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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嘿呀我就说,”这时几个检验员的脚步竟然去而复返,径直推开了洗手间门:“我就知道小宋不会跟咱们吃饭去吧!”

    刹那间步重华瞳孔一缩,下一秒几乎是本能地抓起吴雩,把他推进最近的隔间,反手关上了门。

    吴雩猝不及防:“你……”

    步重华一把按住他后脑摁向自己,同时捂住他的嘴,只听外面传来了哗哗放水声。

    “为什么啊,”另一个检验员不服气地,“我也是一未婚大好男青年,凭啥不能靠实力争取我的爱情啊!”

    “噗,靠实力。”先前那声音哼笑一声:“你有啥实力,你是正经刑警学院出身的系草吗?你是有车有房有祖产工资当零花吗?更重要的是,你能当上整个津海公安系统最年轻还有实权的正处级吗?”

    “卧槽,你的意思是……”

    “甭想了,回去好好算算自己的加班工资吧,人家小姑娘天天往楼上蹭你还看不出她为的什么吗?就仨字儿步支队!”

    步重华看着吴雩,一言不发。

    隔间极其狭小,他们上半身体完全贴着,脸对着脸,连呼吸都无法避免地直直拂过对方唇际,吴雩终于垂下视线轻轻一挣。

    但紧接着后脑传来更不容抗拒的力道步重华把他摁了回来。

    “看不出来啊,这年龄相差得那么大……”“这年头小姑娘都爱找大几岁的,没辙!”“哎早知道我当年读书就用功点儿,如今这硬生生拖成大龄男青年……”

    门开了又关,交谈声渐渐远去,终于消失在走廊上。

    洗手间恢复了一片安静。

    空气在狭小的隔间里缓缓凝固,连他们彼此细微的呼吸都清晰得刺耳,许久后步重华捂住吴雩嘴唇的手掌终于慢慢松开了。

    “……我跟宋卉不是你听到的那种关系。”

    从小到大的精英教育并没有教会步重华如何应对这种局面,半晌他终于生硬吐出这样一句。

    吴雩没吭声,伸手去拉隔间插销,紧接着啪地手腕一紧,被步重华攥住了。

    “你这几天是不是在躲我?”

    吴雩垂下视线,沙哑地说:“没有。”

    “那你在忙什么?”

    “在北道村三班倒,然后值了几个夜班。”

    “为什么偏偏你要连续值夜班?”

    “孟姐孩子病了,拿白班跟我换的。”

    吴雩穿的软底鞋,这样跟步重华的身高差便足有八九厘米。当他垂着视线时,以步重华这么近的距离,只能看见他鸦翅般垂落的眼睫,和渐渐淡入鬓发的眉宇。

    每个回答都态度温顺、迅速流畅,合情合理跳不出丝毫毛病。

    “……吴雩,”步重华那只手仍然攥着他的腕骨没松开,上半身略微向前,盯着他的眼睛:“从宋卉来队里以后你就一直不高兴,你当我看不出来吗?”

    吴雩错开目光,客套短促地笑了一下:“步支队你看你这话说得……”

    “你喊我什么?”

    “步……”

    “丰源村那天晚上,那群暴民从四面八方围上来,咱俩以为就要死在一块的时候,你抱着我声嘶力竭喊了一句什么?”

    步重华俊美的面孔紧绷,唇角抿出异常锋利的弧度,几乎紧贴在他耳边,一字字从牙缝中轻轻迸出来:“你明明喊的是步重华,你以为我没听见吗?”

    那个夜晚房屋燃烧的爆裂,疯狂混乱的喊杀,由远而近的警笛……所有画面搅成光怪陆离的碎片,从记忆深处渐渐淡去,仅剩下不明显的光影。

    只有步重华最后喷出的那口血,就像火流滋滋烧遍皮肉、直入骨髓,至今都痛得让人发抖。

    吴雩竭力按捺住胸腔抽搐,吸了口气,他只要略微一偏头嘴唇就有可能碰到步重华的脸颊:“知道为什么你一直觉得我不高兴吗,步支队?”

