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案上的膳食虽名贵而雅致,她却食之无味,甚至她觉得味道还不如江陵的酒肆。因为先前尝过酒的辛辣,哪怕宴席间换了八种名酿供人品鉴,她也滴酒不沾。很快,她便借口更衣,拉着月芽离开水榭那是非之地。
沿着半湾的弧度,她慢慢沿岸走向月渚芽尖。清风徐来,荷叶随之颤颤,偶尔露出刚出水的荷花苞来。
远离聒噪的宴厅,她才真的生出几分赏花玩乐的心思。
“月芽,你去找根长长的树枝来。”
月芽不解道:“小姐要树枝来做什么?”
她循着杨书玉的视线,见她盯着含苞待放的荷花笑:“小姐想摘荷花,月芽凫水下去摘就好了!”
说着,她开始弯腰去脱鞋。
江陵水道交错,熟知水性的人没有十成,也有九成。月芽连横渡波涛汹涌的河道都不怕,更别说这平静无波,可植荷花的半湾了。
月芽以为,甚至用不着凫水,以荷花生长的高度,这水深最多与她腰齐平。
“等等。”杨书玉拽着她不给她下水,嗔怪道,“这是杨府,你要是把衣服弄湿了,可没有干衣服换下。”
“去找根树枝来。”
月芽讷讷地点头,很快找了根枝桠过来,看断面该是她直接从树上折下来的。
杨书玉微微皱眉,打量着她手上的树枝,极力辨认她是不是将哪株名贵的观赏树种折下,确认无事后才让她用树枝勾着荷花近身,再一把折下。
她寻了一块厚实的湖石坐下,耐心而细致地将月芽摘来的荷花花瓣,一层一层折叠起来,最后折成一朵盛开的荷花模样。
“好看吗?”杨书玉起了玩心,将折好的荷花递到月芽面前,“是娘亲教我折的,折好后便能供在佛前。”
她说得轻快,眸色却难掩失落。
杨清浅说不过她,太夫人就急着出来回护。被太夫人刁难,她并不觉得难受。
可她见杨清浅祖孙情深,还是想娘亲了,甚至她在担心独峰上日渐消瘦,却迟迟不肯醒来的杨伯安。
是以,她想亲手为杨伯安折一束荷花,好在回程路过感业寺时供在佛前。
“书玉,你的手真巧。”
杨书玉面朝半湾专心地折花,月芽则新奇地蹲在她脚边,睁圆双眼去观察她的巧手,主仆二人都没察觉有人走近。
直到杨清浅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杨书玉手中停下折花瓣的动作,膝上所摆放的荷花,因她转身的动作而滑落几支。在落地之前,花枝被一只干瘦有力的大手接住。
那人弯腰去接滑落的荷花,面上慈爱而亲和地低头,笑着看她。
一时间,就连杨书玉都恍惚了,还以为眼前人是杨伯安。
杨仲辅果然长得和杨伯安一般无二,只是他相对贵气威严,处处散发着经官场浸润的痕迹。
白鸥啼鸣,划空而过,杨书玉稍稍回神。
她从容起身,合抱膝盖上的荷花朝杨仲辅行礼问好:“书玉见过尚书大人。”
“玩心所致,书玉未经允许,私自攀折半湾荷花,还望尚书大人勿怪。”
杨仲辅将接住的荷花交还给杨书玉,温声道:“杨府设宴,对书玉招待不周,该是本官望你莫怪。”
杨书玉眨巴着水汪汪的杏眼,伸手去接对方递过来的荷花,动作迟疑而谨慎。
“谢大人。”
杨仲辅不似杨清浅那般刻意拉拢,亦不似太夫人那般强势且带有敌意。慈眉善目的纵许态度,叠加上与杨伯安一模一样的脸,杨书玉愈发恍惚。
“清浅,给书玉道歉。”
杨仲辅回首时,已然冷着一张脸,透出十足的威严,俨然是京都杨府家主的模样。
杨清浅面上闪过不甘心,但她很快便找回以往端庄持重的模样,朝杨书玉行屈膝礼:“清浅为长者不知进退,怠慢了书玉,还请书玉海涵莫怪。”
杨书玉朝月芽递了一个眼神,示意她去将人扶起身,而不是她本人伸手,虚扶以示亲昵。
她扬起天真的笑容,客套而疏离:“书玉此次赴宴,玩得很是开心,杨小姐并无怠慢之处。”
“是书玉僭越了,私自攀折半湾的荷花。”
杨仲辅回以浅笑:“这些都是再寻常不过的荷花品种,能得书玉青睐也是一件美事。”
“是本官教女无方,冷落了客人。”
杨书玉不接话,垂眸去看怀中的荷花。
他话锋一转,问道:“书玉可知,你走到了何处?”
