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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那伙人的确瞧见了槐枝的身影,但其中有一人敏锐地察觉少了一个女娃,他便没有去追,而是选择留在原地搜寻,果不其然,他逮到了角落里浑身发抖的杨书玉。

    后来杨书玉因为药物,路上总是半睡半醒,也不知被人牙子倒卖过几次。那些人瞧她的皮囊样貌好,总能往更好去处卖个更高的价钱。

    不知过了多久,等她被关在一座私牢里时,她终于有神智清醒的时候。之前,她受过几次教训,路上也不敢再说自己的真实身份。

    这些做人口买卖的生意人,是不会在乎手中的货物是什么来处的。他们辗转把人运走,甚至不需要路引,等到了最终的去处,随便一张卖身契就能将货物先前的身份洗清。

    杨书玉再多言语,或利诱或求助,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不听话,想多讨一顿打一顿饿罢了。

    但杨书玉十分悔恨,她知道自己的一时冲动,造成了不可弥补的恶果,但她不能自暴自弃,她现在只想脱身回家……

    昏暗的牢房中,杨书玉仔细观察了两天,这日等看守的人巡值离开后,她小心翼翼地凑到栅栏前,冲隔着一个走道的对面牢房喊话。

    “你是谁?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杨书玉也不知道为什么这间牢房里只关着自己一个小人,其他的牢房则是混杂着,将不同的人关在一处。现在她只关心对面那个牢房中,被单独关押,身上似乎还有伤,且不被允许吃东西的男孩。

    说来也奇怪,他的那间牢房像是临时改造过的。只有杨书玉这间牢房的一半大,空间都匀给了两边的牢房,而那男孩就这么静静地俯卧在牢房的最中间,而两边的人隔着栏杆,时不时总爱伸手去够他。

    “年轻真好啊!不然我也能顿顿吃上这么好的白馍。”有人缩回手,扶着栏杆转头去看杨书玉,这人眼冒绿光,嘴角勾着怪异的笑,给人以说不出的恶寒感。

    有人跟着舔了舔唇,也盯着杨书玉道:“外面天灾人祸,全是饿死的人,他们还肯给你顿顿吃白馍,看来,是给你许了一个好去处吧?”

    杨书玉被这些森寒的目光盯得害怕,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身子。

    “权贵喜欢的东西,当然要好好养着,要细皮嫩肉的才好。”有人在暗中附和着,嘿嘿地低笑起来。

    杨书玉硬着头皮,重新凑近栏杆,她从怀中掏出藏着的馒头,又朝那男孩道:“我进来就没见你吃过东西,你还有力气吗?”

    那些围守在男孩两边的人看见,顿时便转了方向,争先恐后地朝杨书玉扑来,若不是有走廊和栏杆阻隔着,那些人怕是连杨书玉的手都要扯掉。

    若说杨书玉为什么选择同那男孩搭话,那便是因为男孩濒死却仍亮着一双倔强不屈的明眸,在黑暗的牢房中亮如一团代表希望的火焰,吸引着杨书玉主动向他靠近,主动向他求援,尽管对方同自己一样身陷囹圄。

    “有得吃就别挑了,他们都说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饿肚子是会死人的。”

    在一片嘈杂声中,杨书玉对上那双晶亮的眸子,鼓足勇气道:“你接好,我可没有第二个!”

    说罢,她对准栏杆的间隙,将馒头扔过去。馒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顺利地进入男孩的牢房,而后在地面弹起一下。还不等其他人伸手去抢夺,那男孩像是攒了所有力气,猛地起身去抢占那个馒头。

    有人在扒拉他,有人在拍击他,嘈杂混乱声中不乏粗俗的叫骂,可他皆不管不顾,竟一边流着泪看着杨书玉,一边大口大口地把馒头干咽下去。

    若他被呛得反咳出来,旁人定能发现,他所咽下去的馒头已经划伤了他的食道,上面混有他自己的血……

    第93章

    此时他正阖眸侧躺下来,用手轻拍着杨书玉的背,而杨书玉就窝在他怀里。

    “你也能感觉到,

    这里并不是什么好地方吧?”

