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杨书玉张开嘴,还没来得及应好,就听府丁提醒道:“可是贵人,快开席了……”他就快直白地把“你们必须分开乘船”写脸上了,刻意得不像话。
杨书玉垂眸思忖着,便听谢建章道:“杨清浅是想书玉同她成行,书玉愿意吗?”
他将决定权交给杨书玉。
可杨书玉缓缓摇头,总觉得杨清浅意不在她。
“罢了,登船而已。”
杨书玉想确认心中的疑惑,拉着月芽走向北凉使臣的船道:“我借乘北凉使臣的船。”
谢建章虽不放心,但见她下定主意便只好嘱咐道:“那书玉要小心。”
两人分别后,在府丁的引荐和领路下各自登船。
可杨书玉怎么也没想到,北凉使臣正闲雅地靠坐在船舱内,身边仅有一位护卫跟着。先前那队轻骑,少说也有十人,他竟只带了一人赴宴。
更何况船舱内宽敞,除去船夫,再塞四人也绰绰有余。
杨书玉紧了紧扶在月芽小臂上的手,想回头唤谢建章过来,再不济她们也要下船去,不能这样被府丁支开。
“船开了。”
北凉使臣目光悠悠地看向水面,骨节分明的手抵在下颌角,慵懒而华贵。
他的视线转向杨书玉,冷冽而悦耳的声线响起:“女娘不坐好吗?”
杨书玉警惕地盯着对方,在月芽的搀扶下寻了一个角落位置坐好。
两道视线在船舱中交汇,杨书玉先行败下阵来。她垂眸沉思,不动声色地将视线落在对方撑颌的右小臂上。
可惜,以她现在的角度根本看不见对方的小臂内侧,于是她干脆地收回了视线,不再同对方搭话。
现在,她只盼着杨清浅没有为难谢建章。
与此同时,在驶向月渚的另一艘船上,谢建章肆意地放声大笑,可眼里却没了往日的温度。
“谢郎君,你为何不肯回我宴帖?”
杨清浅看着他走进来,眼见他的双眸在进入船舱的瞬间被冷意取代,仍是不甘心地问。
谢建章笑着走过她身侧,振袖坐在船头,反问她:“这船只能坐下两人?杨府教养出来的嫡女,便是这般安排花宴,如此怠慢客人的?”
“建章,是你躲着我。”
杨清浅抿唇,紧紧盯着他的背影,追问道:“为什么?”
江风拂过谢建章的面庞,将他的发带吹起,在空中伴着衣袍袖角翻飞成舞,意气风流。
“那日你守在扶仙楼,是在等书玉?”
“错了。”杨清浅移开视线,语气带着一分委屈,“是日日守在扶仙楼,从摄政王回京起。”
谢建章合眸假寐,语气透着寒意:“好厉害计策。”
“若是杨伯安赴京,杨尚书是盼着他能看在你的相貌上,能对你多一丝耐心?”
他轻啧出声,带着鄙夷:“可惜,书玉替父进京,你们打错了算盘。”
杨清浅正色道:“建章失算了。”
见对方不做声,她自顾自道:“早在灾情平复前,京都的豺狼虎豹便知晓会是杨书玉赴京。”
谢建章缓缓睁眼,眸光浓稠似墨,仍是没有搭话。
杨清浅失了克制,质问道:“我特意支开人,告知你这些事,你就不肯正眼看我?”
对方仍是不答。
等船只靠岸,杨书玉早已在岸边等着。
清明有神的双眸,远远便打量起宽敞明亮的船舱,她发现杨清浅甚至连婢女都没有带着。
她关怀问道:“建章一切还好吗?”
船未停稳,谢建章便借力跳上岸,这个动作带起船只剧烈晃动,让刚起身的杨清浅险些跌倒,慌乱地抓东西扶住才能稳住身形。
谢建章站在杨书玉面前,已然变回以往的意气书生模样。他温声反问道:“北凉人可怕吗?可有吓到书玉?”
杨书玉摇摇头,有些气馁。
“杨书玉,书玉。”
杨清浅上岸后,客套疏离地唤她名字:“我长你一岁,可以唤你一声书玉吧?”
杨书玉面露不解,却听她继续道:“花宴男女分席,我带书玉进去吧?”
