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见她吃力,乔兴年只能稍稍放慢速度等她,逃窜途中,他甚至还有余力吹响鹰哨继续求援。嗖——嗖嗖——
长箭破空,直朝他们袭来。北凉强弓的威力尽显,利箭射中山石,没入两寸有余,若击中树干,更是直接可以将其贯穿。
乔兴年在听到破空声的瞬间,便拔出配剑格挡箭雨,因此两人逃离的速度又被压慢了许多。
槐枝眼见追击的人要合围上来,也不敢再拖累乔兴年:“我技艺不精不能拖累大人,大人不必再护着我。”
乔兴年沉默不语,只是面露纠结之色,动作上仍利落仔细地格挡开朝他们射来的利箭。
于情于理,他对身边这个萍水相逢的女娘已经足够仁至义尽了,如果换成是其他暗卫兄弟,在这种情形下也足以做出断腕求生的决定了。
他所接受的训练中,除了护主上生死可肝脑涂地外,其他的,哪怕是亲如手足的同侪也可以在必要的时候舍弃。
护槐枝至此,足矣。
“大人的恩情,槐枝来世再报,您逃脱了才是槐枝所有的希望!”说话间,槐枝的马儿被利箭擦伤,嘶鸣着渐渐放慢了行进的速度,见状她郑重地嘱托道,“我将我家小姐托付给你们了,还请大人一定要救她回去!”
“保重!”乔兴年做了一番挣扎,便果断在槐枝的策应下,扬鞭驾马离开。
追上来的人把槐枝团团围住,他们仍有足够的人手继续追击乔兴年。对于冯尤来说,槐枝自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不过是顺手抹杀干净的小喽啰罢了,所以他根本没有停留,径直领着人去追乔兴年。
至于瘦弱而不堪一击的槐枝,她的骑术在这些北凉人面前都不够看的,根本不足为惧。
环伺槐枝的北凉人神色各异,有戏谑地等着看戏,有凶恶地蔑视瞪着她,群狼观蝼蚁,生死已定,谁都能轻易了结她的性命。
也不知是谁带的头,在众人以环绕的方式来审视槐枝,不断给她施压的时候,有人故意惊了槐枝的马,让本来就紧张不安的马儿失控,直接将槐枝掀翻在地。而后马匹头也不回,往某个方向嘶鸣着飞奔而去。
马蹄错落,扬起阵阵烟尘,在夕阳中起落浮沉。
没有人开口说话,可周遭一道道淬了毒的目光,已然宣判了槐枝的结局。
“达哥。”
“达哥。”
在一声声达哥中,人群自动撕开了一个口。胡达逆光骑马而来,他那强健的身影被夕阳投在地面上,轻松便将槐枝整个人笼罩住。
胡达的神情隐在挺立的五官投射的阴影中,槐枝看不清真切,只听见胡达的声音中透着森森寒意:“是杨大小姐逼你的?”
许是西沉的日光仍是刺眼,槐枝摇摇头便垂下了眸子:“是我向小姐提议的,也是我自愿的,我想要这么做的。”
“先前和你诉说的那些委屈,也是因为我想套你的话,小姐一直待我很好,我怎么舍得让你们将她掳去北凉?”
她尽可能地去扮演一个蓄意勾引,无情利用胡达的凉薄之人,可颤抖的声线和躲避的目光早就将她出卖了。
不知胡达是出于愤怒,还是无法面对自己被玩弄感情的现实,他立在马上,竟一句话也吐不出。
反倒是与他交好的其他人出离愤怒,质问槐枝道:“达哥对你还不好吗!也不看以往是谁罩着你,才叫你过上舒坦日子!”
“如果没了自我,甘心整日做一只随身挂件便是好,那我情愿不要!”
也许是临了,槐枝自知没有挣扎的余地,竟也敢大声反呛回去:“在北境潜伏下来当细作的日子难捱,胡达一开始也不过把我当个玩物!”
“而你们,一个个也是把我当笑话看,何时有把我当人看?我是人便会有私心,虽没念过几本书,却也知道汉贼不可两立,殊途陌路的道理!”
“胡达把我当玩物,那我凭什么不能利用他!”