    “你也能猜到,他们口中所谓你的好去处,绝非什么好去处吧?”

    墙面上方,

    碗碟大小的透气口漏下一缕月光,

    恰恰照在少年的身上。

    银霜柔线勾勒着他精致的轮廓线,

    他的五官皆隐在投影之下,只有他那双眸闪着倔强不屈的光,

    像伺机而动的新起孤狼,更像矿坑中漏出玉质的璞玉原石,耀眼夺目。

    沙哑的声线无法掩盖他温和,

    一字一句在嘈杂中传入杨书玉的耳中,

    激起心底冰凉一片。

    牢房中的其他人见少年将馒头吃干净,

    便没了什么指望渐渐静默下来,

    这时杨书玉才开口道:“大抵是风月场所?烟花之地?”

    八岁出头的年纪,她其实并不能完全理解这些是什么地方。之前姜荷救下夏枳和槐枝时,曾沉重地同她说过几句,大多是怜悯苦命女子在世道面前的无力,

    并没有详细为她解释清楚。

    少年无声地笑着,没有任何嘲笑的意味,

    单纯地在为杨书玉这份纯真而动容。是那种行走世间的苦行僧,看破世间所有不堪后,

    回首仍能瞧见被人呵护守望之下的纯真。

    “六博樗蒲,

    风月淫邪,历来是剥离不开的……”

    “听不懂。”杨书玉真诚无比地打断对方,她心虚地避开少年的视线,

    尴尬地吐字,“什么是六博樗蒲?什么是风月淫邪?”

    少年无奈地轻笑:“那你可知道赌坊?”

    杨书玉仔细想了想:“以前和娘亲路过,

    里面很热闹,但娘亲从来没有带我进去。”

    “这么说吧,现在你眼前便设有一盘赌局,你觉得谁会赢?”

    杨书玉眨眨眼,直接懵了:“哪里有?”

    “大人物之间的赌注我们无从得知,但赌局是已经设好的。”

    少年甚至不愿看围在两边栅栏的人群一眼:“寻常赌徒,不过是在赌桌上掷骰子,吆五喝六,就算不入局的,也喜欢凑在旁边凑热闹。”

    “但某些权贵往往看不上这种赌局,他们喜欢能彰显自己身份和格调的,自己的一句话便可定他人生死,能带来绝对快感的赌局。”

    “《后汉书》有载。”少年靠着墙壁坐起身,目光隔着两层栅栏和走道同杨书玉对视,“三辅大饥,人相食,城廓皆空,白骨蔽野。(1)”

    他的声音慢了下来,染上幽暗的牢房特有的诡异惊悚感:“就比如说,他们现在想知道,人相食在什么情形下更容易发生。”

    “究竟是在我饿死前,食不果腹的饥民会将杀戮之手伸向同牢房的其他人,还是他们都能忍到我饿死。”

    说着,他目光轻飘飘扫过左右两边牢房:“又或者是我奄奄一息时,他们会被我的身躯血肉所引诱,开始争相啃食。”

    每一个字杨书玉都听清听懂了,但是凑到一处,她却像是在听天书。眼下她只觉得这个世界发生了龟裂,漏出地狱的一角。

    她鹿眼圆瞪,干巴巴地吞咽着:“他,他们怎么敢?”

    少年微微侧头,无波无澜反问:“你问的是他们怎么敢吃人?还是问他们怎么敢设这种赌局?”

    自然是两者都有疑惑。

    但少年却起了顽劣之心,语带玩味儿道:“你说他们啊……你就没发现我身边被分成两波人吗?”

