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然而周围零星散有正在喝粥的灾民,覃莽想扯着嗓子骂他,却还是顾及着,只得怒气冲冲地抬掌,胡乱劈断那横逸斜出的树枝撒气了事。等谢建章气喘吁吁地寻到溪边,在他弯腰问好后便得了免礼的指示,他竟直接毫无形象地瘫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气。
溪水浑浊,滚滚向前,倒影着岸边挺拔的青山险峰,以及那矜贵少年岳峙渊渟的身姿。
高时明沉着威严,不动声色地斜睨他一眼,而后从腰间掏出一张早已写好的纸条丢在他身上:“灾民的实际数量远超地方官员报上来的数量,怕是搬空杨裕粮庄的粮仓也不见得能喂饱。”
“那就破而再立。”谢建章两眼盯着纸条上的文字,在进行心算的过程中,还不让高时明的话掉地上,“王爷学学杨家女娘,用其他品类的粮食来赈灾不就行了?我觉得这粟米粥挺好喝的啊?”
高时明不置可否,却听谢建章说话愈发胆大:“反正骂名王爷也背得够多了,还会在乎多一条贪享国库?”
不容挑衅的高时明,竟没有动怒。因为哪怕没有经过谢建章核算,他也知道粮食不够的问题。谢建章虽算不得正经,但敢提出这句话,他定是有考量的。
“建章一路走来江陵,饿殍千里绝非危言耸听。”说话间,谢建章已经起身恭敬地站在高时明身侧,“若坚持以往的赈灾方式,杨家的粮食最多只能喂饱灾民数量最多的四府而已。”
高时明沉吟片刻,吩咐道:“那粮食便由你来主持调拨吧,品类数量划定后,按粮庄谷仓的分布就近拨派,覃莽率部押送。”
“建章领命!”
“杨家……”谢建章难得支支吾吾,“似乎不像林自初密信说的那般,会勾结贪官污吏共谋暴利。”
高时明沉着脸,不置可否。
“建章自请深查,还请王爷肯多给杨家一日的时间,建章定不会影响王爷收网缉拿污吏。”他认真的神情,与先前的他判若两人,就连高时明都觉得陌生。
第17章
“五月提议,七月才获东家的准许。”
浑浊不见底的溪流滚滚向前,激起盈盈的泡沫欢快地打着旋,瞬间便消失在视线中。
伫立在岸边的两人静默不语,唯有湍急溪流能印证时间仍在向前流逝。
“其实……”谢建章的语气带着迟疑,“刚才我恰巧听到了商行伙计与杨伯安的对话。”
见高时明没有出声制止,他便继续道:“适才商行伙计询问杨伯安,那支由林自初采买婚礼用度而组织起来的商队,商行是否仍要给他们签路引,好让那商队一路畅通无阻地抵达江陵。”
“江陵富庶,杨家商贸又涉及各行各业,想要什么没有?”高时明突然来了兴致,“杨伯安无论是要嫁女还是招婿,其婚礼规制就算比着皇室来,自是轻而易举。怎么还需要从北边新组一支商队来送物品?”
谢建章满脸鄙夷没有任何的掩饰:“许是林自初自幼随家族迁居北境,觉得有什么好东西是杨小姐不曾见过的,特意寻来博佳人一笑的。”
“可北方若真有什么稀罕物件,杨伯安会不知道?还寻不来往他娇儿跟前送?就算是林自初有心,那些东西为何不直接让杨家商行的商队捎上,非要自己重新组织一支商队进江陵?”
避世近百年的古黍国,尚且不能自给自足,仍与其他两国存在或朝廷层面,或民间层面的往来商贸,只不过都要守着他们的交付规矩罢了。
北凉与黎国的贸易往来比之更为密切,哪怕两国正在交战,仍不会查封边境互市。因而,商队游走各国互通有无,沿途便有着极为严苛的通关制度,路引便是其中最为重要的证明文件。
诸如商队地属何国,从何地出发,途径何处,所买卖之物,入城入关所交纳关税等信息,皆要详细地记载在路引上。而最为繁琐和严苛的一项规定,便是要求商队所经过的城镇都要有当地商行为其背书签字。
杨家商行能贯通南北,连接东西,很大程度上便是得益于这项背书的规定。饶是如此,对杨家来说想要组织起一支新的商队,那也是十分不易的。
游商在促进各国贸易交往的同时,亦带来了潜在危险。背书便是利用严苛的连坐制度来震慑游商,不至于让商队的流动冲击本地商户和安稳。
“建章惯以恶看人心,怕他此举采购运输商品是假,借机引异乡人入江陵才是真。”
他嫌恶的眸光在眼底一闪而过:“毕竟他一旦与杨书玉完婚,他便可名正言顺地接管杨家商行事务。”
“你仍在怀疑他。”高时明波澜不惊,垂眸望着水面。
“当年林家式微,先皇亲至江陵,恭请林老爷子重回朝堂主持大局,却被他婉言拒绝。而后林家突然决定举族北迁,自此音信全无。”
谢建章满脸严肃,声音坚定而有力:“就算他是拿着林老爷子的亲笔信来投奔王爷,建章仍不相信他这些年来是在苦寒之地韬光养晦。”
北境苦寒,世家名流为何要放弃江陵这块宝地,举家迁居荒芜之地?
