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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估约马儿又狂奔了十里地,路边已零星可见一些灾民往反方向走。他们再往前,便能见到士兵的身影,以及更多的灾民。

    在人流的尽头,入眼可见碉堡状聚集在一起的建筑群。墙根下乌泱泱地挤着人,谁也动弹不得。

    “我适才说过,你这少东家的身份还是有些用处的。”

    因为灾民开始变多,高时明不得不勒马减速,好在这处粮仓离江陵城近,左都尉拨派的士兵来得及时,暴乱已被镇压下来。

    灾民没能攻破堡垒状的粮仓,而士兵又不能扣下所有人等着追责,于是灾民干脆耍赖不走,打算围着粮仓等下一个攻进去的良机。

    见高时明一行打马而来,灾民不愿多事,早早为他们让出一条路。杨书玉在马上看透了灾民脸上那冷漠的神情。那样子倒像是他们攻粮仓强占不成,是杨府欠他们的。

    等他们行至粮仓外面,高时明便让此处的军中管事朝粮仓里面喊话。

    “喂!杨裕粮庄的伙计,让你们主事出来瞧瞧是谁来了!”

    “不管是谁来了,这门绝对不能开!”有人隔着门回应。

    仓门是厚实的沉木裹上铁板制成,用于城防都绰绰有余,因而连一条门缝都没有,里面的人也瞧不见外面的情况。

    “用不着开门,让你们主事从二楼往外瞧便知。”军中管事说罢,便顺着高时明的视线去看,果然在二楼看到一扇虚开三指通风窗户。

    杨书玉了然,大声地朝二楼偷看的人喊话:“你可认得我?”

    怕对方不认得,她便低头去解开马鞍扶手处的发带,腾出一只手,提着玉络朝那个方向扬了扬。

    静默片刻后,那扇窗户被人打开,有人正拿着两张画向下张望。

    “我记得你们杨家商行有专门用来报信的烟火。”高时明单手控缰,状似无意地提醒杨书玉。

    “主事,我并不需要你打开仓门。”杨书玉在对方仍在努力辨认她身份的时候,她仰面看了看天空,“我需要知道剩下的八个粮仓是否安全,还请主事点燃白天用的信号狼烟。”

    “他们看到狼烟后,会回应你的!”她稚嫩的脸上满是坚定,有种让人信服,心怀希望的力量感。

    现在旭阳高照,已然不适合用信号烟火来报信。外人只知道杨家商行有独门的报信烟火,以方便商队在夜间用信号远距离沟通,却不知商行其实也有用于白天报信的东西,那便是信号狼烟。

    原本还在迟疑的粮仓主事,立刻明白了杨书玉的意思:“少……贵人恕我眼拙,我这就照办。”

    瞥见虎视眈眈的灾民在看,他立刻改了口。若杨书玉被灾民擒拿为质,那他们便真是掉脑袋也要把粮仓打开。

    好在杨书玉的命令是让他们坚守粮仓,外加燃放一个狼烟报信而已。

    等窗户重新关上,杨书玉回头示意高时明离开:“走吧,先回官道等着。”

    高时明眯了眯眼,没说什么,双腿夹马腹纵马离开人群。

    就在他们掉头离开的时候,碉堡顶端正升起一小股的红色炊烟,在风的吹拂下,那抹红色炊烟渐渐散开,化成大股红烟向上攀爬。

    等高时明他们回到官道上时,借着山势眺望,那股狼烟已经变成冲天红云,怕是守城官兵都能瞧得见。

    不一会儿,便有其他山谷也燃起一样的红烟,先后来回应第一股升起的狼烟。

    杨书玉聚精会神地数着狼烟升起的数量,突然抬手指向不远处道:“爹爹在那!”

