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记得小时候,我经常缠着娘亲带我去商行寻爹爹来着。”她越说越伤心,可脑海已淡忘的那些记忆却怎么也搜寻不到:“街上有好多摊贩,样样都有趣。那时杨家的商铺还没这么多,却也撑起了江陵西市。每个铺面都人来人往,我分明很喜欢去看看的。”
“怎么后来就不肯再出门了呢?”
若她从小耳濡目染,她也是能成为帮杨伯安打理生意,有能力接手杨家商行的正统少东家的吧。她怎么就甘心躲在后宅里这么多年,最后长成今日的模样?
杨伯安轻叹一声,面上满是懊悔:“囡囡别多想,以前都是爹不好。”
他顿了顿:“以后囡囡想做什么,爹都支持你。”
“爹总觉得你随了你娘,现在倒是越看越像是随我。”杨伯安的神情变得落寞,“爹走到今日也不是一蹴而就的。”
杨书玉止了眼泪,惊讶杨伯安会主动说起过往。她过去只知道,父亲是被家族除名,变成了没有宗亲的穷小子。而她母亲执意嫁给杨伯安,也被家族抛弃了。
所以杨府的家祠,是并没有所谓的列祖列宗,至今只供着姜荷那一块灵牌。
“爹爹十七才弃文从商,是从支摊卖字画开始的。等爹爹拥有第一家铺面时,都二十有一了。”
“那时爹爹便碰到了来采买笔墨纸砚的娘亲?”杨书玉抽咽着问。
杨伯安敛眸点了点头:“后来又吃了好些苦头,等你出生时,我们家也不过是在城西破巷里有一进小院。”
他目光环视一圈:“拥有现在的家业,又过去了五年。你可还记得,你娘亲第一次抱着你住进这座宅院的时候?”
“其实你爹成为一方巨贾,受人尊敬,也就是这几年的事。饶是如此,我平日里也不敢懈怠半分。”
“囡囡刚满十五,现在想从商都要比爹爹早两年开始哩,今后定会做得比爹还要好,不用心急的,一切慢慢来。”
“是我太过心急了。”杨书玉豁然开朗,却感慨万千,“可是女儿好怕,怕留给我成长的时间太少。”
就如前世那般,她被现实打得措手不及,以至于她慌乱间识人不淑,将杨府托付给了林自初,最终落得全府含冤惨死的结局。
“有爹在,囡囡不怕。”杨伯安的心被攥得生疼,压抑多时的怒气毫无防备地倾泻出来。
“爹也觉着梁含狼子野心?”杨书玉感受到他的怒意,试探性问。
“我敬他是江陵知府,在很多事上多有吃亏,也全当是造福百姓也不同他计较。但他竟敢欺我爱女,他是真调配不出人手护你一程吗?”
杨伯安答应让杨书玉出城,除了不知道城外灾民数量激增的原因,便是笃信梁含拿人手短,怎么着也会在杨书玉出城时派官兵护着她。
根本不需要太多官兵跟着杨书玉,只要有官兵肯跟着她,灾民会受到震慑便不敢上前。
可是梁含没有这么做,他乐享杨书玉在城外出事,而后便能以灾民聚众为患,顺理成章地在钦差大臣抵达前接管杨裕粮庄的所有粮食。
若杨伯安不交给他,那他便能以此治他投机倒把之罪,就连钦差大臣来,恐怕都得支持他英明果断。
“但粮庄的账册还是要呈给他。”杨书玉吸了吸鼻子,坐起身看着杨伯安,“爹爹,你信钦差大臣暗中已经抵达江陵吗?”