“本王何时偏听偏信过一家之言?”高时明语带玩味地反问对方,所展露出来的威严高傲让谢建章颔首自省。
“信他,不过是因为他对本王有用,且他一直没露出错处罢了。”
他话锋一转,带着对时局的运筹帷幄,似是对任何变故都满不在乎的样子道:“既然你想深查,那便放手去查,左右明晚便是收网的时机。”
“建章定不辱命。”谢建章行礼应承下来,暗想绝不会错过这个撕开林自初真面目的良机。
两人站在岸边又商议一些京都传来的政务,直到天边擦黑才各自散去。
高时明先是呼出随身保护他的暗卫,让其传密信给留守京都的幕僚稳定朝局,而后便利落地翻身上马,扬鞭纵马回城。
在收网之前,他的确需要找个落脚点好好休息,养精蓄锐。否则他也不能保证会有充足的精神和体力,接连几天几夜不休,来应对贪官污吏与赈灾两件大事。
然而他入城之后,竟打马朝杨府直去,而并没有选择回他暗查江陵搭建起来的落脚点。
毫无意外地,历来少眠无梦的他,再次在杨府客居卧榻之上进入梦乡。梦中,他又见到那陌生荒诞的场景,以及他已颇为熟悉的明媚少女。
少女不再灿若初阳,而是毫无生气地伏卧在地。她的眼角,不再有那夜晶莹的泪珠,取而代之的是那殷红的鲛珠。
与此同时,踏着暮色回城的杨书玉,竟在马车中昏沉睡去。连日的劳累,让她犯起高热,不受控制地胡乱呓语。
“爹爹,千万不要原谅我识人不清,害阖府惨死,我有罪……”
“觊觎子民私财,处置错案而不查,你枉为摄政朝臣!”
“林自初,林自初……”
她一遍又一遍念着林自初的名字,当真是恨到了极处,一如前世她爱之入骨,梦中让她满腔的不甘与悲愤化作泪水,竟不知如何用言语去表达恨意。
今晚她在梦中看得比先前更深,也更为仔细。在城外被截住的林自初满眼不甘,他是被强权压低了头颅,压弯了脊背和膝盖。
他双手呈上杨府财库的钥匙,却迟迟不肯放手,最后直至钥匙被那华贵男子生生夺了去。
杨书玉见此情景,突然陷入困惑。
若林自初最后算计来的财库钥匙,最终被人夺了去,那他先前所说的,让杨府断腕求生的那半家业,究竟被他送去了哪里?
“小姐,快到家了。”月芽隔着车窗唤她,将她从梦魇中呼唤回来。
满脸的湿热,让杨书玉恍若隔世。
近来她似乎总在不断地重复经历同一个梦境,然后梦境又会以不同视角展现出她所不知道的细节。多翻经历和细心拼凑后,她便会对前世有新的见解。
“江陵杨府,通敌卖国,摄政王下旨抄没,灭其满门!”
以往她只侧重看后半句话,认定是当朝摄政王下旨抄没杨家,可为何是判以通敌卖国的罪名?
前世杨伯安的的确确有被牵扯进贪墨案中,可哪里来的通敌卖国一说?
杨书玉撩帘问月芽道:“我记得在西市,商行为了集中处理各商队的路引,特意设立有一个据点来处理花押签字事宜?”
