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姜荷摸了摸她的头,在自己身处困境,尚需担心杨书玉安全的情况下,艰难地扯出一个温和的笑:“我不是在怪你。”“夏枳,你们三个中,你是年岁最长的,也就属你最稳重,我知道你叫我娘亲肯定事出有因,现在他们走了,你可以告诉我吗?”
夏枳点点头,悄悄凑到姜荷身边耳语道:“我昏迷前都听到了,他们说捉住杨大小姐就是任务成功了大半,若杨夫人还是不好下手,带不回母女两个也没关系,煽动灾民制造意外,趁机让杨夫人丧命就行。”
如此看来,对方认为能把姜荷母女带走是最好的,去母留子也可。姜荷身边总是跟着很多人,出府也总是在公众面前露面行事,他们不好对姜荷下手,便盯上了杨书玉。
总之,她们母女是逃不了的。
“所以夏枳想让书玉下船,自己代替她涉险?”姜荷见夏枳一脸小心翼翼,等待表扬的神情,忍不住轻笑出声,将她拥得更紧了些,“夏枳做得好,我替书玉谢谢你。”
紧接着,她无奈地叹出一声:“那就辛苦夏枳,接下来都要作的我女儿,同我一起吃苦了。”
“夏枳不怕的。”夏枳贪婪地回抱住姜荷,明明是要入虎狼窝,她却十分欢喜。
自有记忆起,她不曾感受过什么叫亲情,从遇见姜荷起,她便知道了什么是母爱。意外成为杨书玉的替身,代杨书玉涉险,她心甘情愿,甚至有些侥幸心里,如此她便能光明正大唤姜荷娘亲了。
大船顺江流而下,在河流的分叉口转而北上,等杨府的管事安排船只来追,却只见江水汤汤,寻而不得丝毫踪迹。一时间,谁也不知道姜荷她们究竟被掳去了哪里。
派来追寻姜荷母女的人马,更不会料到,那些人半路将大船的副船放下,有人扛着两个女娃娃乘副船脱离大船,在江陵下游的九江县扔下那两个女娃娃便离开了,其中便有两方人的目标之一杨书玉。
同等药量的蒙汗药,对不同体型、不同体质的人,效用也会有所不同,所以身量最高的夏枳最先苏醒过来。而等杨书玉清醒时,槐枝已经守在她的前面,不断对围观的人说:“我们不是要卖身!我们只是走丢了!”
杨书玉拉了拉槐枝,等槐枝回头,她才发现语气生硬,不断地拒绝心怀不轨之人的槐枝,其实早已泪流满面。
她着急地为槐枝擦泪,继而环视一圈——陌生的环境比江陵破败陈旧,陌生的围观者也不如江陵人和善。
“各位好心人,请问这里是江陵的哪里?是出城了吗?”杨书玉着急地求助,却招来旁观者地嘲笑。
“江陵?这里是九江,可比不了三十二里地外的江陵!”众人哄笑后散开一些人,嘴里还不断调侃着那两个水灵灵的女娃脑袋瓜不太灵光,买回去也不顶用。
但还有人留在原地,假模假样地问她们:“小娃娃是江陵人?正好,过几日我要去江陵办事,要不要我顺道送你们回去?”
“不了。”杨书玉嫌恶地皱着小脸,本能地感觉出这些人的不善,因为谁家好人上来就问女娃卖不卖身啊?
还不是因为九江贫苦,这些人见路边无人照看的两个女娃长得水灵,有人想买回去当童养媳的,也有想骗走再卖进花楼的。总之,他们脸上那种奸诈鼠气和不怀好意地笑都懒得藏,还以为杨书玉当真好骗。
槐枝的力气小,扛不动和自己一般大的杨书玉,她醒来以后便只能硬撑着。也好在围观的人多,那些心怀不轨的人也不敢当众直接将她们绑走,也是怕槐枝哭闹引来麻烦。
现在杨书玉拉着她走,槐枝麻溜地起身,也不会因惊慌失措而哭个不停了。两个女娃几乎是跑走的,虽然还是甩不掉身后那些心怀不轨的大人,可她们边跑边问路,最后还是成功找到了衙门。
尾随的人见她们进了衙门,也不敢在门口逗留,最后也都散了。
让杨书玉和槐枝措手不及的是,九江这种偏僻穷苦的地方,连衙门也是个摆设。她们道明来意后,不仅遭到了衙役的嘲笑,在没人去通报县太爷的前提下,衙役直接将她们轰了出来!
