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就在她思绪飘飞时,猝不及防地,高时明偏头对上她的目光,把她吓了一激灵。高时明将她脸上的表情变化看得清楚,那不是痴迷难自持的神情,也不是被他拿现后的慌张而羞怯。
那是自我怀疑,是谨小慎微,更是随时后撤逃离危险的警惕。可她刚才分明言之凿凿地奚落他取乐。
“粥熬好了。”高时明轻声道,假装什么也没看出来。
第14章
“书玉,你就这么着急要同我划清界限吗?”
灾民翘首以待多时,前排听不清高时明的说话声,竟意外地觉醒了读唇语的能力。
第二次锣声还未响起,他们不敢上前来,便急得直在原地踏步。
杨书玉收好飘忽不定的心神,改为秦初平击锣。队伍按捺不住有向前挤的迹象时,左都尉便亲率士兵镇压在队伍最前列,倒也算井然有序。
负责掌勺的高时明不偏不倚,不管灾民用来呈粥的器物大小,皆只给一勺,只有带着柴火来的,能多添半勺。
并不是杨书玉不肯接手,只是刚刚她经历过了,灾民欺她稚嫩。若换作她来分粥,灾民定借机说她分配不均,欺她良善,得往他们碗里多添几口才算公平。
反观高时明便不会遇到这样的问题。他目光沉沉,周身的凌厉的气势让人敬而生畏,谁敢去招惹他?
虽没人敢质疑高时明分粥的公平性,却总有投机取巧之人,想靠旁门左道多得些粥。
有一还没轮到他上前来的灾民,远远就盯着高时明和杨书玉笑。等轮到他时,他手中的破碗还没递到锅边,便听他妙语连珠地说起吉祥话来:“杨小姐妆安,林公子安好。”
他打听到今日施粥赐福的是江陵杨府,又辅之以听过的闲话,便自作聪明地把高时明认作成林自初。
“林公子一表人才,杨小姐风姿绰约,两人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啊!”他谄媚地笑着,嘴里的吉祥话不带重样地往外倒,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那盛满粟米粥的锅勺,丝毫没发现杨书玉已变了脸色。
“小的祝两位贵人新婚大喜,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日后儿孙满堂哩!”
就算不是灾年,寻常百姓在遇见富贵人家操办喜事时,也会上前去说吉祥话。对方图个吉利,百姓图点打赏,总归算得上是常见且乐见的一种民风现象。
他本以为自己的一通夸赞和祝福,就算得不到贵人的打赏,也能哄得对方舒心畅快,在分粥时多添给他一勺。
可万万想不到,那盛满粟米粥的锅勺,堪堪停在他碗边,久久不见下一步动作,根本没有盛进他碗里的意思。
察觉到不对劲的他,仍咧着嘴抬头去找原因,却见高时明没什么表情变化,仍不苟言笑地垂眸分粥。故而,他的视线转而偏向旁边,正正与盯着他看的杨书玉视线撞在一起。
杨书玉瞪圆眼睛,嘴角没了笑意,绷紧一张小脸看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她的不满用无声的方式表达出来。
她如此直白地表达不满的情绪,根本不用对方去猜她的心思,那人立刻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视线下移,那人瞧见是杨书玉用手攥紧高时明的手腕,以阻止他给自己盛粥。
眼观鼻鼻观心,那人知道自己是惹到杨书玉了。
他心虚地偷看杨书玉一眼,见对方仍没有开口的意思,便试探道:“祝杨老爷福寿延年,杨小姐早日觅得如意郎君?”
杨书玉仍僵持着不肯撒手,引得高时明侧目而视,两人的手仍搭在一起,没有避嫌的意思。
那人突然就慌了,开始不断躬身去拜杨书玉:“杨小姐心地善良,好人有好报!杨家商行财运亨通,日进斗金!”
杨书玉含怒带琛的目光死死盯住对方,完全没有理会高时明的不解。终于,在那人把杨家夸到再无可夸之处的时候,杨书玉收回了手。
没了她的束缚,高时明便将离锅多时的粟米粥盛到了对方碗里。
刚才差点连最基本的份额都拿不到,那人哪还敢多奢求什么?捧着冷掉的粟米粥就连连道谢。
杨书玉不悦地强调道:“油嘴滑舌,下次再嚼舌根污我清誉,今后你便休想再领到一口吃食!”