    “……”

    “因为真正不高兴的人其实是你。”

    “但如果我是你,现在不仅会很高兴,还会充满了感激。毕竟那姑娘为了你连大卸八块的腐尸、垃圾场、外勤实习三班倒都能忍,她可能是这世上除了父母之外最喜欢你的人。”

    步重华站在原地,仿佛被迎面狠狠撞了一下似的。

    吴雩打开隔间插销,挣脱了他的手:“我今晚值夜班,不去你家借宿了,谢谢。”

    他管那叫借宿。

    步重华扬起下巴,神情无异,嘴唇紧抿,但神经末梢却像是被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了进去。

    吴雩礼貌地冲他点点头,转身走出了洗手间。

    “那姑娘为了你连腐尸都能忍,她才是这世上除了父母之外最喜欢你的人……”

    “如果我是你,现在已经很高兴地接受她了。”

    晚上七点,市中心“枫丹白露”法餐厅门口。步重华一脚踩下刹车,盯着手机短信界面的“吴雩”两个字,眉宇间隐隐显出一丝阴霾。

    许久后他终于呼了口气,动手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我今晚在】,然后突然停顿下来。

    我今晚在市中心酒店给宋卉庆生?

    屏幕上半个月前两人之间的最后一条短信【我今晚去云滇】还孤零零挂在那里,步重华一眼瞥见,心头无来由的烦躁顿起,索性也不发了,直接摁断手机冷着脸下了车。

    “步哥!”

    餐厅领班快步迎出门口:“步哥这就来啦!”

    这家店步重华就来过两次,一次是去年宋卉庆生,一次是他做东给笔迹鉴定中心的专家接风。尽管两次都是来了就吃吃完就走,但凡是开门做生意的那可绝不脸盲,本辖区内的消防治安工商税务等等都对着照片认了个囫囵,有一次步重华带人在街对面蹲点,下令所有人都身着便衣,结果这帮刑警还没来得及混进人群,居然被领班拔腿狂追出来一人送了条冰毛巾。

    “家里吃饭,不用领了。”步重华径直走向预定好的包间,随口问:“人都到齐了?”

    领班眨了眨眼:“早到啦,早就在等您啦!”

    他这个笑嘻嘻的神情似乎有点心照不宣的暧昧,但步重华心事重重,没有立刻反应过来,便推开了包间门,紧接着一愣。

    包间很小,靠窗只有两人座,雪白桌布上放着几朵玫瑰和香水蜡烛,散发出幽幽香氛。

    宋卉化了妆,涂了口红,穿着白色缀蕾丝的吊带及膝裙和裸色高跟鞋,鬓边还戴着两枚珍珠小发夹,紧张地站起身,下意识把双手背到身后:“哥。”

    “……”步重华环视周围一圈,心里明白了什么,不动声色地望着她问:“宋叔叔他们人呢?”

    “他他他们在在在半路上堵堵堵车所以……”

    步重华加重语气:“人呢?”

    电光火石间宋卉想起了很多回忆,从小学三年级捡到五十块钱偷偷拿去买画报被步重华拿尺子打足了二十下手心,到五年级考砸了模仿家长签名被步重华发现后罚站墙角四个小时,再到上初三跟男同学偷偷谈恋爱传小纸条分喝AD钙奶结果两人一起被步重华追得沿街鸡飞狗跳,最后是数天前垃圾场里浓浓恶臭沁人心脾的尸体七巧板……

    宋卉从胃到喉咙整个一抽,下一秒本能地:“嘤”

    “我错了我骗你的其实今晚餐厅是我偷偷订的他们都不来只有咱俩”

    “我就想跟你单独待会儿嘛我喜欢你嘛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步重华深深地望着她,直到宋卉抽泣渐止,才开口问:“你喜欢我?”

    宋卉脸红着,不过跟害羞没关系,纯粹憋屈加气急地点点头。

    “但我不能骗你。”步重华看着她,每个字都冷静如坚冰:“我不喜欢你,我喜欢别人。”

    第61章

    长久的静默后,

    宋卉终于发出难以置信的声音:“……谁?你喜欢谁?”

    “宋卉,

    ”步重华连名带姓地叫她,

    说:“你从小就不喜欢念书,那时候你爸刚提拔,你妈在医院三班倒,

    而我能管你的时间也有限,所以你一路上来成绩都不行,如果不是宋叔叔有功勋给你优先录取,

    你连上警校都勉强。警校四年宋叔叔鞭长莫及,

    怕你毕不了业,是我一届一届地托学弟盯梢,

    一科一科地托老师看管,你的绩点有多水我心里最清楚。现在实习也是我找关系托同学把你送去海关,

    结果你一声不吭加名额跑来刑侦支队,你知道你的每一次任性妄为都有多少人在背后花心血花精力地顶着吗?”