身无分文的她们,站在衙门前看着夕阳洒落金辉,街道人来人往,却无人朝她们伸出善意的手。意识到她们闯下大祸,马上要露宿街头,她们终于禁受不住,害怕地抱在一起痛哭出声。
*
“怎么又哭了?”
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的杨书玉,仍在高烧。
她的病情在谢建章离开后便开始恶化,随行军医嘱托了她不能再吹风,否则病情加重大概率会烧坏脑子,高时明便没有带着她策马回城。
因为那个水涧恰好在朔方城和北林城的中间,快马赶回也需要一个日夜,杨书玉现在这种状态肯定经受不住。所以他带着杨书玉到斥候惯用的一个落脚点,山洞中用树木搭建起来的小床,铺着厚实的稻草,便算是目前能为杨书玉找到最好的遮风挡雨的养病落脚点了。
借着篝火看完卢青的奏报后,高时明半回身,视线正好能下落到杨书玉的脸上。刚开始他只是在沉思,眸光涣散地盯着杨书玉看却看不真切,可等杨书玉呜咽地哭出来,他的注意力便瞬间被那昏睡的女娘吸引住了。
鲛珠滚热,那是杨书玉此时的高热温度,将高时明的手烫得顿住,眉头也跟着拧在一起。
“你梦见了什么?”
高时明似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语诱意识昏沉的杨书玉说实话,可回答他的只有流得不停的泪水,和杨书玉痛哭而绝望的神情。
就算眼睛闭着,高时明也能感受到她的痛苦。
他无奈地叹息,附身下去,将自己的额头和杨书玉相抵在一处,两只大手捧着杨书玉的脸颊,既摩挲着留个不停的鲛珠,又强迫着杨书玉尽力贴着自己。
“就算这样做,我还是不能再入你梦吗?”
第91章
“自初,勿忘初心啊!”
北凉盛产的高脚马耐力强、爆发力高,
在战场上屡屡让北境军吃亏,但是现在同处地势地貌多变、错综复杂的混沌区域,高脚马反而失了其优势。
向西北方向追击的第四天,
谢建章带队趟过一片洼地,
成功与从北面合围而来的人马汇合。
此时,
他们终于在前方能发现一些清晰的踪迹,那是林自初等人匆忙逃窜时,
根本来不及扫尾而留下的新鲜印迹。
于是谢建章下令,让所有参与追捕的士兵暗卫原地休整。不仅要放马饮水吃豆粮,人也要喝水休整吃干粮,
而后一鼓作气,
整肃朝林自初逃窜的方向,
以最佳的状态奔袭。
谢建章带人一路追来,
并非没有遭受伏击,他带来的人马在交手时损失过半,自己也受了几道伤。
但高时明的计策周密,地毯式覆盖,
以点成面合围,不仅将林自初提前设置的连环陷阱切割破解,
而且随着合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还可以补充因清剿或遇袭而损失的那部分兵力。
追击至此,
林自初已有落败之像,
故而逃窜途中,他们连遮盖清扫行踪的空隙也没有了,一味地朝北凉国界逃窜。
月落星沉,
东方破晓,随着一声高亢的鹰唳划破黎明,
那声音惊空遏云,闻之肝胆生颤。
只见一健硕的海东青悬停在空,待它再次爆发出石破天惊的尖啸声时,由谢建章带头,万箭齐发,箭雨接连不断地朝海东青所指示的方向射去。
寻常军队编制,骑兵配箭四十支,但此次出城围剿的士兵皆配重箭五十支,尽可能地规避林地对弓箭的制约。
林自初等人的行进速度,因需要分神格挡箭矢而被压制下来。等所有重箭发射完毕,这片山谷已是满目疮痍,或死或伤者过半,最重要的是谢建章已率先带人追上,拔出武器与对方交手。
刀剑相交,迸发出清脆铮鸣之音,回荡在山谷中继而带起此起彼伏的回音,似暴雨扑窗,又快又急。你甚至分不清入耳的,是刀剑相碰撞发出的交击声,还是山谷传回的回音。
谢建章身着劲装,手腕缚着皮质护腕,除此之外再无甲片护身。褪去书生意气的他,那常年隐于广袖博带之下的劲瘦身材尽显。在他挥剑时,甚至能清晰地看见他的肌肉起伏变化。
在冯尤等人护卫下突围时,林自初策马回身,正看见谢建章面无表情地挥剑,以排除挡在他面前的障碍。他眼下溅染着一股鲜血,在朦胧的黎明中,他活脱脱是现世的玉面修罗,哪里有一星半点的温文尔雅谢郎君模样?