    没有任何的迟疑,高时明几乎是在她说话的同时,立刻挥鞭让马扬蹄,直直朝她所指的那个方向奔去。

    其实,那个方向并不是第九股燃起的狼烟,只是那狼烟的颜色不对,竟是黑色的狼烟。

    杨书玉记得秦初平同她说笑的时候谈及,黑色狼烟被商队视为不祥,代表了遇到不能解决的险事。

    她控制不住地颤抖,纤细的身子渐渐弯了下去,她的脸几乎要贴近马鞍,像极了受伤无助的失孤小兽。

    行进中马遇到一条沟壑,便纵身跳越过去。杨书玉因为躬身失去左边和背面的屏障保护,险些被摔下马背,好在那只有力的臂膀及时将人箍紧。

    高时明手疾眼快,单手环握杨书玉的腰,及时将人捞回怀里。当杨书玉的后背重新贴着他的胸膛时,他才发觉杨书玉竟是不停地发抖。

    原先,他以为杨书玉是在意男女大防,就算情势所迫要跟他同乘,也要尽量保持和自己的距离,减少接触。

    将人揽回怀中,他这才知道杨书玉是怕极了。

    杨书玉这副模样,他太熟悉了,这分明像极了年幼的自己。

    那场宫变引发的大火,烧尽了他的童真,这十多年来又在他梦中怎么扑都扑不灭。大火分明会带来滚滚热浪,可他身处其中却是冷到发抖,正如现在的杨书玉一般。

    “别怕。”

    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在杨书玉头顶响起,连起后背一阵酥麻。也不知道高时明这声别怕,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幼时的自己。

    第20章

    “你不是会医吗?你救救爹爹好不好?”

    骏马穿梭于林间,朝黑烟冲天的方位飞奔而去。

    高时明舍弃了平坦宽阔的官道,纵马钻入野林。若有横出的树枝阻拦去路,他便挥鞭斩断。若实在是单手难敌,他也会尽力用身躯和臂膀为杨书玉遮挡,不伤她分毫。

    琉璃浇铸而成,精心养护长大的娇儿,被他当成工具一般来使用。许是他破天荒地生出愧疚之心,竟觉着把杨书玉带回时,至少护她此程平安。

    当快马载着他们蹿出灌木矮林时,视线瞬间清明起来。

    焦烟与鲜血浸染大地,满目疮痍,耳边还伴着灾民的不断哀嚎,他们仿佛转瞬进入了无间炼狱。

    不远处还有士兵在和不肯缴械的灾民缠斗,而那些没被控制住的灾民则玩命似地往回跑,他们谁都不想被官兵擒拿扣押。

    高时明没有停留片刻,娴熟地驾马逆着人流而上。那六条从城门口便跟在他身后的尾巴,已不见踪迹,他们因跟不上高时明的速度而被甩开。

    透过缝隙看清周遭,杨书玉敛眸沉思良久。她忽然便明白了高时明在城门前,他说的那翻话是何含义。

    高时明坚持要两人同乘,并不是在为难她,而是选择带她出城的最优解。

    若是让高时明为她牵马,费事费时不说,她的速度如何能和那六条驭马娴熟的尾巴相比?高时明甚至没有刻意拉开距离,那六名士兵便跟不上了。更何况是她?

    念及此,她庆幸自己没有因为男女大防而拒绝同乘,也由衷地感激高时明肯带自己出城。

    “谢谢。”

    “嗯?”高时明语调上扬,傲慢而轻狂道,“公平交易,你还欠一份我酬劳没兑现呢。”

    “怎么?少东家不会见我适才没想好,就当交易不存在吧?”

    “不是……我没想赖。”杨书玉声音低低的,听不出情绪,“等渡过这场风波,你尽可来找我。”

    周遭涌动着灾民和官兵,虽然没人会对他们不利,但高时明仍抬起左手轻抚着杨书玉的鬓发,好让广袖展开遮掩住杨书玉的身形。

    昨日有不少灾民都见到过杨书玉,他肯这样做,既是为避免意外冲突,也是为了维护杨书玉的名声。

    等马儿行近官兵的包围圈,左都尉一眼便认出来人是高时明。他挥手让手下撕开包围圈的一道口子,放人进来。可高时明却讳莫如深地朝他摇头,不准他上前来行礼汇报。

    察觉到马儿的速度放慢,杨书玉忍不住掀开盖在身上的袖子,露出一张惊魂未定的小脸往外看。

    原来那黑烟不仅会往天上走,也会向下沉到地面上,以至于越接近粮仓,黑烟越浓,不少士兵的脸上还被熏出碳迹。

    高时明带着她朝被焚毁的仓门直去,愈发无法分辨那黑烟是灾民火攻造成的,还是那黑色狼烟下沉导致的。

    粮仓内依稀能听到械斗的声音,还有人正忙着提着一桶又一通水赶去灭火,乱糟糟的场面,根本没有人会顾及那些倒地不起的人。

    “爹爹!”杨书玉惊恐地大叫一声,不可置信地捂着嘴巴。

    台阶上那仰面朝天,满身血迹的华服男子,分明就是杨伯安!

