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不是王爷要追。”谢建章淡然开口,“是我要去追。”“历来世家的倒台并非毫无征兆,大都是族中青黄不接的缘故。诚如书玉所言,林氏一族如今全靠一个中生代家主苦苦支撑。”他娓娓道来,目光灼灼地同杨书玉对视,“但书玉没有兄弟手足,不知道世家要培养出一个继承人是多么不容易的事,那几乎是倾尽族中所有资源向着一个人倾斜。”
“林自初能占着世子之位,显然是因为他远远优秀于其他人。若放他回去,现任林氏家主一旦交权给他,反而会让他们林氏挺过这个危机。”
见杨书玉要反驳,谢建章抬手打断:“你也是清楚林自初的为人,城府谋略自不必说,利益切割他也可以做到不受任何因素影响,他甚至是什么都可以当作筹码,用来进行利益交换的人。林自初,方方面面都是一个合格的上位者。”
“这也是为什么当年林氏离京,仍要重创我谢府的原因,那时他们甚至不惜对年仅八岁的我赶尽杀绝。我尚且有软肋,他可有?”
谢建章难得执拗,唯在家族遭林氏设计,险些绝户一事寸步不让。
“只算我和他的旧账,我也是要追的。”他正色看着高时明,撩袍跪下,“望王爷准建章所请。”
现在杨书玉已经脱险,他们对追击林自初一事便再无投鼠忌器的考量了。高时明望了杨书玉一眼,在她担忧的目光中点头,准了谢建章所请。
得令的谢建章,似是全然没有后顾之忧,谢恩后恨不得立马带人往林自初逃离的方向去追,也像是在躲什么人。
“建章,等等。”
身体比理智更听话,几乎是听见杨书玉的呼唤的瞬间,谢建章就停了下来,可他却不愿回头,只道:“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吧。”
杨书玉一愣,明白他暗中所指。那自然是崇峡分离时,她对谢建章说会在江陵等他的那些话。谢建章是觉得杨书玉反悔了,所以现在不想听。
“没有。”杨书玉心虚地看了高时明一眼,却被对方逮了正着,“我是想说,你们要留意暗手。”
“林自初到底不屑于小人行径,但他身边的冯尤却是无所不用其极,他好像瞒着林自初私藏了什么东西,你们交手时千万要小心!”
谢建章应声后,清点人马匆匆离去,树下便只剩下高时明和杨书玉两人。等高时明收回目光,垂眸便发现杨书玉不知何时便体力不支,已经靠着树干昏睡了过去。
高时明不会放任她这样睡着,本打算将人抱起往回找地方落脚,却在凑近时听她又在呢喃梦中细语。
她说:“娘亲,是建章呐……”
第88章
“建章是书玉的夫君呐。”
“娘亲,
是建章呐……”
杨府花厅,杨书玉窝在姜荷的怀中,仰着天真无邪的面庞,
突然插了这么一句。
姜荷微愣,
忍不住捏了捏她面颊,
嗔笑反问道:“我们阿玉还认得建章呀?”
经杨书玉这么一闹,花厅中紧张愁苦的氛围稍解。就连一直阴沉着脸的杨伯安,
此时嘴角也跟着微微弯起,他跟着打趣道:“那书玉可知道建章是谁?”