    “宋叔叔在这个树大招风的位置上,

    不说步步惊心,也至少是如履薄冰,不指望你跟你弟弟能光耀门楣,

    也起码要能保全自身。你再这样浑浑噩噩下去,

    你爸爸还能在这个位置上干几年?他退了以后谁罩着你,谁为你铺路,谁为你收拾麻烦?”

    宋卉咬着颤抖的嘴唇,声如细蚊地憋出来一句:“我也没有那么没用……”

    “该长大了,宋卉。”步重华淡淡道,

    “你不是喜欢我,你的感情跟男女之爱无关。你只是本能地想找一个比自己大点、可靠点的人,好安心继续当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用操心的小女孩罢了。”

    宋卉脑子里一阵阵发懵,真的是这样吗?

    那些口口声声的喜欢,难道都不是真正的喜欢吗?

    “生日快乐,小妹。”步重华抬手看了眼表,简短道:“我先走了。”

    步重华转身走出包厢,只听身后叮当撞响,宋卉踉踉跄跄地追了两步:“等,等等!你真的一直都把我当小妹吗?为什么你就从来就、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呀,一点点喜欢也行?”

    最后几个字她都带上了哭腔。

    步重华挺拔结实的肩线微微一落,似乎长长叹了口气,回头复杂地望着宋卉:

    “可能因为你小时候,我帮你换过太多次尿布的原因吧。”

    宋卉:“………………”

    宋卉站在那里,表情如遭雷劈。

    步重华转身走出包厢,没有理会见势不对匆匆奔来的餐厅领班,大步走出水晶门,穿过下班高峰期拥挤的街道,钻进停在路边的越野车,用力抹了把脸,靠在座椅上。

    为什么你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

    宋卉疑惑而委屈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渐渐变幻成了他自己内心越来越响亮、越来越难以忽视的质问。

    步重华睁开眼睛,抓起手机,突然升起一股难以遏制的冲动。

    你真的都一直把我当兄弟吗?

    你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吗?

    “喂,值班室。”步重华拨通分局电话,没人听得出他声音冷凝紧绷:“我们支队今晚吴雩值夜班,他还在局里吗?”

    “喂步支队!”电话对面却出乎意料是廖刚,“啊没有,我看小吴已经连值了好几天夜班了,而且他看着好像有点不舒服,我就让他先回家去了怎么?您找他有事?”

    步重华心脏在咽喉一跳,“他病了?”

    “也不是病了,就看着心情不太好。”廖刚说:“我一想也是,年轻人嘛,被按在办公室里成天加班值夜班,搁谁也受不了啊,我就让他回家去歇歇。您有事找他?不急的话先吩咐我?”

    他心情不好。

    仿佛心底一根弦被猝不及防拨动,继而掀起滔天巨浪,有好几秒时间几乎淹没了步重华的七窍感官

    “喂,步支队?喂?”

    “没事,我这就……”

    步重华想说我这就回家去了,但又突然顿住,冥冥之中似乎有种强烈的预感在提醒他,吴雩今晚没有“借宿”。

    廖刚让他回家,他就真的回自己家去了。

    “吴雩家地址在哪?”

    “不知道啊好像是在南城区,您着急吗?我上登记处翻翻去?”

    步重华说:“内网上有,找到立刻给我发过来。”说着一拉手刹踩下油门。

    越野车发动调头,汇入街道,融进晚高峰车流中向南城区方向驶去。

    嗡!

    床头手机消息一震,吴雩蓦然睁眼,条件反射似地翻身坐起,抓起手机划开。

    【津海电信:流量敞开使用,视频会员免费领!从即日起……】

    幽幽荧光映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许久后,吴雩慢慢坐回去,靠在床头。

    屋里四下安静无声,他蜷缩着两条腿坐在床上,仰头望着斑驳的天花板,嘶哑地呼出一口炙热的气。

    看看你自己,内心深处一个嘲讽而冷静的声音说:瞧瞧,就像个参加完舞会被打回原形的灰姑娘。

    床对面镜子里映出他的侧影,黑发凌乱,皮肤苍白,唇角天生向下落。可能由于心里总是有事的原因,久而久之影响了面部神态,下颔线收得极紧,让人多看一会便油然升起紧张拘束之感。