    前世,杨伯安也是以这副姿态死在前厅的吗?杨书玉先前不敢想,现在见之泣涕如雨。

    高时明微蹙眉头,用力夹马腹加速朝杨伯安而去。尚未勒马止步,他已提前单臂环抱杨书玉的腰肢,将人送下高马。

    杨书玉想快步赶去杨伯安的身边,可似乎是脚伤作怪,也似乎是第一次骑马使然,在落地的瞬间,她双脚酸软,连行两步都欲向前摔倒。

    可她挣扎着起身向前,最后还是重重地摔在地上,满脸的不甘。

    高时明目光环视一圈,没找见谢建章,他再回首时便瞧见杨书玉那倔强又不肯罢休的模样,正一步步挣扎着向杨伯安靠近。

    他翻身下马,欲去搀扶起杨书玉,可杨书玉根本等不及他过来,于是她直接改为膝行,最后匍匐着来到杨伯安的身边。

    “爹爹!”杨书玉抽噎着去抚摸杨伯安的手,一片冰凉。

    她不甘心,克制所有情绪,憋着气将耳朵贴到杨伯安的心口处。

    砰砰砰——

    微弱的心跳声,让杨书玉喜极而泣。

    她努力说服自己冷静下来,认认真真地检查杨伯安受伤的地方。有一道明显的剑伤,刺于杨伯安左腹处,贯穿而过,大有血流将尽的趋势。

    “秦伯!周叔!”杨书玉真的慌了,是从心底直达灵魂的那种骤失至亲的痛楚。

    算来,这已是她第三次濒临失去杨伯安了。

    前世钦差大臣雷霆之怒,杖责几十棍让杨伯安卧床不起,游走在鬼门关的边缘。再来便是那场突如其来的灭门惨案,那次她甚至在死前没能再见杨伯安一眼。

    如今杨伯安便躺在她面前,微弱的生命迹象在她的注视下一点点流逝。

    “秦柏!周叔!快来人啊!”

    这并非战场,混乱让所有人应接不暇。官兵忙着镇压,暴民忙着逃窜,谁又能听见她的呼唤?

    杨书玉双手按在杨伯安的剑伤处,悲痛得哭声都发不出来,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珍珠般,一颗颗地砸在杨伯安的衣衫上。

    她绝望地回首,看着高时明大步踏来,寄最后一丝希望于他:“你不是会医吗?你救救爹爹好不好?算我求你……”

    此时的杨书玉,怕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所作所为都出自本能地求生。

    她是骤而失孤的小兽,颤抖着无助地守在至亲身边,心神全乱了。

    高时明在她绝望而殷切的目光中蹲下,两指并起置于杨伯安脖颈处。微弱的脉搏,让高时明沉着脸道:“气若游丝,又是贯穿伤口,你应该知道……”

    “我不知道!”杨书玉惊惧地打断他的话。

    如此情景,要杨书玉如何接受他那番冷冰冰的话?

    高时明目光沉沉地抬头环视周遭,仍没寻到他想找之人的身影。

    于是他无奈地轻叹一声:“军中只会简单的包扎止血手段,这里无医无药,葛神医在也不见得能……”

    为了避免继续刺激到杨书玉,他把最坏的结果咽了回去,而杨书玉也默契地当没有听到,佯装不知他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是什么意思。

    为了给杨伯安包扎伤口,高时明试探性地握上杨书玉的手腕,稍稍用力,才能将她的手从患处移开。

    等高时明用匕首将患处的衣服划开,他才发现杨伯安的伤口远比他预想的糟糕。若是左腹贯穿而过,运气好些还能避开脏腑,仅伤肠道。

    可那一剑是从杨伯安侧腰的边缘划过,却又没划破衣服,看起来便像是贯穿伤。可实际上那一剑却是将杨伯安的腹部从侧方划开,剑气伤及脏腑,将腹部从侧边开了好大极深的一道口子。

    杨书玉死死盯着那双手,她的呼吸似是凝滞住,只是那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书玉。”

    林自初倒扣剑将剑尖钉在地面,发出清脆的一声。他单膝跪在杨书玉身边,扶着杨书玉肩头安抚道:“叔父是为了救梁大人受的伤,可惜……”

    “你放心,周叔和秦伯已经去粮仓里找驮粮的马车去了。这里离葛神医的住处近,只要我们及时送叔父过去,会没事的。”

    他的温声安抚,换不来杨书玉的任何回应。

    “书玉。”他眸色灰暗地唤了一声,“这两日我不是让你在家养伤吗?”