就在林自初回头分神的片刻,一直盘旋于空的海东青展翅,随即迅猛俯冲而下,它将勾起地利爪直朝林自初的双眼刺去。这是老鹰搏杀较大体型猎物时,惯用的手法,往往一次不成便迅速折返,继而再次俯冲搏杀。
林自初没有防备,他闻风声闪躲,勉强避开要害,让鹰爪从眼下皮肤划至鼻梁,豁开的口子顿时鲜血直流。
当海东青俯冲而过时,先敛翅划过,复又迅猛扇翅拔升,它强劲有力的翅膀将林自初的发冠掀落。
平日里被挽得一丝不苟地飞瀑青丝倾泻而下,后又随风飞舞,林自初险些摔下马背。
举止闲雅的贵公子,竟也有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
事之成败,往往在某个拐点便可初见端倪,然则大势既定,再无转圜的余地,偏偏局中人在当下没有察觉到。
等林自初意识收拢,他的三步之外,冯尤已经抽刀为他挡下谢建章的奋力一击。
双方交手后,战斗之激烈体现在须臾间的变化,前后会是截然不同的危机。
正如冯尤抽刀,铖地一声格挡住谢建章的攻势,下一瞬谢建章的亲随、乔兴年、江衡等猛将,便会迅速地接替谢建章左右的位置,继续扫清诸如冯尤等人的顽抗,而谢建章本人则再次挥剑,几乎是瞬间便到了林自初的跟前。
电光火石间,林自初抽剑应对,然大势已去,几个回合后,他就被谢建章逼落马背。
周围还在酣战的将士见状,皆爆发出阵阵欢呼声,山谷中登时士气高涨。
自此胜负已定。
林自初挣扎着起身,谢建章则立马刺剑,那剑尖没入林自初的右肩近乎贯穿。
此时,旭日东升,天光大亮,面上沾染的血迹,于谢建章而言,不过是状元簪花般的点缀之色。
那位骇人的地府阎罗,早已随暗夜的消散归去,他依旧是京中那位手无折扇自风流的谢家郎你知道今日的败局是从哪一刻便定下的吗?”
谢建章高坐在马背上,俯视着狼狈不堪的林自初,他目光凉薄,似是看穿了林氏一族的凄惨命运:“今日之后,你林氏一族在北凉再无起复之日!在大黎更无立足之地!”
话罢,他手腕翻转,带动剑尖横扫而过,林自初白皙的脖颈处便多了一条红线,止不住的鲜血随之喷射而出。
他其实并不关心林自初是如何落败的,他要的只是除了林自初这个心腹大患!
“世子!”
随着冯尤凄厉地一声呼喊,林自初应声倒地。天旋地转的刹那,他没有悔恨为何会身死落败,他甚至没有想起杨书玉,反倒是那些不愿意直面的记忆,如潮水般袭来,在他咽气前,譬如昨日事在他眼前重演一遍。
*
“来,到祖父这儿来!”林声远拄拐站在廊下,朝门洞处招手。
“祖父……”林自初怯生生地踱步靠近。
林声远慈爱地笑着,细心地林自初擦掉脸颊上沾染的泥,继而露出那红扑扑的脸蛋。
“那几个臭小子又在背地里欺负你?”