    其实那位精英上司的五官更加冷淡锐利,但不会给人这种感觉,步重华的面相是更加立体而舒展的。

    吴雩摁开手机,神思不属,下意识地打开相册。

    他不是个喜欢拍照的人,跟很多一线刑警一样,手机相册基本全是现场图和各类案件细节报告;再往上翻到几天以前,一张裹尸袋碎片照片背景中却出现了步重华的身影,略微侧着头,剪裁考究的衬衣袖口卷在手肘上,戴着污渍斑斑的勘察手套,长身而立,腰背笔挺,正冲手下低声吩咐什么。

    那是在垃圾场,姓步的亲自带人翻垃圾山找编织袋,渴了喝凉水,饿了啃面包,累了就在车上假寐片刻,爱干净的精英阶级顶着一身腐肉味儿两天没洗澡,回局里后在值班室里冲了整整俩小时。

    但校草就是校草,即便狼狈成这样也还是很英俊。

    吴雩看着那张照片,心底慢慢涌起一丝暖意,这时眼角余光无意中瞥见镜子,愣了下。

    他看见自己嘴角勾起,正在笑。

    吴雩平生没有多少机会对着镜子看见自己笑起来的模样,蓦然一惊,条件反射笑意收敛,镜中那张脸顿时恢复到死气沉沉的模样,要死不活地回瞪过来。

    “……”

    屋内一片静寂,良久后吴雩对着镜子,生疏而小心地提起嘴角,尝试着再笑一笑。

    但这次感觉就怎么都不一样了,镜中那张脸就像个被吊起了线的木偶人,眉眼唇鼻都写满了拘谨,每根毛孔中都冒出僵硬,因为力道控制过大嘴角甚至有点微微发颤。

    不行,怎么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再试一次。

    吴雩深呼吸两口,尝试放松下来,然后弯起眉眼勾起嘴唇。

    然而就在那瞬间,更加紧张焦虑的情绪从五官七窍破闸而出,甚至连深藏在灵魂最底的恐惧都再也抑制不住,从瞳孔深处闪出了一丝瑟缩的端倪。

    “不行,怎么还是不行?”他开始真的焦虑起来,心想:“我不能让人看出来,再这样下去他们会发现的,步重华也会发现的!”

    步重华太聪明了,这个人对一切犯罪的直觉,都敏锐得令人害怕!

    很久以前吴雩曾经以为,这世上最可怕的事不过是来到这里面对那一双双雪亮的照妖镜,后来他才发现,比照妖镜更可怕的,是步重华越来越滚烫的注视,但发现这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他遇见步重华就像是遇见王子的灰姑娘,对方那么光彩夺目、前途无量,偏偏又清白完美没有一丝污点,让他从生下来就注定一生无法企及,还肯对他这么好。

    他像是在舞会上沉溺太久的灰姑娘,忘了一切伪装都是有时限的,待到午夜钟声响起时,才惊觉自己几乎忘记了跑出王宫的路。

    吴雩突然一骨碌坐起身,下了床,跪在地板上,拉出床底下的那只保险箱,取出钱袋摊了满地,一张一张仔细数过去,然后又跺整齐,不甘心地再次一张张数过去,不出所料再次得出了那个早就烂熟于心的数字。

    吴雩拧着眉心向后坐在地板上,心里烦闷的感觉越来越重。

    他不知道自己具体需要多少钱,但这个数字是相当捉襟见肘的。如果要尽快从公安系统中辞职并离开所有人的视线,那肯定还另外需要一笔费用,就更加不够了,怎么办呢?

    吴雩点起一根烟,呼地吐出一口气,抓起手机看了会儿,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悲凉终于慢慢从四肢百骸蔓延上来,夺走了肺泡里的最后一丝氧气。

    他咽了口唾沫,像是要把所有不情愿和无可奈何都随之死死地咽回去那般,然后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输入了那串手机号铁血酒吧老板胖丁。

    嘟嘟

    “喂?!喂?!”电话几乎立刻被接通,对面是刚刚开始营业的酒吧鼎沸声:“哎哟我的吴小哥哥!你可总算打给我了,我还以为……”

    吴雩打断了他:“帮我安排一下。”

    “哎?真的?”胖丁老板大出意料,紧接着便喜出望外:“这么爽快,好好好!我这就回人家去!嘿呀不愧是我们吴小哥哥,我就知道除了你再没人敢应这差事了,哎哎你要是在我跟前我都恨不得抱着你亲一口!哎你听我说……”

    “二十万,”吴雩声音轻而冰冷:“一个子儿都别少。”

    他挂断了电话。

    劣质香烟的白雾徐徐盘旋而上,消失在安静到极点的空气中。

    人生而不等,三教九流,命中注定。想靠后天强行填补这差异和不平,需要多少钱呢?