    待高时明为杨伯安包扎打结时,杨书玉几乎是擦着他的手臂,贴到杨伯安的心口处去确认对方的心跳。

    高时明一时不察,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杨书玉已经身子贴着他的小臂俯身下来,他反倒不好抽手离开了。

    确认杨伯安暂时无事后,杨书玉在起身时,冷冷地扫视林自初手中的利剑,语气森然道:“我竟不知道林公子尚武。”

    “礼乐射御书数,乃君子六艺。”林自初温声道,“黎国男子,多半是精通的。”

    高时明晦暗不明地起身擦手,似是不愿掺和进来。

    杨书玉忽然转身横在杨伯安身前,做出保护的姿态。她双眼垂泪,流露出来的神情却不是柔弱可欺,而是绝地一搏地反扑,叫人可畏。

    “士兵持大刀,负强弓,灾民则手无缚鸡之力,最多用棍棒攻向粮仓,而杨家商行伙计的数量众多,朝廷不准佩刀佩剑,所以一向用的是朴刀。”

    她的视线顺着林自初手里那把剑慢慢垂下,盯着剑尖的位置道:“那么用剑伤我爹爹的人还会有谁?”

    “他若不是趁乱重伤爹爹的卑鄙之徒,那也得是趁机作乱的暴匪。”

    林自初敛了笑,眸色浓稠不见底:“书玉,有不少刺客混在灾民中,他们持的也是剑。”

    “哦?”高时明语调上扬,忽然来了兴致,“自初是说,还有旁人的手伸到江陵来?”

    林自初破天荒地没有回答高时明的话,而是望着杨书玉语带警告道:“不是早和你说过,这几天留在府里就好吗?为何如此不听话。”

    “留在府里?”杨书玉觉得好笑,“在府里龟缩着,等你把爹爹的噩耗带回吗!”

    “还是你期待在爹爹倒下后,我会心中无主,全盘将杨家交给你?”

    一如前世那般,林自初用温声细语给予杨书玉安慰与承诺,却私底下却毫不留情地掏空杨家财库,而将叛国的罪名指向杨家。

    “你休想!”感受到杨伯安在轻扯自己的衣服,杨书玉眼里闪着泪花,忽然便有了底气,“我才是杨府少东家!”

    第21章

    意外相称地同杨书玉梦中的华贵男子身影重合

    江陵大乱,钦差大臣现身主持局面,这成了杨书玉此刻唯一的指望。

    事态愈演愈烈,已经超出她的预想,完全脱离了前世的轨迹。

    前世的江陵并没有陷入动乱,她不信这是杨家心善施粥导致的。

    若无人教唆,灾民如何能同时攻向城门口和九个粮仓?又偏生这么凑巧,多数的灾民能够攻破杨伯安身处的粮仓?

    联想到前世杨伯安卧病在床疗伤,却不见好转,到后面形容枯槁,杨书玉心中已然有了答案:是她把林自初逼急了。

    “书玉。”林自初拄剑起身,居高临下与她相望对峙,语气多了一丝胁迫的意味,“这里太危险,我安排人马送你和叔父先回去避避,可好?”

    “你只身回江陵祭祖,能安排何方人马?”杨书玉轻笑出声。

    也不知林自初哪来的作派,以往他在杨府狐假虎威惯了,竟仍觉得商行伙计听令于他?