这话问得唐突,杨书玉初次到访,哪能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杨书玉缓缓摇头,等着他往下说。
杨仲辅兀自远离水边,转身往园林之后的建筑走。杨清浅亦步亦趋地跟上,见杨书玉仍蹙眉立在原地,便摆头示意她跟上。
杨书玉有些为难,却找不出婉拒的理由,便只能抬步跟上。
待四人绕过亭台,入目便是一座巍峨的大殿,匾额上书强劲有力的“杨氏先贤祠”五字。
杨府在修建洪筠馆时,竟将家祠修在月渚山水风光最好的地方,这也当是先前杨清浅未言尽之处。
杨仲辅领着杨清浅走进去,杨书玉却抱着荷花停在门槛边,怎么也迈不动脚了。
杨清浅从供桌上取来香烛,借着长明灯点燃。
双手俸香,高举于额前,她合眸道:“清浅不孝,愧对父亲教导,自请跪家祠,保证今后绝不再犯。”
她说得无比虔诚,就连跪蒲团的姿势也让人挑不出错来,根本没有丝毫委屈,是被逼认错的样子。
杨书玉轻轻抿唇,竟看不懂杨仲辅此举是何用意。
少顷,杨仲辅立在杨清浅的蒲团边,半回身看向门槛外的杨书玉,温声试探道:“既是天意,书玉不进来祭炷香吗?”
他问话隐晦,让人摸不清其深层含义。
若要深究,他像是在说杨书玉避开人群寻乐,意外走到杨氏先贤祠附近,实乃巧合。
没有人暗示她要往这个方向来,是她漫无目的地游玩寻来的。
她微不可查地握紧手,险些将怀中那些脆弱的荷花杆折断。
可直觉告诉她,这家祠不能进,这香亦不能敬。
在她谨小慎微地准备开口回绝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低沉而强势:“杨尚书让本王好找,竟躲在这儿不肯出来相迎?”
杨仲辅正色看向庭院,深邃的双眸眯了眯:“王爷不在水榭吃酒,怎寻到这儿来?”
高时明负手前行,闲雅而散漫道:“本王吃醉了酒,竟找不到回水榭的路。”
他停步在杨书玉身边,身上的松香直往杨书玉鼻子里钻,竟毫无酒气。
侧目斜睨杨书玉,他轻笑出声道:“怎么?杨尚书是想私下里劝杨少东家,不要接纳朝廷的赏银吗?”
杨书玉懵懂地眨眨眼,循着高时明的视线向祠堂里看去。
“还是说……”高时明笑得肆意,“来你杨府做客的,须得祭上一炷香?”
第38章
杨府认回你,好替她嫁去谢家……
“敬请王爷崇安。”
回过神后,
杨书玉怀抱莲花,携月芽侧开身,恭恭敬敬地屈膝行礼。
高时明抬脚跨过先贤祠门槛时,
闲散地抬手示意她免礼。
杨仲辅身为臣子,
在见到他时便行礼问安。杨清浅则垂着头,
姿态端庄地在蒲团上打了个转,面朝高时明俯身跪安。她的裙摆在地面上铺开,
如春花般绚烂。
高时明闲庭信步,悠然打量着先贤祠中的画像和牌位,视线最后落在层层叠叠的供桌上。
“本王礼敬先贤,
供炷香倒也无妨,
只是不知杨府香案,
能否受得住本王供上的香火。”
他饶有趣味地盯着杨仲辅看,
却见杨仲辅扯出笑容,打趣道:“王爷此话真真折煞下官了!”
“王爷贵步移贱地,便已是杨府的无上荣光,哪有让王爷给臣下敬香的道理?”
高时明目光深邃,
如日光直射也照不到底的一汪寒潭水,盯的杨仲辅败下阵来。
“尚书大人所言极是,
本王的确没听过,登门作客需敬供香火的道理。”
他低低地笑出声,
似是被祠堂的氛围熏染,
透出阴森恐怖的气息。
“这洪筠馆又不是寺庙宫观,哪有入门须请香供奉的道理?”
杨仲辅听出他的嘲讽之意,冷了面色,
目光却依旧柔和。他看了一眼站立不动的杨书玉,拱手垂眸道:“王爷说的是。”
敲打完杨仲辅后,
高时明又垂眸看向跪着的杨清浅,语气散漫道:“听闻今日花宴是杨小姐筹备的?”
祠堂中无人敢应声。若没有家主的授意,尚未出阁的嫡女,又如何能举办如此盛大的赏花宴?
高时明兴致缺缺地转身离去,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诛心的话:“如此,也难怪尚书大人会罚你跪祠堂。”
“听闻北凉使臣也到了。”他缓步朝外走,视线落在杨书玉身上,“尚书大人不与本王同去?”
