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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一丘之貉。”

    恶寒裹挟着杨书玉,她第一次直面铁腕强权。

    那是高时明的一道政令,便可灭她满门的无差别强权倾轧,而她竟把对方当成军中的小小文官,还在许多地方得罪他。

    更为重要的是,前世林自初算计杨家财库,是罪魁祸首,而高时明则是执政不查,成了挥刀屠她满门之人。

    两个覆灭江陵杨府的罪魁祸首,如梦境照进现实一般,就这样站在杨书玉面前,她如何不怕?

    他们虽站在台阶下,视线却是向下注视着她,犹如盯准猎物的凶兽,而杨书玉则狼狈地扑跪在杨伯安身边,弱小而无助。

    两方力量悬殊,境遇也截然不同。

    这样的对比导致杨书玉慌张地往后退,却又矛盾地试图去拽动杨伯安跟着她往后躲,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

    然而瘦小无力的她,根本拽不动杨伯安分毫,倒让这场面变得滑稽可笑,像是初生的小猫试图拽走百斤重的肥鱼一般。

    这幅画面落到在场其他三人的眼里,却没有人会觉得有趣。因为在他们看来,杨书玉是受了天大的打击,状若疯癫。

    “阿玉。”林自初皱着眉头俯下身,试图去安抚杨书玉冷静下来。

    “走开!你们都走开!”杨书玉眼睛泛红,失控地去推开他的手,这次就连杨伯安的衣袍她也不准林自初碰触。

    留守在她身边的伙计家丁见状,也顾不得林自初杨家未来女婿的身份,忙上前来筑起人墙,将他们隔开。

    被人墙所投下的阴影笼罩住,杨书玉似是寻到了一隅可放声哭泣的隐秘角落,晶莹的鲛珠如断了线的珍珠般落下,砸在台阶上绽出朵朵湿润的花来。

    高时明沉着目光看着她,心里却在反复琢磨她失控前喊的话。

    什么叫是他,竟是他?

    吱呀吱呀的板车声响起,待周顺和秦初平透过人墙的缝隙,看清杨书玉无助落寞的模样后,他们老胳膊老腿用尽了气力奔来。

    “女娘,怎么了?”

    杨书玉小心地用袖口去擦落在杨伯安面上的泪,双目失神地呢喃道:“是我眼瞎目盲,自以为是,竟引狼入室!”

    前世,高时明并没有出现,而今却被她称病,意外地诓回杨府暂住。

    至此她总算明白,那对高时明若有似无的熟悉感从何而来,又为何哪日高时明会随左都尉通行出城。

    原来她在梦境中便早已见过他屠戮杨府上下的冷血模样,以至于她在回忆里搜索枯肠而不可得,却远不及她身体本能记住的那份对强权的畏惧感。

    “走吧,秦伯周叔。”

    秦初平和周顺仍喘着粗气,他们狐疑地对视一眼,干脆地应是。

    商行伙计在板车上铺了一层稻草,再小心翼翼地将杨伯安转移到板车上。杨书玉尚能走动,却如同提线木偶般,无神无助地被人搀扶上板车。

    她依旧是双手撑在杨伯安身边,选择跪着向杨伯安忏悔前世的罪孽。

    直到板车前行,杨家的人再也没有理会台阶上站立的三人,甚至没有一句告辞的客套话。

    待板车走出两丈远,杨书玉跪在板车上回望粮仓前目送她离开的三人,小声且轻蔑道:“一丘之貉。”

    她从疯癫失控,再到回神冷静下来,不过一刻钟的时间。等她回首看向高时明等人时,她那轻蔑而睥睨的眼神,毫不遮掩地明示对方,有些东西在她心里茁壮成长,对他们的敌意丝毫不经掩饰。

    商行伙计和家丁,簇拥着那辆板车离开,缓慢地消失在视线中。

    高时明负手而立,目光仍向着板车消失的方位,脸上阴沉道:“不得已提前收网的事,待左都尉镇压下暴民,建章你再来报本王。”

    谢建章面上不悦却仍是恭敬地行礼应承。

    “至于林自初……”高时明顿了顿,沉声道,“下狱待查,无本王召见,不得任何人探视。”

    他竟直接将林自初下了大狱!甚至没有让林自初为自己辩解一句。

    林自初无声地轻笑,甚为恭敬地行礼应道:“是,还望王爷怜悯,彻查以还自初清白。”

    言外之意,后宅女娘的话,王爷怎可当真?