林自初抿嘴,小脸满是委屈,却仍是倔强道:“没有,兄长们只是想和我切磋……射艺……”
见老者白眉弯弯,淡笑不语,林自初没有把刚才族中手足拿弓箭驱赶他的顽劣行径说出来,但还是倔强地补充道:“孙儿并没有吃亏!”
“很好,自初是个好孩子,受得住委屈。”
“也不要怪你爹娘人微言轻,知道你受了委屈,还叫你忍让。”
林声远摸着孙儿的后脑勺,抬头眺望远方:“世人崇礼明德,讲秩序,守法度,偏偏正是因为这些东西稀缺少见,才会显得珍贵。若真做到了天下大同,再看匡扶正义,便是稀疏平常的事,那自然无人会为之振臂欢呼了。”
“孙儿不懂。”
林声远哈哈大笑两声:“从小家看国家,你如今所遭受的不公,今后只会成百上千倍增加。”
他垂头尽可能与林自初平视,语重心长道:“自初,切记祖父为你取名的用意,勿忘初心啊!”
*
族学课毕,所有小辈来不及收拾书箧,匆匆与夫子拜别后,也顾不上举止端方,皆急匆匆地跑到家祠外围观。
林自初年岁小,跑得慢来得晚,只能凭借那小身板往前硬挤。未见得祠堂中景象,就听林氏家主高声宣布:“老太爷病重,为长远计,决定十日后举族迁往北境故里修养,不得有违!”
“我请求面见老太爷!”等到林自初挤到最前面时,就见自己的父亲林江枫撩袍跪下,铿锵有力道,“江陵书院是老太爷的心血,我不信他老人家能够舍下,决定再次举族北迁!”
“林江枫,你别忘了谁才是家主,族中决策是该听谁的令!”
“若兄长执意如此,也该问问在座叔伯是否同意!”祠堂中有身份的林氏宗亲各怀鬼胎,但无一人开口,见状林江枫冷笑一声,附身跪地道,“既如此,诸位宗亲也在场,若兄长不愿请老太爷露面,也不愿说清原委,我林江枫自请分户,即日起全家迁出林氏一门,留在江陵搭理书院!”
“你罔顾礼法,藐视宗亲,你道你是那杨伯安吗!来人,给我家法伺候!”
世人称赞的文林楷模,书香门第林氏一族,其家主口说无法服众,竟直接下令动用武力镇压异议之声!
但这些不堪,尽数被宅院的高墙大门隔绝了,世人无从得知。
无数家丁护卫听令动起来,有人来关家祠的大门,有人扯了布堵住林江枫的嘴,还有人顺势将他摁倒在地,请出家法往他身上使劲招呼。
祠堂的大门彻底关闭后,没人听到家主到底下令动林江枫几鞭,唯有林自初在一片嘈杂中默声数着鞭子落在皮肉上的声音——那是整整六十八鞭!
以至于到达北境前,林江枫一直处于昏迷的状态,而他们家在迁徙中,也只能分到两辆板车,林自初和周氏便是一路坐在板车上贴身照顾林江枫的。
夏末初秋多雷雨,林自初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熬过雨中赶路的。
他只记得板车的吱呀声和母亲周氏路上的呜咽声,这些细碎的声音分明应该被雷雨声盖过,却如此清晰地萦绕在他此后的日日夜夜。
*
“夫人,兄长仍是执迷不悟,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北境驿站的一间破偏房中,林江枫握着周氏的手,竟与周氏一样垂泪:“在京都时,他急功近利,总想着超越老太爷,不惜结党营私,公然挑衅皇家权威,若不是老太爷舍了功名利禄,自请举族离京,怕是迟早要落得满门抄斩。”
林自初被他们吵醒,路途的劳累,让他困倦地揉了揉眼睛,翻了个身便继续睡。林江枫听见动静,抬手摸了摸他的头,便没有继续同周氏说下去,但是房中窸窸窣窣地响动,却一直闹得林自初睡不安稳。
再后来便是驿站着火,却无人组织救火,混乱中不同的卧房大门被人推开,林自初挣扎起来查看,隔着床幔却只听到滋滋的水声,似是什么喷薄而出的液体浇到了大火上……
林自初还没来得及掀开床幔去看发生了什么,他便突然吃痛失去了意识,等他醒来时,他们已离开了黎国国土。
马车中,族学里惯爱欺负他的兄长和他说,驿馆遭悍匪抢掠,是当地官员勾结悍匪设计的,想侵吞林氏一族的财货。
幸得北凉王子启在探查北境时路过事发地,他们出手搭救才得以侥幸活下来,家主为报大恩,接受了王子启的招揽,带着幸存的族人去北凉求生。
再然后便是林氏一族抵达北凉范城,立足的同时,他们匡扶王子启夺位。期间林自初仍遭受族中薄待,又外加北凉人的轻视和刁难,在长大成人的那些岁月里,林自初如虎似狼般争夺林氏资源,争夺北凉权位。
面上的风光霁月,掩盖了他内心的扭曲,不知何时起,他变得对权势和地位痴迷而执拗,最终成了一个城府极深的阴暗伪君子。
*
多年后的初阳下,林自初临死才恍然大悟,那日与祖父的最后一面,林声远的话究竟在说什么,那也是林老太爷授与他的最后一课。
“自初,勿忘初心啊!”
