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在墨心古厝稍作休整后,杨书玉打着唐突登门,许管家来不及准备膳食的名头,邀谢建章到抚仙楼下馆子。那是杨家的产业,亦是京都最繁华的酒楼,她也想假装成食客,顺道去探探扶仙楼的经营状况。
谢建章依旧骑着踏川,在马车前面领路。京都街道人流涌动,却都是有眼力见的人,远远就给他们让开了道路。
此时,扶仙楼高阁雅座中,高时明正抱臂靠在朝街边的窗户把玩酒盏。他睥睨而下,熙熙攘攘的街道尽收他眼底。
润晚端着酒壶,立在他身后,担忧道:“王爷,北凉使团在这个时候进京,怕是来者不善。”
“太后想打擂台,自是要有底牌的。”刚才高时明便是在窗边,目睹了北凉使团游街而过。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北凉绝不是来议和的。
“王爷是说,北凉使团是太后请来的?”
“本王去江陵这么久,给足了太后筹谋的时间。”等高时明从江陵回京,北凉要派使团进京的国书已经摆上御案,朝会上也讨论过好几次,根本没有他回旋的余地。
他将手中的酒杯举起,润晚自然而然地往里斟酒。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盖过街上的喧闹,一马一车最后停在扶仙楼前不走。高时明闻声看见来人,手举酒杯竟凝滞在空中。
润晚察觉有异,跟着朝窗外投下视线,他不可置信道:“是建章?”
扶仙楼前,谢建章翻身下马,亲自到马车后方端来踏脚凳放好,举止恭敬风雅地为车中人撩起车帘。
灵动的少女从车厢中探身而出,她一改往日装扮,那从肩头垂至胸前的蝎尾辫更显俏丽,忽闪忽闪的明眸满是欣喜,连眼尾都是风情。
杨书玉顺势虚扶谢建章的小臂,从容地下了马车,而后月芽蹦跶着下车。王妈妈没有跟来,她打算留在古厝依杨书玉的生活习惯去收拾东院,好让杨书玉住得舒心。
除去马夫,也就谢建章与杨书玉主仆二人来扶仙楼用膳,那熟络亲昵的样子,倒像是一双璧人出门玩乐。
高时明轻笑一声,手里的那杯酒却被他重重地搁置在窗沿,激出半杯美酒洒落。
“原来是杨家千金进京了。”
润晚微微蹙眉,将酒壶搁置在桌上,跟着高时明出了雅阁。
那厢,杨书玉进扶仙楼后只觉得新奇,眼珠转不停地打量酒楼内部陈设。极尽奢华,却幽静雅致,那是她对扶仙楼的第一印象。
谢建章熟络地对掌柜道:“一间天字号雅阁。”
“客官楼上请!”小二唱念着要将他们往楼上引,却被掌柜阻止。
掌柜堆起谄媚的笑,朝杨书玉恭维道:“原来是少东家进京,恕陈某眼拙,竟没有出城相迎。”
杨书玉闻言蹙起眉头,垂眸看着空落落的腰间。在下马车前,她早已将玉络取下。
谢建章心领神会,反问道:“掌柜何出此言?没得吓着我家女娘。”
“原是江陵千金,我道扶仙楼怎的如此热闹?”
娇软勾人的声音响起,伴着轻而稳健的下楼脚步声。掌柜闻言侧开身子,只见一贵女被丫鬟小厮簇拥着下楼。
“贵女可吃好了?”陈掌柜笑着迎上去,致歉道,“是陈某疏漏,竟堵了贵女的道。”
在陈掌柜让道一侧时,杨书玉终于看清来人,她竟惊得说不出话来,下意识地扯住谢建章的袖子。
那位贵女的眉眼处,竟与杨书玉有五分像!