    与此同时,左都尉带领众将士把包围圈往外推,人群和嘈杂渐渐远离粮仓周遭。除开粮仓内仍零星有械斗声和灭火声传来,仓门前已恢复秩序和平静。

    “女娘,你怎么在这儿!”周顺最先着带人从粮仓撤出来寻杨伯安,却在见到杨书玉时大吃一惊。

    他快步冲过来欲扶起杨书玉:“是仆来晚了,女娘可有受伤?怎么哭得……”

    话不成句,周顺对上那双泪眼,竟哽咽起来。

    杨书玉双手回握周顺伸来为她拭泪的粗糙大手,焦急道:“周叔,我没事,是爹爹受了重伤。”

    她没有追问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杨伯安会身旁无人,要独自躺在这里等死,但她依旧对周顺信任不疑。

    眼角滚落最后一滴鲛珠,她的声音已然平静了许多:“周叔,你去牵一辆运粮的板车来,得快点把爹爹送到葛神医那去。”

    “好好好。”周顺起身欲离去,却在转身时犯了难,“那女娘你……”

    杨书玉身边无人,他不放心。

    “我守着爹爹。”杨书玉落寞地回身望向那扇被灾民破开的仓门,门洞里面仍映着火光。

    “仆去找人来!”周顺也知道自己没年轻人手脚快,他从带出来的人手中,分了一半留下保护杨书玉父女,其他的都被他撵去找板车了。

    从始至终,那些人全然不把林自初看在眼里。

    杨书玉朝他递了一个轻蔑的眼神,便挪身到杨伯安身边,将杨伯安的上半身枕到她膝上,好随时检测他的呼吸是否顺畅。

    她垂眸静静地等,不再分神理会身旁的人和事。

    相似的,高时明负手而立,矜贵儒雅地仰头凝视黑色狼烟,他竟也在等。甚至他也没有理会林自初,莫名地将他晾在一边。

    林自初见状,竟被气笑了。可是他在高时明面前,又能怎么办呢?他甚至不知道是算错了哪一步。

    这种时候杨书玉怎么会出现在城外!

    不多时,粮仓内的械斗声彻底平息下来,火光也不如先前那般大,开始有人往外撤出。

    最先走出粮仓的,是压着被俘暴民的士兵,其后竟跟着一位杨书玉眼熟的少年。

    她愣神片刻,安置好杨伯安后缓缓起身,狐疑的目光迎着那破落少年款款走来。

    此时的谢建章已换下昨日那身邋遢破烂的灾民装束,可他身上的锦绣华服却因大火和刀口,显出别样的窘状来。

    杨书玉记得他姓谢,便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在他走近时声泪俱下地行跪礼道:“谢大人,民女有话要说,还请大人肯抽空听我一言。”

    谢建章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他的视线微不可查地越过她头顶,与高时明相对。

    高时明垂眸摇头,他仍不打算暴露身份。

    “女娘,先起来说。”与此同时,谢建章在心中暗骂一声:果然是心黑的!

    他面上笑吟吟的,眼角却猫着坏:“女娘先说来听听,谢某或许可以筹谋一二。”

    林自初见谢建章扶杨书玉起来,杨书玉也不拒绝,他便冷着脸连温润也不装了。他上前欲搀扶住杨书玉,却被杨书玉无情拂开,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他切身感到自己珍视的东西留不住,正如沙粒般飞快流逝于指缝间。

    “阿玉。”林自初的声音落寞,渐渐沉了下去。

    杨书玉恍若未闻,问道:“谢大人,江陵郡守梁含,梁大人呢?”

    “你要告他欺压商户,逼杨府交粮?”谢建章脑子转得快,率先猜测她话中的含义,“他已伏法。”

    言外之意,梁含的罪责已定,且不容翻案。一如前世那般,以梁含身死而牵扯出举国震惊的赈灾贪墨案。

    俗话说得好,只有死人不会说话,可以守住所有秘密。反之细细想来,死人也无法辩驳,那些捕风捉影的罪名也可以切实地栽在其头上。

    朝中势力之间的斗争,证据反而没这么重要,重要的是风压吹向何方,谁能执笔写就留史卷宗。

    没有升堂,没有会审,梁含静默无声地在江陵这场动乱中伏法死去。

    杨书玉含眸,复又跪了下去。她从怀中掏出两张纸,恭恭敬敬地高举过头,呈到谢建章的面前。袖口顺势下滑,露出她被发带磨得血肉模糊的双腕来。

    “民女绝非在为自家辩驳,粮庄各地仓储情况皆有记录在案,还请大人明辨……”