见杨伯安不语,她继续解释道:“城外救我的那些骑兵,怕是钦差大臣特意调来江陵的。”
“江陵要变天了。”
“梁含只是被上面放在江陵敛财的爪牙。”她抬手指了指屋顶,隐晦地阐述前世的见闻,“摄政王特派钦差大臣来江陵,可不是为了赈灾这么简单。”
杨伯安身为一方巨贾,平日里与当地官员交往甚密,或多或少会知道一些梁含的秘密。他诧异杨书玉为何突然开了智,竟知晓这些事,但他并没有多问。
“爹爹会提前筹谋的。”安抚好杨书玉,他果真在书房里挑灯筹谋着什么,整夜不休。
吐露过心事的杨书玉,终于放下了悬在心里的大石头,喝过药后便酣然入梦。
许是因为城外灾民的围堵,让她又陷入了梦魇中,整夜都将眉头蹙成了川字。
灾民此起彼伏的祈求声,与前世杨府被灭门的叫喊声在她梦中重叠,将她又拉回那个恐怖的婚宴上。
梦境从她闺房转到别处,她竟在梦中见到了闻风而逃的林自初。
不知是今日出城一趟被灾民围攻的影响,还是她对林自初的厌弃到达了顶点的缘故,她竟然在城外的官道上,见到了身着红袍的林自初。
在漫天火光中,她见到如饥民四散躺在城外官道上的一具具尸体,而林自初则出现在画面中央,正虔诚地跪在一位面容冷肃的男子面前。
那男子身披洒金大氅,再加上那不染尘埃的黑色鹿皮靴,一切都令她十分熟悉,似也在梦中见过。
他半回身,朝林自初伸出手。掌心翻天,他像是在和对方讨要着什么。
而林自初则眼含怨恨,不甘心地呈上一把钥匙。
杨书玉知道,那是爹爹掌管杨家财库的象征,是可以调用商行所有钱财的信物。
“小姐你醒了?”负责守夜的月芽听到动静,小心翼翼地端着烛台过来。
借着烛光,她看见像是刚从水里被捞出来的杨书玉,正惊恐地端坐在床上。
汗水浸透她的亵衣而透出她的肌肤,碎发则潮湿地沾在她那煞白的脸颊上。她瞪圆的双眼失焦无神,也不知梦见什么可怕的事,久久回不了神。
“小姐,你,你可不要吓我。”月芽害怕极了,却没有后退离开,而是伸出手在杨书玉面前晃了晃。
猝不及防地,她的手被杨书玉捉住,那冰凉带汗的手攥紧她手腕时,吓得她原地跳了起来。
“昨夜听风院的人回来了吗?”杨书玉语气森然地开口,“我是说,住在听风院的那两人昨夜都回来了吗?”
第12章
“除此之外,你没有第三条路走。”
“奴婢不知道。”月芽颤颤巍巍地答道。
感受到钳制她手腕的力道卸了劲,她嗖地一下缩回手,引得烛光随她身形晃动不停。
“倒是前夜林公子去拜访梁大人,彻夜不归,听风院便只剩那位高公子宿在厢房,门童也不见他曾外出。”
昨日杨书玉派她去打听消息,月芽还没来得及回禀,她便匆匆去了城外。等她受伤回府,后宅便忙成一团,直到现在谈及听风院,月芽才有机会一股脑儿地说出来。
杨书玉的意识渐渐恢复清明,面上不如刚才那般可怕,月芽便又壮着胆子问:“小姐,现在时辰还早,要不要再睡会儿?”
话刚出口,她又觉得不妥:“不对,还是小姐先换身衣服?”
