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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话本子里才会出现的如意郎君,若活生生出现在你面前。

    试问,谁能招架得住?

    林自初便是以这样的姿态,重回江陵,用满眼柔情俘获了杨书玉的心。

    可此时的杨书玉,已不再是前世那个天真懵懂的怀春少女。林自初的几句甜言蜜语,浇不灭她想要成长蜕变的心。

    她注视着林自初缓步走近,不肯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然对方平静无波,举手投足尽是风雅,似是在极尽包容杨书玉的无理取闹。

    “书玉。”林自初轻唤一声,那掩盖在广袖之下的手紧捏折扇,指节泛白,一如他强按下的怪异心绪,未被旁人察觉。

    “流民来自四面八方,不乏恶民混杂其中,他们为争一口吃食,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他深入剖析城外的现状,更凸显杨书玉的决定是多么的任性可笑。

    “有我同行,也可帮你安排好施粥救济一事。”

    林自初用最温和的语气,先指出杨书玉的决定欠考量。打压过后,却并不阻止对方付诸行动,而是主动提出解决之道,还要助她行事。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是为着杨书玉着想。故而,饶是知晓杨书玉态度的杨伯安,也难免因他这番话流露出赞许的目光。

    商贾讲究买卖不成仁义在,就算杨伯安已经答应这桩婚事作罢,也不妨碍他继续将林自初当贤侄相待。毕竟在明面上,林自初并没有犯错,仍一心一意地对杨书玉好。

    他乐享多一人诚心相待自己的宝贝娇儿。

    可当事人却有不一样的想法。

    已然从这场感情骗局挣脱出来的杨书玉,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话都是林自初精心编织的幻境。

    他在有意引导杨书玉往菟丝花的轨迹生长,想让她在潜移默化中依附于自己,最后变成无法独立行走,事事都得仰望他的后宅妇人。

    “不必。”杨书玉断然拒绝他的提议,“城外治安混乱,自有周叔调派护院家丁来保护我。”

    “若是人手不够,那就从商行调配伙计。若还是不够,那就去镖局雇佣人手。这些人虽不是武林高手,总不至于我出城一趟,就任人欺凌。”

    她早就想好了,晨起梳妆时,故意没有佩戴值钱的首饰,就是考虑到自身安全。

    “至于施粥一事,更不必担忧。”她不服气地轻哼一声,“杨府年尾都会施粥送福,大锅炉灶都在库房里放着,怎就要你来安排才能成事?”

    娇柔乖顺的小白花,突然长出了倒刺,已然不愿躲在为她遮风避雨的身躯之下。

    林自初面上仍挂着浅笑,那双含情桃花眼却变得灰暗几分:“书玉,不可意气用事。你恼我这几日冷落了你,也不能拿自己的安危来赌气。”

    “让自初同去吧。”杨伯安一锤定音。

    “爹爹!”杨书玉满脸不可置信。

    杨伯安抬手制止她开口:“书玉先去,爹有几句话要交代自初。有他跟着,爹才放心。”

    杨书玉扁扁嘴,只能安慰自己把林自初放在跟前,算是在紧盯一个隐患。

    跟着周顺和秦初平出去时,她三步一回头地去看杨伯安,见对方朝她微微点头,她这才肯放心离去。

    今日出城是一早就定下的,因为在杨伯安是否同去的问题上争执才耽搁下来,此时马车已候在大门前。

    护院共套好两辆马车,已被家中护院簇拥着等待出发。周顺还担心不够道:“小姐别担心人少,我刚才已派人去各大铺面传话,今日得闲的伙计全赶去西城门侯着同去。”

    杨书玉收回视线,却说起另一件事:“周叔是不是也觉着若没林自初跟着,我也能办好这件事?”

    她天真无邪地看向秦初平:“有周叔和秦伯帮我,就算我在旁边干看着,这事也能办好的。”

    明媚骄矜的少女声音甜美,小嘴捧人来,更是甜得不像话。

    周顺对此很是受用,他瞧不上林自初的那点心思,干脆不再掩饰:“那是!我们杨府的小姐,自然是一等一的聪慧。何愁办不成事?”

