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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唐雀扯着嗓子道:“我们瞧着海上的船,像是咱家的,就过来看看。”

    钟春霞忙得晕头,都没顾得上看船,听了这话她放下笊篱走出来,身后唐莺也跟了出来。

    “好家伙,还真是呢。”

    钟春霞认出孩他爹的船,转身就把唐雀和钟涵往别处赶。

    “阿雀,你带着小仔走远些,一会儿我们要上船扒蜇,下来还要煮蛰,管不得你们。”

    哪知两个小的都不乐意走,在原地碾脚尖,把沙子都碾出一个坑。

    直到钟春霞松口,许他们离远些看着才罢休。

    船停后抛了锚,一并回来的还有其它十几艘船。

    各族撑船出去的时辰差不多,回来的时辰也就都赶在一起,皆是怕好不容易捞上来的海蜇不新鲜。

    家中的妇人、夫郎和能帮上忙的老少全都一拥而上,裤腿高高挽起,预备上船扒蛰。

    “阿贵这就背上新媳妇了,看这小子嘴巴都要咧到耳根子!”

    船周水深,常有浪头来回,汉子力气大些,下盘也稳,不易摔倒,那些个宠媳妇夫郎的汉子,就会主动背家里人上船,如此省了湿衣裳。

    当然也有儿子背老娘,兄弟背姊妹的。

    江贵和卢悦新婚燕尔,正是容易被打趣的时候。

    眼看卢悦还没如何,江贵整个脑袋都快给羞红了,更是惹得一串笑声。

    唐大强也下船背了钟春霞,三人在船上一起扒蛰,扒出足够的数量就倒进竹筐里,钟洺拿过扁担,两头挑起送去岸上。

    棚子里灶头旁,他让负责煮蛰的唐莺往后站站。

    “别让热水溅了你。

    “好,表哥你也小心些。”

    唐莺依言避到一旁,钟洺方才上前将两大筐子蛰头倒进去。

    海蜇浑身都能吃,除了蛰皮不用水煮,直接用盐和矾腌以外,其余的蛰头、里子、脑子等都要煮过方能定型。

    两筐倒空,挑着空筐回船,灶前实在太热,出来后海风一吹,反而多了几分凉爽。

    钟洺呼了口气出来,刚要往前走,衣裳就被拽住了。

    他低头,看见小弟笑嘻嘻的小脸,当即也跟着笑。

    “你怎在这处?别乱跑,当心烫着,你阿雀哥呢?”

    “表哥,我在这呢。”

    唐雀跑过来,呼呼喘气,顺道告小状。

    “小仔见了你就一顿跑,我差点没跟上。”

    又问他爹娘是不是在船上,钟洺点头。

    “这几日就是这般忙,你们别进棚子也别下水,在岸上玩,也别跑远了,我们来往能看见你们就放心,看不见少不得搁下活去寻。”

    唐雀拉着钟涵乖巧应是。

    钟洺空不出手摸摸小弟的脑袋,继续往船上去。

    再度踩进海里时,瞥见斜前方有个小哥儿,正自己肩挑扁担,艰难地往船的方向走。

    看他打扮,就知是个没嫁人的,左右却也没个兄弟在,本身生得瘦小伶仃,但凡一个浪头过来,身形就难免晃上个几下。

    周围有不少人,也有不少船,没一个上前搭把手。

    两个别家小子闹腾着前进,路过钟洺身边时被他听到,这两人正拿小哥儿取笑,挤眉弄眼道:“你小爹正给你说媳妇,你不如去背那灾星一回,晦气是晦气了些,好歹也是个哥儿不是?说不准他哭着喊着要嫁你。”

    “你怎不去,昨个还说夜里做梦都在摸姐儿的小手,看你是憋得很了,你现在上去,不止能摸手,别的地方怕是也能……”

    话是越说越荤,钟洺长腿一迈,越过他们去时,认出是赖家的小子。

    赖家和钟家,两家从上一辈起就多有不对付,这俩小子和他们爹一样,生得贼眉鼠眼,其中一个下巴上还生个痦子,都管他叫赖痦子,不比水耗子好看几分。

    什么腌臜玩意,大白日随便逮着人就说些下流话,他听着都觉脏耳朵。

    钟洺“啧”一声,仗着肩宽臂长,故意把扁担往后一捎,正杵在赖痦子胳膊上,把他推了在水里推了个踉跄。

    两小子刚刚说得火热,没注意前面的是谁,当即不满道:“谁啊?走路不长眼!”