可惜,他只记住了祖父对世间不公的哀叹声,却忘记了对方语重心长的嘱托——自初,勿忘初心啊!
第92章
只是槐枝再也寻不到杨书玉了……
自京都生变,
高时明隐匿行踪以来,北境全境的军报便只能积压着。
那些军报继续往京都送不合适,中枢已经由太后党把控。倒是想试图往高时明的身边送,
可他们的主上压根儿就没漏消息,
成堆的军报便压在手里只能干着急。
因而,
当接到封锁北境和拔除细作的军令时,那些个火烧眉毛的将领,
恨不得立即拿包袱兜住军报,连夜往朔方城赶。
但军令不可违,他们再如何着急,
也要动作迅速地处理完自己辖区内的事务,
再快马赶来朔方城,
这最快也要五六日。从朔方城内辗转到山洞里,
又得多上一日。
好不容易得面见高时明,饶是守卫了北境半辈子,那年迈的顾将军也是倍感诧异。
昏暗的山洞内燃有篝火,行军所用之物基本也被高时明的亲卫安置得当,
乍一看,这与以往行军途中临时搭建的帅帐并无差别。
只是行军床前,
特意用帐篷布悬立隔绝开来。火影在篷布上不断跳跃着,外人连高时明的影子都瞧不见。山洞回荡着细碎的声音,
像被撞碎回荡的风,
幽幽之音,细不可闻。
“军报留下给润晚,本王自会批阅。”
熟悉的声音从帐篷布后传出,
前来商议军情大事的四位将军,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心中难免泛着嘀咕。
王爷都已经传令了,还需要搞“美人半遮面”这套?
“如今京都情势尚不明了,北凉逼近国界又虎视眈眈,加之国库空虚,粮仓见底,是十分紧要的关头。本王知道你们心急,是来要钱要粮要军需的,甚至还想找本王要人。”
最为年长的顾将军迟疑地辩解着:“我们并非不知道当下的处境,只是从年初开始,军中便吃紧。守着军田库粮苦熬,撑到明年也无妨。但若要调动大军御敌,军需钱粮不到位的话,实在为难诸位将士。”
如何调动军队应敌暂且不说,粮草调度的损耗要算,折损的武器甲衣要算,甚至还要提前考虑到殉战士兵的抚恤金……
凡此种种都是避不开的,也不怪有人说打仗就是打钱粮。
顾将军甚至不敢提招兵买马的事。眼下这种情势,难道高时明还能先去各地征兵,再调拨给他们训练上战场吗?可若不在战前,为麾下的士兵多争些配额,他们这些做将军的岂有脸回去叫他们赴汤蹈火?
高时明:“你们先回去拟好条陈,估摸后日,北境诸位将帅也该到朔方城了,届时开堂会再行商议。”
说是商议,哪次不是要哭穷,最后吵得面红耳赤?谁还顾得上平日里的交情?