    “帐平了。”谢建章打断她的话,见她抬头满眼不解,便解释道,“所有人都知道这座粮仓被抢被烧,只要其他粮仓的数量之和低于帐面的总量,那么便是平帐了。”

    “梁含搬了多少,灾民又搬了多少,谁也追究不来。”

    一笔糊涂账,既然永远查不清,那便不能说是杨家与梁含勾结,暗中转运走江陵的粮食。或全是灾民抢空的,也未可知。

    他顿了顿,神色晦暗地看向地上躺着的杨伯安:“至于是谁想让帐平了,怕是只有当事人才知道。”

    杨书玉原以为只要粮庄账目对得上就好,可听他的话细想,却悟出另一层含义:但凡有证据说明杨府与梁含有牵连,那杨府就别想摘出去,哪怕仅是一仓之粮,不足以影响赈灾的部署。

    “为什么?”杨书玉百思不得其解,她情不自禁地紧握双手,纸张被她揉皱成一团。

    谢建章拢袖不语,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和杨书玉解释。朝中对立的两派已盯上江陵杨府,都欲借这场洪涝灾害逼杨伯安站队。

    他轻叹出声,放眼朝高时明的方向望去,似在眺望远方放空视线,也似是提醒杨书玉什么。

    “我还有一事。”杨书玉见对方不愿多说,便也不再追问。

    她倔强地将手里的纸往谢建章面前又递了递:“大人且看看。”

    “这是什么?”谢建章不肯接,垂眸打量起来。他发现那张纸带有毛边,像是从什么地方撕下来的。

    “是商队记档,民女要检举,有人借杨家商队的势力,暗中帮助北凉细作混入江陵。”

    杨书玉说着要将纸展开给谢建章看,却不妨被一只大手夺了去。

    她偏头望去,正对上一双盛满怒火的桃花媚眼。

    林自初攥着那夺来的纸,语气也冷了几分:“阿玉,别闹。”

    啪啪啪——

    三声清脆的掌声在身后响起,众人循声看去,见高时明兴致盎然道:“杨小姐可没有指明她说的是何人,你激动什么?”

    饶是掌控江陵全局的高时明,也没料到杨书玉会在这个时间点提及细作一事。他虽怀疑近期朝局不稳,是北凉在背地里推波助澜的结果,却还没有往北凉细作渗透黎国上想。

    可杨书玉不一样,她历经前世,她知道两个月后摄政王会查到“杨府投敌卖国”,那她就可以确信北凉细作会与林自初存在某种关联。

    在她查到林自初瞒着她,哄着杨伯安助他组建北方商队的时候,她便已能确定九成。

    她是人微言轻,但她却可以提前将这个信息透露给朝中重臣,总有人能顺着林自初把真正通敌卖国之人揪出来,还杨家清白。

    “我是怕书玉误解了。”林自初不急不缓,“有支商队确实是从北境组建南下的,那是……”

    “是你为了讨我欢心,特意在北境搜寻稀罕物件来作送我的新婚礼物?”杨书玉忍不住笑出声,娇糯的声音不像是在质问,而是在反讽。

    “那你倒说说,我是何时倾心于你,而那支商队你又是何时组建的?”

    见林自初目光沉沉,不作答,她继续追问道:“林公子贵人多忘事,不会忘了是哪日在洞中对我许下诺言的?”

    林自初望着她缓缓攥紧手,却听高时明突然冷声道:“拿来。”

    闻言杨书玉后知后觉,微蹙蛾眉沉思细想起来。

    她先看向谢建章,见他垂眸无反应。可杨书玉分明是呈给他细瞧的,高时明开口讨要,他竟默许?

    心底生出不详的预感,杨书玉以跪姿向后颓坐,像是突然被抽去所有气力,她不可置信地将目光移到高时明身上。

    只见高时明英姿飒爽立与台阶前,他逆着朝阳的光,缓缓朝林自初伸出手重复道:“拿来。”

    不容置疑。

    刀削斧凿的下颌线透着他身后的光,让人瞧不清他的神情,却意外相称地同杨书玉梦中的华贵男子身影重合。

    然林自初也如梦中那般,满脸不甘心又毫无办法,缓缓将手中之物递到那摊开的大掌手里。

    杨书玉突然捂嘴惊恐地大叫一声,身子本能地连连往后躲去。

    “是你!竟是你!”

    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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