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对钟洺的信任从何而来。只能说从小生活在冷眼与讥笑里的他,比起普通人,更懂得分辨来自外人的好意与恶意。
他赌钟洺是个好人,没有恶意。
“你能帮我把它救出来么?我有钱的,可以给你钱。”
他见了钟洺,如同见了救命稻草,说话间咬了下嘴唇,看得出很是紧张。
钟洺闻言,摇了摇头。
苏乙以为这是拒绝的意思,然而失望的神色还没显露全,钟洺就已经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多大点事,不用给钱。”
钟洺是真没把这个当回事。
他举起柴刀的刀尖,戳了两下捕兽夹上的冷铁。
白水澳住的水上人,会下海捕鱼,但不会进山打猎,更别提用兽夹。
也就是他上辈子见得多了,军营里的大头兵都靠这个捕山中的野兽打牙祭,是以打眼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
把兽夹放在这里的人忒缺德,四处也没做个记号。
今天夹了猫,明天夹了人呢?
“这种东西就是个小机关,不是靠蛮力开的,不然那些猎户一天天地要费多少劲。”
事不宜迟,他朝苏乙抬了抬下巴,“你按着那猫,省得我一开,它受惊了跳出去,要是跑了,它在山里活不下去的。”
苏乙闻言一凛,立刻按照钟洺说得做。
手掌下小猫的皮肉随着呼吸起伏,传递着柔软的温热,令他暂时心安。
钟洺动作很快,他找准兽夹上的机括,用刀尖一砸,伴随着“咔嚓”一声,兽夹当即弹开!
小猫吃痛受惊,果然奋力向前一拱,幸而有苏乙两手按着,加上吃痛和失血,过了一会儿就蔫下来,没力气跑了。
钟洺把兽夹挑到一边的显眼处,在机括里卡了根树枝,省得回头再伤人。
回头看苏乙,见他已经在用从衣服上撕下来的布条,给小猫裹伤口。
“它的腿断了,光这么包没用。如果不好好医治,死是死不了,但估计以后就是个瘸子猫。或者这条腿烂掉,为了保命只能切了,变成三脚猫。”
这两种结果,在军营里都很常见,钟洺见多了,说话时面不改色,哪里知道苏乙心里的惊惧。
小哥儿想,怪不得村澳里的人常说钟洺素在乡里横行,逞凶斗狠,砍人手脚,不然怎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可面相和善,说话语调也和煦,又怎么看都不像。
且自己一个丑巴巴的灾星哥儿,也实在没什么值得图谋。
这么想想,便不怕了。
钟洺见小哥儿不说话,索性直接说出自己的打算,他看上了这只小雀猫,既然刘兰草不许苏乙把猫带回船,不如教他聘到家里去,小弟一定欢喜极了。
前世小弟也常念着想要只小猫,那时候钟洺许下大话,说要去乡里给他淘换一只漂亮的金丝虎。
后来这事很快被他抛诸脑后,而小弟也没等到自己的小猫,早早没了命。
“你要是乐意,我可以把它带回我家船上治伤,保管一天三顿吃鱼肉喝鱼汤,不会亏待它。”
“你想养猫?”
苏乙很是意外,他以为钟洺这样的汉子,最不喜这些个软乎乎毛茸茸的小东西。
“我的确也喜欢,主要还是我那小弟,念叨了好些时日,之前我也给他抓过野猫,可是都养不熟,没两日就跳上岸跑走了。”
明明水上人养的住船猫,白天再怎么出去野,晚上也知道回船睡觉的,到他们家这里,就行不通。
钟洺想着,眼下这只猫断了腿,很长一段时间没法行动,只要趁着这段时间养熟了,不就顺理成章变成家猫?
“你觉得怎么样?”