    说罢,他抬眸正巧与谢建章对视上,便志得意满地向他递了一个略带挑衅的眼神。

    谢建章忍不住轻啧出声,然而却选择无视。他抬手招来轻骑士兵,将他同那些为首霍乱的灾民一道压回江陵城。

    安排好这些,谢建章便迎着高时明入仓视察昨夜的惨状。

    那厢,扶跪在板车上的杨书玉已然恢复心绪。

    她垂眸紧盯杨伯安因呼吸而微弱起伏的胸膛,脑海里反反复复将前世的记忆捋了一遍。

    秦初平和周顺一左一右护在板车两侧,他们眼观鼻鼻观心,暗中不知交换了多少次眼神,谁也不敢开口询问杨书玉到底发生了什么。

    板车逐渐远离粮仓,待走上官道便开始遇上败退的灾民。

    道路两侧的灾民也许因为刚逃脱官兵的追捕,便再也没有了气力,散漫而没有目的地沿着道路前行,他们却在看见杨书玉一行时瞬间紧张起来。

    有些灾民还能生出力气,便加快了前进的脚步。有些兴许实在走不动道了,只得羞愧地偏偏开头,眉梢眼角都在用力,像是在祈祷杨书玉他们没瞧见自己。

    杨书玉失焦的双目见到这样的景象,突然便有了精气神,自嘲地挤出一抹笑来。

    她和杨伯安虽有华服在身,现下落魄的模样却不会比灾民更好,被旁人当成逃难而来的他乡潦倒富商也说得过去。

    可偏偏灾民都躲着他们的视线。

    这些灾民多数还是记得杨书玉和杨伯安的,他们大都喝过杨府赠的热粥,所以现在才如阴沟老鼠般见不得人。

    “秦伯,周叔。”杨书玉视线扫视着沿路遇到的灾民,悠悠开口,“左右路程还长,你们谁同我说说昨夜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爹爹不肯回家?”

    因着脚伤,杨书玉昨日傍晚便先杨伯安一步回城休息,只是后来她改变主意,改道去了西市而已。

    周顺作为杨伯安的亲随,比秦初平知道的细节更多,便开口解释道:“送小姐回城后,老爷原是想等换班熬粥的伙计到位后,就回去的。”

    “可梁大人非说灾民的数量太多,我们支起的灶台和运来的粮食远远不够。于是他派官兵过来帮忙搭灶,却硬要老爷从城外的粮仓运粮过来。”

    他叹了一口气:“梁大人说是江陵城有宵禁,晚上不宜开城门运粮出来。”

    杨书玉只觉得好笑:“那就方便大开仓门,引灾民哄抢?”

    “梁大人说,在他治下,又有官兵押运,是无碍的。”周顺的声音沉了下去,连他都觉得这个提议并不可信,“老爷拗不过梁大人,便同去裕丰仓,谁知仓门都没打开,灾民就涌了上来。”

    杨书玉狐疑道:“跟去的官兵和护院,竟没能拦下灾民?”

    “太多了,灾民实在是太多了。”秦初平连连摇头,声音压低几分,“况且老爷根本没有下令开仓门,在混乱中仓门是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周顺补充道:“正因如此,老爷才急忙命我们进仓去寻管事或者证人,他怕混乱中贼人把线索抹除干净。谁知……”

    谁知他们在混战中根本寻找不到任何线索,等出粮仓欲回禀时,却看见保护杨伯安的人都死于非命,而杨伯安则重伤倒地。本该在杨府的杨书玉,却出现在裕丰仓外,亲眼见到如此血腥而惨绝人寰的场面。

    “仓门是被人打开的。”杨书玉琢磨着这句话,“帐便平了。”

    她垂眸望着杨伯安的眉眼,呢喃道:“谢建章意有所指,他分明觉得是父亲下令打开的仓门,好让杨府的帐平了。”

    可是杨伯安记得自己的嘱托,对此次捐赈灾粮比前世还要上心,就算不舍弃裕丰仓的粮食,也能做到帐平。

    杨伯安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这么做。

    “林自初?”下意识将心中的猜测说出口,杨书玉竟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可是除了他,谁还会这么做呢?