温顺柔弱的小白花,突然亮出了叶片下藏着的针刺,让被她扎伤的人久久不能言语。
有人见状下马想给槐枝教训,却被胡达的漠然的眼神给震慑住,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要如何僵持下去。
槐枝还想说些狠话激怒胡达,可那人只是沉默地站在她面前,她便什么也说不出了,愣愣地低头,出神地看着投在自己身上的那道影子。影子遮住了残阳余温,于槐枝而言却很是温暖。
场面渐渐达到一种诡异的平衡,双方都碍于胡达不明朗的态度,不敢有进一步动作。
这种氛围持续了很久,久到夕阳完全沉下西山,久到天空泛起璀璨的宝蓝色,而后又迅速被夜幕吞噬。
“都愣在这里做什么!”
冯尤无功而返,见到眼前这种场景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胡达,别忘了世子的命令!”
什么命令?自然是寻不回杨书玉,此次行动的人都要问责,罪魁祸首更要杀无赦的命令!
在林自初和冯尤面前,胡达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百夫长而已。他的属下和同级别的小将平时敬重他的为人,都爱称他一声达哥,这不代表他可以冲冠一怒为红颜,更别说事情纰漏出在他身上,他能心安理得拉着其他人受罚。
冯尤居高临下,甚至没再多说一句,仅仅是用审视的目光看胡达,就足以逼迫胡达机械地从马鞍上取下弯刀,而后一步步靠近槐枝。
“也好,你得给我陪葬!”
猝不及防地,槐枝大声喊出这句话后,便趁众人不防,起身朝胡达扑去。
刚才冯尤一派以无形的威压,逼迫胡达亲自了结槐枝,而其他人和胡达昔日交情在,难免生出恻隐之心,都恨不得帮胡达了结那个玩弄他感情的女子。
是以,谁都没有防备槐枝会突然有所动作。毕竟在这群彪悍的北凉人眼中,槐枝此时应该是畏惧怕死,却只能等待死亡的状态。
等众人反应过来,都以为是槐枝身上藏有利器,打算垂死挣扎一番,拼死也要拉着胡达陪葬。当槐枝撞在胡达弯刀上时,周围离得近的人便瞬间拔刀,不留余力地砍在槐枝的后背上。
但实际上槐枝只是扑到了胡达的怀里,而后什么也来不及说,便在胡达怀中软下身子,带着笑意合上了双眼。
胡达听到她最后那句话时,则是面露释然,像是厌倦了世间纷争,觉得死在槐枝同归于尽的报复下也是不错的选择,因此他甚至故意旋开了刀锋。
可等槐枝扑过来的时候,他才发觉槐枝是奔着他的怀抱来的。两人相拥时,槐枝不过是像以往那样,用力地抱住了他的腰,实际上真正让槐枝丧命的,是其他人出于对胡达安危的考量而胡乱挥下的刀。
胡达的表情从释然到错愕,再到痛悔,不过是须臾发生的事。他绷直的脊背随槐枝软下去的身子而弯曲,最后抱着槐枝滑跪坐在人群中央,埋头在槐枝身上时,无人发现他滚落的泪……
冯尤鄙夷地哼声,带着人驾马离开。只有胡达在意,也只有胡达知道,从槐枝喊出那句话奔向他开始,槐枝便成了这桩孽缘的“罪魁祸首”,而胡达会因为槐枝的死,彻底被洗刷成一个遭人玩弄感情的可怜人,临了还险些被拉去陪葬的倒霉蛋。
唯有如此,冯尤他们才不会怪罪和为难胡达了吧!