    想要完全彻底的自由,又需要多少钱?

    吴雩自嘲地垂下眼睛,摁熄烟头,正准备动手收拾这满地钞票,却突然听见大门口砰砰砰,传来一下下拍门声:“吴雩!开门!”

    吴雩愕然一愣,是步重华!

    “开门!吴雩!”门外砰砰砰砰,“是我!”

    他怎么会找到这里!

    吴雩闪电般收拾好钱袋,把保险箱往床底下一推藏好,起身快步走出卧室,刚要伸手开大门,却突然迟疑地停住了动作。

    薄薄的门板随着敲门声轻微震动:“吴雩,开开门,是我!”

    吴雩胸腔起伏,少顷望着那门板,就像望着遥不可及的天堑,一步步推回卧室,颓然坐在了凌乱的床铺边上。

    “吴雩我知道你在里面!”步重华的声音充满了沉沉的压迫感:“你楼下信箱上的灰有被新鲜擦掉的痕迹,信箱里是空的,你刚才进来的时候拿走了里面的东西!”

    卧室外餐桌上,散落着花花绿绿的几张纸,那是附近超市开业投放到附近小区信箱的宣传单。

    “我看看你就走,”步重华牙关紧了紧,望着紧闭的房门:“让我进去!”

    你走吧,吴雩心想,把脸深深埋在双手之间。

    这样他仿佛沉浸在黑暗而安全的深海中,与整个世界彼此隔离,屏蔽了所有从外向内渗透的体温,同时也杜绝了一切可能的窥伺、怀疑、猜测、试探,以及未来有可能的失望与伤害。

    你快走吧。

    砰砰拍门声一停,突然陷入安静,传来步重华低沉的声音,一字一顿道:“你躲在里面是吧?”

    吴雩身体蜷缩如弓,细长手指用力插进凌乱的黑发里,一声不吭。

    时间仿佛凝固住了,墙上秒针颤动不走,空气中一切细碎动静都被无限拉长紧接着,只听锁眼喀拉几下,门板被呼地推开了!

    吴雩瞳孔一缩,抬头望向门口。

    只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大步走进卧室,脚步卷起呼啸风声,紧接着一只有力的手从腮边抬起他下颔,步重华略微俯下身,居高临下直视着他的眼睛。

    “为什么不给我开门?”

    第62章

    吴雩说不出话,

    嘴唇微微发颤,

    半晌勉强笑了声:“……我睡着了,

    没听见。”

    这个理由拙劣得不像是他能编出来的,步重华扶在他脸侧的那只手没有丝毫放松:“你在躲我?”

    “我躲你干嘛?”

    “那你干嘛不回家?”

    他们两人一站一坐,吴雩几乎被步重华那精干强悍的气势整个笼罩在了阴影里,

    别开目光含糊地说:“我……我回来拿点换洗衣服。”

    真奇怪,当年面对攻打村庄的毒贩、轰轰飞驰的军车、裹挟在烈焰中的枪林弹雨甚至一排排被炸飞的残肢肉块,他都只是愤恨而没有瑟缩,

    好像那根名为畏惧的神经早已被强大的冷静完全镇压住了。

    但如今对着步重华语气平稳的质问,

    他却从心底里不由自主地有点犯怂,仿佛收拾包袱离家出走被现场抓包的……小媳妇。

    步重华把他下巴扳回来点儿:“现在拿完了,

    该跟我回去了吧?”

    吴雩底气不是很足,“你今晚不是去吃饭了吗?”

    步重华冷冷道:“我听廖刚说你病了,

    放下筷子直接就赶来了,不然难道还有心思坐在那里吃吗?”

    “……”吴雩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廖刚你没事成天瞎叨叨干什么!

    “咳,咳咳!那个,”吴雩装作没听见生病了三个字,

    眼角向自己腮边那只手腕上的表一瞅,

    “你看这现在都几点了,回去晚高峰,堵回你家起码九点,收拾收拾快十点了还吃什么?就跟这儿吃吧。”

    步重华凝视着他那双躲躲闪闪的黑眼珠:“你给我做?”

    吴雩气馁说:“我给你做。”

    “哦?刚才不还把我关在门外不给进吗?”

    “……我这不是睡着了没听见吗?”