    就在此时,道路旁的灌木林中突然传出窸窸窣窣的折枝声和马蹄声。

    杨书玉对此再熟悉不过,登时警惕起来。

    寻声望去,几匹骏马突然钻出灌木丛林,横在杨书玉的板车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来人气宇轩昂,威风凛凛,竟是高时明。

    四目相对,杨书玉面上不显,可攥紧的双手却暴露了她的紧张和恐惧。伴君如伴虎,她前世从未见过他,却被他如踩蚂蚁一般轻易抹杀。

    “杨小姐不回城?”高时明微挑眉梢,试探道。

    他十分在意杨书玉突然喊出的那句话,在没有暴露身份的前提下,杨书玉如何能说出“竟是你”?

    杨书玉坐直身子,不卑不亢道:“高公子,家父垂危,还请你不要阻拦我们的去路。”

    她也不愿揭露高时明摄政王的身份,把高时明当成无功名的书生于她有利,如此她便可不顾君臣之礼,大胆去拒绝某些事。

    高时明提缰纵马让出道路,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他竟放慢马儿的脚程,跟着杨书玉的板车前进。

    见杨书玉垂眸不搭理人,高时明意味深长道:“送佛送到西,既然是我将你带出城的,那接下来我再护你一程。”

    “不知杨小姐,可是要去独峰寻葛神医?”

    杨书玉抿唇不语,却听他莞尔道:“正巧,我也有事要寻他。”

    第23章

    “孟浪子,放下女娘!”

    黎国重农,却也从丰盈的国库中体会到商贸带来的好处,近年来在各处修葺官道,以便纵横互通有无。

    江陵为商贸枢纽,官道四通发达,却也比不得城内街道平整。

    用于运粮的板车驶于官道上,因高低不平的石砖而颠簸得厉害。杨书玉担心板车的颠簸会恶化杨伯安的伤势,便让车夫尽可能放缓速度平缓前行。

    因而高时明抄近道追上她,杨书玉并不算意外,只是她想不明白,高时明为何要缠着她。

    “杨家已经失去了对粮仓的控制权,经过昨夜暴乱,左都尉带来的士兵会顺势接管粮仓,我已经吩咐下去,所有人不得违抗。”

    杨书玉顿了顿,垂眸道:“钦差已至江陵,粮仓账册我也交代家丁,待其入主江陵后立刻送至府衙,你实在没有必要继续盯着我们父女。”

    言外之意,她决意杨家断腕求生,再也不会过问赈灾事宜,任由朝中大人物如何借灾情而发挥,只求不把杨家牵扯进来。

    “顺路而已,杨小姐紧张什么?”高时明坐在马背上,迎着日光慵懒道,“不过我倒是好奇,你怎就知道钦差大臣已至江陵?”

    从他准备在梁含私宴上拿脏起,杨书玉已几次三番坏他部署。若说他为何会相信林自初对杨家的指控,杨书玉的形迹可疑怕是出了不少力。

    她对着谢建章喊大人,在明显察觉到钦差已至时,又对着高时明大喊“竟是你”。生性多疑的高时明,很难对这些细节视若无睹。

    “若钦差大臣还在路上,梁大人又怎么会死?”杨书玉不服气道,“他死了,谁来主持江陵的局面?”

    听见高时明的轻笑,她小声强调道:“我没有这么笨!”

    高时明玩味地垂眸打量她,却见她抱着杨伯安的上肢闭目养神,以她那孱弱的身子,来减少板车震动对杨伯安的影响。

    娇弱女娘初出后宅,行事虽没有章法,却意外地有用,总能在事情发展的关键环节,将杨府立于舆论的有利面。

    梁含求粮,她爽快答应,还积极制册核查各地粮仓库存。城外灾民拦路,杨书玉宣布施粥,杨府成了灾民眼里的救世主。灾民暴乱,她一改娇气行径,乘板车护重伤的父亲求医,让灾民羞于见她。

    可放在高时明的立场,她积极捐赈灾粮,却迟迟不肯交权,钓着梁含围着杨府转,似是要提有利于杨府的要求才肯放粮。城外施粥,她又利用灾民秩序危机,逼左都尉为她所用,将江陵部署全盘打乱。