    “我右边这些人,便是现在外面随处可见的灾民。他们背井离乡求生路,至于是死在了逃难的路上,还是被有心人捉来此处,自然是没人关心和追究的。”

    “至于我左边这些人,也就是之前在打量你的这些人。”少年视线横移,一一滑过双目圆睁且布满红血丝的眼,“他们算是在蛊罐中存活下来的蛊王,你若实在好奇,不妨问问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余音未落,那些人便不约而同地嘿嘿笑起来,在幽暗的牢房中显得尤为可怖。

    更有胜者,直接朝杨书玉那边高声道:“斗兽场小姑娘见过吗?人与人互相搏杀,人与凶兽互搏,要是大人物兴致来了,人和动物也是可以欢好的。”

    其他人不怀好意地笑出声,那笑声有气无力,却十分绵长,回荡在整座牢房中森然可怖,登时让杨书玉惊惧恶寒而哭了出来。

    她边哭边抽噎着说:“这里是地狱吗?我要回江陵!”

    “你是江陵人?”少年也不安慰她,直白地将世间的丑恶揭露给这小小女娘看,故意破坏她那份被保护好的纯真。

    等到杨书玉不哭了,少年才再次开口道:“所以别指望着别人来救你,你若想出去,就只能自救。”

    可笑,少年他自己也被囚禁在这座牢里,濒临死亡,怎么还能说出要杨书玉自救的话?

    但八岁多的杨书玉却没想这么多,她本能地顺着对方的话问:“那我该怎么做?我要怎么做才能回去!”

    “你和我们是不同的。”少年艰难地撑着膝起身,缓步走在靠近走道的栅栏处,他破败的衣袍带动牢房中的稻草沙沙作响,像是响尾蛇发出的警告声。

    “到时候他们会把你接走,然后清洗干净,再好好打扮一番。届时你千万不要被他们的所作所为麻痹,误以为是他们打算放你一马,更不要想着还能逃出去。”

    “见过地狱的蝼蚁,是不配活着的,只有死人不会说话生事,如此,这片地狱才能长久地存续下去。”

    杨书玉眼睛里的光淡了下去,她终于听懂了:她会死,还很惨。

    “所以你最喜欢吃什么?”

    少年突然一问,杨书玉没反应过来就道:“蟹酿橙。”

    少年定定看了她一眼,而后低头扯下衣服的一角胡乱打成结,朝杨书玉的牢房丢过去。

    杨书玉懵懵懂懂,没有一把接住,只能俯身去捡:“这是什么?”

    “他们不会让你饿肚子服侍,你可以求洗漱的丫鬟婆子帮你弄道蟹酿橙。”说话间,少年又靠坐回原来的位置,“当然,前提是她们能将你手中的东西典当出去。”

    “干这种营生的人都是为了求财,她们是不会介意手里的银子更多一点,为你死前添道菜还是可以做到的。”

    少年说得不算隐晦,也不怕牢房中的其他人告密,毕竟断头饭这种东西,大伙都能理解。

    那边,杨书玉已经解开布结,在一角处摸索到一个圆乎乎的硬物,大概有平安扣大小,看样子这便是少年要她拿去换钱贿赂人的东西。

    “那你最喜欢吃什么?”

    已经在闭目养神的少年闻言一愣,不解地看向杨书玉。

    杨书玉干巴巴避开对方的视线:“我没胃口,什么也不想吃。”

    “所以你喜欢吃什么?我叫她们买来给你。”

    少年没料到她还有闲心关心旁人,无声地笑着摇头,表情无奈至极,带有些许自嘲的意味。

    他想,或许自己刚才不应该故意吓她取乐的。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杨书玉顿了顿,“阿玉,我叫阿玉。”

    “你呢?”她身子往前探,扶住栅栏,真诚地看着少年问,“你叫什么名字?”