“是小人多嘴多舌,惹贵女不快。”那人抬手就是给自己一巴掌,另一只手却是将粥护得好好的,一点儿也没有撒出来。
杨书玉的态度已足够说明一切,迟迟未对外宣布的婚礼,到底是外人捕风捉影。
也是,林自初不过是来投奔杨伯安的穷小子,杨书玉金尊玉贵,怎会瞧得上他?
这不,林自初虽是清贵书生,也只有打杂烹粥的份!
“书玉,你就这么着急要同我划清界限吗?”
泠冽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不解和懊恼,似在控诉杨书玉的绝情。
围在施粥点四周的人有很多,有人端着粥离开便会有人立刻上前来补齐空缺,根本不易察觉在人群的最外圈,什么时候会多了旁人驻足观看。
林自初岳峙渊渟,定定站在饥民中央,自有风流雅韵,如淤泥中开出的一朵皎洁白莲,怎么看都是十分惹眼的清俊。
可谁也不知道,他遮掩在广袖之下的手已攥成拳,极力克制着什么。与杨书玉重逢来,他恪守礼节,哪怕已有口头定下婚约,他也未曾对杨书玉有过什么亲密的举动。
然杨书玉却三番两次不顾男女大防,当众与高时明有超出正常交往的动作。这无不是在讥讽他所坚守的礼节,让他的克制成了笑话!
因为怕灾民分到的粥被恃强凌弱者抢走,杨书玉特意规定灾民必须当场食用完,不许带走。故而,在施粥点或近或远处,已有不少灾民正端着热粥一口一口地嘬食,重放精光的两只眼睛还闲不住,看戏似地打量他们。
从林自初的话中,隐约可嗅出一丝地剑拔弩张?这场面,活像是说书人惯挂在嘴边的爱恨纠葛。
可惜,杨书玉并没有满足想看戏之人的心思,她直接无视了林自初的存在,第二眼就看到了他身后的杨伯安。她扬起甜丝丝地笑叫道:“爹爹!”
杨伯安知道她崴了右脚,不方便到自己跟前来撒娇。于是兀自穿过人群,只丢给林自初一句话:“梁大人找左都尉谈事去了,自初你去陪同他吧,没得让不知礼数的冲撞了梁大人。”
林自初敛眸,将所有情绪藏起,爽利地告辞离开了。然围观者都听出了他的身份,现在总算理解了刚才杨书玉为何会对那满嘴吉祥话的人发难。
顾不上莲步娉婷,杨书玉轻一下重一下地迎上杨伯安,亮晶晶地双眸显然是在向对方讨赏。
杨伯安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顺着她的意思夸赞道:“我的囡囡果然厉害,刚才梁大人都夸你能干呢。”
杨书玉也不居功:“左都尉和秦伯肯用心帮我,我自然不能辜负他们。”
“高公子也辛苦了。”杨伯安适时补充她话里的漏洞,高时明闻言回以一礼。
“我的囡囡自是顶好的。”
杨伯安实在忍不住又夸赞了一句,引得秦初平和王芸这些看着杨书玉长大的家仆纷纷附和。
倏地,杨伯安蹲下身子,极为认真地在杨书玉腰间束着什么,连高时明都忍不住停下手上的动作去看。
杨书玉今日带着月芽出城,人还在她旁边站着,整理着装这样的小事原用不着杨伯安亲自去做的,可杨伯安没有觉得不妥。
他极为虔诚,因为身型较杨书玉高大很多,他几乎是单膝跪在杨书玉面前,才能勉强为她腰间束带。
待杨伯安重新起身,众人才瞧见杨书玉的腰间多出一物:那是一块精雕细琢的美玉。
准确来说,那并不是一块美玉这么简单。说起来,那腰间挂饰更像是用美玉镶嵌起三枚钱币,再辅之以五彩丝线编织缨络,尾端以天丝流苏结尾,正在杨书玉的裙摆处来回摆动。
杨书玉不解地抬头与杨伯安对视:“爹爹,这是什么?”