她面上端着得体的笑容,却冷得淡漠,带着不容拒绝去拉杨书玉的手。
此时,候在门口的婢女仆从围上来,以杨清浅为核心将她们合拢起来。
她偏头对谢建章笑道:“谢郎君,我会好好照顾书玉的。”
毫不遮掩她的不怀好意。
第36章
“书玉怎敢?”
丝竹雅乐悠扬,
有阵阵浪涛与之应和。
空中偶尔传来几声白鸥的啼鸣,竟生出几分诡谲的紧迫感。
杨书玉僵硬地扯出笑容,不动声色地从杨清浅的钳制中抽回手。
她现在要是仍分辨不出亲疏敌友,
那便枉费谢建章这两天对她的教导。
“杨小姐,
您先请。”
谢建章与她对视一眼,
微挑眉梢,噙着笑侧开身子,
朝杨清浅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杨书玉让他放心,他自然也相信杨书玉能独自应对。他们主动踏足杨府的地界,便是想看对方要耍什么把戏。
既已应召入京都,
许多事便由不得他们意愿,
见招拆招方为良策。
至于杨清浅有意支开谢建章,
杨书玉也想看看她会怎么为难自己。
从泊船口行过庭前,
家丁侍从候在门前听令,管事在见到杨清浅携人过来时,高声唱道:“大小姐来了!”
“见过大小姐!”
他们朝杨清浅整齐划一地弯腰行礼,就连声音的高度都有刻意训练过,
给人以十足的压迫感。
杨书玉落后杨清浅一步,见状微微蹙眉。她回头去看谢建章,
却发现杨清浅的婢女仆从将他隔得很远。
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她猜想杨清浅打算叫她见识见识,
什么是高门朱户的规矩和不可逾越的身份。
“何管家,
谢郎君就劳烦您老人家带路。”
杨清浅缓慢从容地跨过门槛,在转身沿回廊深入庭院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可谢建章佯装不知,
施施然朝杨书玉眨了一下眼睛。
“走吧,书玉。”杨清浅语气波澜不惊,
仍旧端庄持重,走在人群的最前方。
可杨书玉却看见,她的手紧紧攥着帕子,隐忍而克制。眼观鼻鼻观心,她只当没看见。
跟着杨清浅沿着抄手游廊往洪筠馆深处走,穿过数道屏门后,杨书玉才惊觉洪筠馆是以中心对称结构修建的。
她们从正门入,走右侧抄手游廊深入,男宾则走左侧游廊。在庭院相接回廊的地方,甚至能隔着庭院和楼宇看见谢建章的身影。
这与寻常大户人家待客规矩很是不同。
高宅大院通常以垂花门分割出前后院,男宾入前院,女宾入后院,设席的地方也要用山水庭院隔开。
如今看来,倒像是男宾女宾要去往同一个地方。
杨书玉不理解。若在江陵,没有这些条条框框还说得过去,可杨家给她的感觉是刻板守礼。
杨清浅如此安排,不会被其他世家暗嘲吗?
许是看出杨书玉的困惑,杨清浅淡然开口道:“洪筠馆并非宅院,没有内外院之分。”
“平常并没有人住在这里,多是用来设宴款待客人,诗会雅集花宴皆有,亦或是……”
她浅笑吟吟地止住话头,示意杨书玉往下猜。
杨书玉根本不关心洪筠馆的用途,含糊道:“月渚水光潋滟,有飞鸟徘徊停驻,至清净,至淡雅,如画卷一般,的确是举办宴会的绝佳场所。”
她恭维道:“是书玉借杨小姐的光了。”
杨清浅含笑不语,带着她跨过最后一道屏门,她们便置身于月渚的另一侧岸边。
月渚的另一侧是半湾,洪筠馆的建筑群则沿岸而建,无论登哪座楼台都能一览半湾风光。
最引人瞩目的,当属半湾中心临水而建的琉璃水榭。
那琉璃水榭三面环水,阳光洒下,被水榭点缀的琉璃折射出七彩光斑,整座水榭便如被夜明珠点亮一般,在白日里也煞是夺目。
脚下的甬道连通水榭台阶,杨书玉忍不住偏头看向另一端。男宾走过的甬道尽头,是一座楼廊,可直通水榭二楼。
是以,杨书玉尚未进入水榭,便有谈笑声入耳。有男子嘈杂的交谈声,也有女子娇柔的浅笑声。
“是清浅来了!”