    秦初平有商人的狡黠,因摸不清杨伯安的态度,便开始端水:“林公子的出发点是好的,多一人帮小姐是好事。”

    杨书玉心下有了计较,从他们的态度便知谁可以帮她。

    故而,在登车时,两位长辈都想搀扶她上车,她却看似随意地搭上周顺的手。

    果然等她坐好后撩帘往外看,便能看到周顺正得意地朝秦初平递了一个眼神,而秦初平面上没再挂着笑。

    “小姐还有吩咐?”周顺立刻收敛起那得意神情。

    杨书玉瞧见林自初缓步走来,长话短说:“周叔,还是留下一半护院跟着爹爹吧。”

    “最多留三成。”周顺想了想又补充道,“老爷今日不出城,用不着太多人。”

    “那便留脚程快的,若爹爹有事还能早早知会我们赶回来。”

    林自初的视线一直落在杨书玉身上,她匆匆丢下一句话,便放下了车帘。

    那道缠人的视线被隔绝在马车之外,天知道林自初看了多久,才肯同周顺和秦初平坐上另一辆马车出发。车轮开始滚滚向前,杨书玉长舒一口气。

    杨裕粮庄的仓库分散在多处,城内城外都有。

    江陵城内寸土寸金,而粮库又需要配套大而平整的谷场,以备在长期阴雨天后晾晒陈粮,防止粮食发霉变质,所以大的粮仓都是建在城外。城内的粮仓则更像临时存放的地点,虽数量多,但规模小。

    秦初平领着杨书玉挑拣顺路的粮仓视察一遍,一行人很快便到了城门处。许是梁含知会过杨书玉会去城外施粥,守城官兵见是杨家的车队,很快就放行了。

    林自初本想借机表现,结果却发现根本用不着他下车去和守城官兵打交道,周顺光是用杨书玉的名字便能顺利通行。

    广袖之下,他手中的折扇都快被他捏弯了。

    此时,他终于肯承认,事实已然脱离他的掌控,而他连杨书玉突然转变心意的原因都想不明白。

    为着他爽约转而去赴诗会?还是因为吃酸拈醋?但杨书玉就为了一个丫头服侍他?

    一路沉闷的车厢中,他都气笑了,引得周顺和秦初平双双转头看向他。

    他敛笑开口道:“我是在想,此行兴师动众地带书玉去城外粮仓,岂不是主动向灾民暴露了粮食的位置?”

    “城外不比城内,可是没有官兵把守的。灾民都是伸长脖子,日日在等朝廷的赈灾粮,饿狠了难保不会铤而走险。”

    他一如既往地有条理,缓缓道出此行潜在风险:“粮庄的伙计能否与千万饥饿灾民抗衡?”

    周顺和秦初平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原是他们想简单了,光想着杨书玉难得主动走出府门,戒备着护她往返一趟,定能保她平安。但此后带来的连锁反应,却是没来得及细想。

    若是丰年,自然没有人会打杨府粮仓的主意,毕竟杨府势大,不会有人蠢到为粮食而去以卵击石。可现在是灾年,饱餐一顿是值得走投无路的灾民铤而走险,群起攻之的。

    人人都知道,朝廷此次赈灾要指望江陵杨府。那他们与其盼着钦差早日抵达,倒不如紧盯杨府的动作。

    秦初平一阵后怕,直接叫停了马车。

    “秦伯,发生什么事了?”杨书玉撩帘看向车外,在秦初平身后,已经有灾民聚集在路边,正两眼放光地,死死盯着他们这行人。

    灾民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处境远不能和护在马车周围的护院伙计比,更别说马车里的富贵人家了。

    “小姐,去不得。还是早些回府吧。”秦初平压低声音,视线警惕四周,然而已经有灾民起身朝马车走来。

    有人带头,便有人效仿,说话间陆陆续续有人拖着饥饿的身子,一步步朝车队而来。

    “善人行行好,赏口吃的吧。”

    “赏口吃的吧。”

    并没有人带头组织,灾民仅看到马车中的富贵小姐露面,便瞬间结成同盟,如潮水向杨书玉的马车涌来。

    连黄口小儿都知道,富家小姐最容易心软,所以他们目的心很强,只奔着杨书玉方向来。

    护院和伙计始终绷着一根弦,在灾民刚围过来时,便筑起了人墙,将之隔绝在马车一丈之外。灾民挤不到贵人跟前,便齐刷刷地跪地磕头,不断重复着祈求的话。

    杨书玉眸光闪动,突然有些慌了,怕是暗自做好的计划没办法继续推动。

    “秦伯,若马车再往前走,他们也会一直跟着,是不是?”此刻,她深知自己成了这些灾民的救命稻草,怕是她去哪,这些人就要跟到哪。

    秦初平回头看了一眼,艰难道:“今日的灾民比昨天更多,再不返程,我担心咱们会回不去。”

    最前排的灾民跪得不算远,隐约能听得见贵人在谈论回城的事,当下就慌了,竟有人带头喊起来:“贵人不要走,不能见死不救啊!”