    ——

    朔方城内的将军府,人进人出,虽忙碌却不失秩序。

    日前,杨书玉高热稍退,高时明便快马抱着她赶回朔方城。先前他已经派手下通知杨伯安,等朔方城堂会已经吵了两天还定不下来时,杨伯安便带着月芽和哑姑抵达了。

    但杨伯安只来得及匆匆看了昏睡的杨书玉一眼,便动身去了前厅堂会。

    在搭救杨书玉一事上,杨伯安不问也知道高时明费了多少心思,甚至还搭进去不少人马,于公于私他都应该有所表示。

    况且单算高时明派暗卫护他们回江陵,在粮草银钱的问题上,无关政治,杨伯安也该作出表示。是以,他参加堂会,双方都乐见其成。

    杨伯安回了高时明的恩情,各位将领也有了作战的底气,因而堂会的争吵便随杨伯安入座而消散,改为和和气气地商讨。

    高时明坐在上首,听着渐渐失了耐心,他懒得在杨伯安和诸位将领之间调停,一声不吭地起身离开。堂中静默一瞬,在座想到他劳累多日便没人多言,继续朝杨伯安卖惨伸手要钱要粮。

    “你家小姐怎么样了?”

    头顶上方冷不防冒出的问话,让蹲在床前的月芽和哑姑具是一惊,两人险些跌坐在地上。

    月芽起身让开,揪着衣袖,磕磕巴巴道:“小姐魇着了,一直在出冷汗。”

    “离开江陵以后,我就没见小姐再梦魇啊……”

    高时明狐疑地看着她:“书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梦魇的?”

    月芽偷偷瞟了哑姑一眼:“好像是王爷来府那日,我记得小姐梦魇醒来便把盖头绞了。那时槐枝姐姐忙着服侍小姐,她就把绣篮交给我,叫我去厨房烧了,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闻言,高时明垂眸沉思片刻,顺势坐在床边。也不知他沉默地看了杨书玉多久,忽然有人拉住他的手,往手心塞了一个小东西。

    他回首,正对上哑姑弯弯的眉眼。

    哑姑指了指他手心的糖,比划出一个笑的动作,似是在安抚他。

    “你是想说书玉没事,不用太担心?”

    哑姑点点头,从腰间拿出一个蜡包裹住的药丸,炫耀似拿在高时明的面前晃。

    “倒是我忘了,你是葛神医的徒弟。”说着,高时明无声地扯出一抹笑,哑姑也跟着露出心满意足的笑,拉着月芽离开。

    月芽本不想走,她一步三回头,对上高时明那双凌厉的眸,又什么也说不出,几乎是被哑姑半推着走出门。

    谁知她们刚把门关上,转身就迎面撞上从前厅过来的杨伯安。

    “书玉怎么样?”杨伯安随口一问,作势要推门进去。

    月芽动作比嘴快,直接张开双臂,拦在房门前。杨伯安不解地垂眸看她,等着她解释。

    “老爷,小,小姐她,我们刚给她擦洗完身子,现在您不方便进去。”

    月芽慌忙解释,把自己说服后也有了底气:“对!我们正打算去给小姐拿干净的衣服,老爷不防晚些时候再来看小姐?而且我们赶路这么多天,老爷也累了,不如先去换洗一番?”

    杨伯安觉得合情合理,便没深究月芽的反常举动,他点点头转身就走。

    等他离开,月芽长舒一口气,就见哑姑忍不住,捂着嘴咯咯笑起来。

    “你别笑我!”月芽嗔怪地推哑姑一下,后怕地仰天叹出一声。

    眼下这种情形,她还能怎么做呢?放杨伯安进去,就能撵走那位摄政王吗?这还是他的地盘呢!