“商行信物。”杨伯安言简意赅,却揭晓了一件极为轰动的大事,“天南地北的伙计见之,便会知晓你是商行独一无二的少东家。”
周顺在他身后笑弯了眉眼,揣手补充道:“昨天老爷寻来江陵雕工最好的师傅和手艺最好的绣娘,他们赶制了一天一夜才做好的。”
“上面的钱币也不简单。”他顿了顿,笑着见杨书玉将玉佩捞起,放到跟前细细观察。
杨书玉扬起天真烂漫的脸,不确定道:“是北凉、古黍和大黎三国的钱币?”
杨伯安笑着纠正道:“是北凉、古黍和大黎三国第一版浇铸出来的最小计量单位的钱币。”
不管是上述的哪个国家,都已历经好几代了,每逢新旧交替之时,便要改年号重铸新币。别说是第一版浇铸出来的钱币,就连前朝的也在市面上少见。
毕竟朝廷有新币发行时,便会开始回收旧时货币,也不能在市面上流通了。然也只有杨伯安会费心思去搜罗齐三国货币,以寓意杨家商行贯通南北,在三国皆有生意往来。
他语重心长地嘱咐杨书玉道:“泼天财富皆是一个个铜板积累起来的,万不可因铜板不如金银贵重而轻视。”
杨伯安是有心当众对杨书玉委以重任,少东家的身份与他的身份无异,一样可调动号召杨家商行下设的所有力量。
这枚玉络的传递,便是他正式将商行传给杨书玉的象征,需她无上的身份地位。杨府的财富,终归不会落到外人之手。
“书玉记下了。”杨书玉意想不到这种大事会在如此混乱的局面下发生,她稳了稳心神,郑重地对杨伯安屈膝行礼,承诺道,“书玉不会辜负爹爹的期望。”
然而,在一片欢腾叫好声中,领着梁含朝施粥点走来的林自初却神色晦暗,那含情桃花眼变得深不见底。
他的视线越过人群,悄不可查地与高时明对上,仅一瞬,两人又不约而同地双双撇开了视线。
佯装什么异样也没有。
第15章
“你我之间,没什么好谈的。”
承袭爵位,继承家业,历来都是论嫡庶尊卑,讲长幼有序,再不济也要看子孙的身份地位。
可杨书玉能占哪项呢?
她虽是杨伯安唯一的子嗣,不用论嫡长之分,但她却是女子之身。虽然行商不甚在意男尊女卑,却也道强者能者居其位。否则不善经营导致的亏空,便是成百上千的伙计掌柜拿不到工钱,他们家中大多数可没有田地产出粮食,一家老小都指望着月钱过活。
于情于理,杨伯安突然将杨书玉抬成商行的少东家,可掌杨家产业经营事务,外人对此自然持怀疑态度。
毕竟以往,从未见杨书玉活跃于商行,众人自然是把她当待嫁女娘看的。
“才两日不见,书玉摇身一变,都成少东家了。”梁含在人群的簇拥下走来。
他面容和善可亲,眼底流露出来的精光却暴露了他心口不一。
杨书玉因挂在腰间玉络所代表的分量而飘飘然,连带着面对梁含也是甜甜地笑:“梁大人好!”
“大人是特意出城来视察灾情吗?”她半回身看向正有条不紊地给灾民施粥的高时明,“灾民都会感念大人的恩德。”
她的话说得漂亮,将杨府支摊施粥的功绩都归功到梁含身上,字里行间都在夸赞梁含心怀百姓。梁含对此很是受用。
但这些话落到灾民耳中,却起了反作用。有官兵在场维持秩序是没错,可那是不知道从何处调来的正经军队,至于梁含手中的官差。全被他用在阻拦灾民进城求生了。
如此重要的施粥场合,他若是一心为民,为何不早早出现体察民情?非要推一个小女娘出城来入饿狼窝。也就是杨府家大业大能护着杨书玉,否则现在城外还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
灾民端着刚出锅的热粥尚还烫手,心里就跟明镜似的。他们用视线无声地交流着,决定无视这位父母官的热忱关怀。
毕竟灾民多来自乡野,梁含又不身穿官服,他们目不识丁的,又怎么会认得来者便是江陵的高官?