苏乙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他有些不舍地摸了摸小猫的毛,在它舔自己掌心的时候,露出一抹温和笑容。
他其实模样不差,绝对称不上丑,只是面黄肌瘦,八分颜色也要减去五分。
而今笑起来时,眼尾微微朝下弯,勾出一点柔软的弧度,像是小猫爪子,在钟洺心头勾了一下。
“它本就是野猫,我说喂它,也不过是捡几条小鱼,撬几块蛎黄,这些没有我它也吃得到。你能带走,是它的福气。”
他小心地抱起小猫,送到钟洺面前。
汉子高大,他平视时只能看见对方的肩膀,假如不抬头,眼前仿佛竖了一堵墙。
钟洺接过的一瞬,不舍的感情冲到了苏乙的心口,搅得他喉头发涩。
“它……离我远些也好,今天若不是我上山,它也不会跟来,不跟来就遇不上那铁夹,说到底都是我害了它。”
钟洺本已把瘦弱一团的小猫接过,端在臂弯间,轻飘飘的,简直毫无重量,他正想说一句这猫瘦得都只剩骨头了,莫非光吃不长肉,还没开腔,闻言先皱起眉。
“你都讲它是只野猫,跟你上山或许就是一时兴起,猫不都这样,爱乱窜的。平时你不来,也不见得它就不上了,又不是你抓它过来,何来你害了它一说?”
苏乙像是认定了自己的想法,他摸了摸缠了布条的左手,那里没有伤口,只有一个小小的凸起。
里面是他打胎里出来带的,多一根的手指头。
“我不知道,我的命数就是这样,谁离我近,谁就倒霉。”
以前爹爹和小爹疼爱他,会给他去乡里买甜滋滋的糖球吃。
后来他们死了,自己没了家。
他被舅舅接走,过了一段能吃饱穿暖的日子。
结果舅舅也没了。
爹爹们死的时候,阿奶看他如看一个恶鬼,直言应该在他刚出生时就架在火上烧成灰。
舅舅没的消息传来的时候,舅母大哭着上来扇他巴掌,扯他头发,斥他果然是个丧门星。
现在轮到小猫。
它是舅舅死后,村澳里唯一主动接近自己的活物,哪怕不会说话,苏乙依旧会对着它说很多心事。
说自己其实想过死,可是到头还是退缩了,他没那份勇气。
说自己其实羡慕海里的鱼,无拘无束,可以游到很远的地方。
“我确实有六根指头……不吉利的。”
钟洺有些想笑,不是觉得苏乙可笑,而是被气笑的。
“你信这些?”
苏乙像是没听懂他的意思。
“什么?”
钟洺重复一遍,“我是说,你信这些?就是什么六指是灾星,会克死身边人的话。”
他之前听说了关于苏乙的事,还觉得这哥儿多少有几分惹人同情,好端端一个人,白白顶了一脑袋的风言风语。
现在才知,原来苏乙本身也相信这套。
这算什么?别人骂你的话,你还当真了,是不是傻。
大概由于他骨子里的脾气就是有点急的,想得多了,情绪就映在了脸上。
苏乙意识到钟洺好像生气了,却想不通自己哪里惹到了对方。
就因为自己说自己命数不好,会克亲么?
“……我不该信么?”
他从未设想过这个答案。
自己从记事起就被人揪着耳朵喊灾星,这两个字几乎刻进骨子里。
爹爹们没了,苏家人不管他63*00
,舅舅没了,舅母苛待他,他都不曾怨过。
他认定这都是自己应得的,若不这样想,日子该如何过。
经年累月的苦早把他锻出一身厚茧,厚茧长在手上,裹在心上。
也就只有独自在外干活的时候能喘口气,对着天对着地,对着海浪石头,乃至一只小猫说几句心里话。
钟洺深吸一口气。
“不该信,也不用信,什么克不克亲,照你这么说,我的爹娘也死了,死在同一年,前后脚,我爹在海里喂了鱼,我娘生了病,在船上,就在我眼前咽了气。”
他看着苏乙的眼睛,其中渐渐蓄起迷茫。
“照你这么说,我爹娘是不是我克死的,又或者是我小弟克死的?”