冷汗浸湿了杨书玉的衣衫,若不及时换下,怕是要着凉的。
杨书玉讷然地偏头看向窗户,也不知在思索些什么:“去烧些热水来吧。”
月芽应声,将房间里的烛台都点燃后才退出去备水。
因为丫鬟婆子都知道杨书玉昨日扭伤了脚,夜里一直小心伺候着。现在瞧见她卧房里亮如白昼,便猜测她这是要起身了,于是三三两两地推门进来等她吩咐。
沐浴更衣,梳妆打扮,所有人都小心伺候着,只因昨日管家特意来训过话,她们都悬着心,生怕被杨书玉遣去别的地方办差。
毕竟整个杨府里,油水最足的便是留在杨书玉身边。她平日不吝啬打赏,也厚待下人,是顶顶好的主子。也不知道这院子里,究竟是谁将事情惹到了张管家面前,让他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王妈妈,就戴那朵绢花吧。”杨书玉照镜悠悠开口,她依旧不肯戴贵重的首饰,就连今日的衣服也尽量选素净的来穿。
因着昨日张超的嘱咐,王芸几乎事事亲为,生怕又让不懂事的丫头们怠慢杨书玉。
“小姐,槐枝姐姐带着绣庄送来的嫁衣过来了,你可要见她?”月芽欢脱地从外院进来,她从不深究杨书玉的任何决定,自然也不学旁人的作派,在私下里猜测槐枝不得近前伺候的原因。
杨书玉从镜中瞧见她天真无邪的模样,总觉得是隔着镜面在看小时候的自己。转念又想到槐枝擅离职守那日,整座院子只有月芽留神房中的动静,第一时间进来伺候,她心里便有了一杆秤。
算来守夜这种苦差事,总是安排给月芽来干,她都注意到好几次了。小姑娘定是被先进府的欺压,也难怪她早晨要打着哈欠去清扫外院。
“王妈妈,把月芽从外院调到我房里吧,月钱就按一等丫头放银子。”
王芸手中的动作不停,爽利地应下。房中其他不明所以的丫鬟面面相觑,只有月芽高兴地磕头答谢。
见已梳妆完毕,杨书玉便道:“王妈妈,你带人都出去吧,让槐枝伺候我试嫁衣就好。”
王芸下意识地将目光落到她的右脚踝处,面上写满了担心。但她能坐到杨府的这个位置,便是知道不该问的别问,只能犹豫地将人都带出去。
杨书玉面无表情地对镜自照,像是在审视自己的内心。听到房门传来动静,不一会儿便能从镜中见到槐枝捧着一身华服进入她的视线。
那身嫁衣红得如枫似火,绣工精湛,借着熹微晨光还能看到布面上所折射出来的五彩光泽,当真是美得不可方物。
她的目光,果真是极好的。
槐枝进来后便跪在她身后的几步之外,虔诚地将华服双手举过她的头顶。“小姐的脚伤可好些了?让槐枝伺候你试衣吧。”
她的担忧不经掩饰,否则也不会一早就跑来求见。
杨书玉透过镜子去看她:“你这是想清楚要和我说什么了?”
“请小姐相信,槐枝对林公子并无非分之想,女婢绝对不敢染指小姐的心上人。”槐枝似是怕对方不信,又急忙补充道,“我听林公子的吩咐,也是为着小姐和他琴瑟和鸣,许多事我也是挑拣着说与他听,还请小姐信我没有伤害过你。”
杨书玉云淡风轻道:“我想也是。”
她细细回想过,槐枝的确在两人之间充当着调和的角色,以至于她和林自初至今没有爆发过争吵。除了林自初假装包容大度的原因,想来便是槐枝给他透露的消息。因此在杨书玉生气前,林自初便巴巴地寻来小玩意儿哄她开心。
但不忠便是不忠,哪怕是冠以为主子好的由头。
“先试嫁衣吧。”杨书玉在镜中见对方起身走近,又补充道,“我脚上有伤,便有你来帮我试吧。”
她虽崴了右脚,但也没到下不来床的地步。昨夜敷过药后,她便是走路磕磕绊绊的“小瘸子”罢了,调整好重心还是能站立好一段时间的。
但是她偏要槐枝去为她试嫁衣,就连槐枝都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她怎么肯让旁人触碰她的东西?尤其是嫁衣这种有特殊含义的衣物。
杨书玉在镜中与槐枝对视,目光如炬,那是与平时不同的神情。她目光坚定而强势,给了槐枝肯定的答复。
槐枝不敢再次忤逆她,怯怯地应声,便硬着头皮把那身嫁衣套在身上,只不过贴身的衣物,她真的没有胆子拿来往自己身上套。
杨书玉望着镜中的槐枝,忍不住称赞道:“果然是人要衣装马要鞍,也难怪林自初会给你暗示。”
槐枝刷地一下又跪了下去,火红的裙摆在她身后铺开,煞是夺目:“是奴婢生了妄念,林公子从未向我许诺过什么。奴婢想着能伺候小姐和公子一生,见证你们和睦幸福便是我最大的心愿。”
杨书玉不置可否,她坐在凳子上转身过来,背对着镜子,任由槐枝扑跪在她脚边。
“槐枝,今日要说的话我只在你跟前讲一次,出了这门我便是不认的。”
见槐枝不敢抬头,却把后背崩得挺直,她继续说道:“我左思右想,你当真是为了我杨书玉的幸福而投靠林自初吗?”