    “我这人走路霸道,最是烦磨磨蹭蹭挡路的狗,怎么,有意见?”

    钟洺拧过头,扫了二人一眼,语气冷硬。

    他个子高,身形颇魁梧,赖家小子认出是他,默默咽下口水,脑袋都往脖子里缩了两分,哪里还有半分气焰。

    钟洺哼笑一声,懒怠多给这两个丑了吧唧的怂货眼神。

    膝下涉水,复走了几步,余光瞥见那哥儿还在独自费劲往前挪。

    非亲非故的,他本不欲多管闲事,奈何没多长的工夫里,小哥儿已经跌水里两回,成了落汤鸡,惹来哄笑一片。

    第二回扁担落水,筐子脱钩,浪花一打,直接走远,好巧不巧到了钟洺跟前。

    钟洺没多犹豫,抬脚挡了一下那筐,弯腰捡起,往前走了两步,又捡回扁担,凑在一起还到了小哥儿面前。

    “你的,拿好。”

    这哥儿此刻满头满脸都湿透,衣裳都紧贴着身子,显得更瘦。

    一双大眼睛忽闪两下,目光怯生,钟洺一下子认出,这是在江家吃席面那日见过的人。

    “多谢你。”

    哥儿低头接过筐子,出声道谢,因此露出头顶一个小小的发旋,夹在泛黄的细发里,风一吹过,和北地秋后的枯草似的晃了晃。

    两人靠得近,都站直了身,钟洺发觉对方的个头堪堪及自己肩膀,简直一只手就能拎起来,怪不得在浪头里站都站不住,活像长这么大没吃过饱饭。

    也正是在这时,他注意到对方的左手小指处捆了一根旧麻布条,被水浸得早就湿透。

    寻常人除非受了伤,谁会把手缠成这样,真不知刘兰草是怎么想的,手上伤了还让人来做这扒蛰的活计。

    扒蛰、矾蛰,又是海水又是盐的,怎么能好受。

    就是不知村澳里人人对其避之不及,究竟是出自何故。

    他真是长久不在家里久待了,好些事情都搞不清楚。

    当然,好像也没必要搞清楚。

    第6章

    往事

    苏家乙哥儿,小时候生下来便是个……

    帮人捡筐不过是个小插曲,钟洺63*00

    很快再次上了二姑家的船,卸下竹筐,弯腰把扒好的海蜇往里放。

    放着放着,他察觉到什么,停了动作,抬头一看,就见二姑和姑父唇角带笑地盯着他。

    钟洺捞一把差点从手里滑脱的蛰皮。

    “这是干什么呢。”

    他往后看一眼,又转回来。

    “看得我后背冒凉气。”

    钟春霞笑着往他脚底下砸个蛰头。

    “你说我俩干什么,我还想讲你小子总算开窍了。别以为我同你姑父没看见,你方才和个小哥儿在那头说话,就是太远,我俩都没认出来是谁家的,你倒是沉得住气,一个字不往外蹦。”

    钟洺一怔,知晓他们两口子是误会了。

    “哪来的‘说了半天话’,我就是看他一个人被浪冲倒,还差点丢了扁担竹筐,顺手帮个忙而已。”

    钟春霞明显不信。

    “你小子向来眼睛长脑门上,什么姐儿哥儿,再是好皮囊的也不多看一眼,真就是顺手帮个忙?”