苏乙使劲摇了摇头。
“不可能,我不是那个意思。”
钟洺收回视线,把小猫往怀里拢了拢。
“你不用紧张,我只是想告诉你,别听那些嚼舌头的人乱讲。咱们水上人在海上生,就意味着早晚在海上死,除非离了这片海。”
自己荒唐一世,都能重活再来。
命数这东西太玄乎了,苏乙年纪还小,不该就这么被流言压一辈子,这么下去,人早晚要垮。
他现在比谁都看重“命”的金贵。
好死不如赖活着,二姑说得太对。
或许是钟洺说话的语气太斩钉截铁,苏乙莫名地就听了进去,缓慢怔忡地点了点头。
钟洺知晓有些事不是一日之功,外人的偏见和苏乙对自己的偏见,都是根深蒂固,哪里那么容易就松动。
他缓了缓语气。
"该往回走了,我好把小猫送回家里船上。"
苏乙如梦方醒,跟在钟洺身后下山坡。
回到原地,他们的两捆柴火还各在原地。
钟洺挑起自己那捆柴,这趟怀里揣了猫,再多挑一担不方便,遂不忙活了。
临走前想到什么,他顿住步子问苏乙。
“这猫你也喂了一阵了吧?有名字么?”
苏乙颔首,尖尖的下巴颏点了两下。
太瘦了,钟洺都担心他低头的时候戳到自己。
以前小弟也瘦,吃的药比还饭还多,后来好生养着,脸颊也照样圆起来,可见刘兰草对苏乙,至多就是保证他不饿死,有衣穿罢了。
“算是有,我叫它小余。”
钟洺有些茫然。
“小鱼?猫吃鱼,你给猫起名叫小鱼?”
苏乙眼睛弯了弯。
“不是海里的鱼,是多余的余。”
钟洺明白了,他“啧”一声。
“这名字,意头不太好啊……我能给它改一个么?”
苏乙当然答应。
因他从不认为小余是自己的猫,他们只是短暂相遇,短暂结伴,现在他们的缘分到头了。
钟洺沉吟片刻,卖了个关子。
“我回家再想想,你要是想知道它的新名字,回头来我家船上看猫的时候,我告诉你。”
林间有风,吹得树叶沙沙。
钟洺走了好半天,苏乙还愣在原地。
对方最后留下的那句话初时令他不解,想明白以后转为惊喜。
他暗暗攥紧手,眼底盈起久违的光彩。
可惜没人看得到。
第9章
动员
钟洺觉得自己不太对劲……
飓风快来了,钟洺却往船上带了只猫,说是上山砍柴时看见的。
一个小东西,惹得好几人凑脑袋过来看,风头不亚于那个卖了五两的大江珧。
“可怜见的,表哥,它这腿能养好?”
问话的是唐莺,她贡献出一条自己的旧帕子,之前刚洗过的,给小猫裹伤口。
“能,我有办法。”
钟洺刚和挑水归来的唐大强一同把柴火堆好,他一会儿还要再上山一趟。
下船前,给几个小的安排活。
“你们烧些开水,烫一把剪子,几块布,找两个小木片,和它伤的那节腿差不多长就行。”
他比划一通,又问忙里忙外的钟春霞。
“二姑,船上还有没有大蓟?”
“有,你要给那猫用?”
“对,撒点止血好得快。”
水上人习惯赤着脚走路,经常被礁石、贝壳之类划破脚底板。
大蓟是山上采的野草药,治外伤的,不用花钱,捣碎了一糊就好,家家户户都备了些。
钟春霞应下,“一会儿收拾的时候看见了,我让阿莺给你送去。”
钟洺很快又拎着纤担,拿着柴刀走了,钟春霞探头往外看一眼,回来继续和男人嘀咕。
“现在看看,之前阿洺在外头胡混,也不只有坏处,我看他现在懂得怪多,还知道怎么治断腿。”
唐大强一如既往乐呵呵。
“懂得多,好事情,六叔公都夸他,这孩子以后错不了,肯定有大出息!”