第32章
“我家女娘初出后宅,总要有人护她入虎狼穴的嘛。”
扶仙楼是京都里数一数二的销金窟,
往来食客非富即贵。
因而就算楼梯口发生冲突,也只是引人注目,并没有掀起什么闲言碎语。
旁观看戏的目光,
不断在杨书玉和站在楼梯上止步的贵女之间来回扫视,
这让杨书玉愈发地不安。
她下意识攥紧谢建章的袖子,
面上却镇静自若。谢建章察觉到袖口传来的拉扯感,左脚横跨半步,
看似在为贵女让道,却直白地将杨书玉护在身后。
“杨小姐,别来无恙?”他敛眸寒暄,
却没有礼节周到地行拱手礼。
杨书玉听到他这声杨小姐,
那清明有神的双眸闪过一丝惊诧,
而后变得晦暗起来。
天下长得相似的人难寻,
因缘际遇的两人又恰巧都姓杨,那便十分值得推敲了。
众人已经为杨姓贵女让出道路,她端庄稳重,举止得宜,
仆拥婢从地朝门外走。但在行至谢建章面前时,她却顿住脚步。
那道淡漠疏离的视线,
随着她的身子转动,缓缓落在谢建章的身上。
“谢郎君,
别来无恙。”她的声音婉转悦耳,
如夜莺轻啼,轻易便能将人勾了去。
视线越过谢建章肩头,与杨书玉探寻的目光对上,
她敛眸行万福礼道:“小女杨清浅,看来与江陵千金颇有缘分,
没想今日竟在此遇上。”
旁人已道穿杨书玉的身份,她矢口否认,反倒显得忸怩作态。所以她虽没猜透对方的目的,还是回礼道:“在下杨书玉,初来乍到,对京都人地生疏,还请贵女多多指教。”
“有谢郎君在你身边,何须他人指教?”
杨清浅的声线平稳,轻柔如丝,让人听不出她话中的态度。但她整个人都是清冷袭人的,带有一种轻柔无形的尖锐感,杨书玉对此感到不适,便不做声。
“你我有缘,后日府上设有赏花宴,不知江陵千金可否赏脸光临?”
啧——
谢建章散漫地轻啧一声,横身遮挡住杨清浅的视线道:“杨小姐不该如此心急的,我家女娘最是天真烂漫,可不懂你们京都贵眷里的弯弯绕绕。”
他毫不遮掩自己的嫌弃之色,又大大方方地宣誓对杨书玉的袒护,竟让端庄稳重的杨清浅微蹙眉头。
“杨小姐诚心相邀,书玉自然是要赴宴的。”杨书玉轻轻扯动谢建章的衣袖,示意他不必这样挡在她身前。
谢建章听话侧开身,却噙着笑回头去看杨书玉,根本不理会杨清浅展露出的怒意。
“那便劳烦杨小姐遣人将帖子送到……”杨书玉先前着重留意墨心古厝,并不记得是哪条街巷,便抬头向谢建章投求助的眼神。
谢建章比杨书玉高出许多,两人处得近时,他总需要垂眸才能看清杨书玉的神情。因而杨书玉刚抬起头,便惊讶地发现谢建章竟一直款款深情地在看自己。
他似是在等杨书玉抬头看他,两人的视线撞到一起时,他直接低低地笑出声来,仍不开口回话。
杨书玉突然恼了,忍不住娇嗔地瞪了他一眼。
“乌巷。”谢建章得逞后,露出志得意满的神情,似是觉得不够,他刻意咬重补充道,“墨心古厝。”
果然,杨清浅的脸上闪过震惊,继而是盖不住地怒意,最后竟是选择落荒而逃。
“她……”杨书玉望着杨清浅溃逃的方向,忽然觉得她心中的疑问最好不要宣之于口,便抿唇不言。
“书玉想问她是谁?”谢建章语带玩味地凑到她跟前,强行将她的视线截断。
“她是……”
见谢建章嘴角的笑忽然凝住不动,杨书玉便循着他的目光转身去看,正对上楼梯顶端那道凌厉的目光。
高时明负手立于栏杆边,将刚才大堂发生的一切看在眼里,他身后的润晚却是阴沉着一张脸,震惊地看着谢建章,似是想不通谢建章为什么还会回京都来。
稳健而轻快的步伐踏来,木质楼梯被高时明踏得咚咚作响,也一步步踏在杨书玉的心里。
终于,杨书玉在权贵集结的京都,要直面褪去谎言的高时明,那个权倾朝野,以一卷政令灭杨府满门的摄政王萧勖。
若是重来一世,他与杨家井水不犯河水,杨书玉是可以不恨的。可他偏偏将圣旨带去了江陵,造成如今她替杨伯安入京的局面。
愤恨和担忧交织,杨书玉根本无法心平气和地面对高时明。
高时明稳步下楼,最终停在三人面前,就连八面玲珑的陈掌柜也躬身退到一边,唯恐惊扰贵人。
抽离书生假身份的高时明,华服金冠,气势威严,那凌厉的眸光无需再掩藏,如鹰隼般锐利骇人。
他审视着谢建章,目光又落在杨书玉倔强倨傲的脸上,最后垂眸落在杨书玉攥着谢建章袖子的手上。
盈盈素手,隐约可见肤下因血液回流而涨起的手背青筋。
他实在是好奇,能对着林自初喊自初哥哥,又能同谢建章谈笑风生的杨书玉,对他究竟哪来的恨意?
