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可有北凉人在,围猎则成了两国的较量,更何况北凉本就是世代长在马背上的民族。”“没有把握能赢的人,是不会下场的,在两国较量面前,谁也不敢托大。”
正因为杨书玉明白这个道理,她才格外焦躁,纵马而来,她愈发没了玩乐的心思。
如果可以,她想亲眼看着林自初在猎场落败,在北凉人最骄傲的地方落败。
“罢了。”杨书玉轻叹一声,将视线投到远处。
她想起高时明带她纵马穿梭在野林的那一次经历,突然就释然了。
要强如她,也不得不承认若自己强行下场只会是拖后腿。
“建章只和林自初比狩猎?”
既如此,为何要配剑?
杨书玉倏尔一笑:“我原以为你只学文。”
就如林自初给她的错觉:书生单做好文章即可扬名天下。
谢建章含笑摇摇头:“书玉为何不问我同王爷的关系?”
“好奇过。”杨书玉十分坦诚,“听说你是他的伴读。”
她自是听苏君芷讲起过,话及此事,她忍不住追问一句:“所以,王爷要学的,你都得跟着学?你伴着他长大,形影不离?”
既如此,为何要转投她门下?
话到嘴边,她还是咽了回去。她答应过不追问的。
谢建章等不到她的话,挑眉道:“也不是形影不离。”
“曾有一年半的时间,我……”
“是我忘了,措辞不当,建章莫怪!”杨书玉慌忙打断,面上满是歉意。
在谢家倒台时,谢建章不知所踪,他被高时明找回京都时,阖府便只剩他一人在世。
苏君芷一句话,潦草带过谢建章的这段经历。可杨书玉听到他能准确地讲出分散的时间,便知自己一句形影不离,已触及到对方的痛处。
她慌忙致歉,却见谢建章面上云淡风轻,甚至嘴角还带着笑,目光灼灼地垂眸看她局促不安。
“书玉。”谢建章轻轻唤她,话到嘴边,他却是在问,“一同跑马吗?我带着你。”
杨书玉不明就里,讷讷地点了点头。
谢建章纵马走近,十分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马缰:“书玉抓稳扶手。”
金鬃涉水先行,踏川紧紧跟在其身侧,它们扬蹄激起水花,带起哗啦啦的水声,掩盖住谢建章最后的话。
“我离京那时,你可还记得你在哪里?”
远处山道,高时明策马而来时,正巧见他们相伴远去,举止亲密,并行纵马而配合默契。
“他昨日来求本王时,可不是这副模样。”
润晚勒马急停,收回视线垂头道:“王爷,若说世间谁最恨林氏一族,非建章莫属。”
高时明看着远方,不答。
“王爷,谢建章之心明日可证。”润晚纠正了措辞。
“是吗?”高时明把玩着马鞭,语带玩味道,“林自初还与杨书玉有过婚约,他更恨了吧?”
第47章
他说理当是你杨书玉嫁去北凉为他妻。
夏猎为苗,
且意在款待北凉使臣,好让其见识到黎国恢弘的狩猎场景。
因而此次西山猎宫围猎,礼部仅安排了三天时间。
第一日安顿为主,
以篝火晚宴点亮围猎的序幕,
第二日才是开场礼。
等杨书玉纵马尽兴,
踏着暮色抵达猎宫时,朝臣贵眷早已到齐休整。
西山猎宫依山而建,
宏伟壮丽,透出与皇宫宫城截然不同的硬朗的力量感。宫娥内侍穿梭其中,正有条不紊地准备着篝火晚宴,
忙碌给猎宫添上一丝烟火气。
杨书玉分得一座院落,
月芽早已将主屋拾掇好等她入住,
厢房自然留给了谢建章和凌征。至于跟来的护卫,
和其他人的下属一样,要在猎宫周围安营扎帐,围拢着这座猎宫。
月芽仔细伺候着杨书玉更衣,为晚宴作好准备。
她半蹲着为杨书玉整理裙摆,
嘟囔着:“小姐,刚才苏小姐和杨家小姐过来寻你,
说太后召京中贵女品茶叙话,她们来邀你同去。”
“太后?”杨书玉拨弄耳铛的手一顿,
“你怎么打发走的?”
“实话实说啊!”月芽懵懵懂懂地抬头看她,
“我就说小姐骑马赏玩西山的美景去了,至晚才归。”
“太后……”
“传圣上口谕,请贵女出来接旨。”
杨书玉刚想开口,
便被庭院传来的内侍声音打断。
她偏头咋舌道:“整座猎宫布满眼线,我到没到猎宫,
他们怎会不知?太后又何苦叫她们来唱这么一出戏,想做给谁看?”