“是书玉的夫君呐。”
杨书玉理所当然又一脸认真的模样,把杨伯安和姜荷逗得哈哈大笑,
两人久久停不下来。不知道哪里说错话的小人见状登时恼了,
她气鼓鼓地从姜荷怀中脱身,
朝两位笑个不停的大人家叉腰质问道:“这不是爹爹和娘亲说的?我都听到了。”
黑曜石般的眸子一转,
她气愤地又补充一句:“爹爹还说明年要催建章来江陵下聘,早几年定下也无妨,但必须赶在自初哥哥前面。”
姜荷没料到和杨伯安的谈话,会被杨书玉听见,
她恼怒地瞪了杨伯安一眼,弄得杨伯安也不敢继续笑了。
杨书玉将满八岁的年纪,
早就开始自个儿在房间里睡觉了。平时,姜荷习惯坐在她床边守着她入睡,
便悄悄回自己的院子。可前阵子接连的雷雨天气,
杨书玉非要闹着同姜荷一块睡觉。
姜荷自然不会拒绝杨书玉这样合情合理的诉求,那天晚上替杨书玉沐浴后,便直接抱回了自己的房间,
将杨书玉安置在床铺的最里面。
昨日才从外地走商回来的杨伯安,好不容易处理完积攒的事务,
大半夜提着灯笼回房安置,便是见到这幅母慈女孝的场景。他难免有些吃味,打趣道:“明年我就去信京都,叫建章那小子早点来江陵下聘,两家早几年定下亲事也是极好的,省得书玉闹你。”
姜荷为杨书玉掖好被角,确认她睡熟才转头回瞪杨伯安道:“我还想多留书玉几年呢,等以后书玉及笄了,也不着急催她出嫁。”
似是想到什么,姜荷话锋一转:“不过我见林家那小子也不错,和书玉两小无猜的,江枫他们和我们也亲近,两家离得也近,若真嫁去京都……”
一想到杨书玉有可能远嫁京都,单论杨家内部的糟心事,就让姜荷气恼不已,忍不住锤了杨伯安胳膊一拳。
“建章那小子我见过,做书玉的夫君,夫人定会满意。”杨伯安正了神色,他兀自褪了外衣,躺下盖起姜荷留给他一人盖的薄被子。
“都说三岁看老,建章八九岁的年纪,便已经是十足的名门后生模样,在京都那样的地方,他也担得起冠绝京都的存在。”
“我不是不知道谢家的厉害,也不是怕你乱点鸳鸯谱。”姜荷眼神落寞,侧头去看身边熟睡的小人,抬手轻轻抚摸她的头,“我就是舍不得书玉嫁这么远……”
“那就不急。”杨伯安隔着被子凑近姜荷,用下颌抵着她头,将整个人圈住,来回轻蹭以示安抚,“到时候全看书玉自己的心思,我们给她备足嫁妆,大不了我们跟着搬家嘛!我实在舍不得那么优秀的建章,以后不来做我家女婿。”
“我得想想办法,要给他种下早和书玉有婚约的思想,省得他年岁渐长,以后在京都拈花惹草。”
换而言之,杨书玉可以不选谢建章,但他必须想办法让谢建章为杨书玉守节!
父母总是格外偏袒自己的孩子,尤其是杨书玉这样,被捧在手心长大的独女。杨伯安竟如此理直气壮地算计谢建章,要求谢建章远在京都,也要为杨书玉洁身自好。至于对杨书玉的亲事,却说今后可全凭杨书玉的心意做主。
姜荷听他打算盘,真是又气又笑,心中忍不住腹诽“书生终是沾染铜臭,竟也学些奸诈手段”,但两人说说笑笑,姜荷倒也没有掰正杨伯安的想法。
那晚之后,杨伯安天不亮就动身出发去北地,可才过了两天半,他就又折回江陵,并带回京都谢家被问罪下狱的消息。至于那个被视作谢家下任家主的继承人谢建章,则不知所踪。
杨伯安是回来辞行的,他打算暂缓商行所有事务,改道去京都为谢家周旋。这样就难免会卷入京都的纷争中,所以他不得不亲自回来同姜荷解释清楚。
当他提到谢建章失踪的时候,杨书玉忍不住插话。谁料那晚夫妻俩的谈话,竟都被杨书玉听了去。现在杨书玉还当着两人的面说出来,着实闹了一个大尴尬!
许是孩童的天性使然,杨书玉尚不能理解夫君的含义,只是记住了那个叫谢建章的人同自己有缘分在。
“书玉,这些话可不能到外头去说。”姜荷正了神色,把杨书玉拉到面前,认真地同她解释,“女儿家的婚事是很重要和很严肃的事情,要嫁什么人,今后和谁结亲,都不可以随意,更不能成天挂在嘴边谈笑。”
“为什么?”