杨仲辅低头看了杨清浅一眼,应声跟上他的步伐。
此地不便久留,杨书玉跟着他们离开先贤祠前,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祠堂内光线昏暗,几盏豆灯渲染出凄然之色,无声地诉说着杨府百年兴衰始末。
适才高时明发过话,就连杨仲辅也不能轻易叫她起身。
此时杨清浅已经转身朝香案跪好,她的背脊挺得笔直,一动不动跪在蒲团上,如雪中竹,如月下松,清冷而倔强倨傲。
杨书玉猜不到她心中所想,但还是能感受到她的不甘,忍受罚跪祠堂更像是她无声地质问。
“小姐,走吧。”月芽小声地提醒,不断朝前递眼神。
原来见她落后一步,杨仲辅站在庭前回身在看她,高时明见状也停了下来,他们竟都在探寻杨书玉对杨氏先贤祠的态度。
看上去,杨书玉似是流连和不舍?
杨书玉笑容浅浅,低头避开他们的视线,提裙下台阶,快步跟了上去。
高时明负手信步,慵懒散漫地沿着岸边走在最前方,杨仲辅则紧跟其后。两人谈笑风生,多是在做表面功夫,甚至有时高时明敷衍地用一个嗯,来回答杨仲辅的提问。
饶是没经历过官场人情世故的杨书玉,仅跟在他们的身后片刻,也能判断出他们政见不和。现在是硬将他们凑在一处,怎么看都别扭。
杨书玉心中感到奇怪,既是如此,高时明还肯屈尊降贵来赴宴?
等他们四人步行回到琉璃水榭,宴席环节已经结束。公子贵女们成群结队从水榭涌出,转在户外玩乐。
有人结伴投壶,有人摊纸作画,有人一把短笛成为全场焦点。
但这美好和谐的画面,仅限在高时明出现之前。
笛声悠扬,婉转动听,却突兀地断在曲子最为精彩的曲破部分。
谢建章将短笛凝在唇边不动,目光深邃而迷离,望着高时明携杨书玉走近。
与他相识交好的贵公子和世家小姐,亦作不解,循着他的视线去看。不多时,高时明几人就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气氛骤降,众人面面相觑,竟无人敢再开口说话。
摄政王英姿,不仅可止小儿啼哭声,亦可止花宴喧闹。
杨书玉暗自腹诽,晃眼间准确地在数道视线中,与谢建章的眸光相接。她习惯性地扬起往日的笑容,眉眼弯弯,灵动可人。
佳人怀抱莲花走来,朝众人莞尔一笑,谢建章的眉眼便不由自主地舒展开来,心中深藏的情绪在此刻疯狂生长,他几乎便要控制不住。
“叩问王爷圣安。”
有人率先反应过来,领着众人山呼问安。
可杨书玉却敏锐地察觉到,圣安一词竟会被用在高时明身上。她微蹙秀眉,对京都的权势有了新的认知。
高时明抬手示意免礼,在人群中搜寻着润晚的身影。视线上移,他这才瞧见水榭二楼朝他拱手行礼的润晚。
在他身边,俨然是绛紫宫装华服的北凉使臣。银纸面具遮掩住那人的所有情绪,他右手成掌搭左肩,隔空朝高时明行了北凉的礼节。
“王爷请。”杨仲辅抬手,欲将人往水榭二楼引。
高时明沉眸颔首,抬步离开前却十分突然地回身,正瞧见杨书玉扬起甜甜的笑容,快步朝谢建章走去。
他微挑眉梢,却不动声色跟上杨仲辅登楼廊。
与此同时,骤冷僵住的花宴,在他离去后渐渐恢复生机,重新变得喧闹起来。
“见到尚书大人了?”谢建章见杨书玉走近,便顺势将短笛别在腰间,温声含笑问她。
杨书玉穿过人群走到谢建章身边,点点头道:“建章,我们早些回去吧?”
她将怀中的荷花拢了拢,声音中夹带着微不可查地委屈:“我还有另一个地方想去。”
谢建章眯了眯眼,思忖片刻才道:“好,但书玉且等等,我去递个话就走。”
杨书玉讷讷地点头,领着月芽到角落找了一方石桌坐好等他。
先前没来得及将所有荷花折成盛开的模样,她便趁这个间隙继续。月芽悄摸摸地拿了一朵花苞,站在她身后有模有样地学她的动作。
“杨家千金。”
突然有人出声唤她,一抬头便瞧见是先前在席上问她身份的那位贵女。
她天真热忱,竟没有因杨书玉席间呛她而不快。
“清浅呢?尚书大人不是让她去寻你吗?”