她按耐住心中的不快,施施然出去接旨。可来传旨的郭公公却抬手去虚扶她,不让她跪下接旨。
郭公公端着阴柔的笑,躬身开口道:“皇上宣贵女到广阳别宫伴驾。”
“伴驾?”杨书玉不可置信地重复确认一遍,“郭公公没传错旨意,确定是宣我伴驾?”
少年帝王宣她伴驾的消息,不出一盏茶的时间就能传遍猎宫。晚宴在即,她这个时间点过去,势必要跟在萧彧身后同行赴宴,这只怕会引发旁人的猜测。
伴驾这词,可太值得推敲了。
若不是杨书玉和郭公公打过几次照面,知晓他是摄政王的人,她都要怀疑郭公公是太后找来坏她名声的。
“贵女请吧。”
郭公公恭敬地作出请的动作,在杨书玉探寻的目光中,他依旧老谋沉稳,没有露出任何的破绽或线索。
此时谢建章闻声从厢房推门而出,他站在廊下与杨书玉对望,亦是不明白伴驾这个词是如何来的。
太后召杨书玉品茶叙话,皇上则召她别宫伴驾。怎么江陵杨氏在择定阵营后,她反而更抢手了?
照理,太后该对她发难才是。
“郭公公先请。”杨书玉面上不显,朝谢建章点了点头,打算跟着郭公公离开。
“贵女孤身前往即可。”郭公公拢袖躬身,视线带着笑意看向月芽,让月芽刚抬起的脚又落了回去。
杨书玉参不透其中关窍,便垂着脑袋跟在郭公公身后离开,而她的身后又跟着四名内侍。乍眼望去,竟有一种杨书玉被人扣押去广阳别宫的错觉,绝了路上她会同旁人搭话的可能。
伴着口谕被传开,也有不少人在宫道上见到了杨书玉的倩影,各种风声如野草般在猎宫中迅速滋长。
但随着她抬步跨入广阳别宫的大门,那些风声悉数被拦在她的身后,再也听不得闻。
“贵女稍后。”
在正殿的台阶之下,郭公公笑眯眯地回身让杨书玉静立等候。
杨书玉屈膝应承,心里却十分地不安,大有事态会超出她掌控的感觉。可左思右想,她复盘不出自己有何处遗漏。
直到她听殿门应声打开,抬眸眼见林自初从殿内走出来,她才从混沌的思绪中隐约搜寻到一条线。
似乎无人知晓林自初为何会出现在京都,还担着暴露林氏一族投靠北凉的风险。
林自初脚步顿住,如芝兰生于玉阶般,高雅而坚韧,却生错了地方。他立在台阶之上,垂眸看着杨书玉,目光灼灼,里面盛满勾人心绪的情谊。
杨书玉不动声色地垂眸,避开那道灼热的视线。她提裙拾阶而上,从容优雅,似是不认得眼前人。
可那道视线,始终落在她的身上,黏稠得不像话。似是江陵相处的那些时日,全是林自初的真心流露,而她有所误解。
“书玉。”擦身而过时,林自初开口唤她,“我……”
杨书玉并没有理会,她快步径直入殿,留林自初话都来不及说完,呆愣在原地自嘲一笑。
“臣女参见皇上,参见摄政王。”
随着殿门合上,杨书玉将刚才发生的小插曲抛到脑后,依次朝殿中端坐的两人行礼问安。
“平身。”萧彧坐御案,头也不抬,他正提笔在铺开的宣纸上描摹着什么
高时明则散漫地靠坐在一旁的罗汉床上,手中卷起书册,正百无聊赖地翻阅着。听声见人进来,他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他们闲适的样子,愈发让杨书玉看不懂了。
“杨书玉,你上前来伺候。”
杨书玉小心谨慎地偷看了高时明一眼,见他岿然不动,这才敢应声上前。
她垂眸思忖着接近御案,正欲拿起墨条为萧彧研墨,便听萧彧开口道:“用不着你做这些。”
萧彧左手虚拍一旁的卷宗两下,双眸仍在专注地作画道:“你先看看这些。”
“是。”杨书玉顺承地应声,视线却趁他们的不注意,大胆而迅速地来回扫视御案。
御案上有堆积如山的奏折,有正在画就的山河图,有厚实的陈年卷宗,还有被单独搁置在一旁的北凉国书。
她随意拿起被摆在最上层的卷宗,视线却一直落在北凉国书上。
林自初刚从殿中出去,那国书当摊开商议才是,怎合得如此好?
“你对北凉国书更感兴趣?”