杨伯安发家于市井,率先觉察到灾民所流露出的无声不满与蔑视。他担心梁含察觉后会将之迁怒于杨府主动施粥上,便让月芽扶着杨书玉去休息,自己则领着梁含到运粮马车处查看。
粟米价廉,又不是朝廷征纳赈灾粮的类目。他是故意向梁含透露一个信息,杨府施粥并不会损害他的政绩。
凡是杨家提供来赈灾的粮食,都会算在梁含头上,毕竟那是他在钦差大臣抵达灾区前,亲自上门游说来的粮食。白米的数量越多,梁含的功绩便越大,说不定论功行赏时,他能借此升到京都去。
若是能悄悄昧下一些,那也足以让他一生衣食无忧。
杨伯安和梁含并行而去,各自在心里打着算盘。杨书玉不放心,想跟上去瞧瞧,好佯装陪同他们巡查,以便偷听。
可她昨日崴了脚,没能第一时间跟在他们身后。她轻拽月芽示意她扶自己跟上去,却发现根本拽不动对方,而月芽似乎还在微微发抖?
“怎么了?扶我走啊……”杨书玉不悦地偏头去看,立刻便收了声。
原来月芽扶着她的右手,有人有样学样,竟直接钳制住月芽右臂。
月芽红着眼眶,扁着小嘴在微微颤抖,眼看就要哭了。
然风光霁月的林自初,就这般定定地垂眸望着杨书玉。那双晦暗的眸子深不见底,他虽还没开口说话,却有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
“你不要为难她。”杨书玉将月芽往自己身边拽,却没拽动。
林自初言笑晏晏,像是没听到对方的话,尔后他倏地放开月芽的小臂:“我知道书玉恼我,不愿让我碰触你。”
“可书玉你的脚伤未好,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呢?”他开始一步一步逼近杨书玉。
月芽被夹在两人中间,后退也不是,留下也不是,因为林自初再往前两步,她便要挤到林自初怀里去了。
“小姐……我……”她磕磕巴巴说不成话,还好林自初终于肯站定,不再向前。
林自初嘴角噙着笑,眼底却镀上一层寒霜,连带着声音也冷了几分:“即便如此,我还是愿意尊重书玉的脾气。书玉不准我搀扶,那我怎就不能交代你丫鬟两句?”
他直视着杨书玉,却是对月芽冷声道:“你家小姐伤了脚,强撑着站了一早上,也该扶回去卧床休息了。你说是不是?”
那双桃花眼第一次流露出震慑的神情,而话末那句询问,明显不是在询问杨书玉的意思。
因为他身姿颀长,两人挨得太近时,杨书玉便不得不仰着头才能同他对视,平白就少了气势和威严。
杨书玉不服气地轻哼一声:“你在威胁我?”
“我是在关心你。”林自初面色温和,却因眼底流露出的寒意而显得阴测测的。
杨书玉转头想去寻人来帮忙,却发现杨伯安已陪着梁含走远,没留意到这边的动向。而秦初平等人忙着指挥施粥事宜,只能时不时抬头确认一遍杨书玉的安全。现如今他们也因为林自初故意走向前的动作,而被遮挡视线,接收不到杨书玉求助的眼神。
“你想怎么样?”杨书玉今日的好心情已然被破坏殆尽,语气变得生硬起来,“爹爹明明和你说过婚事作罢了!怎么?你还想当个入不了赘的怨夫,日日来缠着我点头不成?”
林自初没想到她会如此看轻自己,直接被这番话气笑了:“书玉,你就是这样看我的?”
杨书玉不答,因为她知道林自初是冲杨府家财来的,对自己根本没有什么儿女情长可言。付出真心的,始终都是她一人而已。
他不会来纠缠自己,但他绝不会放弃杨家家财。
“书玉。”林自初敛了神色,郑重道,“你总不能一直躲着我,就算婚约作废,也该给我一个理由。”
他语气软了几分,带着谦卑去征询杨书玉的意思:“等你气消的时候,同我好好谈谈如何?”