杨书玉狐疑地打量她,见对方并无恶意,便垂眸继续折花回道:“杨大小姐吃醉了酒,找地方休息去了。”
那人了然地点头,自顾自坐到杨书玉身边:“我是苏君芷,是当朝太傅家的幺女。”
见杨书玉没心思搭理她,她也不气恼,解释道:“刚才席间我并无恶意,我是当真没见过你嘛。”
温声细语,却透着娇蛮,像是在对着杨书玉撒娇。
“爹爹总说娘亲和兄长把我的性子宠坏了,若有得罪书玉的地方,还请见谅。”
“无事。”杨书玉头也不抬,嘴角却噙着笑,“若不是她们存有私心,合该在宴会开始前就将我介绍给大家。”
“既不是真心待我,那今后少往来便是。”
她说得轻飘飘的,像是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
苏君芷却惊讶道:“尚书大人不是欲将你认回杨府吗?”
见杨书玉冷着脸抬头看她,她着急解释道:“都是尚书大人说的,他还当众劝太夫人不要苛责你。”
“他说你好不容易归家,莫要让府中规矩压着你喘不过气。”
“他杨府的规矩,与我何干?”杨书玉掷地有声,虽是在反问,语气却十分坚定。
苏君芷愣了愣,磕磕巴巴道:“那谢郎君不是跟你……”
“建章?”
这下轮到杨书玉犯糊涂了,她追问道:“这又同建章有什么关系?”
苏君芷抿唇不语,水灵灵的杏眼中满是不解,打量着杨书玉的神色。
杨书玉只好按心中的猜测去试探:“建章他是不是和清浅……”
她面露难色,故意将话只说一半,吊着苏君芷。
苏君芷以为她都知道,便好声好气地安抚她道:“书玉莫恼,此事的确是杨清浅不对。”
“她原是要嫁谢建章的,可你也知道谢家落没了,以至于清浅及笄一年多,也不见两家交换庚帖。”
她压低声音凑过去:“京中都在传,太后有意把她抬进宫,清浅便想杨府认回你,好替她嫁去谢家……”
见杨书玉和谢建章同行赴宴,杨书玉又坐在主位之下,苏君芷当真以为杨府已认回杨书玉,举办这场花宴便是为了让她在京中露脸的。
杨书玉并不知道京中风向,她手中的动作顿住,皱着眉头问起另一件事:“谢杨两家曾是世交吗?”
“你不知道?”苏君芷哑然失笑,“那你道谢郎君的名号是如何来的?”
杨书玉缓缓摇头,再开口时,连对方的称谓都变亲近了:“君芷心善,便仔细同我说说建章的事嘛。”
她惯会用撒娇的语气求人,却根本没注意到身后不远处,在林荫小道上,正有三人驻足听她们的谈话。
“王爷,书房要往这边走。”杨仲辅站在岔路口小声提醒。
可高时明似是没听到,深深看向凑到一块咬耳朵,在说悄悄话的两位女娘。他的嘴角没了弧度,似镀上一层寒霜。
他身侧的北凉使臣轻啧一声,竟透出微不可查地烦躁和不耐烦,他也同样在探寻杨书玉的神情。
第39章
“江陵杨氏,自然要走自己的路。”
花宴鼓乐齐鸣,
公子贵女们在户外散开活动,雀喧鸠聚,好不热闹。
苏君芷凑到杨书玉耳边,
将谢家衰败始末挑拣着说与她听,
都没注意到不远处驻足看她们的三人。
这个距离自不能听清她们后来的对话,
可先前杨书玉撒娇卖乖,追问谢建章的身世却实实在在落入三人耳中。
杨书玉竟直接无视杨府对她的算计,
转而去追问一些无关紧要的过去。
究竟是她心大到看不出杨府在打什么算盘,还是她更为在意谢建章这个人?
在场众人,只有月芽不在意这些弯弯绕绕,
她是无事挂心的纯真小丫鬟,
此时正对着自己折坏的荷花犯愁。
她将那支折坏的荷花举起来皱眉端详,
余光意外瞧见不远处伫立不动的三人,
见他们神色各异,皆盯着杨书玉细细打量。
“小姐……”月芽磕磕绊绊开口提醒,她一紧张直接将手中那脆嫩的荷杆折断,发出一声脆响。
杨书玉狐疑地回头,
视线最先与高时明撞在一起,她呆愣的神情在视线与北凉使臣相接时,
转为粲然一笑,美得灵动可人。
她落落大方地起身,
朝着三人的方向屈膝福了一礼。苏君芷慢她一步,
却也没有出糗失礼。
高时明嘴角噙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若要认真清算杨书玉对他的态度变化,可在杨伯安重伤一事分划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