钟洺下山多少耽误了一些工夫,再上山时发现苏乙已经不在了。
唯有自己刚刚劈柴的地方,多了一捆藤条扎好的柴火。
钟洺上前拎起来看了看,断定是苏乙留下的。
这小哥儿……
他摇摇头,心里多了点说不上来的滋味。
钟洺连续两次上山,凑够了两家用的柴火,却因猫的事打了个岔,下来才想起忘了寻竹子,只好回头再说。
他先和唐大强把柴火挑去坡上石屋里垒好,省的明日忙不过来,随即马不停蹄地上船,给小猫治伤。
用烫过的剪刀把周围的毛剪掉,倒了点酒清理伤口,然后敷上捣碎的大蓟,捆上小木片固定。
全程猫叫不停,喊得人心碎一地,尤其是钟涵,猫一叫他就跟着淌眼泪,看得钟洺都有点不确定,把小猫拎回来是对是错。
但想来还是对的,不带回来,不就成了见死不救了。
他可干不来那事。
“这一天,可把我累够呛。把它抱进窝里睡吧,今天它疼得厉害,估计没力气吃饭。”
结束之后,钟洺把沾了血的剪子和布条丢进水盆,抬起头活动了一下脖子。
船舱一角,钟涵和唐莺、唐雀他们,用一个凹下去的大贝壳给小猫当床,里面铺了一层旧衣裳。
钟洺把剪刀洗干净收起来,血水倒掉,回来时钟涵还一动不动,趴在那里看猫。
他走过去,盘腿坐下,摸了摸小弟的脑瓜。
钟涵爬起来,坐在大哥身边。
“大哥,以后小猫的伤养好了,咱们就养着它么?”
“对。”
钟涵扬起小脸开心道:“那我们给它起个名字。”
钟洺清了清嗓子,“其实我已经想了一个,叫多多怎么样?”
多余的“余”意头不好,“多”却不差。
福多多,钱多多,怎么讲都吉利。
在这件事上,钟涵当然听大哥的。
“多多好听呢,不过为什么叫多多?”
早些时候当着二姑的面,钟洺不乐意讲,怕她二姑又拿这事调侃自己的婚事,现下只有小弟,才将小猫与苏乙的渊源和盘托出。
“总之你记得,苏家哥哥是小猫之前的主人,他若是哪天来寻咱们看小猫,不能不让人家看。”
钟涵歪着脑袋听罢,用力点头。
“苏家哥哥也是好人。”
钟洺莞尔,拍拍他头顶的小发揪。
“还是咱们小仔会看人。”
稚子童心,一张白纸,全看家里大人怎么教。
跟前的钟涵不顾头发都被大哥搞乱了,他伸出手去轻轻摸小猫。
“你以后就叫多多啦,是我们家的猫!”
小猫有了新名字,小弟也有了朝思暮想的小猫。
这一夜“一家三口”皆睡得踏实,到第二天时,小猫已经能伸舌头舔点煮碎的鱼肉和鱼汤吃。
钟春霞来看一眼,放心了。
“知道吃东西就说明能养活,这猫和你家有缘,之前捉了好几只都没养住,其实就是在等它。”
钟涵喜欢小猫喜欢得和什么似的,还专门找出自己去乡里赶集时才会用的宝贝背篓,在里面垫上旧衣服,背着小猫到处走,生怕船上没人的时候它扑腾到水里去,单腿没劲上不来。
翌日。
天光大亮时,白水澳为着近在眼前的飓风,全数动员起来。
里正下了令,今日起片帆不得出海,各家精壮都要出力,互帮互助,拖船上岸,天黑之前,海湾里一艘不留。
“族老们发话,最早今夜就要落雨,都别磨蹭,早点把船安顿好就能早点歇息,晚一步被雨浇了,别怪我没提醒。”