    然而,险些酿成大祸的高时明,对门外发生的事毫不知情。此时他正阖眸侧躺下来,用手轻拍着杨书玉的背,像是妇人在哄睡孩童,而杨书玉就窝在他怀里。

    他那低沉而浑厚的声音,轻轻哼唱着江陵小调,给人以一种绝对可靠感。

    “春归燕儿回,昼夜涨池水,昨夜春雷惊江水,湍流向东不再回……”

    缠绵梦魇的女娘,果然在声声哼唱中,舒缓了眉眼。

    第94章

    “建章他定不想看到你如此责难自己。”

    朔方城紧挨着边境线,

    虽然算不上是苦寒之地,但生活条件的确也算不上富足。

    单论城中最气派的将军府,甚至比不上京都偏巷的一座三进院落。

    如此条件下,

    杨书玉仍能独占一间相对宽敞的厢房,

    只是那床铺瘦长,

    勉强能横卧两人。

    高时明为了让杨书玉睡得安稳些,几乎是紧挨着床沿侧卧。

    他用棉被将杨书玉裹好,

    连人带被子,虚虚地拥入怀中,抬手起落皆随他所哼唱的江陵小调韵律,

    轻缓地拍着杨书玉的后背安抚她。

    在他的曲调中,

    杨书玉舒缓眉眼,

    而后动了动身子,

    往他怀里钻,就像陷入冬眠的小动物,下意识地往温暖心安处钻。

    杨书玉隔着棉被主动相拥,动作十分自然且亲密,

    恍惚间让高时明有些失神和落寞。

    也不知他脑海在想些什么而走神,他不自觉地将哼唱改为简单地轻哼曲调。慢慢地,

    疲倦席卷而来,他也跟着进入了梦乡。

    进入那个他心驰神往的梦乡——杨书玉的梦乡。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些记忆如幕布上的皮影戏一般走过,

    最后在年幼的杨书玉询问牢中少年姓名处戛然而止。

    或许杨书玉认不出,

    但高时明无需将注意力停留在少年的脸上,便已然认出了他的身份。

    “建章!是建章啊!”

    哗啦——

    一声惊呼醒来,手腕间珠串瞬间断开,

    随着杨书玉起身的动作,有不少珠子被她带动滚下床铺,

    反复在石砖上弹跳几下,最后散落在房间的各处。

    杨书玉从梦魇中挣脱出来,出了一身的冷汗,两行热泪无声地流淌着。意识回归现实,她楞了愣神,稍微侧身便瞧见高时明已经坐起身,正拧眉看着自己一言不发。

    “王爷。”杨书玉忽而涌上一阵委屈,她没在想身处何地,没在想为什么高时明在自己的身侧,而是本能地双手掩面,试图止住泪水。

    她抽噎着不断呢喃:“是建章啊!我都记起来了,我全都记起来了……”

    高时明睫羽下落,掩盖所有翻涌的情绪。

    “王爷,建章呢?我想见他。”

    “他带人去追击林自初,尚未归来。”

    两人挨得很近,因而杨书玉掩面躬身时,不知是凑巧,还是她下意识寻求依靠的动作,她几乎贴靠着高时明的胸膛。

    高时明微不可查地叹出一息,抬手轻拍着杨书玉的后背安抚她。

    可以说两人此时的动作很是亲密,算得上是杨书玉和他之间,在清醒之下最为亲密的动作。可他看不见杨书玉的神色,只听见怀中女娘不断抽噎着,嘴里还在关怀其他人,他又觉得两人从未如此遥远过。

    杨书玉埋首在他怀中,声音闷闷的:“王爷,我要见他,你带我去见他,好不好?”

    高时明想说他派人将杨伯安接来了,他想说谢建章事成自会归来,他还想问为什么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见谢建章。

    可话出口,他却只有一个简单而沉重的“好”字。

    以杨书玉的身体状况,尚且无法独自行走,下床都需要人搀扶她,更别说放她骑马。

    当杨伯安知道她醒来就闹着要出门,倒也没有多苛责她,而是亲自抱她上了马背,选择父女同乘一骑,一同赶往那片野地。高时明领着亲卫带路,快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路上,杨书玉裹在厚厚的斗篷中,轻柔的话语碎在风中,她仰着头问:“爹爹,娘亲和夏枳究竟是怎么死的?”