高时明突然出声,杨书玉慌张地抬头看去,正见对方噙着笑看她,显然已将她的小动作捕捉得一清二楚。
杨书玉垂眸避开,手中的卷宗打开也不是,不打开也不是。高时明有意逗弄她,偏她还发作不得!
心中生起一股恼意,她将手中的卷宗攥得更紧了。
“北境无战事,两国商贸互联互通,江陵杨氏对此再清楚不过。”
高时明闲雅洒脱地将书扔在罗汉床上,起身走向御案:“是以,本王也十分好奇,北凉派使臣来求些什么。”
“依少东家对林自初的了解,你觉得他会求什么?”
他这句话说得不带一丝情绪,冷峻而威严,甚至让萧彧手中的笔一顿。听起来,他更像是在讯问杨书玉?
杨书玉不敢抬眸去看他的神色,抱着卷宗回禀道:“臣女识人不清,被林自初蒙蔽良久,并不了解他的真面目,自是难以猜测其狼子野心。”
“你不了解?”高时明有些发笑,周身流露出的压迫感,让萧彧搁下笔,诚惶诚恐地抬头去看他。
高时明垂眸与他对视,便听他抱怨道:“皇叔,不是说好先谈开挖运河的事吗?”
见状高时明不动神色,依旧神情淡漠地垂眸与萧彧对视。萧彧败下阵来,选择闭嘴不言。
“你若不了解他,如何能认出他的身份来?”
谢建章在宫宴后会问杨书玉,就连林自初本人也会问她,是如何认出来的。可高时明不同,他竟直白地摊开来讲。
正是因为杨书玉对林自初有十足的了解,几次潦草的相遇,便足以让她认出对方来。
杨书玉有些无措地抬头,四目相对,她竟觉得高时明那锐利的双眸能洞悉一切,让她无地遁形。
“我……猜的。”
她磕磕绊绊,嘴里蹦出的字,连她本人都知道不可信。
“很好。”修长有力的手指抵在国书上,高时明阴测测地反问道,“本王只问了你一句,你便丢盔弃甲,那当你知道国书上所求,又当如何自处?”
他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国书,盯着杨书玉的表情,等她作答。
杨书攥着卷宗的指节泛白,她自嘲出声,心虚地试探道:“总不会……和臣女有关吧?”
高时明不答,她的心跟着沉了下去。
他们两人分左右,隔着御案立在案边对峙。萧彧则坐在中间,正饶有趣味地抬头打量他们的神情变化。
稚子顽劣之心有,高时明的授意也有,他含笑开口道:“别的不提也罢,重要的是北凉求娶我朝公主。”
杨书玉迟疑地看向萧彧:“可黎国皇室凋零,并无公主……”
历经十多年前的那场京都浩劫,黎国皇室血脉,竟只有她眼前这两人,且皆为男子。
那便只有择选良家贵女册封为公主,代为和亲。
娇俏的面庞登时镀上一层寒霜,她看向高时明问道:“为什么是我?”
难怪在宫宴之前,北凉使团没有呈上国书,众人对其来意各说纷纭。
难怪国书递到御案上,太后和皇上都抢着将杨书玉往自己的身边请。
若择定是杨书玉去和亲,为显关系亲厚,他们自是要将杨书玉带在身边,这自然成了朝中两党的又一争端点。
高时明哼笑一声,用指弹开北凉国书,指着上面杨书玉的名字道:“是北凉择定的你。”
“林自初拿出了你们的合婚庚帖,他说理当是你杨书玉嫁去北凉为他妻。”
招婿原是不用走完六礼的,可杨书玉怕世人嘲笑林自初,便央着杨伯安走完六礼。
她不辨林自初的虚情假意,根本没想到他匆忙逃离江陵,还会带走那方庚帖,而他现在竟用来威胁自己外嫁。
高时明眼看着她的脸色惨淡下去,仍紧紧地追问道:“如何?你可要为黎国献身,嫁去北凉?”
第48章
“若你仍是不行,本王不介意代劳。”
夜幕低垂,
虫鸣鸟啼皆掩于水声林涛之中,若有似无。
猎宫借山势抬高,那繁星盖顶,
似也变得触手可及。
林自初凭栏望天,
山风轻拂而过,
为他的清雅高贵平添了一丝出尘的气韵,恍若谪仙。
突然,
沉重的殿门被人从里面拉开,发出沉闷的声响,似有凶兽在暗夜中低嚎示警。
循声望去,
他的视线径直越过为首的萧彧和高时明,
轻落在杨书玉的身上,
并带起嘴角一抹浅笑。
心事重重的杨书玉,
少了几分灵动可人,连她那半垂的眼皮都满是愁容,惹人怜惜。
如提线木偶般,她失神地跟着队伍前行,
却在行至林自初身畔时停步不前。
“你刚才想同我说什么?”