月芽诚实地摇头:“小姐,女婢打进府便在后院听差,不晓得外面的事哩。”
“无妨。”杨书玉被她的话点拨,心中盘算起要找商行老手跟在她身边的想法,“那等下回府,你便在前院候着,等周叔随爹爹回来,你便来通知我。”
她想了想,当即改口:“算了,还是让车夫直接去西市吧。”
杨伯安亲自将玉络系在她腰间,她已不是养在后宅的深闺女娘,而是能出入商行发号施令的少东家了。
她完全可以直接去据点查阅自己想要的东西。
西市在江陵西边,离杨府有一段的距离,等她赶到西市商行据点,光是从库房翻出这两年的记档,便已经到了宵禁的时间。
她被迫留在据点翻阅记档,而原本守在据点的掌事和伙计见她来便不敢归家,自然而然地守着她为其答疑解惑。
刚开始杨书玉看商队的记档很是吃力,经过他们的讲解,到后半夜已经能流畅地独自翻阅了。
据点掌事皆是人精,他们围守在杨书玉四周,生怕她有哪里看不懂的。而因身份地位不够,只能站在最后的伙计,则实在提不起精神来。
从街道传来的,或是整齐而沉稳的官兵巡逻脚步声,抑或是那有节奏有规律的打更声,皆催人入眠,让那些插不上话的伙计掩口打起哈欠来。
啪——嘀嗒嘀嗒
大堂内突然爆出惊堂木般的拍案声,而后便是珠子散落砸在地上,又弹跳着逃离的落珠声,着实将犯困的伙计吓了一激灵。
“少东家恕罪!掌事恕罪!”有人刚清醒过来便开口求饶,连带着其他伙计争相讨饶,“小的不该犯困偷懒。”
杨书玉刚刚怒气冲冲地砸坏了一个算盘,她面上的天真烂漫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冷漠和恨意。
敛了笑意的明媚少女,动起怒来自带威慑的意味,像是要仗着自身的地位和荣宠,但凡她不高兴便要任性地搅弄一番,让所有人都不好过。
然她只是语气娇嗔,极尽克制地反问道:“我何时因你们犯困便出言责怪?”
并没有。
杨书玉失控地砸毁算盘前,她抬头瞧见过有伙计在犯困,但她并没有出言训斥。
据点掌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努力地回想女娘在突然动怒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在问,去年林自初,她明面上的未婚夫婿提议组建北游商队的具体时间点。
北境商队管事答她:“五月提议,七月才获东家的准许。”
管事的话音未落,杨书玉便突然将手中算盘砸在地上,她当真气极以至于失了行事分寸。
旁人不解,或许就连杨伯安也不会理解,为何杨书玉突然就动了怒。
但杨书玉深知,去年五月,她和林自初尚未生出爱恋情谊,两人之间甚至算不得亲近。
那么,林自初为何要以赠书玉礼物为名,提前向杨伯安提议组建商队呢?
除非他对自己势在必得,且隐约在向杨伯安透露出两人关系匪浅,或能成佳偶,他也好早早为结亲打算。
然而杨书玉又怎么会忘记?她彻底沦陷于林自初的温情,分明是始于八月那场意外。但早在七月,他便含糊地哄着杨伯安信他和自己的男女情谊,竟同意了他的请求。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据点正厅,皆面面相觑不敢答话,一时间室内静得落针可闻。
杨书玉不动声色地合上记档,正打算起身离开,却听街道忽然乱了起来。
“灾民暴动,所有人速去城门支援!万不可让灾民进城烧杀抢掠!”
她今日刚喂饱了灾民,他们竟敢暴起抢砸。那她施粥救济,究竟还算不算得善举?
手中的账册滑落在地,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这才反应过来杨府还是被人算计了!
第18章
“杨家商行的少东家。”
江陵城内纵横交错的街道上,守城官兵行色匆匆,如江河入海般往城门处汇集。
因当值官兵皆赶去城门支援,城内宵禁便由此解除,那些不怕被灾民暴乱波及的大胆之人,肆意在街上晃荡也无人管束。
杨书玉便是如此,她趁着百姓闭门不出,官兵又无暇顾及的间隙,带人立刻回了杨府。在得知杨伯安昨晚并没有回来后,她转头又去了城门口。
几经折腾
,早就到了开城门的时辰。然而城外灾民突发暴乱,在后半夜好几次合攻城门,守城官兵哪还敢将城门打开?
“绝不是小的刻意为难杨小姐,实在是无人敢做主将城门打开啊!”因为梁含事前有吩咐,守城首领自是认得杨书玉,纵使再忙也要抽出身来向她回话。
杨书玉微蹙秀眉,仍不肯放弃道:“可梁大人不是准我出城吗?”
“此一时彼一时……”守城首领抱拳垂头,不敢与之对视,“知府大人此时并不在城内,若我等打开城门放女娘出去,万一……还请女娘不要为难小的!”