    步重华看不出什么意味地笑了下,这才慢慢松开手,

    站起身,那萦绕不去的强烈压迫感终于一丝丝地散去了。

    吴雩心里有种眼睁睁看见王子大驾光临灰姑娘那间小柴房的不适应感,他站起身松了松肩膀,尽量驱散这种怪异的感觉,装作不在意地问:“你想吃什么?”

    步重华反问:“你吃什么?”

    吴雩平时晚上回家就随便叫个附近外卖,基本都是十块二十块的小炒或素水饺,地沟油苏丹红什么的都不在意了。但步重华这个王子……这个养生派肯定接受不了,指不定要端着他的保温杯批评多久,说不定等回去后还要强迫他吃糙米饭和煮南瓜,把地沟油造成的万吨伤害找补回来。

    吴雩已经很熟悉步重华平时的饮食方式了,去冰箱翻了翻,找出几个土豆、半打鸡蛋和一小把挂面,想了想又去阳台上掐了把小葱:“挂面吃吗?”

    步重华抱臂靠在卧室门口,看着他忙里忙外,不动声色说:“吃。”

    “那给你弄个葱花面。”吴雩破罐子破摔地说:“我家没肉,将就吃吧。”

    吴雩穿着他地摊批发来的棉白T恤和牛仔裤,叼着一根烟,踩着人字拖,拿快刀噔噔噔切土豆丝。他眉眼垂落时根根睫毛都疏朗明显,鼻梁似乎能反出微光来,前额一缕头发随着动作微微晃动;T恤宽大的下摆有一截塞在了裤腰里,勾勒出劲瘦细窄的腰臀。

    步重华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恍惚。

    也许是屋里摆设太陈旧过时,连空气都泛着岁月经久的微黄,那刀跺案板的锵锵声唤起了他童年时代对家的回忆下班回家的丈夫,切菜做饭的妻子,坐在餐桌边跷着腿写作业的小孩;烟火缭绕中的父母谈笑、夫妻娇嗔,像是永远融入灵魂中再不退色的画帧,从根本上决定了他对“过日子”这个词的最温暖的想象。

    步重华无声无息走进厨房,站在吴雩身后,就像世间无数对寻常夫妻亲昵那样,鬼使神差抬起手,想要将掌心轻轻搭在吴雩后肩上。

    但就在这时吴雩拿刀一抄,把切好的土豆丝浸入凉水中,只见根根细如发丝,在水光里仿佛都是半透明的,然后转身要再去拿两个土豆,冷不防险些擦过步重华的嘴唇,登时下意识一个后仰:“嘶!你在这干嘛?”

    步重华仿佛从某个梦境中惊醒,回过神喔了声,“……你这刀工不错。”

    “去去去,别待在这里,挤得慌。”吴雩耳梢有点发热,挥手赶他:“看你的电视去。”

    步重华若有所失地退出厨房,没什么其他事好干,双手插在裤兜里在屋里转了圈。

    他之前听吴雩说房子破,便疑心是不是“有关部门”在安置的时候看二级英模没有评下来,便不肯予以优待,或是欺负吴雩跟社会脱节不懂,算计了他应得的待遇。但直到把车一路开进这老旧破败的小区,他才知道这种担心完全多余原因无他,这是个绝顶的学区房,津海市最好的小学和初中就离这不到500米。

    虽然没有全产权,小区物业也形同虚设,住起来绝对舒服不了,但如果吴雩愿意在津海安身立命好好工作,下一代的教育问题那真是分文不花就全解决了,负责安排的人确实是筹谋深远。

    不过即便如此,这满屋子的环境也确实简陋陈旧,淡黄色的墙裙油漆已经掉得七七八八,老木地板上刷的漆也是东掉一片西掉一片,有些家具简直像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风格,也不知道是不是从二手市场上淘来的。唯一比较新的是电视机,放置在卧室对床的地方,应该是吴雩渡过漫漫长夜的唯一娱乐项目了。

    步重华坐在木板单人床上,打量凌乱的白色枕头被褥,半晌才收回视线,突然瞥见什么,目光一定。

    他看见自己脚下的暗红色地板油漆上,有一处新鲜的擦刮,方向往床底延伸,泛着淡红色的痕迹。

    “……”

    步重华俯身盯着那痕迹,突然想起刚才自己在外面敲门时,模模糊糊听见里面刺啦一声,像是金属重物擦过地面的刺耳声响但因为隔着门板,那声音太隐约了,轻得像是错觉,当时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是什么?