第86章
明明这个怀抱并不温暖,可杨书玉就是贪恋这个怀抱
马蹄声声,
在空气中渐渐消散,然无数马蹄铁纷踏地面而带起的震动,却可以清晰地传递得很远。
半梦半醒间,
杨书玉感受到地面传来的震动,
拖着受伤疲乏的身子,
努力地往岩洞的更深处挪动。
最里侧的石壁清凉,上面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水层,
使得整个石壁潮湿而滑腻。
杨书玉将半个身子贴在石壁上,冰凉的触感驱散了些许她的昏热,反倒叫她好受了很多。
黑漆漆的岩洞内,
只有凝聚成珠,
继而滴落在石壁上所发出的破碎声响,
以及杨书玉微弱而有节奏的呼吸声。
山间的劲风,
洞穴的湿冷,再加上伤口的恶化,让杨书玉的意识变得沉重而模糊,身体上的种种不适都在告诉她,
自己已经发起了高热。
即便如此,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她已经记不得槐枝离开了多久,
更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陷入梦境前,她迷迷糊糊地念着离开的槐枝,
随之而来,
便在梦中搜寻到一段被她遗忘的记忆——
“糖人,娘亲,阿玉要糖人。”
杨书玉仰着稚嫩的面庞在撒娇,
那圆糯的小手伸向姜荷讨要一个怀抱,但那黑曜石般的眸子却一瞬不瞬地盯着街边的糖人小摊。
姜荷垂眸,
宠溺地笑出声,而后俯身去将齐腰的杨书玉抱在怀里。彼时还不是杨府后宅主管的王妈妈的王芸,见状立刻上前:“夫人,还是将小姐给我来抱着吧。”
“不嘛,我就要娘亲。”说着,杨书玉黏糊糊地搂着姜荷的脖子不撒手,惹得姜荷又是一阵轻笑。
姜荷若风扶柳之姿,又出身书香门第,她双手怀抱着七岁半的杨书玉,还是十分吃力的,但她仍是走几步路,便将杨书玉往上颠一下以调整姿势,就是不愿撒手。
等她抱着杨书玉走到糖人摊前,杨书玉这才闹着要下来,好近距离看糖人阿爷画糖人。
晶莹透亮的糖汁在小勺的带动下,日光下流动潋滟,最后落笔成画。杨书玉津津有味看着,不时口中忍不住发出哇的赞叹声。
“杨夫人,杨小姐。”
街市上的商贩大都认得杨伯安一家,画糖人的阿爷与她们更是熟络。见她们来光顾,便自然地攀谈起来:“夫人今儿个又带小姐出来巡铺子呐?”
“前头还有五个小孩等着吃糖哩,恐怕要耽搁你们啰。”
“没事的阿爷,您先忙。”姜荷温婉一笑,慈爱地抚摸着杨书玉的头,“书玉是更喜欢看阿爷画糖人,可不是真爱吃糖哩。”
杨书玉小手扒着摊子,入迷地看着糖汁落成画,全然没有听见两个大人家的调侃。
画糖人的阿爷闻言嘿嘿笑着,朴实的面庞上也难得地流露出自豪感。甚至在落糖汁勾画时,他运手生风,颇有故意给钦佩他的女娃娃炫技的味道。
姜荷和王芸也不催促,只是笑着陪杨书玉一起等属于她那支糖人成型。期间街市发生过骚乱,姜荷她们也只是将杨书玉看护得更紧些,倒也没去好奇发生了什么。
至于满心满眼都被糖画吸引住的杨书玉,更是不关心街市上发生了什么热闹。
等她接过糖人,甚至都不再闹着姜荷要抱了。她一只手拿着糖人,另一只手伸出圆润的食指,饶有趣味地描摹起那糖画阿爷一笔勾勒成型的技法。
见状,姜荷和王芸对视一眼,无奈地笑笑,也没打断杨书玉的注意力,两人只是改为一左一右并排,好护着她走路。
“臭丫头,还敢跑!”
前方拐角处围着一大群人,嘈杂中仍能听见妇人粗俗的叫骂声,还不时混杂着巴掌声和棍棒殴打声。
姜荷秀眉微蹙,不自觉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还有一个丫头呢!还不快给我去找!”
等打扮艳俗的妇人从人群中走出,她身后还跟着七八个健壮的打手,其中有一人肩上还扛着一个被打得陷入昏迷的女孩,姜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又是被卖入花楼的女孩,她们拼了命逃到外面,却还是躲不过被捉回去的宿命。
当那群人路过姜荷她们时,姜荷眉头紧锁,她还能听到那女孩在陷入昏迷后,嘴里还逸出“妹妹快跑”四字。
“夫人……”王芸欲言又止。她想说这种事太多了,就算今日姜荷能救下这个女孩,也管不了世间千千万万像她们一般遭遇的女子。
可是眼见姜荷母女的视线皆锁在那女孩的背影上,王芸就劝不出口了。她无奈地叹气,姜荷闻声也不免苦笑连连,主仆俩就这样心照不宣,达成了某种默契。
王芸放开了杨书玉的后衣领,转身便去追那位花楼妈妈去了。
就在姜荷她们原地等着王芸回来的时候,隔壁小巷一阵吵闹,也传来打骂声。
“再跑,老娘打断你的腿!敢断你娘的财路,我看你是活腻了!”