“不必!”杨书玉断然拒绝,神情冷漠到了极点,“你我之间,没什么好谈的。”
她否认曾今所有过往,那些浓情蜜意皆成了笑话。
林自初微蹙眉头,似在努力地目光去洞穿杨书玉的皮囊,好看清她为何突然转了性子。
杨书玉拉着月芽开始往后退行:“林公子,你借居杨府多时,也该收拾行囊赴京备考了。”
“书玉。”林自初没有强行阻拦她们的离开,却暗含警告地劝诫道,“书玉想做什么都可以,但是这几日好好在府养伤,别强撑着出来,好吗?”
杨书玉长而飘逸的裙摆将将覆盖到鞋面上,堪堪露出那精美的云头鞋面。天知道她的右脚踝已经肿大到连云袜都嫌勒的地步,可她从始至终没有哭闹着要回府休息。
她觉得林自初看穿了自己,因她从早上尚还能独自站立,到现在则必须要月芽搀扶才能行走。于是,她逞能地离开月芽的扶助,强撑着道:“我自己的身子,我最是清楚。无需林公子挂怀。”
林自初晦暗的双眸,黑得深不见底,就这样一直瞧着她强能,再目送她离开。
定定地立在原地良久,他才恢复往日的神情,而后像是什么也没发生那般,殷勤地跟在梁含身边,到灾民聚集喝粥的地方去视察。
与此同时,高时明在施粥的过程中,仍不忘用眼光扫视四周的情况。
然而林自初或许是身材不够魁梧,以至于没能完全遮盖住他堵截杨书玉的情形,又或许是林自初故意没防着他,自认为他不会在意自己的私情,因而他将刚才林自初和杨书玉之间发生的种种瞧得真切,嘴角竟扬起一抹玩味的笑来。
“公子仁善,我拿来的柴火是旁人的数倍,炖煮半锅粥都错错有余。”杵在锅前的灾民不肯走,他双手捧着盆大小的碗朝高时明扬了扬,里面晃动的淡黄色粟米粥显得少得可怜。
高时明被他这举动一闹,略微回神,刚想用眼刀剜去警告来人,就正对上一双藏在脏乱碎发下的明眸,正散发出由内而外精明眸光,根本不像挨饿受冻的模样。
“草民都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公子赏我满碗的粥也好饱餐一顿啊!”那人语带戏谑地逗弄高时明,丝毫不受对方的威严气质压制。
乍看之下,这人不是在求粥温饱,当是活腻了?
高时明敛眸竟没有动怒,他直接将锅勺交给一直负责添柴的商行伙计,嘱咐道:“这锅粥分完了,你添些水来烧开便盛给他吧。”
杨书玉循着往年施粥的例子,规定熬出来的粥要插筷子不倒才能出锅。因而就算高时明把锅里的粥分干净,多多少少还是会残留一些在锅中。
现在他竟然直接让人兑水刷锅,毫不遮掩地让想要多讨粥的那人喝刷锅水!
“诶?这这这!”
那人支支吾吾地朝高时明叫喊,高时明却只留给他一个潇洒的背影,离开时还不忘交代道:“你家小姐立了规矩,这些领了粥的人必须要当场吃完,这另一层意思便是不能浪费,你们可以仔细瞧好了。”
他根本不给对方开口拒绝的机会,这分明是要伙计盯着那人把刷锅水喝光的意思。
跟在后面的灾民目睹那人偷鸡不成蚀把米,还一副看起来也不愿意喝刷锅水的意思,便问道:“你要是嫌弃,不如给我?”
有的吃还挑!你要是嫌弃刷锅水,他可不挑。
然那人似是被饿狠了,几乎是咬着牙道:“我喝还不成!”