就在顾将军暗自腹诽时,有人从后面推了他一下,回首四目相对,他被身后地人推出来,开口关怀道:“不知王爷是受伤了,还是不便见人?怎……”
高时明低沉的嗓音在山洞中被放大,稍显沉闷和压抑,却问起其他不想干的事:“顾将军闲时可去过茶馆听口技?”
“啊?王爷何意?”
帐外的人皆是一愣,就听高时明继续道:“听说善口技者,可以模仿各式各样的声音,甚至还可以同时发出不同的声音,本王倒是还没有机会得见。”
他知道外面的人不得亲眼见他无事,是起了疑心才会这么问。眼下情势,可容不得半点差错。
“罢了,你们先回朔方城,等召开堂会,本王自会到场。”
帐外的将军们没再说什么,齐齐见礼拜别后,便退了出去,留一室寂静。
高时明坐在塌边,半搭下来的黑色睫羽,遮住他眸中涌动的情绪。
眼前的小女娘,怎么还在哭个不停?
如今竟是连哭声都发不出来,只一味地在流泪。
他手上动作不停,不断用沾了烈酒的汗巾,小心为杨书玉擦着手心和额头,好为她降温。
“还没将人寻来吗?”
“回王爷,属下再派人去催。”
帐后沉默,等同于默许,那人得了命令便立刻转身去安排。
高时明微微皱眉,将一串108颗珠串戴在杨书玉左腕上,那串珠打四圈还十分松落。
而后,手掌轻轻抚上杨书玉的额头,轻柔似羽落,如此的力道,又如何能抚平那皱起不松的额眉呢?
“你到底梦见了什么……”
*
梦中,杨书玉仍陷在幼时的那场祸事中,无法自救。
九江衙门外,抱在一处哭泣的两个小女孩,几乎是被人轰赶出门的。
众人皆知,江陵有一新起的富商姓杨,可杨姓也是大姓。
两个齐腰高的女娃娃,无凭无据的,身边还没个仆从跟着,进衙门便说自己是那杨姓富商家中走丢的孩子。富商家的千金会到这种小地方来?
谁会信!
九江是一座规模不大的小镇,大伙知根知底,谁家孩子丢了,不出半日就传遍了。至于谁是生人流民,见面则可分辨。
一来没大人家报案,二来杨书玉所言过于荒唐,那些衙役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自然是轰出去就算了事。
“先走。”
杨书玉察觉到街上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顿时收住眼泪,拉着槐枝转身就跑。
那些人还是不肯放过她们,就这么一直守在衙门外面,看是否有人领走杨书玉和槐枝。夜幕低垂,那些潜伏在暗中的猎手们伺机而动,影子一般追在杨书玉她们的身后,连装顺路的表面功夫都懒得装了。
先前槐枝也被人这样追过,那时盯着她的有些是青楼的打手,有些是人贩子想捉她去讨赏。总之,寻常百姓犯不着为不想干的女娃,去同那些硬茬对上,所以往往选择漠视,如今也是一样。
可要是没有目的地逃窜下去,结果是显而易见的,她们迟早会被追上。在足不出户的夜晚,那些人甚至不会有任何顾及和心理负担,生拉硬拽都能把大人绑走,更别说她们两个小女娃。
于是,槐枝学着夏枳的办法,将杨书玉塞在街角的摊子下藏着:“小姐,我去引开他们,你听外面没动静了再离开。”
意识到之前夏枳引开人,是为了让槐枝跑回家中求助,而现在杨书玉并没有去处,槐枝便马上改口:“小姐先藏好,天亮前把自己扮成乞丐,会没人注意你的。”
“那你呢?”杨书玉拉住槐枝,着急又害怕。
槐枝拍拍她的手,也是害怕得发抖:“我跑得比小姐快,会没事的。”
原来相同的处境下,她们曾做出过一样的选择。只不过九江这次,结局却出乎了槐枝的预判。
槐枝的确跑得比杨书玉快,再加上之前有逃脱成功的经验,那些人最终没能捉到槐枝。第二天,她也顺利地混入了小乞丐的队伍,只是她再也寻不到杨书玉了。
直到后来杨伯安接到飞鸽传信,日夜兼程赶回江陵主持大局,他们才在乞丐堆里发现扮成假小子的槐枝。
至于杨书玉,运气则实属不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