有眼尖的世家女见到杨清浅,登时说了出来。闻言,同杨清浅交好的各家小姐都围了过来,她们相互寒暄,晾了杨书玉好一会儿,才有人故作惊讶道:“清浅,这位是?”
杨清浅若有心引荐,她们在寒暄之初便会提及杨书玉,而不是这样将她晾在一边,像是突然才发现杨清浅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可她们分明是同行而来。
其心思不言而喻。
众人将视线投在杨书玉身上,她却笑弯了眉眼,直勾勾地看向杨清浅,等着对方来回答。
杨清浅也不好明面为难,便温声细语解释道:“这是杨书玉,她是……”
“是住在乌巷,墨心古厝的一介女娘。”杨书玉找准时机,笑着打断道。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扶仙楼那日,她亲眼目睹谢建章用这句话气走杨清浅,如今她也有样学样,面上只是带上几分得意,便足够让杨清浅失了风度。
她猜测,谢建章和杨清浅之间有龃龉,并且杨清浅是理亏的那方。
果然不出她所料,那些等着看她笑话,想借机嘲笑她商贾之女的人,都如鹌鹑般闭了嘴。
她们偷偷去打量杨清浅的面色,又狐疑地去观察杨书玉,谁也不敢再说话。
杨书玉立于台阶之下,天真懵懂地反问道:“各位小姐不入水榭坐着吗?”
这话问得竟有一丝主家待客的味道,让杨清浅的面上更不悦几分。
她紧紧抿着唇,良久才道:“我们先入席吧。”
众人应声,簇拥在杨清浅身边离开。
杨书玉被她们落在后面并不气恼,也没有抬步跟上。她站在台阶之下仰头,正对上谢建章那双含笑眉眼。
谢建章立于二楼的栏杆处,手中拿着一白瓷酒盏,他当是比杨书玉提早抵达水榭。
如此看来,他应该目睹了其他世家小姐欲奚落杨书玉,却反遭杨书玉扼住咽喉的整个过程。
杨书玉学着先前谢建章的样子,朝他眨了眨眼,谢建章则举杯隔空敬了她一杯。
见状,她莞尔一笑,心中莫名生出淡淡的快意来。
她想回头去唤月芽跟着她进水榭,当视线从谢建章身上滑走时,却意外看见栏杆拐角处的那抹绛紫色身影,那人竟也在看她。
杨书玉登时敛了笑,但很快她便假装无事,领着月芽走进水榭宴厅。
世家贵女均已入席就坐,见杨书玉进来,数道视线都在上上下下打量她,期间不乏有交头接耳的议论声。
爱玉石者,盯着她腰间的玉络,羡慕地努嘴。
爱首饰者,望着她鬓边的绒花点金步摇,垂涎欲滴。
就连她身上最清雅的罗裙,在水榭所折射出彩光下,都似绽出朵朵会发光的花。
她穿戴的分明不是金银重工之物,却样样都是低调而奢华,且十分少见的物件。所有人都能看出,皆是有市无价之物。
当然,被人打量最多的,还是杨书玉的脸。
眉眼五分相像杨清浅,那细嫩透红的玉肌配上黑曜石般明亮的双眸,灵动温婉的杨书玉,竟比清冷疏离的杨清浅更像坠入人间的仙娥。
然杨书玉并不理会这些或友善,或妒忌的视线,她兀自去寻自己的位置。
“书玉,过来坐。”杨清浅已恢复端庄持重的模样,笑着朝她招手。
眼见宴厅内除了主位并没有其他空位,她只能依杨清浅的安排,坐在主位下首,与杨清浅一左一右坐在主位的两边。
看上去,杨书玉倒像是杨府二小姐,可同杨清浅平起平坐,身份却比杨清浅贵重。
歌姬舞姬听从指令,踩着乐点入场。宴厅众人却没有兴趣欣赏,而是交头接耳地猜测杨书玉的身份。
有胆大的娇小姐借敬酒问道:“清浅,你旁边这位贵女是?”
她说得迟疑,小心睨着杨书玉道:“我怎么从未见过?”
“不应该啊!”杨书玉已厌倦贵女们的文字游戏,她不等杨清浅开口,便颇为不解地讽刺对方,“难不成这位官家小姐,连街边的乞儿都不如?”
那人也不生气,又或是她能将情绪藏在笑容之下:“贵女此话怎讲?”