“想来想去,唯情字可解。”杨书玉无奈地摇头,“你爱慕林自初,是也不是?”
槐枝不敢回答,用沉默肯定了杨书玉的猜测。
“林自初知晓你的心意,便默许你近他身伺候,若是旁人定会肖想自家小姐嫁给姑爷后,其心腹丫鬟近身伺候姑爷几年,总有机会被抬成妾室。”
“林自初也许便是这般认为的,故而才给了你暗示,也不排斥你贴身伺候他。”
槐枝坚定道:“奴婢从未如此想过。槐枝的确爱慕林公子,幼时随小姐出入林府便存了这心思,可我也只那是妄念。我当真没想过插足小姐的姻缘……”
她如泣如诉:“小姐,我真的只想看着你和林公子恩爱不疑。”
“可是人心是贪婪的,你也不例外。”杨书玉不信她,“你自幼便跟在我身边,最是知晓我的脾气,若真不存妄念,为何还要去贴身伺候他?”
朗朗乾坤,还是在杨府里,槐枝都敢贴身为林自初束腰带了。这样私密的事,合该是林自初的小厮在更衣间去做。
但那日,槐枝很是享受那种微妙的接触,林自初对此也很是受用。
他们都忘记了杨书玉的存在。他们都知道,杨书玉从来不准别人碰触她的东西。
“你心不忠,你话不诚。”杨书玉没有再给槐枝辩驳的机会,“但我信你确实没有害过我。”
“我念你幼时对我有恩,救过我一命,娘亲离世后也是你开导我,所以我会给你选择的自由。”
杨书玉终是愿成人之美的,毕竟槐枝对她的恩情怎么还也还不完。
“你最近应该也能看出来,我对林自初的态度发生了转变,且再无转圜的可能。”
她突然轻笑一声:“不瞒你说,我恨透了林自初,势必要同他不死不休,我会竭尽我所能,将他踩入尘埃。”
槐枝倏地直起身子与之对视,见杨书玉小脸认真且决绝的模样,她便知这是杨书玉的心里话,并不是一时上头说的气话。
杨书玉伸出食指,强调道:“你可以选择继续留在杨府,但我不会再信你用你,你永远只能做一个后宅听候差遣的丫鬟。只要杨府不倒,便保你一世太平,衣食无忧。”
槐枝听完十分动容,两行热泪不争气地滚落下来。遇主如此,她真是三生有幸。
“你也可以选择去追随林自初,为自己而活,我会把你分派去听风院当差,以后你便是他的人。从此以后,你与杨府再无瓜葛。”杨书玉又伸出一根手指,示意槐枝的第二个选择。
“我是不会因你念旧的。”杨书玉虽然知道槐枝不会把今天的话外传,但她这句仍旧说得隐晦。
她要对付林自初,便不会顾及他身边的任何人。
“除此之外,你没有第三条路走。”杨书玉收回手,正襟危坐等她作出选择。
她说得直白,其实槐枝是只有一条路可以选。她不会在任用槐枝,槐枝只能选择林自初。为奴还为妾,得看她的本事。
槐枝不知哭了多久,总算明白杨书玉为何要让她去选嫁衣,又要她为其试嫁衣了。
那嫁衣,原就是杨书玉为她准备的。
杨书玉其实就只给了她一条路走,祸兮旦福,皆看她今后的造化。
槐枝垂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郑重道:“谢小姐成全。”
“我是期望你能嫁给心上人的。”杨书玉由衷地感叹道。
如果那人不是林自初就好了。
她没有将后半句话说出口,释然道:“你直接去听风院伺候吧,稍后我会让王妈妈传达调令的。”
槐枝再叩首,起身时已是不会回头的决绝:“槐枝会永远记得小姐的恩情。”
伴随着房门合上,室内重新恢复了安静。
杨书玉忍不住抬头朝屋顶叹出一声,而后吩咐道:“月芽,今日出城施粥,你可愿与我同去?”