她的声音极轻,几乎要没入夜色中,
让人分辨不出她的情绪。
“我并未负你。”
林自初的声音比晚风还要轻柔,字字强调着:“书玉,
我并未负你。”
他朝杨书玉倾身,
行北凉礼节,虔诚得像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祷告,明月清风都在应和他。
原来粗犷的北凉礼节,
竟也可以举止有度,举手投足皆是如此风度翩翩。
可杨书玉连轻蔑地浅笑也没有回给他,
只当夜风贯耳,不必为此停留。
她落后高时明一步没入黑夜,跟着队伍去往晚宴场地。
因礼制有定,皇上需要等太后驾临再一同入席,以共同接受臣民朝拜。
可杨书玉也被留在偏殿候着,要等着太后一同入席。是以,她竟比林自初还要晚出现在宴会上,连她的座位也被安排在高时明的下首,登时她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
篝火摇曳,舞姬奔放而欢脱,围着跳跃的火焰随之起舞。少了皇城庄重感的压制,月下的舞蹈和曲乐都变得热情洋溢,透着欢乐愉悦的气息,当真有了几分臣民同乐的味道。
可在座众人,无不在偷偷地打量杨书玉,根本无心晚宴。他们暗自揣度君主的用意,谁也不敢开口探听。
谢建章的位置并不算偏,却同杨书玉隔了一段距离。
见杨书玉似被抽去魂魄,机械呆板地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低头对月芽交代了几句,再回首便是朝她扬起一贯的朗笑来。
杨书玉神色不变,眼见他遥祝自己一盏清酒,还自顾自喝了个精光。
她不喜饮酒,此刻竟鬼使神差地学着谢建章的模样,在举杯起祝后,直接将那盏清酒饮下。
辛辣袭喉,转而变成醇香回甘,可她眼尾被呛出来的泪光,也不知是不是清酒入腹造成的。
“小姐。”月芽沿着晚宴外围圈,小心翼翼地来到杨书玉的身边。见一路没有人阻拦,她后怕地长舒一口气才继续开口说话。
“谢公子让小姐心安。”
借着桌案的遮掩,她悄悄将谢建章托她转交的木盒塞到杨书玉手上,还不忘扫视一圈,看都有谁在盯着她们。
杨书玉抚摸着木盒,抬头去看谢建章,见他点点头,她便犹豫地去打开木盒。
木盒刚被她开启一条缝,便隐约见光亮透出。随着缝隙变大,有点点萤光从木盒中飞出,一闪一灭地散在夜空,如繁星留恋人间,迟迟不肯回归天幕。
待萤火虫全部飞出,木盒中静静躺着一支银哨,借着篝火泛出潋滟的光泽。
她拿在手中仔细端详着,萤火虫围在她四周飘飞,她心中莫名就安定了许多。
杯觥交错的篝火晚宴,只在杨书玉跟在高时明身后出现时,泛起一丝波澜。欢声笑语间,无人察觉时间的流逝,残月已当空。
从木盒中挣脱得自由的萤火虫,在空中明明灭灭,让人难猜行迹。
豆点萤光,攀空而上,混入繁星点点,继而转为东边的旭阳,最先照亮整片西山山脉。
高头大马卷山岗,踏蹄起势连带着地面跟着震动,机警的猎犬被人用绳索制约着,眼里却闪着野性的光。
那些兴致昂扬的围猎手们已然蓄势待发。
萧彧在马背上挽弓搭箭,朝天空射出一箭。白羽划过,没入山林,伴着阵阵欢呼声和马蹄声,正式拉开了猎宫围猎的序幕。
从营地最先钻入山林的,自然是北凉人。他们带来的坐骑有其得天独厚的优势,马匹的速度和爆发力皆绝佳,因而北凉人顷刻便没了身影。
继而便是谢建章和一众京中武将紧随其后,相较之下稍显逊色。
杨书玉将银哨挂在脖子上,坠在胸前,她驾驭踏川,紧紧跟在高时明的身侧。她没有配带弓箭,也没能力参加围猎,只是乖顺地跟高时明而已。
奇怪的是,高时明也肯放慢速度带着她,而不是尽情纵马疾驰,在山野间享受围猎的快意。
围猎手散入山林,激起飞鸟离巢,盘旋在空而不敢归林。看漫天飞鸟振翅,便可知围猎手都分布在哪里。
“谢建章没告诉你银哨是用来做什么的?”
高时明百无聊赖地把玩缰绳,头也不回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