“还敢咬我!大伙快帮我拦下我家妮!”
伴着错乱的撞击声和货摊被撞翻在地发出的响动,一个衣衫破旧且浑身脏污的女孩从地面爬起来,一边拼命地跑,一边绝望地哭。她眼神环顾着四周冷漠的百姓,似在找什么人。
她哭嚎着说:“阿姐!阿姐!是娘卖了我们!是娘!不要回家!不要回家!”
“娘要把我们送回去!”
女孩涕泪横流,寻不到她的阿姐,仍想用声音提醒她的阿姐逃脱以后不要回家。讽刺的是,她身后便是那个叫骂不停的亲娘。
眼看妇人马上要追上那可怜女孩,偏那女孩时运不好,恰巧被路面松动的砖头绊倒。她本能地抬手捂脸摔下去,却意外地摔入一个香甜的怀抱,恰似闯入一个美梦。
“实在抱歉,夫人,我家妮儿不听话,我正教训她!免得她不懂规矩,日后冲撞了贵人。”那妇人跟过来,看见女孩已经弄脏了姜荷的华裳,登时变脸陪着笑。显然怕姜荷计较,要她赔钱。
“妮儿,还不过来?”妇人语气里满是威胁,让姜荷怀中的小人害怕地抖着身子。可她已经抓住了救命稻草,又怎会轻易松开?
她从家中一路被妇人提溜到街市,前后也挣脱过几次,可路过的人眼神怜悯她,却无一人出手救她。如今有人肯伸手帮她,她便是死也不肯松开姜荷的衣服,紧跟着姜荷的衣服上印出了她的手印,更别说姜荷的衣襟早已满是她的泪水。
妇人看得清楚,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上手就想来将两人分开。
“不许碰我娘!”杨书玉气鼓鼓地冲在姜荷和女孩的前面,拿糖人指着那妇人,“你敢碰我娘,我就告诉我爹!”
“夫人。”姜荷也是一惊,她拍拍杨书玉的肩膀,为她捋顺炸起的毛,开口仍是有理有节地对那妇人道,“你既然已经将她们卖了,那她们便不能再算是你家的人。至于我杨府的人如何,还轮不到你以母亲的口吻来说教。”
说着姜荷扶正怀中的小女孩,又顺势将杨书玉拉到身后,将两人护好,自己则挺在最前面去与那民妇对峙。
“什么你杨家的人!有钱就了不起啊!她是我家的妮!就算告到衙门,我也是她娘!”
“更何况她们跑了,春风楼老板来找我要银子咋办!说是你家的人,难道那银子你来给?”
那民妇常年劳作,生得也比姜荷高大,她扯起嗓门来,旁人都怕她给姜荷一口吞了。
可姜荷不卑不亢,傲然如迎寒风的梅:“你将一双女儿卖入春风楼,如今她们的身契是在谁的手里,你大胆去求证。今后你再敢胡乱攀咬我杨府,我便只能请官老爷来分辨清楚究竟是有理。”
“弟妹。”有人隔着人群喊姜荷,而后便见那人艰难地从人群中挤进来,身后还跟有几个抱着书册的白衣书生。
“发生什么事了,可需要我喊伯安过来?”林江枫带着学生路过,正好看见姜荷与妇人发生口角,他便急忙挤进来帮姜荷。
人数上的压制,再加上对方着装华贵,妇人登时便矮下气焰,她梗着脖子丢下一句,“春风楼要人就找你们要”,便灰溜溜地离开了。
等大人们三两句说清楚事情的经过后,姜荷回头才发觉身后的两只小人已经熟络起来,而杨书玉正笑着往那小女孩的嘴里塞糖人。
察觉到大人的目光,杨书玉侧头相对,她笑弯了眉眼,甜甜地叫了一声:“林伯伯!”
“是书玉呐,林伯伯再给你买一个糖人可好?”
……
“是书玉!”