    一语如冷水落入油锅,引众人沸腾起来,推搡间竟开始横冲直撞,想要突破人墙。

    “你们不要着急。”杨书玉皱着眉头,“明日会有白粥发放,你们再等等一晚。”

    她的声音淹没在灾民的叫喊声中。

    此时,林自初挤过人群,直接掀帘进入杨书玉的马车。

    在杨书玉诧异的目光中,他护着杨书玉冷静下令:“立刻掉头!”

    然而,护院和伙计围出的人墙被灾民不断冲撞,保护圈越缩越小,空间根本不够车夫调转车头。他死死拽着缰绳,马儿却只能在原地踏蹄:“马车走不了了!”

    就在这时杨书玉后悔莫及的时候,城门方向传来一阵轻骑奔来的马蹄声,有人高喝道:“何人敢在江陵闹事!”

    那道声音洪亮而铿锵有力,她十分地熟悉,并在梦中听过数次。

    正是这道声音,在她的前世,在她的梦中,一遍遍高喝道:“江陵杨府,通敌卖国,摄政王下旨抄没,灭其满门!”

    第10章

    娇养在后宅长大的小白花,突然生出了刺,将欲攀折她的人扎得鲜血淋漓。

    为避免灾民涌入江陵,扰乱城内秩序,梁含暂时取消了守城官兵的轮休制度,并下令严守城门。

    至于城外的治安,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光是阻拦灾民涌入江陵,他便再也匀不出人马出城巡视治安了。

    因而,混战在一团的人群,听到那声高喝后双方都停了手。

    他们谁都没想到,竟将城内官兵引来了。

    灾民求生而背井离乡,他们怕官兵驱赶,更怕官兵把他们当成暴民处理掉。杨府护院和商行伙计尽责护卫杨书玉,灾民不再涌过来,他们自然按兵不动。

    马车外已然安静下来,杨书玉却面色惨白,扶着车窗的玉手在微微颤抖,像是害怕极了。

    “阿玉,不怕。”林自初抬手要覆上那只素手,以安慰受惊的佳人,却猝不及防地被杨书玉甩袖拂开。

    甚至为了避开他,杨书玉整个身子往后躲开,重重地撞在车厢上。

    这时,林自初才发现,她流露出来的神情不是受到惊吓,而是害怕,是触及灵魂,直达她内心深处的那种害怕。

    “阿玉,你怎么了?”林自初微蹙眉头,身子朝她倾去,满眼关怀不似作假。

    杨书玉回神时,眼见那张清秀俊逸的脸不断在放大。几乎是出自身体本能,她用尽全力将对方推开,逃命般直接掀开车帘跳下马车。

    林自初感到后背吃痛,嘴里忍不住发出嘶嘶倒吸声。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他再抬眼时,便只见那抹十样锦裙摆滑过车厢门口,瞬间没了踪迹。

    而车外众人都觉得车厢是眼下最安全的地方,自然没料到杨书玉会突然下车。没人留意到她跳车,而她又实在是急眼了,竟在落地的一瞬没站稳,不慎崴了右脚,整个人朝一侧倒去。

    “当心。”

    低沉而醇厚的声音在杨书玉头顶上方响起,她没有直挺挺地跌在地面上吃痛,却因一只宽大厚实的手得救。

    来人气宇轩昂,骑在高头大马之上,朝杨书玉俯下身子伸出了手,在她崴脚站立不稳时,给了她一个支撑点。

    杨书玉双眼红得委屈,里面盛满了晶莹的泪。不甘心地抬起头时,那声音比她本人还要破碎可怜:“我爹爹呢?”

    高时明纵马跟着轻骑小队出城,紧赶慢赶才在出事前赶来。

    他想质问林自初,为何在这种紧要关头,还要纵容不懂事的娇娇女出城玩乐。

    可刚拨开人群走近马车一侧,那任性的小女娘竟不肯安分,居然敢跳车跃入这场混乱的中心。鬼使神差地,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伸手扶住了杨书玉。

    对上那双委屈至极的眼睛,他实在想不通,为何杨书玉会开口向他要爹?