    钟洺无奈。

    “这有什么假的,那哥儿二姑你肯定认得,就是卢家刘兰草刘婶子的外甥哥儿,我看他长得小,年岁当是不大,我和他能有什么。”

    “什么乱七八糟的。”

    钟春霞已在心里把人对上了号,听见钟洺的话,只觉头疼。

    “你天天睁眼往外跑,村澳里的人事是一概不知了,说出去让人笑话。什么年岁不大,人家过了年也十七,论虚岁正和你一般大。”

    她接着道:“那哥儿你忘了不成?正是苏家那个生下来多根指头的小哥儿,叫苏乙的。十几年前两个爹都死在海里,苏家嫌他六指克亲,也不乐意养,推来推去,愣是推给了他舅,许诺每个月多分给卢家米粮,算是这哥儿的伙食,卢家这才应下,结果他舅前两年也没了。”

    钟洺听到此处,手上动作一顿,随即恍然。

    “原是他,怪不得。”

    村澳里有这么一号人,他自是知晓。

    只是就像他二姑所言,他这些年的心思都不在这里,就算是听说了,也是左耳进右耳出,不在心里存。

    如今一提,多少想起来些。

    苏家乙哥儿,小时候生下来便是个六指,水上人忌讳多,看见不寻常的事总爱嫌不吉利,于是苏乙打小就顶了个“灾星”的名头。

    且他开口晚,别家孩子两岁会喊爹娘,他三四岁才会说话,村澳里的混小子跟着不积德的大人不学好,见了他就喊“哑巴”,吐口水,拿石头、贝壳丢他。

    原本流言无根,饭后闲扯罢了,没成想苏乙快五岁那年,他爹爹和小爹还真就接连没了。

    一个出海时遇了鲨鱼,据说给咬得不成样,只有一身破烂的衣裳带了回来。

    一个当日好巧不巧,跟在了渔船后面的料船上做事,看见自己男人死无全尸的惨状,回来就变得疯疯癫癫,某个雨天跑进海里溺死了。

    连续两条人命,苏乙成了烫手山芋。

    亲爷奶不顾,亲叔伯不管,饿得没有人腰高的苏乙自己在海滩上捡吃的,从海鸟嘴里抢鱼,捞了海草就往嘴里塞,徒手在礁石上抠蛎黄,抠的满手是血。

    亏的生在海边,有手有嘴就饿不死,不然怕是早就夭折。

    那时候钟老大夫妻还在世,小涵哥儿还没出生。

    钟洺依稀记得他们在家里饭桌上提过此事,当初钟老大愤愤道:“要是谁敢在我死了以后欺负我孩子,我变鬼也得把他扯海里喂鱼。”

    话音落下他就挨了媳妇一巴掌,“吃饭呢,说这晦气话,一会儿去给海娘娘上柱香告罪。”

    钟老大一顿嘻嘻哈哈,还拉过儿子揉了把脑袋道:“你看看,还是你命好。”

    钟洺心道,自己的确命好,哪怕上辈子步步走错,竟还得了重来一次的机缘。

    兴许是爹娘在天有灵,一辈子勤勤恳恳,与人为善的福报正落在他身上。

    “还说不在意人家哥儿,说不了两句又呆愣了。”

    钟春霞摇摇头,走近了后从钟洺手底下扯过筐,把里面的海蜇匀了匀,又往里放了两把。

    她是不信什么六指克亲的说法,只能说乙哥儿命苦,多长根指头,教那些长舌头的有了说辞。

    真论起来,水上人家的孤儿多了去,难不成各个的爹娘都是孩子克死的,寡媳妇和寡夫郎遍地跑,难不成各个都是克夫命?

    要这么讲,他们兄妹五个的爹娘也走得早,是不是他们五个克死的?

    她的大哥大嫂,是不是阿洺小仔克死的?