梦境里的温声呼唤与现实中的惊呼交叠,杨书玉疲累地掀动眼皮。
可岩洞中视物不清,她涣散的双眸也无法看清来人是谁。还不待她的神智恢复清明,便有人将她拥入怀中,克制而隐忍。
轻甲隔着湿润的衣服传来阵阵凉意,恰到好处地裁剪勾勒出来人的宽肩窄腰。明明这个怀抱并不温暖,甚至轻甲经过昼夜不停的长途奔袭而沾染上寒意,可杨书玉就是贪恋这个怀抱,整个人跟着往来人的怀里缩。
她艰难地抬起手,回拥来人,无力地在那人的胸膛前轻笑道:“是王爷啊……”
“是我。”
高时明的声音有几分急促,他分出一只手将身后的披风扯下来,小心翼翼地将杨书玉裹住。
咔嚓——哐当——
锁扣被人用暴力拆毁,而后是铁器掷地,在黑暗的洞穴中发出几声减弱的轻响,杨书玉也忍不住闷哼出声。
“建章也来了……”她吐出几口浊气后,轻声说。
闻言,高时明的动作一顿,轻轻嗯了一声应她,继续刚才的动作,轻柔地将怀里的人打横抱起。
其实,最先发现杨书玉的是谢建章,也是他出声唤醒杨书玉。只是有人的动作比他快,他就比对方迟在呼唤杨书玉而停滞的那一步。
如今他就站在两人的身边,只是洞中黑暗,谁都无法瞧清彼此的面容和情绪。
“槐枝呢?”
杨书玉许久没有喝水进食,当下还发着高烧,她说话吐字十分艰难,但仍能从中听出她的担忧:“是槐枝带你们找来的?”
“我记起来了,槐枝还有一个姐姐,她没跟着入杨府吗?”
水击石壁,声音不停,沉默被黑暗放大了无数倍。
高时明和谢建章皆没有回答她的话。
第87章
“有埋伏,不要去。”
强有力的心脏在耳畔咚咚作响,
如战前擂响的鼓点,盖过了水涧周围的一切声响。眸中模糊的光晕渐渐合拢,最后凝成一粒粒点缀夜幕的繁星。
晚风拂面,
杨书玉因寒意侵袭而清醒了几分。她仰面望着天,
第一次发现北境的星空要比江陵美。
“不是槐枝带你们来寻我的吗?”她执拗地再问一遍,
语气中带有某种怅然若失。
高时明步履沉重,来时走几步便可在深处找到杨书玉,
现在往外走时,却觉得这洞穴像是没有尽头。好不容易绕出洞口,他身上的重量似又因杨书玉这句追问而加重些许。
“她碰见了探查前哨,
大致将你的处境说了一遍,
但消息传到后方需要时间,
她没等我们赶来就着急回头寻你。”高时明叙述得不带任何情绪,
难得在末尾会停顿一瞬,“但在途中她不慎被北凉人发现,便落入他们手里。”
他故意说得含糊其辞,没有挑明乔兴年脱险后,
孤身与赶来的高时明一行汇合,而后他立刻便带人回去找槐枝。可天不遂人愿,
乔兴年在和槐枝分开的地方,只见到一地凝干的血迹,
更别说救人了。
杨书玉先是皱眉错愕,
然后从心脏开始涌起一股重大的痛意,瞬间便传递到四肢百骸。眼泪比她的话先落:“是我的错,我总是无意害了许多真心为我的人。”
“不要这样说。”高时明眉头微动,
轻轻收拢双臂,拢紧怀中的人,
“是我来晚了,书玉不要自责。”
“王爷。”谢建章站在他们身后三步之外,半阖眼眸,将眼底的失落尽数掩盖在他那长长的睫羽之下,“建章自请领兵继续追击林自初一众。”
“别去!”杨书玉抢在高时明沉思之际开口,“有埋伏,不要去。”
“林自初不除,大黎难安,他已经是林氏的少主了,已然成了黎国的心腹大患。”
“王爷,你先放我下来缓缓,我有话同你们说。”杨书玉收了悲伤的情绪,圆圆的眼睛还噙着泪。那稚嫩的小脸严肃起来,再加上因高烧而发烫泛红的面颊,实在是叫人见而怜之。
高时明却像是没有看到,很快寻了一处空地,将杨书玉放下来,让她倚靠着树干坐着。谢建章向手下讨来水袋,凑上来时却被高时明顺手拿走,那人竟十分自然地亲自在喂杨书玉饮水。
趁杨书玉小口小口抿水喝的间隙,高时明借着月光,低头细细为她检查脚伤有没有伤到骨头。此时的谢建章仿佛像个局外人,也因此他看得格外清楚——高时明的手在破除捕兽夹的时候,也被划伤了,但此刻他本人却浑然不觉。
“我不知道你们在北凉有没有安插探子,但林氏一族绝不是被请去做王帐客卿这么简单。”