    至于经历昨夜浩劫,杨家彻底成了弱势的一方,出粮赈灾还逢难,今后世人都会念杨家的美名,而不记得朝廷的政绩。

    高时明现下实在是拿不准,杨书玉这是歪打正着,还是蓄意为之。

    若她真的有意利用灾情抬高杨家声誉,那便算是有意站到太后阵营的意思,毕竟赈灾会是高时明今年最大的政绩。

    可她偏偏又检举林自初与北凉细作有关联,给高时明送来一个对抗太后势力更大的筹码。

    高时明不得不承认,杨书玉的确引起了他的注意,让他不得不在这种混乱的局面下,依旧分神去留意她的一举一动。

    脑海里翻来覆去回忆这些事,这行人很快便到了独峰山脚。独峰险峻,骑马只可到半山腰,而板车却从山脚起便是无法上去了。

    以杨伯安的伤情,骑马定是不行,杨书玉知道骑马走山道会是何种程度的颠簸。于是她吩咐伙计找来棍材制作担架,欲抬着杨伯安上山。

    而后她追问周顺和秦初平,在跟来的人里,谁的马术好,便让人卸了板车,骑马先行一步,好让葛神医提早准备上医治杨伯安的药品。

    “驮粮的马匹讲究的是耐力,脚程并不快。”高时明把玩着缰绳,百无聊赖道,“或许少东家还有另一个选择。”

    杨书玉脚伤未好,被人搀扶登山,怕是要比杨伯安还慢。至于先行的护院,难道还能比高时明的坐骑更快?

    哪怕是简单的止血散,配药碾药煎药,都需要很长的时间,杨伯安苍白的脸色根本等不来。

    就在杨书玉抿唇权衡的时候,高时明稍向后坐去,为她让开少许空间,嘴角噙着笑在等。

    “走吧,周叔,我们先上去。”

    杨书玉撇开目光,拿定主意道:“劳烦秦伯等担架扎好,再护爹爹上山。”

    周顺和秦初平对视一眼,不知道高时明和杨书玉在打什么哑谜,便愣愣地应是。

    见状,高时明没有耐心地轻啧一声,利落地抖动缰绳纵马踏步前行。

    杨书玉以为高时明因自己拒绝而没了耐心,选择先行离开,这正和了她的心意。却不料那匹骏马没有走上小道,而是灵活地绕过板车,轻快地从她身边掠过。

    就在和骏马擦身而过的瞬间,杨书玉忽然觉得腰间被一股力量缠上,天旋地转间她已坐在高时明怀中!

    竟是高时明没了耐心,直接将人捞上马背!他没有让杨书玉如先前那般,跨坐在马鞍中贴着他的胸膛共乘,而是直接让杨书玉侧坐在他腿上,整个人只能扶着他的肩稳住身子。

    杨书玉反应过来时,骏马已快步奔上山道,而周顺和秦初平还在后面惊呼,“孟浪子,放下女娘!”

    她也被惹恼了,一手为稳住身形而扶在高时明肩头,一手握拳不断地砸着他的胸膛:“你做什么!”

    “你确定杨伯安等得起?”

    杨书玉瞬间乖顺下来,在他怀里不闹了。

    高时明低头看着她,微挑眉梢道:“我还有话要问杨伯安,可不想他死在途中。”

    “那你为何非得带上我?”杨书玉不解,羞赧地垂着头。

    从出城她便知,高时明若不带上她,行进的速度会更快。

    他想救杨伯安,自己先行一步去通报葛神医就好,为何要强行带上杨书玉?还非得以这样亲密的姿势……

    “因为……”高时明拉长语调时,故意加重挥马鞭的力道,突如其来的失速感,惹得杨书玉慌张地攀紧他的肩头。

    他倏尔浅笑道:“其实我与葛神医并不算熟络,没有杨小姐同行,我担心会被他老人家拒之门外。”

    杨书玉从他怀中扬出狐疑的面庞,不解道:“你不是说葛神医对你有授业之恩吗?”

    高时明目视前方,敛笑不答。见状杨书玉也不好继续追问,只是仍不停地高时明怀中扭动,试图调整出一个她觉得不这么亲密的姿势以保持距离。

    可她还没来得及动几下,就听到头顶上方传来高时明的低喝声:“别动!”