    因此换成别人,但凡望见自家小子跟苏乙有什么攀扯,怕是要吓得回家给海娘娘上香求保佑。

    到她这里,只觉得钟洺开窍,不是榆木疙瘩,至少看见小哥儿遭难还知道添把手。

    不然她真怀疑这小子是不是要打光棍到三十,到时候人嫌狗憎,倒贴给寡妇当赘婿都嫌老。

    她想得开,心情也好。

    这次的海蜇个大肉厚,看得她更是雀跃。

    “怎么今日收成这么好,趁着天晴,接下来多跑几趟。”

    眼下是六月,虽是捕蜇季,也是飓风季,飓风一来,就是好几天不能顺利出海。

    水上人是看天吃饭,海中讨食,陆上人种地,除非赶上大灾年,不然总能剩下点粮食饱肚,他们不出海只能系着脖子喝风。

    唐大强赞成道:“是该如此,你不知道,现在海里的蛰和赶圩集似的,乌泱泱全来了。”

    说到这里,他一拍大腿。

    “你看看,光忙着扒蛰,竟忘了给你看你大侄子下海捞的稀罕物!”

    于是片刻过后,钟春霞见到了那只大江珧,又惊又喜。

    先前被唐大强拿网盖着放在船上角落里,免得一上岸被别家瞧见,生了红眼,这才一时给忘了。

    钟春霞看了半天,看够了,脸上的笑模样愈发深。

    “这个得趁早拿去乡里卖了。”

    她道:“卖之前拿上岸去,让咱家孩子都看看,长长见识。”

    钟洺点头,“我也是这么想,剩下的里面,海胆和狗牙螺就不卖了,留下咱们自己吃。”

    扒蛰、煮蛰、矾蛰,等处理完今天捞上来的所有海蜇,已经将近晌午。

    忙完后吃了点东西填肚子,钟洺马不停蹄,又带着今天下海得的鱼获,搭横水渡的小船去了清浦乡。

    清浦乡属九越县,曾因清浦珠池闻名于世。

    前朝时,清浦珠池出产的珍珠形圆皮亮,其中品相最好的为“南珠”,进贡给皇家后,专门用来镶嵌帝后的朝冠。

    奈何好景不长,前朝短命,末代皇帝昏聩,沉湎享乐,下面的官员为了投其所好,一年到头不间断地命人采珠,险些将珠池里的珠蚌采绝了种。

    听闻到了后来,开出的珍珠大小如碎米,状若歪瓜裂枣,皆不堪用。

    前朝亡国后,天下乱了好一阵,群雄并起,乌烟瘴气,谁还顾得上一个小小的清浦。

    珠池得以休养生息,直等到本朝太祖爷登基,改朝换代,总算又能出产像样的珠子,为人遗忘几十年的清浦乡由此重建采珠所。

    本朝以史为鉴,为了杜绝那等“竭泽而渔”的采珠方式,对官办珠池的管辖十分严苛,除却登记在册的珠户,私自盗采量重刑,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上一世的钟洺正是因为这个缘由,被几粒小小珍珠所害,客死他乡。

    ……

    往事已矣。

    重新站在清浦乡的码头上,钟洺没了前世那些不着四六的杂念,一心想着卖了东西换钱。

    他家现在的银钱加在一起,勉强只得个一两银,其余都被以前的他大手大脚花没了影,想都想不起是用在了哪里。

    别说娶亲了,若是一段时间出不得海,真是糊口都费劲,遑论明年开春还要缴各色杂税。

    午后的圩集比起早晨算不得热闹,很多摊贩都已卖完收摊。

    钟洺数出五文交了市金,捡了处地方落下扁担,把江珧、海猪、鲍鱼和螃蟹摆出来。

    面前的东西实在太过瞩目,不用他多吆喝,摊子前很快就聚了一堆人,你一言我一语,直问得他脑袋嗡嗡响。

    打眼看就知道里面泰半都是看热闹的人,八成不会掏钱买,真正兜里有银子的,也就两三个而已。

    钟洺听了半晌,清了清嗓子,盖过现场嘈杂。

    “诸位,要问这江珧从哪来,自是从海里捞的,离水没几个时辰,上船后搁海水里,尚且活着,最是新鲜,里面的瑶柱肉比拳头还得大两圈,裙边单独扯出来都能烧一锅好汤,买回去保管不亏。”

    被他这么一说,挤到摊子前的人头又多了几个。

    “你就说个实在价,多少银子卖?”