他欲言又止,显然是在担心私自将城门打开,灾民趁机涌入的风险。谁也不想为此担责。
“小姐要不还是先回府等老爷回来再议吧?”跟过来保护杨书玉的据点掌事提议道,她也不想江陵城因灾民涌入而陷入混乱。
“可……”杨书玉心慌,总觉得此时情景与前世杨伯安突然被钦差大臣问罪的情景极为相似。
她抿唇不语,静静地伫立在城门前,竟在心里生出钻狗洞出城的念头。
可这不仅涉及她右脚扭伤还没有恢复的问题,就算她能靠爬狗洞出城,光凭两只脚走路也不能及时赶到施粥点,更不能迅速地找到杨伯安。
那么,她出了这城门又有何用?
挫败感与无用感油然而生,占据她所有思绪。她从未觉得自己竟是如此弱小,在突发状况前竟有束手无策,只能回府等消息的份!
腰间的玉络此时如同千斤坠一般,将她拽入无尽的绝望中,让她生出恶寒来,不受控制地躬身颤抖。
如此无能的她,离了杨伯安便什么也不是,什么也做不了。
哒哒哒——
身后那空旷无人的街道忽然传来疾驰的马蹄声,让杨书玉情不自禁偏头去看。
晨光斜照在斑驳的石板路上,马蹄所过之处发出阵阵清脆的响声。气宇轩昂的矜贵公子肆意地扬鞭策马,快速驰来。那和煦的日光映在他的轮廓边缘,倒显得他才是那会发光的破晓初阳一般,璀璨夺目。
杨书玉的目光落在高时明身上,望着他由远及近,不曾挪开脚步。
守城官兵职责所在,见有人疾驰而来便迅速集结好一队人马守在城门口,布置好拒马欲将其拦截。
高时明沉稳娴熟地勒马,让马儿逐渐放慢脚程,堪堪在拒马前停下来。那匹高头大马原地踏蹄,打着响鼻,以表达被拦下的不满,然它的主人却无动于衷,那道凌厉的视线越过官兵去与杨书玉对视。
“高公子能够出城?”杨书玉如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稻草,“你为何要出城?上次,你是同左都尉一道出城的。”
两个问句却是一个意思,高时明绝不会是白衣书生这么简单。
高时明瞥了一眼护在杨书玉身边的男女老少,沉声道:“城外状况尚不明朗,我劝你还是回府待着为好。”
杨书玉读懂了他的眼神:他嫌自己累赘,从者如云,时刻拖着大尾巴出行。
她不甘地垂眸,顷刻间已下定决心,语气也变得谦卑起来:“我有不得不出城的理由。”
“你定是去找梁大人的,爹爹肯定就在他身边。”
高时明闻言微挑眉梢,没有否认她的话。
“望高公子怜我一片孝心,带我出城去。”杨书玉心中没底,她从未如此低声下气地去求人。
她的声音沉了下去,城门口的气氛因静默而变得紧张,时间像是被冻住了一般。
“若我肯带你出城,你又能许诺我什么呢?”高时明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打破了僵局。
杨书玉循声抬头,对上他那双黑稠得不见底的眼睛,听他咬重语气唤了自己一声:“杨家商行的少东家。”
“你想要什么?”杨书玉似被他唤醒,突然间有了商人模样,要与之讨价还价。
高时明静默片刻,却转而叹道:“不得不说,你这少东家的身份还是有些许分量。”
他没有回答杨书玉的话,亦没有提出自己的条件,只是神色晦暗不明地同杨书玉对视。他一手持缰绳,一手从容地掏出令牌,向下递出:“可识得?我只需要你们将城门打开一条缝隙,容马匹飞驰而过即可。”
接过令牌的官兵细细辨认着,却有些拿不准主意地和身边人低声商量。许是他们都认为短暂地将城门打开一条缝隙,不至于让灾民冲破城门,他们也就不愿意冒险得罪高时明。
恭敬地归还高时明的令牌后,城门主事者便叫人移开拒马,让手下到城门处候着。
紧接着高时明单手纵马,行至杨书玉面前拦住她的去路。原来杨书玉见他答应带自己出城,当即决定弃乘马车,正一瘸一拐地朝商行管事带来的马匹走去。
他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杨书玉,任由马儿围着她踏蹄打转,不时还朝她打响鼻。纵然杨书玉有月芽扶着,当马儿疯狂地摇头打响鼻逼近她时,她还是慌张地偏身躲避。
高时明见她那狼狈的模样,忍不住嘴角噙着笑轻啧出声。
瞧杨书玉那娇滴滴的模样,压根儿不像是会骑马的人!
