是软绵绵的,叫卖起来也没什么气势,甚至连几个目光都吸引不来。

    黎容的手插在风衣兜里,缩了缩露在外面的脖子,他的衣摆垂到膝盖,在秋风的撩拨下,一下下拍打着小腿。

    他第一次认真看这些花里胡哨的围脖和帽子,看着看着,用拳挡着口鼻,轻轻咳嗽起来。

    “哎哟娃冻感冒了吧,拿个围脖戴戴吧,才六十块。”

    女人眼尖注意到了黎容,赶忙从摆放的整整齐齐的围脖中抽出一条蓝色的,小跑过来塞进黎容手里。

    黎容触到手里绵软的触感,微微发怔。

    这东西看着有些臃肿,没想到摸起来却这么舒服,看围脖上细细的花纹的针脚,似乎还真是人手工织的。

    手工织的才卖六十块,实在是浪费劳动力。

    “娃你病的很重啊,听姨的话,回去用枸杞,姜片,金银花,红枣熬汤喝,发汗祛湿,好的特别快。”

    女人一边念叨食谱一边用右手食指敲着左手掌心,她那双手粗糙的很,似乎常年抓缝衣针,指头磨出了厚厚的茧,看起来倒比指根还粗。

    黎容的确一副病容,小脸清瘦苍白,桃花眼充血带红,这幅样子,能引起任何一个长辈垂怜,更何况是个妈妈年纪的长辈。

    黎容翘起唇,望向女人干燥冻红的脸,温柔和煦道:“阿姨,您帮我个忙,这些东西我都要了。”

    女人吃惊的睁大眼睛:“我能帮你啥?”

    黎容盯着她的脸,慢吞吞的掏出那枚U盘摆在女人面前,一向清透的眼眸蕴藏着几分凌厉:“A大机房的管理员整天打游戏,基本不看登不登记,您找一台电脑登陆,用户名liqingli,密码rong1117,帮我把U盘里的文件发送……”

    女人听到熟悉的用户名脸色轻微一变,似是想起某些回忆,连连后退道:“这我哪会啊,我可做不好。”

    黎容微微颔首,眼睑抬着,目光笃定道:“你当然能,姨,我现在不好露面,你帮帮我就当帮他了。”

    女人的嘴唇微微颤抖,抬眸深深看了黎容一眼,慢吞吞伸出手,将U盘捏在了掌心:“我……那我去试试。”

    “谢谢。”黎容目送走女人,便裹了裹衣服,大咧咧蹲在往来的人群中,望着生化系办公楼的方向发呆,像一颗静止的蘑菇。

    大概一个小时,女人小跑着回来了,气喘吁吁的将U盘塞回黎容手里,然后掏出手机给黎容看屏幕:“娃你看是不是这样?”

    黎容核对了黎清立的个人信息,确认稿件已经发送,愉悦的笑道:“对,姨你把这些都卖给我吧,早点回家。”

    他说着,要给女人转钱。

    女人按住了他的手,眼中带着浓浓的不忍,叹息道:“你买这么多,有人用吗?”

    黎容顿了顿,显然是没人用的,他家已经空了。

    女人:“那你别浪费钱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当姨帮你个忙,你要是喜欢,就买一个吧。”

    黎容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绕的蓝色围脖,刚刚出神没发现,原来这围脖系上,真的挺暖和的。

    黎容用手抚摸着围脖上的花纹,又看看那堆成小山样,似乎一天都没有减少的织物,再次确认了一遍:“我买的起,您真不用?”

    女人憨厚的笑了笑,爽快的一挥手:“你能买我一天的,还能买一年的吗,以前也有个老师看我这卖不出去,总想着帮我都买了送给学生,我哪好意思啊。他吧,就一天来我这儿买一条,怕我难做,还说家里亲戚多,特别喜欢手工的围脖。但是他这一个月没来了。”

    女人说着说着,笑容消失了,神情变得有点落寞,她走回小摊边,弓着略显臃肿的腰,又开始摆弄那堆花手套,叠了又叠,压了又压。

    就在黎容以为听不到什么了的时候,女人又小声嘀咕:“反正我不知道啥,也搞不懂,但你说,那些收到我手套围脖的学生,肯定知道他是个好人吧,只有还有人相信他,就不能放弃希望。”

    黎容静静地听完故事,微不可见的笑笑,从袖子里探出一根手指头,指了指自己的围脖:“那我要这个蓝的,再要一个绣了花的。”

    女人麻利的帮他揣进袋子里:“拿好,一百二你给一百就行了。”

    黎容给了二百块,女人眉头一立,赶紧拦黎容:“不行不行,姨不能多收你钱。”

    黎容伸手抚摸着脖颈的蓝围脖,意味深长道:“没事,我们还会再见的。”

    女人怔忪的看着他的脸,手指不由得揪紧了已经发黑的袖口。

    回去的路上,黎容一身轻松,回想起自己欲当咸鱼的梦想,他热情联络某位金主。

    【黎容:岑崤!岑崤!今天过的开心吗?吃饭了吗?】

    岑崤没回。

    【黎容:调查组那边搞定了吗?我爸的研究还挺值钱的,可不能让红娑捷足先登啊!】

    岑崤依旧没回。

    【黎容:跟岑会长低头委屈你了,我给你买了个礼物,你肯定喜欢。】

    【岑崤:?】

    【黎容:我到学校找你。】

    岑崤看到这条红围脖时,有些琢磨不透,黎容的感激里有几分真诚。

    “就这?”

    丑的令人窒息。

    黎容自我感觉良好。

    他把岑崤带到学校走廊无人处,踮起脚尖,将红彤彤的围脖绕在了岑崤的脖颈上。

    “我在路上才发现,围脖上还有个小口袋,可以装银行卡身份证之类的,就这里你感受一下。”

    他的双臂绕过岑崤的脖颈,头歪着,目光落向岑崤颈后,他的手指拉动口袋上的拉链,让岑崤感受位置,而他整个人,微微前倾,几乎快要挂在岑崤身上。

    他和岑崤贴的特别近,清凉的黄昏,彼此的体温比橘红的余韵更加清晰深刻,岑崤只需一转头,嘴唇就能触碰到黎容白皙清透的皮肤。

    黎容的睫毛卷曲细长,在拉长的光晕中微微颤动,眼神流转时,眼皮的轮廓收拢的刚好。

    他给岑崤系好围脖,随手用小指将头发往左耳后别了别,露出染着薄汗的打卷的鬓角。

    黎容颈间,漫着一股清淡的药香,勾人品尝。

    岑崤终于觉得,这份礼物还有可取之处。

    第13章

    周五,黎容拖着一身病体到校等待发布一模成绩。

    这次一模是五校联考,出题老师阵容强大,含金量高,年级前一百名都会在学校主楼大屏上滚动公示。

    黎容这一周几乎没上课,留给他的空白卷子都快能糊一面墙了。

    他脸色苍白,无精打采,下巴垫在胳膊上,时而抽涕时而咳嗽,好像虚弱的就剩半条命了。

    “还是逃课好,我以前怎么没有咳咳……这种觉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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