    步重华向卧室外望了一眼,这个角度看不见厨房,只听吴雩烧油热锅,煸干辣椒,滋啦一声放下满盆土豆丝,油烟香味溢得满屋子都是。

    他低头向床底下看了一眼,眉角轻轻一跳。

    床底深处有个保险箱。

    昏暗处静静落着一张百元钞票。

    那瞬间无数猜测蜂拥挤过步重华的大脑,钱怎么会掉在这个位置上?保险箱里是什么?为什么吴雩要匆忙把它推回床下藏起来?

    床底下地板上积着薄薄一层灰,而钞票却平整干净,说明飘落在地的时间不久。吴雩对钱很仔细,也不是掉了一百块钞票几天发现不了的人。结合刚才屋里急促的金属摩擦声以及地上擦刮痕迹的走向,某个影影绰绰的猜测从步重华脑海中呼之欲出他敲门的时候,吴雩正坐在地上数钱。

    冥冥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触动了十多年一线刑侦的敏感神经。

    保险箱门与金属箱体之间并不严丝合缝,因为没落锁而微微开了一道极其细小的夹角,不知道是仓促中没来得及,还是他突然到访对吴雩产生的心理震动太大。步重华的动作停顿在半空,就这么不上不下地足足数分钟之久,终于屏着呼吸半跪在地,伸手轻轻一探,箱门就无声地打开了,露出了里面几个棕黄色的牛皮纸袋。

    很厚,呈方砖状,手感扎实。

    步重华太有经验了,他不用打开就知道,是钞票!

    “出来吃饭!”

    步重华心内一凛,立刻起身,扬声道:“来了!”

    步重华快步走出卧室,神情毫无异状,只见桌上已经放了一盘酸辣土豆丝和两大碗葱油鸡蛋面,吴雩正拉开椅子坐下,用筷子随便把面拌了拌:“就一个菜,将就吃吧,明儿我请你吃好的。”

    但其实这区区一道菜也很好吃,毕竟吴雩是快火、重油、炝炒、刀工好,土豆丝根根分明、细而不断,入口爽脆得难以形容。也许是考虑到了步重华的北方口味,他把葱油鸡蛋做成了打卤面,用花椒煸油后再一粒粒挑出,文火慢慢把油熬出葱香味,再加生抽、老抽、糖、盐,跟鸡蛋一起炒成卤汁,最后拌得面滑油亮,香得足以让人产生罪恶感。

    步重华不抬头吃了半碗,心里知道又是三天的健身成果泡汤了,“你手艺是真的不错,以后可以在支队里给人带午饭赚外快。”

    吴雩笑起来:“那姓宋的还不把我从公安局里打出去啊。”

    他提到钱时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现,至少没有让步重华看出来。

    那么他床底下那些现金是怎么回事呢?

    步重华不知道缴获过多少毒资、赌资、非法集资款,有一年配合纪委办案时甚至见过满满一座双开门冰箱那么多的现金,对钞票的体积和重量都已经很有数了。吴雩保险箱里的那几个纸袋,如果里面都是百元大钞的话,数量应该在四十多万左右,最多不会多过五十,最少不会少过三十五。

    也就是说这不可能是他闲着没事把工资全提出来锁床底下,他工资没那么多,这钱是哪儿来的?

    步重华面沉如水,意识深处却突然响起宋局沉沉的声音,那是审问年大兴出来后他私下告诉许祖新的:

    “这个吴雩,在潜伏期间,有很多问题解释不清……”

    “吃不下了,”吴雩放下筷子站起身,只见碗里还剩两小口面,步重华蓦然回过神来:“你就吃这么点?”

    “中午蔡麟给我吃了好几个咸蛋黄粽子呢,他妈包的,把我撑实在了。”

    “行,”步重华把他剩下的葱油鸡蛋面划拉到自己碗里,动作自然得像家里两口子:“那你给我吧,别浪费食物。”

    吴雩:“……”

    电光石火间吴雩心里一咯噔,想起之前听蔡麟在办公室里扯的蛋:“什么,小桂剩的那半个月饼我吃不吃?当然不!男人这辈子只能吃老妈和老婆的剩饭!”

    “咳咳咳!”吴雩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着,忙不迭撇开目光:“我……我去洗碗。”

    步重华三口两口吃完,起身按住他:“我来吧。”

    “你坐下,我家没洗碗机……”

    步重华面不改色捏着一团湿漉漉垃圾似的黄色不明物体:“这不是有个丝瓜藤吗?”