    有人往前站了站,背着手问话。

    钟洺看过去,见此人穿一身细布袍子,头戴商铺掌柜素喜的巾帽样式,腰间挂着荷包、香囊。

    他伸手比了个数,“五两银。”

    四下一阵喧哗,有人虽看样子就不是买得起的,偏也要多嘴多舌地讲一句。

    “这价钱可一点不实在,带子价贱,巴掌大的也就卖个三五文钱,你这个无非是大了些罢了,怎还要得上五两?”

    问价的掌柜也嫌贵。

    “东西再大,味道还是那个味道,谁犯得着花五两银子买这个?”

    “就是,这小子忒贪。”后面有人附和。

    钟洺笑了笑,也不恼。

    “这只江珧搁在它族里,也是个祖宗辈的了。各位要是不稀罕要,我挑去东街那边转一圈问问,应当也不愁卖。赶上那头有闲情逸致的老爷,拿这壳子去请人做个摆件,搁在家里都极好,其余时候,有钱都换不来。”

    他本来就没打算把这东西当肉买,论斤称有什么意思,当一样东西够大够少见,卖得就不是味道,而是珍奇。

    见他不乐意让价,看热闹的人散去一波,又来一波。

    钟洺老神在在,并不着急,还插空把其它几样都卖了出去。

    四斤多的海猪,按十八文一斤卖,得了七十八文。

    活鲍鱼一共七个,五个大的有半个手掌长,肉质肥厚,十五文,小的两个十文,共九十五文。

    五只螃蟹大小差不多,沉甸甸的,他干脆论个卖,二十文一只,统共一百文。

    两钱半多的银子到手,够称一斗粝米,他拿出零散的十文钱,跟过路的菜贩买了一大把鸡毛菜、两块豆腐。

    期间凡是来打听江珧的,他一概好声好气地答话,但在价钱上仍旧是半点不让。

    又过两刻钟,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带着两个小厮匆匆赶来,见江珧没卖出去,好似还大松了口气,上来价都不问,直接就道:“这物可还活着?我们家老爷点名要了。”

    第7章

    林中(修)

    这应当是个会过日子的人……

    “活着,您看一眼就知。”

    钟洺不动声色,觑一眼管事就认出,是东街黄员外府上,二房掌后厨采办的人。

    他过去在乡里混时,这些个大户里能说上几句话的管事,都特地记过。

    为的是说不准哪天凑上去,帮人半点事,捡些指头缝里漏下的小钱,便够吃两顿酒了。

    黄府管事依言上前看,用手戳了戳江珧张开的缝,一股海腥气扑来。

    他满意道:“你今天赶上好运道,我们府上老夫人正馋一口瑶柱水瓜汤。”

    旁边人一听,花五两银子买这东西,居然是为了回去做一道家家都有的寻常汤菜,真是富贵人家自有花钱的办法。

    “贵府老爷孝顺,这江珧我们族里老人见了,都说寿数长,意头好,当得起一句祥瑞物,孝敬老太君最是合适。”

    管事有些意外,没成想一个卖鱼的水上人嘴皮子挺上道,不都说水上人大字不识,行事刁蛮么?