    不知是马儿颠簸使然,还是她情绪波动的原因,她的尾音带着颤:“我都记起来了,书玉幼时顽劣,偷偷带着夏枳和槐枝她们溜出府,然后等我再回到江陵时,便只见娘亲的牌位了……”

    杨伯安目视前方,扬鞭的动作不停,左手却死死攥紧了缰绳:“不是书玉的错,他们有心针对,与你无关。就算书玉哪天没有出府,他们也会想其他办法。”

    “书玉想知道真相,更不该忘记,还请爹爹将事情原委告诉我。”

    杨伯安静默片刻,缓缓道出当年实情。

    “当年有两拨人马从京都潜去江陵,都是奔着你们母女来的。”

    “在出事之前,京都谢家内斗,丢了族中骄子,子辈只晓得一味地内斗,孙辈又失了家族的指望,这让本就病重的谢太傅直接卧床不起。”

    “恰逢太后联合朝臣,将王爷逼去北境整顿边防,朝中的三股势力自此失衡,数太后党独大。”

    “当时皇上还在襁褓之中,选择扶持太后听政而打压王爷的各大势力,其实各怀心思,如今也不见得他们的利益一致。”

    “其中的参知政事许兴哲便存了私心。他也是林老太爷的门生,但他一直和谢家不睦,林氏一族离开京都后,文林中就数谢家风头最盛,许兴哲想要取而代之的心思几乎是人尽皆知。”

    京中许兴哲对谢家虎视眈眈,族中却无后起之秀,家族荣耀已面临倾塌的危机,子辈还在内斗,甚至不惜将手伸向谢建章,这也难怪谢太傅会气急攻心。

    “谢家内部一盘散沙,谢太傅又病危无法主事,自然成了许兴哲发难的时机。我闻讯匆忙赶去京都为谢家周旋,明里暗里多有龃龉,便触怒了许兴哲,可他拿我没办法,便想要掐着我的软肋,逼让我放手,这就盯上了江陵。”

    “你也知道,京都杨家是太夫人说了算,她自是全力扶持太后争夺权势。杨家可以默许许兴哲打压谢家,甚至默许他趁人之危,设计铲除谢家,但是太夫人绝对不会允许阿荷和你落在许兴哲手中。”

    谈及生母,杨伯安只是轻飘飘地跟着世人,称一声太夫人。

    “许兴哲派来的人挟持阿荷和夏枳,半路却被杨家的人马堵截。太夫人不喜阿荷,想要去母留女,再以你为要挟,逼我回到她的掌控中。但两拨人交手后,场面混乱,根本分不清到底是谁失手杀了阿荷。”

    毕竟两波人都有动机——太夫人本就存了去母留女的心思,而许兴哲派去的人被半路堵截,若无胜算,很有可能会选择鱼死网破,趁乱将人质杀死,让对方也讨不到好处。

    后来杨伯安去查去问,死伤者无数,谁又能分辨清呢?

    “夏枳则被杨家的人带回京都,可太夫人一看便知道不是你。等她意识到失手后,为了扫清痕迹,她便命人将夏枳悄无声息地处理掉了。”

    “这些事情发生得太快,且从江陵到京都一路不断发生变故,等我收到消息往回赶时,已经无力回天了。”

    杨书玉迟疑道:“那个许兴哲现在?”

    她待在京都那么长的时间里,根本没接触到什么姓许的人家。

    “后来王爷大胜回京,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清算许家,这世间自然便再也没有什么许家。”

    现在文林仍以林老太爷的理学为首,谈及书香门第也是润林谢杨四族,哪有什么许家?

    “爹爹无能,虽周旋良久,但到底无官无职无权,做不到为好友重审旧案,还失去了……””杨伯安带上几分哽咽,“还好书玉没事,还好书玉平安归来,不然我真不知道往后要如何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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