月芽见槐枝离开房间,便猫手猫脚地来门前听侯。毕竟王妈妈刚才对她三申五令,强调现在小姐房中的一等丫鬟就两人,让她机灵着伺候。
她不敢懈怠,谁知再小心也还是被杨书玉察觉了,直接将人唤了进来。
“王妈妈说今日小姐去哪,她都要跟着。”
月芽那黑不溜秋的眼睛直转,脸颊滑落的汗似是在提醒她正事:“刚刚月芽去打探过了,昨夜两位公子都没有回听风院休息。”
杨书玉眯了眯眼,嘴角弯起一抹笑意:“这么巧?那你说今日去施粥,会不会瞧见他们?”
第13章
若是有杨伯安坐镇,谁还敢欺她稚嫩?
护院在杨书玉定好的位置支起大锅时,还依照她的吩咐,在旁边立起一块牌子。
上面写着杨书玉定下的规矩:
其一,扰乱秩序者,不分粥羹;
其二,为众抱薪相助者,可多分半勺粥羹;
其三,所有领受者,需在场食用完毕。
她没有独指望左都尉来维持场面秩序。
这三条规矩便是为了让灾民从被动接受的一方,转变成主动方,进而形成内部牵制机制来维持施粥的秩序。
这时,左都尉反而成为兜底方,在灾民内部的制衡机制失控前,由他手中的刀枪来威慑不安分的生事人。
等杨书玉领着车队,押送第一批粮食抵达既定摊点时,远远她便瞧见高时明正饶有趣味地站在那块牌子前。在他身侧,灾民或站或立,早早排成一列纵队,蜿蜒至下个路口也不见断绝。
高时明依旧穿着昨日那身华服,英气袭人。只是他那新冒尖的胡茬,暴露了他奔波一夜,并无时间休整的状态。
杨书玉远远瞧见他,视线便一直在他身上徘徊,直到月芽搀扶着她行至对方跟前,她才佯装无事地收回视线。
“倒是小瞧你了。”高时明不在意她投来的目光,就好像他本该受众星捧月,承得住所有人对他的仰望。
杨书玉脚步不停,好奇地回头反问他:“你一大早过来,便是来瞧我出糗的?那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
她不悦地扁扁嘴:“也是,毕竟昨日我任性出城,惹了好大一场骚乱。你们自然瞧不上我,觉得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是在讽刺高时明,也是在内涵其他小看她的人。
不过她经过杨伯安开导,已全然不在意了。她相信总有让这些人刮目相看的那天,到时旁人才知她的柔弱仅是表象。
“女郎万不可自轻。”秦初平早早出城,有条不紊地主持着搭台支灶等琐事。他一迎上来便听到杨书玉反呛高时明的话,忍不住剜了他一眼。
“秦伯。”杨书玉扬起甜甜的笑,环视一圈问道,“怎么我瞧着和往年搭的灶台不一样?”