    他捋一把小胡子笑道:“说来正是为此。”

    言罢使唤身后的小厮上前使麻绳捆了江珧带回去,此等好东西要进他们黄府大门,又是二房特地孝敬的,那可得好生从街上走一遭,把老爷的面子显出去,银钱才能花得更值。

    五两银子到手,钟洺顶着周围摊贩们的艳羡收了摊。

    他不急着回,往粮铺一趟买了两升粝米、两斤干米粉,拐到肉铺,割了一条带肥的猪肉,接着是路边的蜜果摊,称了三两橘子干,分了两个油纸包裹起,到时给二姑家的一包。

    九越盛产大小橘子,哪怕加了点稀薄的蜜水渍过,仍是最不值钱的果子之一。

    成熟的季节山上满地皆是,而运到北边身价能翻倍。

    有道是南橘北枳,上辈子在军营,钟洺遇见的好多北人一辈子没尝过橘子是什么味道。

    想到黄府老太太今天的盘中菜,他最后又去菜摊上捡了两根长水瓜走。

    大的江珧卖了,小的还不是随便寻,老太君吃得,他们也吃得。

    一圈转下来,身上扁担渐沉,见差不多了,钟洺重返码头上搭船,回了白水澳。

    晚食配着清酱烧肉,钟洺带着小弟,去二姑家的船上吃了顿“海蜇宴”。

    毕竟是今年头回出海捕蛰,总该吃顿好的鼓鼓劲。

    蛰头切碎,蛰皮切丝,混在一起拌胡瓜,多放香醋,装进贝壳盘子里晶莹剔透,入口清爽,嚼起来“咯吱”作响。

    蛰边炒野葱,这是海蜇身上最有嚼头的地方,过火后的蛰边卷曲,薄薄一片,稍不留神就容易老到咬不动,做好了却很有滋味。

    还有海蜇脑炖蛋,这东西离了海边就吃不着,没法腌也没法晒干,手一碰就碎,像豆腐,算是水上人家独有的美味。

    另有水煮狗牙螺,清蒸的海胆,和钟洺惦记一路的江珧水瓜汤。

    除了鸡蛋和猪肉,都是海边野生野长的东西,摆上满桌也花不了几个钱。

    其中海胆各个大如拳,打开后一人一个勺子,抱在手里挖着吃,像在吃干饭。

    一顿下去,给钟洺撑了个肚皮滚圆。

    次日一大早,又是天不亮便起,只等出海。

    接下来数天,他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

    赶大早睁眼,打桩捕蛰,中间找准空档下海,得一兜子鱼获,午后去圩集上摆摊叫卖,勤快得与先前判若两人。

    惹得村澳里的人见了他就侧目,不解为何这人突然转了性子,待打听到钟家人说的,是到了岁数想娶亲了,方才了然。

    但有句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只上进了可怜巴巴的几日,能看出什么来,说不准过阵子嫌累了,又得打回原形。

    钟春霞装作无意,探了几回有年岁差不多的姐儿、哥儿的人家,都教人不动声色地挡了去。

    来回几次后,她心里也有了数,不再提起,同时替钟洺深深地犯起愁。

    一晃到了第五天的晚上,钟洺兴起,在自家船上抱着钱罐子数钱。

    发现除却第一日卖江珧得了五两多,其后都是一日卖上两三钱,最好的时候有四钱。

    撇去花在吃用上的,钱罐子里竟破天荒余了六两多的存银。

    罐子是爹娘留下的,以前他爹最喜欢说,什么时候罐子填满,家里就能买得起一艘新船,给钟洺娶亲用。

    儿子一艘船,要老子攒上半辈子。

    按照钟洺赚银子的速度,若是有了新船才能娶亲,怕是钟虎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他抬起手指搓了搓眉毛,想说家里没船的,也不至于就说不上亲,最多大家都条件差点。