有些话年年说,次次说,但一样米养百样人,一个村澳里照旧什么人都有。
有的勤快,有的懒散,有的麻利,有的拖沓。
一个飓风季,一个收春税,是里正最犯愁的时候,嘴皮子都要磨破。
老头子说完抹把汗,背着手去看汉子们拖船,今天刚开始,后面有的是他要操心的事。
拖船这事,钟洺跑不了,他是精壮里的精壮。
为此早早和钟家的汉子们汇合,先把族里的船全都拖上岸,若是还有余力和时间,再去别家帮忙。
木船可不是小玩意,沉得很,为此拖船有技巧。
前面拉纤绳,后面用力推,齐心协力,跟着号子用劲,最忌大家各干各的,东倒西歪。
只拖上岸也不够,还要往高处挪,不然大风大雨之下,一个浪头二层楼都高,卷上几回木船照旧遭殃。
一艘接一艘,比去海上打桩捕蛰还累。
一上午过去了,搞上来十条船,后面还有十多条。
甭管老少,全都暂时没了力气,死狗一样坐在海滩上,等人来送饭。
中午这顿因为是帮族里各家拖船,吃的也是族里的大锅饭。
粝米混着海货煮成一大锅海鲜粥,唏哩呼噜地灌上一碗,先混个水饱,此外还有一人一份事先蒸好,已放冷的鱼饭。
小子们都能吃,胃口大,一人六条鱼,用的是五层笼屉,不够吃还能添。
新鲜的鱼肉蒸熟后不散,肉紧扎实,筷子挟一大块送进嘴里嚼了咽下去,对于水上人来说这就和干粮一样顶饱。
讲究点的时候,会配自家做的豆酱,这会儿顾不上了,连筷子都没用,直接上手抱起来啃。
有那娶了亲的,家里媳妇或是夫郎细心,会专门送来吃食,给自己男人开小灶,有的送糕,有的送饼。
钟洺、钟虎这样的光棍小子没这个福气,只能眼巴巴地看。
钟虎望向远处,钟守财正和媳妇坐在一起吃饭,小堂嫂不仅把米糕捧到眼皮子底下,还拿出帕子给男人擦汗。
钟守财任她擦了几下,用筷子夹一块糕让媳妇先吃,可谓浓情蜜意,把他羡慕到烧心。
“阿洺哥,还是早点娶个媳妇好,你看守财哥,成亲一年了,看到嫂子照旧一张黑脸都笑皱了,和海葵花一样。我爹说了,你是咱们这辈年纪最大的,你得先娶,才轮得到我。”
钟洺无言。
他险些怀疑这是不是二姑和三叔他们一起商量的套路,当长辈的催自己成亲就算了,怎的钟虎也三番两次地提这档事?
“你和那个吴家……”钟洺忘了上次钟虎提起的姐儿叫什么,含混一嘴问道:“你们经常见面?”
钟虎摇头。
“没啊,她一个未嫁的姐儿,哪可能和我经常见面,不过赶海的时候遇见过几回。”
钟虎想到这个就傻乐,“上次我替她收虾网,她还冲我笑呢。”
单听这个描述,钟洺判断不出吴家女到底和钟虎熟不熟,可别是他这个傻兄弟一头热吧?
不过看钟虎的模样,在意是真的,喜欢也是真的。
他不由问钟虎,“你为什么稀罕吴家姐儿,相中人家什么了?”
钟虎一本正经地想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
“说不清,反正我就是想见她,遇上她就高兴,平常干活,想到她就有劲!”
“觉得她好看?”
钟虎摆手,“也不是,她好看,但不只因为她好看,我娘说了,娶媳妇不能只挑好看的。”
“那是觉得她能干?”