    低沉而威严的声音自带压迫感,隔空传来的一阵酥麻感从头部开始侵袭她,竟直接让她缰在原地。

    高时明没给她反应的时间,那挥扬马鞭的手忽地环上她的腰肢,霸道地将她调整了一个姿势。说不上舒适,却让两人间隔开寸余的距离。

    杨书玉不敢抬头去看高时明,因为她知道高时明的身份使然,上位者的姿态让他不用顾及任何人的感受,坊间传闻他也当是如此地随性而为。

    于是,她也不再闹腾了。

    很快,跟在他们身后的轻骑兵被甩开一段距离,而后再拐过一道崖弯时,他们便彻底没了身影。

    山道愈发陡峭,却不见高时明放慢良驹的速度,只是杨书玉不知道,他们早已行过了半山腰。

    等察觉到山路崎岖难行,杨书玉不自觉地环紧高时明,隐约猜到他这是要直接骑马登山。她忽然就回味过来,高时明那句话说杨伯安等不及是什么意思,也理解为何他要用这样的亲密的姿势带着她上山。

    “坐好。”高时明右手再次扶上杨书玉的腰肢,左手则缩短缰绳,他竟打算让马匹直接跳过眼前那道近乎成壑的山沟。

    良驹在他的掌控下,像是永远不会后退不会回头那般,眼见深沟仍依指示腾空而起,在空中画出一道完美的弧线,稳稳地落在对岸。

    杨书玉在马儿腾起的过程中,忍不住往高时明怀中缩了缩,根本没注意到高时明嘴角所扬起的弧度。

    待马儿载着他们绕过几处巨石密林,一座清雅别致的三进小院赫然出现在眼前,周遭皆是被开垦荡平的药圃,远远便能闻到药草特有的香气。

    这是杨书玉第一次到访葛神医的住处,她诧异得说不出话。这些年来,她竟不知葛神医每次到杨府问诊前,都要走过如此崎岖而漫长的道路。

    高时明察觉到她的情绪瞬间低落下去,狐疑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杨书玉倔强地偏开头,小声道,“你把我放下吧,我去敲门。”

    药铺的草药仍闪烁着晶莹的露珠,在杨书玉落地时被她那飘逸的裙摆扫落,没入泥土瞬间消失不见,犹如生出灵识的精怪,在见到生人到访时慌张地遁地躲藏。

    杨书玉不忍,便提裙而行,那副谨慎小心的模样,生怕踩坏了药圃的一花一草。

    高时明放马小憩,再回首时,他见到的便是这样的画面。那山野精怪,竟成了绰约多姿的杨书玉,小心呵护着山野间的生灵。

    那厢,杨书玉并没有察觉到停驻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她小心翼翼地敲击铜质铺首,唤道:“葛老在吗?我是书玉。”

    大门应声打开,相迎的竟是一清丽女童。

    “哑姑,葛老在吗?”杨书玉小声地询问,不待哑姑作出反应,一只有力的大手已从杨书玉的肩头越过,死死抵住半开的门,不准哑姑将门合上。

    高时明站在杨书玉身后,隔着她与哑姑对视,竟磕磕绊绊道:“你,你何时哑了?”

    第24章

    “我不想书玉的名声有损。”

    山中无岁月,不问世事变迁。

    涌向江陵的灾民,没有浸染独峰的安宁,昨夜的暴乱亦没有波及此处。

    开门的哑姑,在见到来人是杨书玉后,登时扬起那天真烂漫的笑脸,如初化而成的精灵般,童真无邪。

    她熟络地拉着杨书玉的手,想把人迎进来。

    可是高时明突然出现,还态度强势地用手抵着大门,这变故吓得她六神无主,慌乱中拽脱杨书玉的手,她也不管不顾地逃回院中。

    杨书玉本就因脚伤而站不稳,现在被哑姑如此拉扯,险些被她拽得向前绊上门槛,面朝地摔下去。

    高时明下意识回护,缩回抵住大门的手环住了她的腰身。

    “谢谢。”杨书玉双手扶着横于腰间的臂膀,借力站稳身子后,缓缓转身抬眸看向高时明,“你认识哑姑?”

    不知是出于何故,高时明既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也没有再管她的脚伤是否会影响行走。他面上竟带着盛怒,先杨书玉一步跨过门槛。

    望着那高大的背影快步远去,杨书玉生出不安来。她记得高时明说过,若葛老看见他敲门拜访,怕是不会为他开门……

    扶门而入,再通过沿途的物件支撑借力,她一瘸一拐地行至药堂,还未走上台阶便已听到厅堂中传来的质问声。

    “葛神医,她怎就哑了?你分明说过能把她医好的。”

    高时明低沉的声音自带压迫感,染上怒气后则威严万分,闻之便能让人生出惧意。

    “哑了,也忘了。”

    杨书玉扶着槛栏拾级而上,站在厅门前,便见到葛神医背对着高时明正在收拾药箱。

    他一边往药箱里装瓶瓶罐罐,一边叹声道:“哑子寻梦,罔作前尘。”