“高公子牵着去我马匹的缰绳就好。”杨书玉心虚,仍要逞强,“我把自己绑在马鞍上还不成?绝不会拖你后腿。”
“你怕是一次马背都没上过。”高时明说得笃定,不留给她任何的情面,“跟不上我马儿的脚程,要我迁就你的速度,那便是在拖后腿。”
他往后让出一些位置,正声道:“事急从权,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出城。”
这是要杨书玉与他共骑一乘,好最低限度减少因带杨书玉出城而降低的速度。
杨书玉愣住,却很快有了决断。此时她并没有更好的选择,且诚如高时明所说,他肯妥协降低马儿的速度便已然是被杨书玉所拖累。
两人共骑,怎么会比他独自骑马出城快?
迎着高时明坦然且带着试探意味的目光,杨书玉朝他伸出手。哪怕是两人共骑,亦是处于低姿态求人的杨书玉主动伸手,表达这个诉求。
高时明低声朗笑,回握对方,用力一把将人捞到面前坐好。等他欲扬鞭时,杨书玉却突然道:“再等等!”
她并没有给高时明作出反应的时间,径直抬手解开自己的发带,然后用来将那双素手和马鞍扶手绑在一起。
“可以了。”杨书玉的神情被那披散开来的乌发所掩盖,声音低低的,“我绝不会跌落马背,高公子不必顾及我。”
她不想当累赘,也不想高时明顾及自己而放慢策马的速度。
“你要知道,许多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哪怕是骑马。”说话间,高时明左手避开杨书玉的腰肢,直挺有力地握在马鞍扶手的空处,整只手臂像是临时搭建起来的栏杆护着她。
至少,杨书玉的左边和后边都有了坚实的屏障,可保她不会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高时明目光凌厉,沉稳自持,而那马儿正蓄力踏蹄,随时等着命令开始扬蹄飞驰。再加上杨书玉满脸视死如归的神情,这共乘一骑的亲密举动,竟不沾丝毫的暧昧之色。
守城官兵瞅准时机,拉开门钥,再由几人将沉重的城门打开出一条缝隙来。很快,官兵当面便有一阵劲风袭来,伴着哒哒的马蹄声响过,高时明便已跃马出城。
守在城门外不肯离开的灾民还没有反应过来,那厚实的城门便迅速关上了,只剩一匹骏马载着清男俊女从城门口飞驰而来。
道路上有灾民聚集,高时明却没有勒马减速,而是右手在空中飞舞着马鞭,故意让马鞭发出恐怖的破空声。
出城后马便没了束缚,它在主人的示意下尽情扬蹄飞驰,再加上阵阵破空声的渲染,其势如劈竹的气势吓得挡路的灾民纷纷后退避开。
而杨书玉先前又哪里能想到尽情奔跑的马儿竟能驰骋得如此迅速?刚才竟生出要自己骑马跟着高时明的愚蠢想法!
劲风划着她的脸颊呼啸而过,那突如其来的推背感让她失了平衡,在马背上东倒西歪,还好被那有力的臂弯护住。
她不肯认输地咬唇强撑,始终不肯哼声,而高时明也当真没再顾及她,一鞭接一鞭地用力策马,两人瞬间将城楼甩在身后。
等他们经过丛林茂密处时,冷不防地蹿出六匹马与他们并行,这直接让杨书玉瞪圆了眼。
这些是左都尉的手下!
“你,你是军中文官?”杨书玉在疾风中开口,话因颠簸而说得磕磕绊绊的。
她强撑着抬头去看高时明,却见高时明一脸严肃,目光灼灼地直视前方。目之所及,满眼荒芜,竟寻不到任何的灾民身影。
高时明没有回答她,蹿出来的轻骑士兵也没有回答她。
“灾民后半夜忽然围攻杨裕粮庄的粮库,左都尉已带兵前去镇压,目前伤亡还不清楚。”
纵马逼近高时明马匹的士兵回禀着,那些人像是都没瞧见他怀中的杨书玉一般。
“灾民同时围攻城门和粮仓?”高时明眸子微眯,如猛兽嗅到危险般警觉。
那人则强调道:“几乎是灾民同时去围攻城门和城外的九个粮仓!”
若无组织无预谋,无人煽动,如何能做到几乎同时!