钟虎答得快,“香姐儿当然能干,她是赶海的一把好手,还会编莞草,织蕉布!但能干归能干,我要是娶了她,我就让她少干,我自己多干,我力气大,不用白不用。”
钟洺叹口气,自家这虎子表弟憨是憨了点,开窍倒是挺早,以后成了亲,八成也是个把媳妇捧在手里怕化了的。
他呢,上辈子的心思都搁放在乡里钻营,这辈子想娶亲了,一时半会儿连个能惦记的人都找不到。
上回江家摆酒,他被赶鸭子上架去对歌,其实连对面船上的人都认不全,
非要说他对哪个姐儿哥儿比较熟悉……
苏乙可能算一个。
钟洺觉得自己不太对劲,他伸手挠了两下脸颊,还没来得及多想,族里几个年轻姐儿过来收碗,其中就有唐莺。
钟洺顺势东张西望一圈,没看见钟涵,以前这种时候,他肯定要跟着过来凑热闹。
唐莺听到他问,笑道:“在船上守着小猫不走呢,阿雀和他在一起。”
钟洺:……
什么叫有了猫忘了哥,这就是了。
下午继续干活,什么杂念都飞到九霄云外,耳边只有自己和身边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到傍晚时分,钟氏族中的二十多艘船尽数上岸。
木船上岸,在此之前舱内所有怕水的东西已全都清空,运去了石头屋,这还不算完,船帆、桅杆、活动的木门、木窗、竹船篷……能拆的需都拆了去,外面一概罩油布。
油布是巨大的几块,家家船上都有,缝缝补补,用了一年用一年。
用它罩住船后,周围还能多出一圈,这一圈需用沉重的大石压紧,只要不是太夸张的大风,一般吹不乱。
钟洺摆好最后一方石块,上前用力拽了拽油布,后者纹丝不动,他放心了,拍了拍手上的沙子,招呼钟涵上前。
“小仔,你也帮着记,咱家船在这个地方,你数数,这是从左往右第几艘?”
水上人代代入不得学堂,都是一字不识的大老粗,最多能算明白账,方便上码头卖鱼获。
钟洺多活一世,侥幸跟着罪兵营里识得字的同袍,学过些有用的东西,涨了见识,开了眼界。
他打算今后只要有机会,就把这些教给小弟。
数数是基础,熟悉几天,接下来学写字,起码得会写自己的名字。
“一、二、三、四……”
钟涵掰着指头,数出他家的船在第七的位置,并庆幸十根指头够用。
要是他大哥让他从另一头开始数,他连猫爪子都要用上了。
等等,这好像也是个办法?
钟洺没注意到钟涵盯着猫爪子两眼发亮,他夸小弟没数错,之后抬头看一眼天色。
今夜子时过后就会下雨,记忆中的小弟正是几个时辰后出的事。
一生最深重的悔恨即将改写,钟洺愈发不敢托大。
“走,这边收拾好了,咱们快点上山去。”
第10章
石屋
他现在什么都怕,就是不怕累……
在水上人眼里,因海面平阔,只要往陆上走,就叫上山。
其实建石屋的地界至多称得上“山坡”,离冠子山还有一段距离。
说是石屋,修得也不算多精巧,世代舟居的人,哪里会盖房子,说得刻薄些,浑似村户家后院石头垒的牲口圈,只是一路垒到了顶,又用木头竹子搭了房顶和门,房顶上覆了一层毡结在一起的干海草挡水。
屋子内里,只在高处挖两面小窗,不透光又憋闷,平日里没人住,只当仓房用,起风时才来这里头避一避,也是没办法的事。
钟洺到了屋前,二姑不在,当是和二姑父一起去安顿唐母。
唐大强自从娶了白水澳的姑娘,在此处落了脚,就跟里正打了招呼,也上山修了间小屋,地方不大,足够他带着老娘和媳妇、孩子五人住。
钟家屋前这会儿只有三婶在,见了他,抬手招呼。
“刚还说你们兄弟俩做什么去了,半晌不见人,还想喊虎子下去寻你们,结果一转头这小子也不知跑哪去了。”
又低头看钟涵,笑道:“这就是你家新得的小猫?听说还是个雀花的,我瞧瞧。”