“因为这世道对女子严苛,嫁娶于男子来说是锦上添花,于女子来说则相当于重生。”
姜荷忍不住搂着杨书玉耐心解释:“我们投生时,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而世间多数女子嫁人时,却也不能选择自己的夫君。天地君亲一拜,两人便要绑在一起过一辈子,是福是祸,很大程度上是由所嫁夫君的品行决定的。贫穷或富贵,在夫君品行这层面仍要后退一步,再进行考量。”
“若嫁的郎君品行端正,就算做不到恩爱两不疑,也能修个相互扶持。可若是嫁个口蜜腹剑的伪君子,他虽没有对你拳脚相加,也会叫你生不如死。等你反应过来,想要挣脱婚姻的桎梏,在这世道下,饶是天家贵女也得脱层皮。”
许是联想到自己和杨伯安一路走来的不易,她后怕又心疼:“爹爹和娘亲之所以早早为你相看,是担心你日后吃亏,但你的亲事还是要你自己好好地挑选,择一意中人,三思之后再点头准嫁。爹娘永远都支持你,在你身后做你的底气。”
年幼的杨书玉无法深刻理解,讷讷地点头。
这些千百年不变的世道存在于无形,众生开智明理时便都知晓了,却总要切身体会过才会深刻记得。
杨书玉便是这样,姜荷对她的语重心长自无形的世道来,最后又对于无形,甚至她后面淡忘了许多事,唯记得不在人前提起谢建章这个名字。后来,她与林自初重逢,情窦初开的少女更是没有契机想起这个许久未提到的名字了。
花厅谈话之后,杨伯安马不停蹄地赶去京都,但他抵达时,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了。太后党夺权,怕夜长梦多,几乎是隔天就拟了罪状,抄家接着问斩,甚至不敢等到秋后。
杨伯安从中斡旋,为受冤而死的谢府满门收尸安葬,阖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在京都城郊他选的山头甚至安葬不下,有些旁支和被连带姻亲,需要被他迁回谢家老家安葬才算完结。其间,他还求助过各路人马,多方探听谢建章的下落。
可世人谁都不知道谢小郎君究竟去了哪里,似是一夜蒸发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还不等杨伯安回到江陵,南方便生了洪灾。那段时间商行事务,多是姜荷在打理。洪灾和灾民流窜影响到江陵时,姜荷还要筹措物资,协助当地官员安置灾民,实在是无暇顾及杨书玉。
当杨书玉领着夏枳和槐枝在府里鬼打墙般转了小半个月,她终于忍不住了。
在用午膳前,她盯着面前的夏枳问:“我记得娘亲取名字时候,是按你们出生时节来的?”
夏枳和槐枝便是先前在街上被姜荷救下的一双姐妹。她们年长杨书玉三四岁,俩姐妹之间也只相差一岁多,是那民妇赶着生男丁而接连怀胎产下的姊妹。平日里被唤二丫三丫,她们没有名字,更没人会记得她们的出生时间。
姜荷当初派人去打听清楚,但手下只能从村民口中得知俩姐妹出生的大概时节。回禀给姜荷听时,她皱眉沉默了良久,便决定让在夏末秋初出生的姐姐唤为夏枳,在槐花落后变得郁郁葱葱的时节出生的妹妹称为槐枝。
姜荷盼她们今后如树木高乔,郁郁葱葱,欣欣向荣之态,此生有花亦有果,绚烂一生。这是她对夏枳和槐枝最美好的祝愿。
王芸将夏枳和槐枝安排在杨书玉的身边,名义上虽是丫鬟,可实际上是杨书玉的玩伴。经过大半年的相处,三只小人已然是形影不离的伙伴了,俩姊妹也脱胎换骨,在杨府变得活泼而明媚。
若说还有什么不尽人意的,那就是夏枳和槐枝过于听从杨书玉的话了些。杨书玉招猫逗狗,这两姐妹都要把猫狗的四肢绑住,做到任杨书玉玩得尽兴的那种程度。
所以当杨书玉现在冷不防地问夏枳,她们还没反应过来杨书玉要做什么,就已经老实地点头。继而就被杨书玉拉到后宅的某个偏门,三人鬼鬼祟祟地蹲在门洞处小声说话。
“趁现在王姑姑去给娘亲送东西,不在府里,等会儿夏枳你去把看门的小厮骗走,我和槐枝先溜出去,然后你再找借口出来寻我们。”
杨书玉猫着身子,认真地同比她还高的夏枳分派任务:“我们偷偷溜出去给夏枳过生辰,晚饭前回来就成,王姑姑肯定不会发现。”
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你们瞧,我攒了这么多铜板和碎银呢!”
第89章
纹银二两半,正是当初杨伯安离开京都时,身上所有的家当。
平日里,
杨伯安和姜荷并不会拘着杨书玉,府里也没有不让她出门的习惯。而且杨书玉也爱跟在姜荷的后面,母女俩一起往街市里钻。
只是如今情况特殊,
姜荷分身乏术,
不得不将杨书玉拘在府里,
特意留下王芸照看她。谁又能料到,杨书玉会突然生出偷溜出府的想法?