林自初也好,谢建章也罢,先前都是他的幕僚,是他王府中的门客,杨书玉何以要区别对待?
“建章见过王爷。”
谢建章从容地行拱手礼,带动杨书玉的手在高时明眼前晃了晃。杨书玉因这一个动作而稍稍回神,她迅速缩回手,也跟着谢建章屈膝行礼,却没有开口。
看上去,他们俩竟像是谢建章主外,她不过是跟着对方的动作,双双朝高时明行礼问安一般。
“离了本王,你倒是沉稳了许多。”高时明声音低沉,视线却落在杨书玉垂眸相避的小脸上。
谢建章知道他是在说反话,藏在骨子里的肆意不羁宣泄而出,忍不住腹诽道:“我家女娘初出后宅,总要有人护她入虎狼穴的嘛。”
他亲自将圣旨交到杨书玉的手上,自然知道引杨书玉入局的幕后黑手究竟是谁。
杨伯安尚吊着一口气,仍在病床上与阎王爷争寿数,怎么就非得杨书玉领旨入京?
分明是可以等杨伯安醒来后再请出圣旨的,可高时明却还是安排他去宣旨。
那道凌厉地眸光扫向谢建章,吓得身后润晚忍不住开口转移怒火道:“王爷,礼部官员还在府中等着回话,不妨……是……”
高时明抬手制止了润晚开口,却到底没有继续为难谢建章。
他复又看向杨书玉,嘴角扬起不怀好意的笑:“少东家也觉得她的眉眼处,与你有几分相像?”
杨书玉警惕抬眸,却见对方笑得放肆,带有上位者的威严和审视。
“杨仲辅。”高时明语带诱惑,身朝杨书玉微倾,似是为了更好捕捉对方的神情,“那是杨清浅父亲的名讳。”
伯仲叔季,小儿都能辨别其中关系。
杨书玉朱唇微张,竟什么话也说不出。
“赏花宴那日,本王也会去。”
丢下这句话后,高时明如顽劣子捉弄懵懂女娘般,志得意满地离开了扶仙楼,留杨书玉原地陷入震惊,久久不能回神。
至于她后来怎么坐在雅阁里,又是怎么放任谢建章点菜安排,她已经完全不记得。
“杨清浅哪里和书玉像了?”谢建章不屑哼声,十分不满地抱怨着,“我看他们都是眼瞎目盲,竟不识书玉的美貌举世无双!”
月芽小心地为杨书玉看茶,闻言忍不住白了谢建章一眼:怕真是眼瞎目盲的,仅他一人!
“那杨仲辅呢?”杨书玉回神,焦急之下,情不自禁地去扯谢建章的手,求证道,“那他可与我父亲相似?”
谢建章在城外施粥摊点远远见过杨伯安,也在粮仓门前见过重伤不醒的杨伯安。
饶是真心觉得杨书玉与杨清浅毫不相似的他,竟没有第一时间否认,也没有犹豫片刻,假装在心中对两者进行比较。
杨书玉紧蹙眉头,语气娇蛮地追问他:“到底像不像!杨清浅和你是旧识,可别说你没见过她爹!”
“见过自是见过,但是和杨清浅无关。”谢建章难得语塞,却急于撇清和杨清浅的关系。
他抬指挠额,艰难开口:“杨大人和令尊也就气韵不同,连胖瘦都是一样的。”
杨书玉不解地收回手,冷声反问道:“你既然知道京城有这么一个杨家等着我,怎么从未同我提起过?”
“京都的杨府,与江陵的杨府有什么关系?”谢建章正色反问。
他难得正经地回话,似想点醒刚入局便迷了眼的杨书玉:“令尊从未提起过京都的杨府,清明寒食也无宗祠为列祖列宗设祭,书玉当真要如此在意他们的存在吗?”