    心有苦衷却说不出口,试图把虚无缥缈的梦境当作前尘往事,以麻痹自己。

    哑姑忘记了过去,只愿活在她构建的童趣纯真中。

    杨书玉扶着门框没有说话,那因逆光而向厅中投去的婀娜身影,吸引住厅中人的注意力。他们双双收了声。

    “葛老。”她柔弱可怜地开口,话不成句,心中的担忧和委屈便先随泪水涌出,“爹爹他……”

    “是书玉啊。”葛神医合上药箱,顺手交给他的医侍,再缓步走到她面前,抬手抚摸她的头顶道,“别担心,我这就去迎伯安上来。”

    杨书玉过来时,葛神医便已经在收拾药箱了。可见高时明盛怒之下,在见到葛神医时,他竟是先交代了救治杨伯安的事,寻着间隙才开口问哑姑的事。

    葛神医和蔼地拉着杨书玉坐到廊下的躺椅上,安抚道:“我已吩咐徒儿制药,等会儿我亲自去接伯安上山,进门便可直接治伤。”

    杨书玉泪眼婆娑,仰着头看他。

    “不会有事的。”葛神医轻拍她的肩头以示安抚,“等会儿哑姑来为你治伤,你别乱跑,就在这儿等着。”

    他朝药堂内微抬下巴,是在告诉杨书玉,等会儿杨伯安被抬上山,也是在此处治伤,不必乱跑瞎着急。

    “书玉信葛老。”仿佛心中被填满某种信念,杨书玉止泪抽噎道,语气中满是坚定。

    葛神医满意地点点头,朝被晾在厅中的高时明拱手,不等其回应便带着医侍走了。

    杨书玉稍定,试探性地往厅中看去,猝不及防地对上高时明那暗沉得不见底的双眸。朱唇轻抿,她试图寻找那汪深潭下隐藏的情绪,却始终参不透。

    两人不知隔空对视了多久,最后以高时明敛眸相避结束。他顺势转身,寻了把太师椅慵懒地坐着,目光散漫地注视前方,似在神游。

    身旁传来放置托盘的声音,杨书玉悠悠收回视线,发现是哑姑正蹲在她面前整理药物。

    哑姑朝她打手势,问她疼吗?杨书玉看着那双天真无邪的明眸,说不出违心的话。

    “疼的。”

    哑姑突然恼了,扁嘴不悦,分明是在责怪杨书玉为何弄出一身的伤。

    她翻开杨书玉的双手,那腕口被磨出两道破皮见肉的伤痕。那是杨书玉怕自己坠马,紧紧用发带绑死而磨伤造成的。

    待褪去杨书玉的鞋袜,脚踝的红肿处被触及摩擦,疼得她皱着眉头嘶嘶倒吸抽气。此时,哪还有什么脚踝?那红肿的脚脖子,都快肿得和她小腿肚一般大了。

    哑姑用烈酒擦拭着杨书玉的双腕,嘴里咿咿呀呀不成词句,却看得出她医家心性,在愤懑地责备不听话的伤患。

    她看得出杨书玉是旧伤添新伤,是先伤了脚踝还不肯静养,加重了伤处,后面又新添了腕口的两道伤。

    “哑姑,又要麻烦你了。”杨书玉垂眸望着忙碌治伤的哑姑,保证道,“这次我一定听话,不把伤养好定不下山。”

    说罢,她偏头去看高时明的反应,却见对方保持着刚才的姿态,根本没留意她们这边。

    哑姑闻言也静了下来,认认真真地为杨书玉处理伤处。等碾敷料时,她甚至直接将药碾子搬到杨书玉的身侧来,当真是将人放在眼皮子地下看着。

    杨书玉瞥见高时明还是没有动静,只是在堂中闭目浅寐,便小心翼翼地凑到哑姑耳边,问道:“哑姑,你认得他?”

    哑姑摇头,不似作假。

    “那你为什么怕他?”

    以往哑姑也见过生人,杨书玉从没见她会如此慌张地逃离。哑姑寸步不离地守着杨书玉,恐怕并不是葛神医的授意。也不知哑姑是要盯着她治伤,还是守着她避开那凌厉的清俊。

    哑姑无辜地抬头与杨书玉对视,仍是不解地摇摇头。

    杨书玉抿唇不语,也不追问了。

    很快,哑姑就将她的伤口处理好。除了还健全的左脚,她其余手足皆被缠上厚厚的纱布,看起来可怜又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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