众人不防的前提下,
杨书玉又特意挑了王芸暂时出府,去城外给姜荷送东西的间隙,因而门房小厮听见夏枳说自家小姐摔伤,
她寻不到人来帮忙,
那小厮便匆忙落了门闩,
急匆匆地跑去帮忙。
因而三个小人十分顺利地混出了杨府,
迈开短腿直接往人多的市集钻。那时江陵还没发展出东西两市,热闹便是集中在后来的东市地界上。
此前杨书玉跟着姜荷来过许多次,街市上的很多商铺是杨府的产业,她自是不怕的。熟络且大摇大摆地领着夏枳和槐枝走街串巷,
这倒是把认识杨书玉的人吓了一大跳。
“阿玉,你娘亲呢?”
这是旁人见杨书玉时,
问得最多的一句话。对方都不等杨书玉回答,便自问自答道:“也是,
姜娘子去城外施粥,
自然不得空。但怎么也不见家大人跟着你?”
身后就跟着两个和她一般高的小女娃,这像什么话?
杨书玉总是咯咯地笑着,对于她们独自出府玩闹一事格外欢喜,
刺激又兴奋。每每被认出来,她就胡乱说一句“娘亲不得空”,
便又哒哒地领着两条尾巴跑开了,像春日吹起的风,胡乱招惹天地幽幽,叫沉寂了整个冬日的万物活络起来。
“姜娘子,姜娘子!”
有人顺道去城外,脚程倒是比商铺伙计先回杨府求证再出城来寻姜荷快。外人见到独自一人的姜荷时,更爱尊称一句姜娘子。
“你家姑娘好像偷偷溜出府,身边也没个大人跟着,这可咋成?现在涌入江陵的灾民这么多,鱼龙混杂,若是遇见坏人可怎么办!”
姜荷连日奔波,忙得连有片刻的休息,也只顾得上喝半盏茶水。累得脸色惨白的她,在听到杨书玉偷溜出府后,差点两眼一闭就原地昏死过去,她身侧的王芸更是惊恐万分。
王芸出门前分明有交代过,她今日傍晚才归。她实在想不通,自己前脚刚到城外,杨书玉在街市玩闹的消息也跟着传到了城外?那只能说明,杨书玉是跟着前后脚出的府门!
“姜娘子也别着急,街市的掌柜们得到消息,便派人去找了。姜娘子,你别急。”
姜荷稍稍定神,郑重道过谢后,又嘱咐粥棚几句,这才忙不迭地带人赶回城。路上她们碰到来传信的家丁,不过也是奇怪,刚才还人人得见的杨书玉,等反应过来的家丁和闻讯赶来的伙计自发地散开去寻杨书玉,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三只小人的身影了。
杨府的人马大都撒在城外,协助府衙赈灾,姜荷尽可能地抽调人手回城搜寻,还特意叫城外的人仔细留意着。
可从日头正盛到夕阳西斜,再到月升星起,期间林氏闻讯也分出不少人力来帮忙,他们几乎将江陵城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杨书玉的身影。
倒是在某条暗巷,他们找到几个倒地不起的伙计。
姜荷将人叫醒询问才得知,这几个伙计原是一开始就跟着杨书玉三人后面护着的,但是突然窜出来的流民,将杨书玉三人强掳进了暗巷。等这些伙计追上来也没能寻到人,反而是被人从身后一棍子敲晕了。
有会武艺的护院去查看这些伙计的伤口,一眼便能看出动手的人绝不是因受饿而生贪念的灾民。动作之利落,一棍便能放倒一个强壮的伙计,还能做到没被路人和伙计本人看见他们的面容,这明显是佯装成灾民的练家子所为。
姜荷的一颗心沉到了底,她甚至想不出这伙人是寻常绑匪,还是别的其他什么人。若是绑匪倒还好,欺她母女,再散些家财还能赎回杨书玉,可若是权贵特意将手伸来江陵呢?
专门挑杨伯安不在的时候,还专门挑弱孺杨书玉出手!
“弟妹!”林江梧领着学生从山上赶来帮忙,他将人散开后,凑到姜荷身边小声提醒,“现在城门都有官兵把守,就算是拍花子也不好带着书玉走陆路出城。”
“你是说,书玉还在城内?”