高时明默不作声,嘴角却勾起一抹浅浅的笑,他对杨书玉的洞察力颇感意外。
“是左都尉教的。”秦初平笑着指向远处骑马来回巡视的威武将领,“他们轻骑在外行军,讲究日行千里,在干粮不足时,亦或长途奔袭时,支台搭灶都有讲究。”
他搀扶着杨书玉另一边身子,领着她去灶台前细细查看:“这样搭灶可防风聚焰,还不会生出黑烟,可比我们之前用土瞎搭的灶炉子管用哩。”
“这是水龙车?”杨书玉新奇地盯着旁边摆放着的车子,眼睛亮晶晶的,像寻到什么宝物。
秦初平笑得慈爱:“也是左都尉从衙门借来的。”
“由于洪涝的影响,城外的溪流都已经变得浑浊不堪,只能从附近的水井运水来熬粥。城内的水车数量太少,为提高运水效率,便是这水龙也派上了用场。”
杨书玉默然点头,心里对左都尉,甚至是那位还不肯现身的钦差大臣生出一丝好感来。
总归他们还记得此行南下,是打着赈灾的名头,没有置灾民生死于不顾。至于朝廷派系的争权斗狠,她并不关心,提心防着别再把杨府牵扯进来。
朝阳初升,晨光撒向大地时穿过山雾,让雾也朦胧地泛出金光来,给死寂沉沉的灾民带来一丝生机。
杨书玉迎着微风,笑得张扬,她学着父亲的模样下令道:“生火,鸣锣,放粮!”
铛铛铛——
清脆地铜锣声从施粥点迸发而出,传至山谷处则回荡不绝,传至断崖石壁处,则被反弹而形成回音。层层叠叠,久久不息。
杨书玉刚收了鼓槌,便有人从后排开始往前挤。可是熬粥哪有这么快好?
她怒视灾民,却因娇矜明媚而威慑不足,反倒像是在故作腔调地撒娇卖痴:“谁再往前挤,就按扰乱秩序算!第二道锣没响之前,谁也不能向前。”
继而,她用鼓槌指着显眼处的牌匾再次强调道:“今日又不是朝廷赈灾发粮,杨府只放羹汤求个温饱,谁要是等不及就出列。”
她杏眼一转,下巴微昂,满脸不服气道:“你们把我的话向后传递下去,看谁敢乱来。”
这一番话说下来,娇嗔有余,气势不足。惹得前排听得见的灾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反而拿不准该听谁的话。
昨日消息传开,城外的饥民都往这里涌。有官兵震慑维持好秩序,也有老练掌柜安排繁琐事务,就连在一旁看戏的高时明,看起来都比杨书玉有说服力。
如此重大事,怎么会轮到一个娇滴滴的女娘来主持呢?又不是过家家。
杨书玉见状憋着一口气,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那小手攥着鼓槌,都能看见她手背隆起的筋脉。
还没等秦初平呵斥对方,就见高时明一个凌厉的眼神扫去,那些灾民果然开始往后传话。
杨书玉感受到挫败,不悦地将鼓槌交给月芽,便赌气似地蹲在灶台边。
她一个劲儿地往灶膛里扔柴火,就好像灶膛里汹涌翻腾的烈焰,便是她滔天的怒火,能将那些人拾来柴火顷刻烧尽,便等同于将他们本人烧尽那般。
高时明忍不住轻笑出声。见杨书玉懒得搭理自己,他便好心提点道:“杨老爷呢?他没陪你一起来吗?”
若是有杨伯安坐镇,谁还敢欺她稚嫩?