第16章
“那就破而再立。”
等着分粥的灾民队伍沿着官道延伸而去,像是没有尽头。
第一批出锅的粥已分食完毕,也不见有灾民减少的迹象,那队伍竟不减反增。灾民们一个个伸长脖子,眼冒精光,盼望着下一锅粟米粥再次熬好。
新米已经下锅,而那得了刷锅水的落魄少年也嫌弃,乐呵呵地捧着被稀释得可以当镜子照的粟米粥,随意寻了个树根盘腿坐下。
衣衫褴褛,灰头土面,皆难掩其俊秀之资。他那松松垮垮的衣衫微微敞开领口,时不时会随动作露出他那结实的肌肉。再加上他放荡不羁的气质,随性洒脱的举止,竟活脱脱演绎出刚出土的魏晋风流雅士的模样。
杨书玉在乱林见到他时,他正在忘我地享用那碗清汤寡水,引杨书玉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拿着朱笔的右手悬在空中,她也不知道该不该出声打扰对方享用碗中“美味”,可听到对方发出饮水般的吸溜声时,还是忍不住问道:“是谁给你盛的粥?怎么会稀成这样?”
“对对对。”那人几乎将头埋到那大碗中,根本停不下暴风吸入的动作,还要告状道,“就是那面黑心更黑的高时明!女娘,你可要离他远点。”
杨书玉犯了难,她想重新给他换碗浓稠的粥,可是又担心坏了规矩,有人效仿反而乱了秩序,便向身后的秦初平投去求助的目光。
秦初平不动声色地微微摇头,她便歇了心思,在回过头来时,那落魄少年正举着碗仰头喝尽最后一口粥。
“女娘心善。”他用破烂不堪的袖口擦了擦嘴,反倒安慰起杨书玉来,“有得吃就赶紧吃啰,挨饿的时候可是很难受的。今天能饱腹一顿,我很是感激女娘的恩情。”
杨书玉抿唇沉思,嘱咐道:“那明日你记得找别的掌勺人给你盛粥,其他的都是商行的伙计,不敢这样敷衍你。”
她下巴微抬,示意对方伸出右手腕口,少年爽快地照做,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她问:“女娘这是在做记号?”
杨书玉能察觉那道视线并无恶意,多是欣赏的意味在。她便当作没有察觉到,只是垂眸避开,认认真真地给他腕口处画上一个红圈,小声解释着:“我知道城外逢难离乡的人有很多,但不知道会这么多,我担心……”
她不敢将自己的揣测宣之于口,怕旁边的灾民听了误解,反倒误伤无辜的人。
“僧多粥少,杨小姐是担心有人会趁乱混入队伍,重复领粥?”那人随性地甩了甩被作标记的右手,好让那墨迹干透,“杨小姐此举怕是多虑了。”
“朝廷放粮赈灾,领受者都要签字画押。”杨书玉不解,却没来由的心虚,“我也是临时起意。”
那少年慵懒地支起腿,满脸笑意地反问对方:“如杨小姐所见,我刚刚将领到的粥吃完,若现在立刻去队伍末端排队,你认为我下一次领到粥会是什么时候?”
他偏头看向施粥摊点:“总共就六口大锅,日夜不停地熬煮,能熬出几锅?”
“女娘以为,那些吃饱喝足一顿的灾民,三三两两作伴是往哪里去?”他抬手遥指,那些选择离开这片树林的灾民行色匆匆,也不知道要赶往哪里。
杨书玉略微迟疑:“应该是回落脚点休息去了吧?”
灾民流离失所,但吃饱喝足后自该是休息以保持体力,减少消耗。如若不然,还能去哪?
“我说的不对吗?”
那少年低低地朗笑,久久不见停歇。
“女娘可会打算盘?”那落魄少年仍是笑着反问。
“我不太会。”杨书玉垂眸见腰间玉络的穗子在随风摆动,顿时像被拿了短处,“但我近来有在同秦伯学。”
秦初平端着托盘,上面摆放有笔搁砚台,闻言便忍不住帮她辩驳起来:“女娘先前没有学过打算盘看账册,这些天才刚开始学,她学得又快又好。”
“那女娘会心算吗?”