第19章
灾民不会感激杨家的一碗热粥
杨裕粮庄在城外共建有九个粮仓,离江陵城或近或远,大都建在地广人稀的城边乡下。
有心之人,若想掌握粮仓的具体位置,并不是一件难事。因为这算不得什么商业机密,且粮庄买地办契都要在府衙留印,有心去查总能知道。
但对于从外地流浪迁徙而来的灾民,他们或许会恰巧路过一两个粮仓,又怎么会清楚地知道九个粮仓的具体位置?
至于他们在后半夜同时攻向城门和粮仓,若不是被人蓄意煽动,那便是更坏的情形:灾民揭竿而起,欲攻下江陵谋逆。
杨书玉由此便想通了江陵出现轻骑兵的原因,原是朝廷早有防范,提前调兵来镇压灾民暴乱。
见城外有高时明的人马守着,她便提着胆子问:“高公子,你的部下一直在城外监视,他们可否知道我爹爹在哪里?”
她不敢直接问那些军爷,因为他们从始至终就没搭理她,全然瞧不见她颤颤巍巍地缩在高时明的臂弯里。
高时明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用凌厉的余光看向离他最近的那位军官。
“城外乱起来后,守在城外的兄弟都被冲散了。左都尉急着调兵去镇压,现在前方还没有消息传回。”
这六人不过是监视网中,被谢建章置于城门口的眼睛而已。事发突然,他们又被上峰留下来护卫高时明,便只能将城外大致的情形说与他听。
他们哪里会知道这些细节?
杨书玉闻言打了一个寒战,心中没由来地发慌。前世种种,不仅仅是在梦境中折磨她,还会在前世与今生的每一个重合点恐吓她。
梦境与现实,她都被困在那场大火中,成了她无法抽离的梦魇。
清晨的山林间,烟雾混杂着硝烟,让她视线朦胧不清,仿佛见到了杨伯安浑身是血的模样。
“你是要去找梁大人吗?他肯定和爹爹在一块。”杨书玉呢喃地自问自答,在心里殷切地寄希望于高时明会顺路,他俩要找的人若是在一处,高时明便不会嫌她碍事丢下她。
高时明目光沉沉,没有回答她。扬鞭利落,他纵马飞驰,像是从出城起他就知道自己要去的方向。
许是并行的轻骑兵没有休息好,马儿的脚程也不够快的缘故,他们很快就被高时明甩在身后,前前后后保持隔着两三丈的距离前进。
这是杨书玉第一次骑马,还是骑如此烈性的快马,这速度和颠簸让她的胃翻江倒海。好在她今天没有吃早膳,腹中没有东西可以吐,所以她只是掩口干呕几下。
她本想问高时明要打马往哪里去的话,现在也说不出来了。
两人静默无言,林间甚至听不到鸟叫虫鸣,只有清脆地马蹄声不断叩击着大地。
他们打马路过昨日施粥的摊点,那些锅灶已经被灾民砸毁,就连借来的水龙车也被拆开当成柴烧。商行的伙计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伤,他们正在拾掇被灾民捣毁的废墟,扑灭昨晚未燃尽的战火。
杨书玉对那些伙计只是感到脸熟,却不见她亲近熟知的秦初平等人在。而商行伙计也注意到了这支小队,但因为高时明左手能遮挡住部分视线,匆匆一瞥也没人认出马上的女娘是自家少东家。
“我以为有左都尉在,施粥不会有事的。”杨书玉颓然自省,将过错归结在自己的莽撞上。
她自以为已经深思熟虑过,施粥的举动不会引发江陵动乱,只要撑到钦差大臣现身,杨家就能干干净净地摘出贪墨案。可现实告诉她,人心是多么可怕。
灾民不会感激杨家的一碗热粥,他们吃饱喝足后,将魔抓伸向了杨家的粮仓。
高时明垂眸望着那颗矮下去的脑袋,声音低沉道:“未知全貌,你怎知是因为施粥才闹出来的乱子?”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杨书玉突然反问他,“你信不信,为着如何分配杨裕粮庄的粮食,就连京都里的大人物也要吵几架?”
“可这些粮食分明是我们家的私产,偏偏谁都要掺和一下。”
高时明收回视线,扬鞭的力道却加重了几分:“且看杨府有没有能力守住,否则仓中余粮便是烫手山芋,迟早得扔出去。”
杨书玉无法反驳,讪讪闭嘴。重新认识到自身有多弱小的她,深知强大和权位决定了说话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