三婶梁氏是个大方和善的妇人,钟涵笑眯眯地打开背篓上盖的布,给她看。
“喏,三婶,它在睡觉。”
梁氏低头看一眼,她家两个小些的孩子也挤过来。
一个是二小子钟豹,今年十岁,一个是三姐儿钟苗,六岁,都比钟涵岁数大。
眼看钟豹一脑袋撞过来,梁氏伸手把他的头往回推。
“咋咋呼呼,别吓着猫。”
相较而言,钟苗就文秀多了,她往背篓里看一眼,然后对钟涵道:“我家的大花和二花也跟上来了,可以让它们和小猫顽。”
说话间几人都听见一声猫叫,抬头望去,见两只大猫不知何时跳上了房顶,正居高临下地低头看,一只三花,一只黑白花。
没过多久,钟三叔和钟虎父子俩,以及钟四叔一家都来了。
钟家的石屋是大开间,乃是钟老大还在的时候,领着四个兄妹修的,中间未曾垒墙区隔,住起来就是大通铺,但都是自家人,怎样都好。
人总算到齐,不能帮忙干活的小仔们和猫都赶到一边,几个汉子进了屋,先踩木梯检查了一遍房顶和窗户,确定没有需要修补的地方,便下来取了竹耙,将屋内地下的积沙铺平。
他们盖屋的地方下面是石头滩,没法像陆上人盖房一样夯泥地,最快的办法就是铺一层厚沙子,上面盖席子,睡几个晚上问题不大。
沙子取细沙,颜色泛白,赤脚踩也不硌脚。
周边的海滩都是这般的白沙,白水澳名字里的“白”因此而来,附近其它的村澳也多以此为名,像是船行一炷香开外还有个白沙澳,另有几个小渔村,叫白石村、白浪村云云。
钟家人多,干活快,屋里很快拾掇一新,又转到屋外垒土灶,架起大号的陶锅,预备一会儿烧晚食。
钟三叔一副大家长姿态,背着手笑眯眯道:“今晚上咱们吃顿好,让你们三婶做个海蜇里子炖菘菜。”
海蜇里子是海蜇里面的一层皮,之所以扒蛰时要火急火燎,泰半为的就是这层不易剥除的“里子”。
一只海蜇上就薄薄一张,少而值钱。
水上人舍得吃蛰皮蛰头蛰脑子,轻易不舍得吃里子。
“三婶厨艺好,我们今晚都有口福了。”
钟洺说完咂咂嘴,还真有点馋了。
想及上辈子在北地军营,一到入了冬,能吃的菜只有地窖里的萝卜和菘菜,哪像九越县,一年四季地里长青菜,他们水上人再穷,拿两条鱼去乡里也能换到饭桌上的一把绿。
菘菜做成清汤寡油的大锅饭,吃得人两眼发直,有那么一段时日,钟洺做梦都在吃海蜇里子炖菘菜。
但这都是最初去北地的那几年发生的事,后来日子久了,关于故乡的记忆逐渐变淡,深知自己回去的机会太过渺茫,早日忘了,反倒心里好受。
一大家子十几号人,晚食当然不能都指望一个人操持。
全家老少都上了阵,连年龄最小的钟涵,还有四叔的幺哥儿,才三岁的钟平安,都被安排蹲在地上扒葱叶和蒜叶,钟虎和钟豹两兄弟,连带钟石头,在另一边用石头砸辣螺。
辣螺的壳厚,若要炒着吃,砸碎了才入味。
二姑一家晚一步到,还带来了唐母,她是客,想干活都插不上手,遂坐在一旁帮忙看孩子。
没过多久,要下锅的各类食材备好,除了海蜇里子炖菘菜,还有一大锅蒸三干、一盆炒辣螺,素菜是凉拌龙须菜和清炒白茄子。
钟洺昔日在军营里的头几年,被打发去火头营里当过火头军,在那跟着一个老火头学过两手厨艺。
今晚他本想炒辣螺试试手,但是二姑三婶都不答应。
“就这顿能吃点好,晚上要是落雨,接下来几顿都得凑合,你做砸了,回头大家伙都吃不好。”
最后还是梁氏把手里的龙须菜给了他。
“你要么拌这个吧,凉菜也是菜,味不对就是多点醋少点盐的事,做好了一样是本事。”
又道:“你以前不是最不耐烦这些个琐碎事,怎么现在也起了性子要学?”
“不是要学,是学过,我以前在乡里跟人学过几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