杨书玉垂眸看着高时明细心地在为自己包扎,思绪又飘回江陵动乱那时,但仍不妨碍她继续说正事:“那些北凉人在情急之下,曾当着我的面称林自初为世子。”
“朝廷建制你们比我更清楚,但饶是我也知道,世子乃是诸王公侯嗣子之称谓。”
“林自初声称,他们林氏一族投靠北凉,会帮助北凉完成两国的文化交融,未来将以汉制统御北凉,宣称这种现象是同化敌人为己方,大一统汉制便相当于是北凉主动投靠黎国,大抵存了一统天下的雄心才会这样说。”
连续说了许多话,杨书玉不免轻咳几声,谢建章借着这个间隙,道出自己心中所想:“难怪北凉王会赐王侯爵位于林氏,北凉想要南下入主中原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有林氏出谋划策,北凉便不用像过去那样,企图靠大军砸开北境城防长驱而下。仅仅是林自初这样一个小辈,便可代表北凉中枢决策,潜到黎国搅弄风云……”
“如此,更不能放林自初回去了。”高时明说着,同谢建章对视一眼。
杨书玉摇摇头,缓一口气道:“还有一件事值得注意。”
“林自初生在旁枝偏房,在偏房中都说不上话,历来在家族中是很难走到家主继承人的位置上。林氏一族还在江陵时,林自初便颇得林老太爷的偏爱,总是独自教授指点他,但饶是如此,也未能改善林自初一家在族中的地位。”
“可林自初这世子的身份,显然已经得到了林氏一族的认可,乃至于北凉朝廷的认可。”
“我怀疑迁入北凉前,林氏一族遭遇的那场祸事,是林氏家主谋划的一轮大清洗,其中林老太爷的死大有蹊跷。”杨书玉顿住,斟酌着措辞道,“以我对林自初的父母的记忆,他们是父辈中对书院最为上心,若他们还在世必然宁折不弯,不会同去北凉。我曾试探过林自初,林伯伯林伯母已不再人世,或许他们是在那次大清洗中丧生的,又或者是林自初被列为继承人考量范围后,他们在北凉遭到家主的谋害,去父去母以掌控年幼的林自初。”
她又细细回想林自初与自己在山间小屋中的争论,直言道:“我个人更倾向于前者。”
“林自初被家主选中,那说明族中的后辈远不如林自初的资质好,所以他们才会选中林自初。”
“看管我的人多数是跟着林氏一族同去北凉落地生根的汉人,他们私下里自成一个团体。北凉人与他们貌合神离,对林自初也没有嘴上那般尊重。”
“典型便是以胡达聚集起来的小团体,他们并不如冯尤之流对林自初言听计从,停下休整时总是凑在一块,骨子里看不起汉人,其中也包括能号令他们的林自初。”
提到胡达,杨书玉便想到了槐枝,心底不敢直面的猜测让她抿唇不再言语。
“照书玉所言,林氏一族在北凉立足不稳,后辈良莠不齐,并且林氏内部也是矛盾重重?”
杨书玉点头嗯声:“再加上北凉游牧,气候和环境都不适合发展农桑,经济贸易又远不能与淮水一带相较,就算短时间内效仿黎国组建王廷和朝廷,也不会显著改善北凉的国力。”
“我猜测林氏一族快要耗尽北凉王的信任了,作为家主亲信的冯尤,他便没有林自初那般从容,在许多小事上都会督促和说教林自初,一副生怕林自初感情用事,坏了家主全盘谋划的模样。”
“林自初盯上杨家财库,又去京都和太后勾结谋事,他们急需做一桩能叫北凉臣民心服的丰功伟绩,这才不惜时间和人力物力布下这大一个棋面。”
她抬头去看谢建章,却见谢建章欣慰地朝自己笑,像是夫子在看得意门生。她强撑着说这么多,就是为了强调:“所以不要去追了,他们调集了所有能调动的资源,在前面设下圈套伏击。就算不追,林氏一族在北凉也不会长久的。”
“现在最重要的是黎国境内不能乱,不能起纷争,如若不然,反倒叫北凉趁虚而入。”
她又偏头看看高时明,对方竟也是一副不听劝的模样:“王爷当真不回北境坐镇,非要冒险去追林自初?穷寇莫追的道理,还用我来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