    你穷我也穷,谁也别挑谁的理,但求成亲后两口子拧成一股绳,日子总会越过越红火。

    确定想法后,他心思稍定,预备过了捕蛰季,就掂量着兜里存银,去让二姑给自己寻门合适的亲事。

    若是没个有姐儿的人家看上自己,就娶哥儿,不求模样好不好,是个周正的足够,要紧的是能与小弟相处得来,一家子踏实过日子。

    虽然八竿子还没一撇,但钟洺光是想一想,就已觉得心热。

    按部就班的安稳日子刚过习惯,一个寻常的傍晚,里正召齐村澳里的人集会,说是恐怕两日之内,飓风将至。

    同样挤在人堆里的钟洺,只觉心中大石落定。

    不枉他成天在船上跟六叔公添油加醋,一时说海下水急,一时说海底有漩,把里正和族老们念叨地愁眉不展,总算被他引着给正确的判断。

    这一回,村澳里所有的船都会赶在飓风到来前上岸,不至于如前世一般被猝然来临的狂风暴雨打个措手不及,而他会护好小弟,寸步不离。

    考虑到接下来的大雨会连下许久,钟洺和二姑打了声招呼,赶着天还没黑上山砍柴。

    毕竟哪怕人和船上了岸,暂居坡上的石头屋躲雨躲风,水要烧,饭也要吃。

    届时一下雨,山上的干柴都成了湿柴,点都点不着,可不就得提前囤好,囤得越多,心里越踏实。

    钟洺把唐家的那份也揽了过来,盘算着一趟肯定砍不够,来回两趟应当差不多了。

    离白水澳最近的小山头叫冠子山,此间依山滨海,是九越县常见的地势,水上人再靠海吃海,同样需要进山砍柴、伐竹,遇见山货,也多少会带回一些。

    时隔一世,故地重走。

    附近人们常行的山路早就被踩成一条不长草的小道,他肩扛纤担,手拿柴刀,大步行进。

    连续的出海、下海、打桩、张网,像极了在军营里起早贪黑的操练,在最短时间里锻造出他的体格。

    相较刚重生时,他明显觉得自己手臂和腹部绷紧时,摸起来更结实了。

    为此他想着,是时候给自己弄一把趁手的武器,最好是在海里也能用的。

    ——譬如效仿打鸟的弹弓,做一把在水里用的,能打鱼的“弓”。

    故而这趟上山,除了砍柴,他还打算挑两根合适的竹子。

    正好趁没法出海,在闲着的几天里好好琢磨。

    进山后没多久就遇见了村澳里的人,刚从山上下来,肩头横着一根扦担,左右各一大捆柴。

    “阿洺,上山去啊?”

    钟洺颔首打招呼,“弘叔。”

    他掂了掂手里的柴刀,“这不是要上岸住几日,家里船上柴不够了。”

    弘叔扬了扬下巴。

    “那快去吧,雨天前的干柴不易得,趁早上来趁早忙完,明天一早山上人更多,少不得要走更远。”

    钟洺深以为然,他也是这么想。

    “那我上去了叔,您慢着点。”

    两人错肩而过,又走一阵子,眼看到了山腰。

    林子里没有山下那么闷热,穿着草鞋的脚踏过山地草叶,发出细微的响动。

    近处的林子里传来砍柴声,可见与他和弘叔一样,赶早上来的人并不少。

    越往上走,声音越近,待走到一片空地,钟洺意外发现声音的来源是个熟人。

    苏乙显然也听到了他过来的动静,抬头时两人四目相对,后者动作一顿。

    钟洺视线下移,留意到苏乙的脚边跟着只小猫。

    小猫细长一条,和苏乙一样瘦,颜色灰里透黑,几乎没有花纹,是只雀猫。

    它注意到钟洺,“喵”了一声。

    这种情形,不打个招呼好像说不过去。

    但孤男寡哥儿,又在山里,钟洺也不知道说点什么好,总不能上去问一句,“忙着呢”“吃了吗”。

    多亏了有只猫。

    “这是你养的猫?”

    苏乙似乎有些意外于钟洺会跟自己搭话,他低头看了一眼小猫,顿了一下才道:“不算是,我只是喂过他几回,那之后他见了我就会跟着。”

    钟洺点点头。

    “那还怪有灵性的,这种花色少见,听说抓耗子厉害,你怎么没带回船上养?”