“荆杨比王侯,江陵藏千金。”
杨书玉一字一顿反问道:“这句民谣,你没听过吗?”
她施施然起身,朝众人行礼:“小女江陵杨氏,名唤书玉,这厢有礼了。”
“我初来京城,幸得杨家小姐相邀赴宴,不然怎知这花宴如此精彩?”
杨清浅偏头看向她,不解道:“书玉话中有话,是为何意?是在责怪我招待不周吗?”
“书玉怎敢?”
杨书玉将视线投向半湾的水面上。整个半湾被植满荷花,接天莲叶,却还没有到荷花盛开的季节。
名为赏花宴,却无花可赏,处处皆透露出操之过急的刻意。
她意味深长道:“若不是此次花宴,我竟不知人比花娇,这京城中的美娇娥,竟是可当花来赏玩。”
将花枝招展的世家小姐比作花宴上的花,她却用赏玩一词,字里行间都是对杨府的嘲讽之意。
“太夫人到!”
听到侍女的传唱声,杨清浅也顾不上反驳,忙起身相迎。杨书玉随其他世家小姐起身见礼,她却知晓对方其实一直侯在门外。
她将视线投向半湾时,便见人站在门外了,也不知道何时开始听她说话。
“祖母。”杨清浅迎上去,扶着太夫人进来,那杨府太夫人则一直阴沉地盯着杨书玉。
手中的拐杖落在地板上,咚咚作响,她脚步虚浮却给人以十足的威严感。
她打量着杨书玉,待落座于主位上才道:“伶牙俐齿,竟没学得半分谦逊!”
第37章
“清浅,给书玉道歉。”
由于杨府太夫人的到来,
琉璃水榭的乐声也透出一丝拘谨。
先前掩唇小声议论的贵女们正襟危坐,目不转睛地看向主位上凛若冰霜的太夫人。
若说杨府对子女门生严苛,在京都是出了名的严以治家典范,
那这太夫人当居首功。
实则不仅仅是杨府,
上至皇室后宫,
她也是可以插手整治。
因为当今太后,是太夫人庶妹。太后还在闺中时,
便最为礼重太夫人,多年如一日,至今不曾改变。
若哪家小姐在太夫人面前失仪,
今后怕是连门都不敢出,
只等着被爹娘送去当姑子,
也就一生望到头了。
偏偏杨书玉不怕,
她施施然屈膝行礼道:“书玉长于民间,粗鄙不堪,不懂何为贵女的温柔贤淑。”
“今日得太夫人教导,书玉觉得这花宴很是有趣,
竟比听女学究授课还要有用。”
“可惜书玉只在京都停留月余,如若不然,
我还盼着杨府能多办几场宴席,好生规训书玉一番。”
她垂眸正色,
似是无比真诚地致歉。
可话里话外,
她竟是一点脸面也不肯留给太夫人。
举办花宴的是杨府,邀请她赴宴的是杨清浅。她既是客人,哪有主家一见面就数落她不是的道理?
太夫人是身份贵重,
可她能以什么身份来挑杨书玉的错呢?口角之争,也配拿礼教训她?
京都权贵盘根错节,
在座其他人不敢当面给太夫人甩脸色,可杨书玉是外来人,是不必曲意逢迎的。
太夫人双眸深邃如无波寒潭,缓缓从杨书玉的脸上扫向其他世家女,沉稳雄浑道:“你们也是这样认为的吗?”
“小女不敢。”世家女纷纷起身行礼,极尽卑微。她们正是适婚年岁,日后姻亲会成为其母家繁盛的助力,她们不敢得罪杨府的太夫人。
太夫人面露满意地偏头去看杨书玉,杨书玉却笑脸盈盈,不做声。
见杨书玉满不在乎的样子,她颇有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可杨书玉知道,在太夫人的授意下,京都贵女再无人敢与她结交。她轻飘飘两句话,便让京都贵眷们共同孤立她这个外乡人。
这是杨书玉长在江陵,从未见识过的手段,不见锋芒却吃人不吐骨头。
她都不敢想,若她今后长居京都,会面临怎样的局面。
在她敛眸沉思时,太夫人以为她得了教训学乖了,便大手一挥示意花宴继续。
歌舞雅乐,作诗唱词,这座琉璃水榭好不热闹。
可杨书玉却没有什么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