    吴雩虚弱道:“你要不再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小时候在家也是我爸洗碗的。”步重华淡淡笑了声,说:“那时候哪有什么洗碗机,不都是丝瓜藤。”

    步重华以为今天是全家聚餐庆生,衣着比平时正式,穿着质感挺拔合身的衬衣,深灰色西装裤,还戴了他平时不太戴的表。他在水流下专注地哗哗洗碗,肩背紧实流畅的肌肉线条随着动作若隐若现,非常英俊挺拔且……古怪,就像突然从王宫里跑来灰姑娘家洗碗的王子。

    但吴雩知道步重华没有把自己当王子,他只是把自己当成了这个家的男主人……

    “今晚咱俩就在这儿睡吧。”

    “啊?”

    步重华放下最后一个碗:“啊什么,这都几点了,还费事开回去?”

    吴雩的第一个反应是什么,你这接近一米九的个头,你他妈忍心跟我挤那一翻身就咯吱咯吱响的木板单人床?!

    “将就洗洗睡吧,明天还上班呢。”步重华在下属竭力隐藏惊骇的瞪视中擦了擦手,神情自若道:“我先去洗澡了。”

    吴雩张了张口,愣是没法出声音,眼睁睁望着步重华迈着他那两条肌肉结实的长腿,就跟女婿回门暂住一晚似的坦然,径直走进那间狭窄的浴室,关上了门。

    少顷,里面传出了哗哗热水声。

    ……不行,吴雩心想,我不能跟这家伙挤一张小床,大半夜床板会塌的!

    吴雩当机立断冲进卧室,把凌乱床铺收拾了下,翻出凉席铺在地上,囫囵倦了几件衣服当枕头,又从衣柜里翻出了一床薄毯当被子。做完这一切后他想去锁之前匆忙没锁上的保险箱,刚半跪在地,却突然一愣,瞥见床底下竟然落了张粉红钞票。

    应该是手忙脚乱中贴地滑出去的,位置非常隐蔽,不俯身刻意往床底下看便很难发现的了。

    步重华有没有发现?

    应该不至于,毕竟正常人不至于成天往别人床底下看。

    吴雩当过那么多年卧底,不论再惊绝凶险的场景都没有像今天听见步重华敲门那么慌乱,简直称得上是头脑一片空白,导致了这百出的错漏。他半跪在地上咬着牙,轻轻打了自己一巴掌,收好钞票后把保险箱抱出来,放进衣柜最深处,又扯了几件旧衣服严严实实盖上。

    就在这时浴室水停了,紧接着呼一声门打开,只听步重华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有内裤吗?”

    吴雩一回头,步重华腰间裹着条浴巾,单手撑在门框上看着他。

    精英上司平时穿着衣服显不出来,这时候才能看出是真的肩宽腿长、肌肉精悍,胸前隐约几道昔年旧伤留下的疤,蓄势不发的雄性气质极其明显。

    吴雩一言不发,从衣柜里找了条干净内裤扔过去。

    步重华皱眉道:“有点小。”

    “不好意思,您挤一挤。”吴雩诚恳地说,“相信自己,它行的。”

    ……它行的……

    步重华挑眉看了吴雩几秒,鼻腔里意味不明地轻轻哼笑了声:“好,你记住这句话。”说着转身一边解开浴巾,一边走回了浴室。

    第63章

    水声终于止住,

    吴雩擦着头发踩着拖鞋,

    啪嗒啪嗒地来到卧室门口,

    动作一顿步重华没睡床,而是坐在凉席上,正翻看一本刑侦方面的专业书。

    “洗完了?”步重华合上书,

    “睡吧。”

    王子吭哧吭哧洗完了碗,还要枕着破衣服睡柴房地上,这画面简直绝了。吴雩立刻把毛巾甩在椅背上,

    伸手就去拉他:“别,

    您赶紧上床,这地上是给我睡的。”

    “不用,

    你睡床。”

    “不行不行,哪有让领导睡地上的道理……”

    “下基层办案经常睡地上,

    没关系。”

    吴雩光脚站在凉席上不肯让:“您一正处级领导,万一半夜着凉生病了我付不起医疗费怎么办?别说了您赶紧上床去。”

    步重华半秒都没耽搁:“我有医保。”

    吴雩:“……”

    “我能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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