    “令尊。”高时明因她涌出的泪而顿住一瞬,语气跟着缓了三分,“自然是在杨府里好好待着。”

    杨书玉长舒一口气,整个人像是被松了绳的提线木偶,状似无骨地颓坐下去,好在被闻声赶来的周顺扶住。

    因那道熟悉的声音突然出现,她以为是抄家的旨意提前下达,而杨伯安也凶多吉少了。

    好在是虚惊一场。

    林自初从容下车时,迎面便看见杨书玉双手借力,整个人搭在高时明向下伸出的臂膀上。连他本人都没有察觉到,他那常年挂在嘴边的浅笑已然消失,连那双温润含情的眸子也变得晦暗不明起来。

    脑海里,他突然闪过出门前杨伯安留他说的话:“贤侄,书玉是你妹妹,城外流民匪寇聚集,你当好好护着她。”

    是贤侄,而非贤婿。是他妹妹,而非他未过门的妻子。

    原预定在两个月后进行的婚礼,竟只有他当了真!

    “阿玉。”他的声音依旧动听,可对方却毫无反应。在高时明投来的目光中,他彻底闭了嘴。

    高时明坐在马上,向下睨着林自初,那审视的目光是他威严气质的具像化,让林自初低头避开,不敢与之对视。

    杨书玉在得知杨伯安无事后,便稳了心神。她受周顺的搀扶站稳身子,清明的视线越过茫茫人群,去寻找这队轻骑的管事。

    混乱失控的官道,正渐渐恢复平静。

    灾民怕官,更怕兵。这队轻骑到跟前时,众人才惊觉他们并不是江陵卫所的人马,而是刀跨腰间,背负强弓,已完整配备整套轻骑装束的正统骑兵。

    闹事的灾民瞬间成了雨淋的鹌鹑,安静乖顺得不像话。当骑兵驱散他们时,他们几乎是用尽所有力气跑开。若实在没力气的,也要拖着身子回到路边,让出道路来。

    “秦伯周叔,那些官爷你们可识得?”

    杨书玉的目光紧紧锁定在轻骑头目的身上,她确信自己没有听音分辨错记忆中的人,因为那张脸亦未曾变过。

    一如他那道从脸颊延伸至脖颈处的疤痕,任风吹日晒,时光荏苒,那道疤痕不会变得模糊或消失不见,就毫不遮掩地摆在那里。

    杨书玉就算想忘也忘不掉。

    原来前世闯入杨府执行抄家令的,并不是普通衙役,而是骁勇善战的精锐骑兵。也难怪对方手起刀落间,她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

    可秦初平和周顺又怎会认识来人?

    周顺扶着杨书玉不肯撒手,怕她哪里再伤到。秦初平则瞅准时机,等士兵将灾民驱散开后,便端起那和善无害的笑迎上去。

    两人沟通了几句,秦初平便抬手将人引荐过来。

    “女郎,是左都尉救了我们。”

    杨书玉忍痛离开周顺的搀扶,倔强而艰难地独自完成一礼:“谢左都尉相救。”

    脚踝传来的疼痛固然难忍,但给前世闯入杨府抄家灭门的左都尉行礼,更让她心如刀绞。哪怕对方是在执行当朝摄政王的命令,对杨家并无主观恨意,只是一把握在强者手中的屠刀。

    “城外有流寇作乱,贵女还是不要出城添乱的好。”左都尉看着武人气质,豪放而不拘小节,说话行礼倒出乎意料地让人挑不出错来。

    杨书玉迎着对方的目光,又屈膝一礼,以退为进地试探对方:“书玉任性胡闹,给大人添麻烦了。”

    她身子落至最低处时,颔首小声嘀咕道:“若是梁大人肯多交代我一声,我定会听话,不乱跑出城的。”

    是啊,梁含亲自登门求粮食,是知道杨书玉要支摊点施粥的,他却不肯多提点一句。甚至出城时,她的马车能畅行无阻。

    后宅女眷不知道饥民变成暴民仅需要能饱餐一顿的食物,他也不知道吗?