杨书玉自然也知道,所以才故意让杨伯安晚她一步出城。
有些事,她就是要撞上南墙,直至撞破脑袋,用挫败和痛苦来分辨什么是自己挣来的,什么是杨伯安给她的。
外人不会理解她的这份心思,他们只知道杨书玉身后有杨伯安的支持,她的起点和进步都不重要。可是她在意若没有杨伯安帮她,她会以什么姿态开始进步成长。
离开杨伯安,她一无是处,只能为人砧板上的鱼肉。
她努力说服自己不要着急,也不理会高时明的冷嘲热讽,专心跟着秦初平指挥护院伙计熬粥。
不同谷物出锅的时间并不相同,粟米粥最快出锅,稻谷则最慢,但是为了不引发哄乱,杨书玉今日运来的粮食都是黄澄澄的新鲜小米。
“粟米粥养胃,灾民久久不得进食,你倒是考虑周到,还能想到这层。”高时明敛了笑意,也不知道联想到什么而神情落寞。
杨书玉斜睨他一眼,没好气道:“朝廷要的是白米,我不敢动,好在他们看不上这些粟米,能让我取巧来为杨家博个美名。”
高时明伸手捧了一捧粟米,任由粒粒粮食从他指缝间流走。
白米价贵,又没有粟米养胃的功效,能照顾灾民的脾胃。可历来赈灾,朝廷派的都是白粥,发的白米白面。
是赈灾官员不知物美价廉的好处吗?非也,反而是他们太清楚其中厉害了,都盼着能借虚高的价格而大捞一笔。
他沉吟片刻,再开口时也不知道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杨书玉:“为什么朝廷就没想过用粟米的来赈灾呢?黍菽麦豆,甚至是芋头,行军作战都吃得,怎就灾民吃不得?非稻谷不可?”
杨书玉正吃力地用大勺翻搅锅里的粟米粥,闻言像是捉住了对方的短视之处,颇有说风凉话的意味:“你当只有赈灾官员不愿用这类粮食来喂饱饥民?”
高时明眸光沉沉,静待她往下说。
“朝廷若是不肯出白粥来赈灾,你信不信灾民能把摊子给掀了?”
“怎会?有官兵在场,暴民怎敢造次?”高时明不信。
“要不说你们读书人都懂官场的弯弯绕绕,平日里尽琢磨为官者的勾心斗角去了,连百姓心里怎么想的都不知道。”
杨书玉对这种现象噗之以鼻,她从不把行商看作是最下等:“我看把你丢商行去当几天伙计,多和百姓讨价还价几次,便不会问出这样的话来了。”
因为站立太久,她有些受不住,那额前的碎发已被汗水打湿,更显她的娇弱。
月芽想扶她去旁边休息,却腾不出手来接杨书玉手里的大勺。她焦急地用眼神去寻王妈妈来帮忙,再回头时却发现高时明已十分自然地接过那锅勺。
威严冷峻的贵公子,面如冠玉而不苟言笑,却极为认真地接勺看管羹粥的火候,当真是别有一番风味,让旁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杨书玉被扶到灶台边的草垛坐下,兴致所至便乐得同他多解释两句:“灾民望朝廷赈灾,存的是索取之心,因为他们是黎国子民,朝廷不能坐视不管。”
“可是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平日多少百姓人家是吃不上白米的?国库充盈,理应拨款赈灾,怎就不能给他们吃上白米呢?若真不给,那他们便会想是不是官员贪污,那便是揭竿而起,闹到京城去也要讨个说法。”
“反观杨府,灾民能求我们什么呢?杨府又欠他们什么呢?发发善心而已,他们还敢挑上了?”
“这样的观点,我倒是第一次听说。”高时明敛眸注视着锅里的粥,若有所思道。
民风淳朴和百姓贪小利,并不冲突矛盾。世人皆道商人斤斤计较,可百姓为讨生活,哪个又不是掰算着铜板活着的?
杨书玉用手撑着脸,仰头去看他那刀削斧凿的下颌线,嘴角的笑竟慢慢落了下来。心里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让她觉得不安和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