杨书玉摇头否认。
她不会,杨伯安也不会,她也没听过商行中有哪位会心算。毕竟心算出错的风险大,商人更愿意相信用算盘一遍遍打出来的数字。
但心算的速度和便利,也着实令人眼馋。
那少年敛了笑,起身站在杨书玉身边时,正经起来竟真成了落难的名士模样:“一锅粟米粥能盛出一百二十勺,六口锅便是七百二十勺。且算没有抱柴来的人,从熬煮到分派完,动作最快也要一个半时辰。”
“昼夜不歇,时刻不停,这六口锅一日最多也就能喂饱五千七百六十人。”
杨书玉眨巴着含水杏眼,回头去求助秦初平。只见秦初平从怀中掏出他随身携带的袖珍算盘,吧嗒吧嗒地演算起来,而后肯定地点了点头,对少年投去赞许的目光。
“那女娘可知道城外已聚集有多少灾民?”
没等杨书玉回应,他就笃定道:“今早卯时,便已经有两万之众,听说其他地方的灾民仍陆续不断朝江陵来。”
“因此,女娘大可不必担心这个问题。”他将右手腕口的记号展示给杨书玉看,“就算有人马不停蹄地去排队领粥,他们想再次喝到粥,至少也得等上三天半的时间。”
杨书玉像是突然被点醒了一般:“那我再多支几口锅灶,岂不是才能勉强满足城外灾民一天顿粥的量?”
“考虑到有人能多分半勺的粥,女娘只需多支十五口锅便好。”那少年扬起笑容来,满不在乎道,“喂饱灾民,总不该全指望你来做。一天一碗粥能让他们温饱,也不至于喂出白眼狼来。”
“书玉记下了。”杨书玉对此很感激,她悄悄攥紧手试探道,“若公子没有去处,不知是否有意跟着我?”
她声音娇软,却很坦诚:“我刚走出宅院学着从商,许多事都不懂得,很是需要你这样心算了得的人才来帮我。”
弱小如她,却能直面自己的短处,向所有能者虚心请教,哪怕对方现在只是一个流离失所的灾民。
她向少年许了一个旁人可望而不可及的位置和机会。
“不必。”那少年没有任何地犹豫,笑着拒绝杨书玉的邀请,“谢某挨饿受冻的次数太多,所有肯赏我吃食的皆是恩人。”
“等今后有机会,我再来报女娘的一饭之恩吧。”说罢,他朝杨书玉弯腰行礼。
他说的不是“今后若有机会”,而是要等一个机会,他是笃定会来还杨书玉这一饭之恩的。
杨书玉从不是强求之人,默声受他一礼,便狐疑地领着秦初平和月芽离开。
因为她实在好奇那少年是怎么算出来的,也就没有跟着秦初平回城去休息,而是让秦初平带着伙计回城去找新锅,自己则守着一口刚熬好粥的锅,认认真真地数着伙计盛了多少勺,又舔了多少半勺。
那厢,饱餐一顿的落魄少年刚送走杨书玉,猝不及防地,他屁股就结结实实地挨了旁人一脚。
来人是左都尉手下的小兵,他下脚却不算重,那落魄少年被踹后也只是往前踉跄了两步。
“能耐啊,谢建章。”小兵抱剑而立,居高临下地看谢建章在站定后,仍浮夸地躺倒在地连连喊疼,“还装?刚才痛骂主子面黑心更黑的人不是你?”
谢建章被他戳穿,干脆也不装了。他起身拍拍衣服上那无处不在的土,收敛起所有不正经:“主子派你来寻我?”
“主子说该收网了,命你去溪边寻他议事。”
谢建章点头应是,朝溪边刚行几步,突然回头嬉笑道:“覃莽,你别说,这身衣服还真是衬你。”
覃莽心思单纯,竟满脸的自豪,抬手整了整身上的铠甲:“是吧?我穿着是不是特威风?”
谢建章连连点头:“是是是,所以你回去也别换下,这身兵卒装扮正适合你。”
覃莽琢磨着不对味儿,虽没想明白却抬腿便是一脚。然谢建章就像是算好距离才停下的那般,两人相隔的距离,竟让覃莽绷直脚尖都碰不到他分毫,堪堪擦着他的衣服而过。
谢建章趁覃莽的脚还在空中,尚没办法单腿追上他的间隙,他朝着溪流拔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