    他为一府的父母官,自然见识过穷苦能将百姓逼成什么模样,但他没有阻止杨书玉。

    杨书玉认为,梁含是乐享她在城外出事的。

    如此,杨伯安便无心插手调配赈灾粮事宜,而他则有了更多可操控的时间和机会。从杨伯安匆忙赶回府那晚,他怕是就生出了这样恶毒的心思。

    可是城外聚集的灾民数量超乎所有人想象,仅一天一夜就翻了数倍。

    杨书玉闹着杨伯安同行,便是想用城外存在对他们父女的隐患,逼梁含分出人手护他们出城。但杨伯安推托有事不肯同行,梁含自然不会去管她的死活,从守城官兵直接放行便可以看出。

    饶是如此,杨书玉仍要坚持出城,便是打算以她为饵,制造一场混乱去引那位钦差大臣现身。

    然她也不值得钦差大臣挺身相顾,这场骚乱只炸出一支三十余人的轻骑而已。

    望着目光炯炯有神的左都尉,杨书玉扯出一抹苦笑:“江陵地处海河交汇一带,书玉记得驻守的大军并未设有骑兵。不知左都尉从何而来?又在哪军番下?杨府也好为都尉上书陈情,为您争份军功。”

    “这……”左都尉没料想到会被追问这些,他垂眸模棱两可地说,“钦差大臣已快马加鞭赶来江陵,我等领旨先行一步,在大人抵达前维护局面。”

    “那想必左都尉已经听闻杨裕粮庄……”

    “书玉!”林自初快步走上来,伸手想去搀扶杨书玉。

    他语气温柔,却带着不可商量的意味:“先回家治伤,这些事不用你操心。”

    “让她说。”

    杨书玉刚想开口反驳,便被高时明低沉的声音打断,她忍不住回身去看对方。可高时明把玩着缰绳,如矜贵子弟纵马入猎场般悠闲,完全瞧不出他打断林自初说话的原因是什么。

    与此同时,林自初则瞅准机会上前,一手扶着她的蛮腰,另一只手还要去捉她手腕。

    与其说是林自初是想要搀扶杨书玉回马车,不如说他是借杨书玉扭伤了脚,以这个亲密的姿势限制了对方的行动,欲强行把她塞回马车。

    坐在马上的高时明眯了眯眼,生出一种被人挑衅权威的不悦感。还不待他发作,就见杨书玉全身抗拒,宁愿自己摔在地上也不要林自初碰她。

    周顺还不知道婚约作废的事,所以刚才林自初挤开他时,他作为家仆不敢反抗。现在见杨书玉再次跌倒,他便什么也不顾地直接冲过去,将林自初撞开停在几步之外。

    “小姐。”他心疼地扶起杨书玉,十分自责,“是仆不好。”

    杨书玉轻轻摇头,鬓边的绒花海棠顺势滑落在地。

    她咬牙重申道:“还望林公子自重!”

    对上林自初那深不见底的双眸,她一字一句道:“杨裕粮庄的事用不着外人操心,我还有话同左都尉商量,请林公子不要自作多情干涉我行事。”

    娇养在后宅长大的小白花,突然生出了刺,将欲攀折她的人扎得鲜血淋漓。

    高时明视线看向远处,忍不住轻笑一声,引得杨书玉不满地瞥他一眼。

    “左都尉既然是受令来维持江陵治安的,想必也乐见杨府施粥济民。”

    杨书玉露出天真无邪的笑脸,说话却没有给对方另一个选择:“明日会由杨府出粮,在城外日日施粥,直至钦差大臣抵达江陵主事。”

    “那么人手,便有劳左都尉来调配,以免灾民哄抢,再次引发动乱。”

    “至于位置……”她小手朝视线远处的岔路口一指,“就设在那个路口吧,四面八方的灾民都会经过那的。”

    城外官道的交叉口,既是灾民涌来的交汇点,也是监视城中派人去转运粮仓粮食的绝佳蹲点。

    前世,梁含同样得到了能够提前调动杨裕粮庄存粮的许可,但他没有用于救济灾民,而是趁夜悄悄搬空了城外的几个粮仓。

    那位雷厉风行的钦差大臣一来便见到空空如也的粮库,再加上帐目与库存数量对不上,杨伯安生生被罚了五十个板子,而后一病不起……

    杨书玉想逼他现身,也想守住城外的库粮,但灾民膨胀的数量超乎她的想象,以至于出城为饵这招,太过险要,差点儿就把自己赔了进去。

    还好,此行虽没钓到大鱼,却钓了条虾米可供她驱使。假如,左都尉的脸色没有这么黑的话,她当是差强人意地达成了目的。

    第11章

    “江陵要变天了。”

    若换作其他人,定要追问杨书玉一句,我等凭什么要听你一个不谙世事的深宅女郎调遣?