姜荷刚动了要将人散出城外搜寻,大小官道她甚至还想派人一路追去。但话问出口,见林江梧不做声,她就直觉不妙:“你怀疑是京都那边?”
“伯安这两个月一直在京都运作,就算不是那些人,也难免说他近期的动作会得罪什么人……”
这也正是杨伯安出发京都前,要特意折回同姜荷说明的原因。
见姜荷的眉头紧缩,他又补充道:“去码头看过了吗?”
情急之下,姜荷竟忘了这种地方。
因为汛期,江陵码头泊载量早已大大缩减,后来洪灾水位上涨,许多小船更是不敢航行,而各地受灾后便支撑不起大船的货运量,所以现在的码头渡口几乎是闲置的状态,大小船只都不敢起锚下水。
再者,去京都走水路不可直通,中途需要改换陆路,并非去京都的首选路线,但也绝非不可能。
姜荷不敢耽搁,带着人又马不停蹄地去码头寻人,谁料还真有一艘大船停在渡口。那一艘船的吃水量很浅,根本没有装载货物,却在这种非常时期下水。
而能这般不计成本调动大船的,非富即贵,若真是奔着杨书玉来的,姜荷竟生出一种束手无力的感觉。
她吩咐王芸折回去和林江梧递信,自己则上前询问甲板上的船夫道:“船夫,请问这艘货船驶往何方?运的什么货物?”
“向北。”船夫孔严修头也不抬,站在甲板边上,认认真真地理着渔网,“夫人是要乘船?但我这艘船小,至多还能再搭乘一人。”
姜荷回头环视跟来的家丁和伙计,心中盘算着如果一拥而上,怕是大伙还没有摸到船板,大船就可以立刻离岸,到时候这些人便只能掉进湍急的江水中。
退一步讲,就算有人能在大船离岸前登上甲板,寻常府宅护卫或商铺伙计,可是武艺高强的“绑匪”的对手?
正在姜荷犹豫之际,那船夫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子,他将钱袋中的碎银铜板倒在手心开始数数:“船价我也不多收夫人的银钱,坐到此行的航程尽头,我最多收夫人纹银二两半,如何?”
江风将船夫的话吹散开来,姜荷竟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瞪大美眸,朱唇微启,蓄在眼眶中的泪水险些涌了出来。
那只荷包她最熟悉不过,是她在为杨伯安绣荷包时,杨书玉瞧见便也闹着她绣一个。杨书玉小小的人,哪里用得到荷包?
但姜荷还是为杨书玉绣上她最喜爱的兔子缠花枝团纹,后来杨书玉有样学样,总爱变着法地往荷包里塞钱币,将好好的荷包变成了鼓鼓囊囊的钱袋子。
至于那纹银二两半,正是当初杨伯安离开京都时,身上所有的家当。
“有劳船老大送我一程。”姜荷几乎是哽咽着说。
“夫人这艘船一看就十分可疑,万万不可啊!”
家丁和伙计都在劝,姜荷却无声地摇头,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她选择孤身登上贼船。
她刚站定在甲板上,孔严修便下令移开船板,即刻起锚发航。整个江陵城,逆着江水的流向飞速倒退,瞬间便消失在视线里。
姜荷朝孔严修伸出手,那人便自觉地将荷包放到她手心,给她细细查验。
“夫人确认过了?”孔严修大马金刀地坐在船仓口,“夫人勿怪,我也是奉命行事,好生将你们母女请去京都,不会为难你们的。”
“我要见我女儿!”姜荷才不管这些虚话,她已经自愿登船了,必然要在第一时间确保杨书玉是安全的。“我们母女跟你走就是,另两个娃娃你在下个渡口放回去,何必为难她们!”
“你先让我看看她们!以女胁母,实在为君子所不耻!”