一语点醒梦中人。
杨府家祠自改建成算起,便只有姜荷的那一块灵位而已。
谢建章见她稳了心神,便将茶盏推至她的面前,循循善诱道:“令尊从未提起,京都杨府多年亦无书信问候,当年真相如何,我们无需深究便知是苦大仇深。”
“当年如何?”杨书玉双手捧握茶盏,无助地她似想通过这杯茶汲取温度,安稳她的心神。
谢建章却只道:“传言书香门第杨府,当年其主母诞下双生子,满月宴得皇家赐名,一为策安,一为政辅,对这双生子寄予厚望。”
“可后来,杨府长子还未及冠,却遭宗族除名,就连皇室也没有追究,去过问原由……”
杨书玉迎着他的视线,见他一字一句强调道:“所以书玉要记得,江陵杨氏是江陵杨氏,京都杨府是京都杨府,两者并无瓜葛。”
第33章
“书玉敬谢建章悉心教导。”
天字雅阁,
熏香烟雾缭绕,不时有断断续续的丝竹之乐穿墙而来。
才子佳人,连席而坐,
相顾却无只言片语。
谢建章目光灼灼,
他耐着性子在等。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
杨书玉便参透他所强调的深层含义,也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
素手斟美酒,
杨书玉执杯对谢建章真诚道:“建章刻意没有提前告知我此事,是为了让我铭记遇变故时的慌乱。”
她顿了顿,低头自嘲浅笑:“我承认,
刚才的确被他们乱了心神,
一时迷了心智,
不辨亲疏。”
“这杯酒,
敬谢建章为我苦心筹谋。”
若谢建章早早同杨书玉提起京都那显赫的杨府,她定不会放在心上。
俗话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她只有切身体会过突遇变故的慌乱,才会知晓稳住身心去拨开迷雾找出本相的重要性。
“和在江陵时比,
书玉已经进步许多了。”谢建章意有所指,噙着笑接过她递来的酒杯。
杨书玉知道他在暗指粮仓前自己状若疯癫一事,
但她无从辩驳,
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垂眸努力避开对方的视线。
她很想追问谢建章,为什么会放弃前主高时明,
转而选择跟在她身边相帮。可是她承诺过不会追问缘由,便只能强行将这个念头压下。
经过月余相处,
她能看出谢建章待她很是耐心,真诚而赤热。可前车之鉴,她真的太害怕自己会重蹈覆辙,始终对他存有戒心。
怕是她自己还没察觉到,自己已对谢建章换了称谓。
她暗自思忖着心事,抬手为自己斟一杯酒,却猝不及防地被谢建章的大掌压下酒壶。他温声朝月芽嘱咐道:“为你家小姐换盏新茶。”
“书玉不必勉强自己,有我在,你可以慢慢成长,直至能独当一面。”
杨书玉确实不会饮酒,但生意场的推杯换盏难免,她总要迈出一步。
她壮着胆子,偏头去悄悄打量谢建章的神色,试探道:“就喝一口?”
谢建章眯了眯眼,终是将手拿开了。
杨书玉并不托大,酒斟三分,将将一口便能抿完。她举杯与谢建章碰杯,再次郑重道:“书玉敬谢建章悉心教导。”
叮——
清脆的碰杯声在雅间里被放大数倍,这杯酒恰似他们迟来的结盟酒。
谢建章缓缓将酒送入口中,仰头时他半合双眸,视线紧紧盯着杨书玉的表情变化,专注而深情。
可惜杨书玉眯着眼睛将酒强灌入口,进而被酒的醇香和辛辣刺激到,整张小脸皱在一处。待美酒入腹后,她忍不出侧开身猛咳起来,根本没察觉到谢建章投来的目光。
“辣嗓子,辣嗓子!”
杨书玉气恼地将酒杯置在桌上,眼尾呛出的殷红夹带着泪,更惹人怜爱了。月芽想上前为她顺背,却慢谢建章一步。
在点菜时,他就已交代伙计准备好蜂蜜水,如今正好端到杨书玉面前。他脸上挂着顽劣的笑,却好声好气地安抚道:“书玉喝这个缓缓。”
杨书玉接过后一口气灌了大半杯,但嗓子仍是火辣辣的,便不解反问他:“又苦又辣,这酒究竟有什么好喝的?”