    可在场的,没有人会去探究杨书玉在说这些话时,是临时起意的大发善心,还是不谙世事的天真懵懂。

    他们只需环视一周,便能切身感受到灾民那被她的话而重新点燃,迸发出无限希望的殷切目光。此时,杨书玉的初衷便已经不值得深究了。

    她看似轻飘飘的几句话,成功调动起灾民的情绪,逼着左都尉定然配合她行事。

    否则,明日杨家前脚刚把粮食运出城门,后脚便会有一群灾民冲上来哄抢。而抢到粮食的灾民,甚至还没来得及烹食,便又会被其他人抢夺走……

    若左都尉不肯配合她,那就会引起一连串的连锁反应,进而整座江陵陷入不可控的动荡中。

    “杨小姐为何执意要施粥呢?”高时明收回视线,目光灼灼地盯着杨书玉。

    他坚信杨书玉这看似莽撞的行事,并不是她大发善心这么简单。

    正如她执意出城那样,高时明越看越不觉得她这是玩心所致。毕竟轻骑已抵达江陵这件事,在这场骚乱前还瞒得好好的。

    杨书玉眨巴着无辜的杏眼,认认真真地回答他:“我娘教导过,无才则心善。书玉自知无才,愿学爹爹行善,暂缓灾民挨饿之苦。”

    说着,她还双手合十朝天虚拜一礼,佯装自己真的是率性无知,并没有调动灾民的情绪来逼着左都尉帮她的意思。

    她才不会蠢到告诉和林自初是一丘之貉的高时明,自己最真实的目的仅是为了断绝梁含暗中掏空城外粮仓的可能。

    在前世那场私宴上,杨伯安直接透露给梁含粮仓的具体位置,而梁含当夜就派人偷偷转运走了城外所有的存粮。

    这一世,她先是装病骗杨伯安回府,又故意拖了两日才肯递交杨裕粮庄的账册。可民如何与地方官正面抗争?

    最迟明日,杨府若不主动递交粮行统计出来的账册,梁含便会亲自登门讨要。那时,杨书玉还能用什么理由拖着不给呢?

    她原想着今日和杨伯安同行出城一趟,逼梁含不得不派官兵护卫他们父女的安全,她便如今日这般,将人强行扣下来助她施粥。

    如此,再刨去守城而动不得的人手,梁含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一夜搬空城外的粮仓。

    今日虽然没有按她的计划成事,但意外之下竟能炸出前世灭她阖府的骑兵。有左都尉他们维持施粥秩序,就算没有分走梁含手底下的人,也可防着他生事。

    江陵贪墨案,牵扯甚广,那位钦差大臣迟迟不肯现身,怕是因为他手中的证据还不足以对梁含发难。

    杨书玉只需静静等待,城外数以万计,日日食不果腹的灾民迟早有一天会逼他现身。

    她就是想看,没有杨家做楔子来暴露梁含的野心,那位钦差大臣究竟是如何查案的。难道杨府就合该成为他的鱼饵?杨伯安自愿献出粮食来赈灾还不够,还要他挨上五十大板来彰显钦差大臣的明察秋毫?

    可笑至极!若不是他等着鱼儿入网,迟迟不肯现身,杨伯安怎么会被梁含连累?杨书玉就是要保着杨裕粮庄的存粮,看他拿什么来问罪杨家。

    马车调头回城的时候,林自初并没有同行,高时明亦然,但这些杨书玉都不关心。

    回程路上她仔细地复盘今日的行动,最后得出自己险胜的结论。以及,一个自己不得不接受的事实:江陵有千金,却不足重。

    除了杨伯安重视她,连带着杨家商行的人会看重她,旁人虽明面上敬重她,却皆是看在她是江陵杨府独女的身份上。

    娇纵任性,毫无手段,怕是外人早已写好给她的判词。

    等杨伯安闻讯赶回府,杨书玉正躺在床上想这些糟心事。深感自己无能的她,把颓然明晃晃地写在脸上。

    “囡囡。”杨伯安撩帘进来,一脸心疼地坐在床边,抬手抚摸着她那满是不服气的脸,“脚疼不疼?”

    杨书玉扁着嘴,那些不争气的泪水强忍了许久,现在统统在她至亲面前涌了出来。

    她不甘心地问:“爹爹,我是怎么就不愿意出府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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