    水上人多有在船上养猫的,不是为了消遣,而是为了捕鼠。

    船上有米有粮,有油有肉,和陆上农屋粮仓一般,照样也闹耗子。

    而且和陆上的不同,海边的耗子会游水,丢下海都轻易淹不死,知道扑腾着往船上爬,朝岸上去。

    不养猫去治,根本打不过来。

    “不是我家的船,我做不得主,况且我舅母不喜猫。”

    苏乙轻声解释。

    小猫听不懂人话,它围着苏乙的裤腿蹭了蹭,抬头叫了几声,苏乙抬了抬唇角,从身上摸了个蛤蜊干喂它。

    原来这哥儿也是会笑的,钟洺莫名其妙地冒出个念头,不禁多看两眼。

    话题暂告段落,毕竟只有捡个筐的交情,说不上多熟。

    苏乙喂完猫,发现钟洺已经开始专心砍柴,接着二人便各干各的,谁也不打扰谁。

    砍柴这件事,半点不轻省。

    虽说山中的枯木、树枝子,乃至藤条都可以当柴,力气大的汉子可以伐木,力气小的女子哥儿或者小孩子,大多是拾柴,也就是收集地上现成的枝条等,打捆后背下山,可搜罗起来哪里是容易的。

    苏乙不同,别看他身形瘦小,动作还怪有力,钟洺几次回头,都看他在用一把斧头,哐哐地砍一棵枯树。

    半晌过后枯树倒地,小哥儿又吭哧吭哧地把树拖到一边,用柴刀将上面的枝条先砍下来。

    一通动作,行云流水,让钟洺想起那天晚上他洗菜的架势。

    心里莫名拱出一个念头:这应当是个会过日子的人。

    苏乙那边砍倒了一棵树,他这边速度也不差。

    因为人高马大,他打的柴火捆,一捆比苏乙的两倍还多。

    拢在一起用藤条扎紧,他直起身喘口气的工夫,下意识往另一边的空地上看。

    等等,怎么没人了?

    眼看苏乙的柴火捆和扦担还在原地,人却不见了。

    钟洺心里一突突,这毕竟是山里,小哥儿那身板,都不够老虎塞牙缝的。

    但转念一想,要真是有猛兽靠近,自己岂会毫无察觉。

    兴许是看见了什么菌子、野果,丢下东西去采了。

    钟洺怪自己瞎紧张,不知道是不是和军营里的生活有关联,现在但凡有个风吹草动,他就忍不住胡思乱想。

    今天里正敲锣叫大家伙去集会,他那好大孙还搞了个螺号呜呜吹,惹得钟洺恍惚以为听见了军营里的号角声,胳膊上的汗毛都竖起来。

    正忙着安慰自己没什么大事,林子里略远处,猝然传来一声凄惨的猫叫。

    第8章

    小猫(修)

    他现在比谁都看重“命”的……

    循声赶过去的片刻里,钟洺眼前晃过好几样情形,想来八成是野兽或是蛇虫伤了猫,才能叫出那般动静。

    他和小弟都喜猫,奈何先前捉来船上的都养不熟,不过几日就跑了找不见影。

    方才与苏乙那猫儿有一面之缘,雀猫神气得很,一双黄绿色的眼睛熠熠生光,若是在山里丢了性命,他还怪不落忍。

    待到终于赶到地方,钟洺方知自己想多了。

    此间没有什么厉害的野兽,连个野鸡、野兔之类都无,取而代之的是个藏在叶子堆中的捕兽夹子。

    小猫后腿被夹子夹住,正在哀切地哼叫。

    苏乙守在旁边,手里拿着树枝,想去撬捕兽夹,可根本撬不动。

    一边着急,一边不敢乱动,大约是怕害小猫伤得更重。

    钟洺见他一会儿的光景,已急得满头大汗,没什么血色的脸上也染了两抹红,看得出是真心喜欢小猫的。

    赶在苏乙再一次想要伸手之前,他连忙出声制止。

    “你别动手,回头它没救出来,又把你的手夹进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苏乙猛地一缩手,认出来人是钟洺的刹那,他肉眼可见地神色一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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