谢建章闲雅地坐回位置,却意味深长道:“建章愿书玉永不知酒的滋味,一贯厌弃酒才好。”
杨书玉不解,总觉得他话中有话。虽说借酒消愁是人间常态,可若是家有喜事,必也少不了酒的存在。
单说嫁娶之礼,新婚夫妻礼成之前的最后一道仪式,便是饮合卺酒。只不过前世杨书玉并没有等来林自初掀盖头,尝一尝杨伯安为她窖藏多年的女儿红罢了。
因而,她并不排斥饮酒,可谢建章这话却似是藏有极深的隐喻。她双眸仍闪着泪光,忍不住却捕捉谢建章的淡漠神情。
然谢建章的失态仅是一瞬,等杨书玉看过来时,他已恢复往日肆意洒脱的面貌,浅笑反问道:“这扶仙楼的陈掌柜不简单,书玉作何打算?”
杨书玉的画像是和玉络样式图,一块经商队路线传开的,她能理解有人能认出自己。可陈掌柜只一眼便道出她的身份,甚至没有往她腰间确认一眼,太过刻意,像是在特意宣扬杨书玉进京的一样。
那道圣旨并没有张榜宣告天下,她也没有传信让京都的掌柜伙计准备迎接,陈掌柜却认定了她一定会来。
正常反应,当是他三番两次开口询问杨书玉的身份,最后以玉络为信确认过才对。
“先晾着着他吧。”杨书玉垂眸望着满桌佳肴,语气轻快道,“既然他把我当绣花枕头,那我只好配合他,伪装懵懂无知一段时间,等他放松警惕,我再着手料理他。”
“欲擒之,必先纵之。”谢建章将扶仙楼的招牌菜太白鸭送至杨书玉的面前,“书玉愈发有少东家的风采了。”
杨书玉回以一笑,便招呼月芽跟着她动筷。谢建章在旁细致地介绍菜肴,再经她们主仆二人品鉴,一顿自设自请的接风宴,倒也吃得津津有味。
宴罢,谢建章亲自将杨书玉送回乌巷,在古厝门前嘱咐她好生休息,并承诺改日再带她赏玩京都风貌后,他便借口有事要处理,独自翻身上马,再度离去。
杨书玉扶着门框目送他出了乌巷,到底没有追问谢建章去往何方。
诚然,她对驭人之术还不算熟稔,自知离摸透谢建章城府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但她也知道绝对的坦诚并非好事。
她需要谋士相帮,却不想将对方的尊严践踏于尘埃。只要谢建章安分守己,她是能接受对方的顽劣不羁,亦可信他心诚。
谢建章并不知道杨书玉进了宅门后,又回头目送他离开,因而他纵马狂奔出乌巷时,他并未遮掩面色的凝重。
此时,两人心照不宣地达成某种默契——无声地纵容。一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对方私自行动,一方讳莫如深,要瞒着对方扫清前途障碍。
怀着这样的想法,谢建章扣响了王府的大门。
侍卫闻声开门,见到故人,一如往昔地恭顺行礼道:“谢郎君,王爷一直在书房等你。”
“有劳。”谢建章朝他朗笑,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对方的肩头。
可对方却笑不出来,苦涩的滋味在侍卫喉间翻涌,满院侍卫仆从皆在偷偷打量他,视线不敢与之相接。
因为王府早已传遍,谢郎君易主,他不再是王爷的幕僚,亦不再是他们同甘共苦的手足。
谢建章便是这般面上吟吟浅笑,顶着阖府不解的目光,孤身一路从大门行至前院书房的。
覃莽知晓他会来,早早守在书房外面。八尺高的健壮武将,竟也红着眼,拦在谢建章面前,用剑柄顶着他的心口,咬牙问他一句:“为什么易主?”
谢建章抬指抵开对方的剑柄,有些好笑地反问道:“你们不是一早便知道我要离开王府吗?”
“王爷待你不薄,你自幼伴着王爷捱到今日……我以为你是在说笑!”
“覃莽。”谢建章正色唤对方的名讳,带有警告的意味,“可我说了不止一次,你们该当真的。”
覃莽的话被堵在喉头,竟一个字也说不出。
过去,谢建章的确说过许多次要离开王府的话,或醉或醒,他都说过类似的话。可他平日顽劣浪荡惯了,与王府所有人打成一片,称兄道弟,竟没人觉得他说的是真话,除了高时明和润晚。
“你我各为其主,私下仍可是兄弟……”
“不必!”覃莽厉声拒绝他的提议,决绝道,“我们王爷走得艰难,身边容不下背主之人!”
武人的心思简单,爱和恨都皆为纯粹。但凡换个人,譬如林自初,都不会让他如此难受。谢建章走的,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