孔严修也是没法发,家主下了死命令,他奉命来江陵这么些天,好不容易才找到今日这个机会。见姜荷情绪激动,他也能理解。
他的人将三个娃娃打包绑走,也是情急之下不得已而为之。谁叫迷晕三个娃娃时,她们还死死抱在一处?他手下是在闹市出手的,也是怕被路人发现,只能囫囵一麻袋打包装走,她们三个女娃娃加在一起,还不如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如此也是顺手的事。
将人绑上船后,将人安置在船舱,也无人关心多绑了两只小人上船来。现在听见姜荷的诉求,他愿意卖她一个面子,十分爽快地同意了。
当他领着姜荷进入船舱后,入眼便是昏暗狭小的通铺,上面正躺着三个昏迷不醒的女娃。姜荷见状立刻落下泪,双手捂着嘴呜咽着哭出声。
“杨夫人不必担心,我们不过是用了些蒙汗药,未曾伤到大小姐分毫。”
孔严修眼神示意,让手下将其中的两个娃娃带走:“也不必等着下一个渡口,我派小船送那俩女娃上岸。趁离江陵还不远,她们也好自己回去。”
姜荷已是阶下囚,孔严修还肯让步,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默默点头后,姜荷道了谢。当她正欲挪步坐到通铺的床边时,却吃惊地发现孔严修手下竟是一肩抗着槐枝,一手独环住杨书玉就欲离开船舱。
他们认错了人!竟误把身量稍高的夏枳,错当成杨书玉!
就在姜荷纠结要不要开口留下杨书玉在她身边时,夏枳缓缓睁开眼睛,朝她伸手委屈道:“娘亲……”
第90章
“就算这样做,我还是不能再入你梦吗?”
虽然是打着为夏枳庆生辰的名头,
杨书玉撺掇夏枳和槐枝跟着自己出府,但她并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她带着俩姐妹钻进闹市,除了放肆地吃些平常姜荷不许她们多吃的东西,
买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她还比着自己的生辰,
又是为夏枳置办绢花和首饰,又是拉着她去布庄挑选华美的成衣。
甚至她还要求老板娘为夏枳梳妆,
将买来的衣服首饰全让夏枳穿戴上。
夏枳越发惶恐,既不敢违逆大小姐的命令,又心疼杨书玉荷包慢慢瘪下去。
再加上杨书玉对花钱没有什么概念,
出手阔绰,
夏枳难免有心理负担。想到过去自己总是帮忙把家中的东西送到集市上叫卖,
她便顺理成章地接管了杨书玉的荷包,
付款前往往还能省下几个子儿。
因此,等孔严修的人闻讯盯上杨书玉她们时,个子稍高且打扮精美富贵的夏枳,自然会被那些人认作杨府的大小姐。
姜荷从知道杨书玉出事后就一直处于惊慌失措的状态,
甚至失了往日的从容和分寸,还要林江枫提醒才找来渡口,
因而刚进船舱,根本没注意到夏枳穿戴的特殊之处。
等回过神来,
她便明白了对方为什么会认错人。
“娘亲!”夏枳挣扎着起身,
朝愣在原地,犹豫不决的姜荷伸手求抱,“我怕……”
“等等!”姜荷上前把夏枳拥入怀中,
回头看着孔严修道,“你们将孩子送上岸,
能否行个方便将人送到江陵城外?”
“她们还这么小,连日都是雨天,她们要如何走回去?”
孔严修睨着她,试图在她身上找出破绽:“夫人都自身难保了,还担心府里的两个小娃娃呢?”
“壮士尚未为人父吧?”姜荷仰头和他对视,不卑不亢道,“她们本是命苦才被卖身到杨府的,我怜她们同书玉一般的年纪,这才将人留下。不然,叫人安排去绣房或庄子,也有顺遂富余的一生。”
“你高抬贵手行个方便,后面的路程你我也不必为难彼此。”
见姜荷态度强硬,孔严修也觉得没必要纠结,去为难两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他转身出去前,还是撂下话道:“把她们放在有人的地方。”
若把人送去江陵城外,则有被杨府人马发现,继而反向追踪的风险,那么将两个女娃放到有人的地方,能不能自己找回去,就全看她们的能力和造化了。
也算是一个折中的法子,姜荷虽然还是不满意,但她到底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夫人。”
夏枳在姜荷怀中动了动,姜荷这才意识到自己因为紧张而把夏枳抱得太紧。双手松了力道,她再次确认那些人已经离开,并且将房门反锁后,她才压低声音问:“夏枳,这是怎么回事?我知道你不是没睡醒才叫我娘亲……”
生母的常年打骂,让夏枳和槐枝做噩梦时,她们都不会在梦中喊娘亲来救,所以刚才夏枳的那两声娘亲是她故意的。
“对不起夫人,夏枳不敢了。”夏枳会错了意,以为是自己说错话,惹了姜荷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