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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谢欢朝着主屋的方向,踏步而去,就在右手即将触碰到门扉时,脑海中倏地响起曾经少女羞赧气恼的声音——

    “你不许进我闺房。”

    当时,她是这样说的。

    二十五岁的谢欢没有入内,规规矩矩地在院外等着她,一边还要躲着,省的被下人瞧见,坏了她的名声。

    十八年后的谢欢,也停在了门外。

    廊下无灯,照不亮他隐晦苦涩的面容,他静默良久,这一次,还是选择推开了门。

    也不知颜颜若瞧见,会不会指责他不守礼教。

    不会了,她看不见。

    这是谢欢第一次进入颜颜的闺房。

    四十三岁的谢欢,进入了微生颜十八岁时的闺房。

    习武之人耳清目明,仅凭借皎月微光,他也不会被任何物件绊倒。

    可这还不够,他想要看清些,再看清些。

    于是用火折子将灯烛点燃,灯罩子下的灯芯还很长,大概是刚换过的。

    火苗摇曳,室内布局被火光照亮,盖上灯罩后添了一层朦胧之感。

    谢欢在房中绕了一圈,他站在床榻前,看见一床碍眼的陈旧喜被。

    十八年了,竟都不曾将喜被换了。

    他想伸手将此物扔掉,却在即将触碰时,顿住手,收了回去,他发出一声苦笑,转身想踏出屋去,走到一半时,又突然折返回来。

    他站定书架前,在一家子陈旧发黄的书籍中,准确无误地拿出那本格格不入的菜谱。

    没错,是菜谱。

    很难想象,一个闺阁千金,还需要学做菜。

    其中有两页,被折了起来。

    谢欢将书页翻开,一页是红烧鸡腿,另一页是爆汁兔头。

    他愣住,远去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因前朝暴君昏庸,赋税过重,导致民不聊生、颠沛流离,即便新君登基,短期内也无法实现安康盛世。

    大晋之初,仍有很多百姓吃不饱饭,匪患频发,孤儿沦为乞丐,他在外化名晋欢,一路帮扶了不少人,其效甚微,于是孤身上山捣鼓匪窝,两年内招安近千人。

    离家出走的第三年,兜兜转转到了金陵。

    金陵的山上没有土匪窝,倒有个寺庙,叫什么寺来着……记不起,反正他从不拜神佛,不信仰,但还是挺喜欢的,因为有免费斋饭吃。

    为了吃这口饭,他假装去正殿走了一圈,没拜,只为了看起来像是诚心来礼佛的。

    他真的很诚心,从不离手的武器在门外卸了。

    耳力非常的他,也不是刻意想偷听什么,有些话莫名其妙就往耳朵里钻,也让他挺无奈的。

    当时,他刚在正殿内转完一圈,准备跨步出去时,身后跪拜在佛像前的女子双手合十,正是知羞的年纪,声音轻得如蚊子叫般,也只有他能听见——

    “信女在上,佛祖……”少女声音微顿,知道说错了。

    谢欢嘴角微扬,差点没憋住笑,他好奇地扭头看了一眼,瞧见少女淡粉色的背影,梳着未出阁的繁琐发型,挂着两根粉色的发带,两侧还垂挂两支细长的小辫子,拜佛时两支辫子就掉到前面。

    不知为何,他不急着出去了,在大殿里多转了一圈。

    只听少女重新开口,“佛祖在上,信女想要父亲母亲长寿安乐,想要二哥与单姑娘的亲事如愿以偿,还有……信女想求一个能相守一生的盖世英雄,长相俊秀,可以没有家财万贯,但要善良正直,某一日骑着白马降临……”

    越说越轻,直到连谢欢都听不见。

    说得这么详细,搁这儿许愿呢?

    谢欢心中嗤笑小姑娘的天真,若许愿有用,这大晋哪还能有乞丐和土匪。

    俗。

    俗得很。

    谢欢觉得没意思,即便小姑娘的话还没说完,他也没兴趣再听,绕完第二圈就出了门去。

    然而,他刚出门,里头的声音再度传来。

    少女重重地磕了个头,双手合十,“盼大晋国泰民安,早日实现繁荣盛世,信女愿散尽私财,盼这世间再无凄苦,阖家团圆。”

    殿外,谢欢驻足片刻,唇边扬了一抹笑,但他没走回去,也不瞧少女长何模样,心满意足地朝着免费斋饭而去。

    斋饭没肉,但饭能管饱。

    他身边又没银子了,原先还盼着打劫土匪窝去官府领个赏银,奈何没寻着土匪窝,一路来,助人为乐和买吃的用完了他所有银子。

    买不起肉,他都要瘦了。

    哎。

    主持看他吃饭还叹气,好心给他添了一勺青菜。

    吃完饭,他还打包了几个馒头。

    谢欢提着剑出了寺院,他的剑名叫摘星,是他最贵重的三样物件之一,还有一件,便是绑在寺庙外树下的踏月。

    踏月跟着他,一身白毛微脏,趁着山上泉水,他给踏月洗了澡才下山。

    山里寒气重,雾气茫茫,视线被遮挡。

    远远的,他听得远处传来不客气的声音——

    “把钱交出来!”

    紧接着是一阵附和与哄闹,伴随着十数只手扒拉着马车,手掌拍在木头上的声音。

    有土匪?

    谢欢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与生气,他握紧剑柄,骑着马朝前冲去,近了才瞧见被一群衣着褴褛的男女围在中央的马车。

    马车边上的两个护卫极力想掰开围车的人,掰开一个,另一个就围上去了,不出利器,根本阻拦不了这些人。

    马车的门被乞丐掀开,胡子拉扎的乞丐爬上马车,朝里伸手,含糊不清地说着,“给我点吃的吧!”

    “你出去。”小丫鬟惊恐道。

    微生颜往车里躲了躲,“车上没有吃的。”

    她拧着眉心生害怕,正在此时,一柄飞剑冲破障碍,剑柄打在乞丐的某个穴位上,乞丐手脚一软,从车上翻了下去。

    微生颜看着变故,下意识朝着剑飞来的方向望去,只见白雾朦胧中,“少年”鲜衣怒马,高大伟岸,他身下的雪白坐骑就如她期望中一模一样,一人一马,踏着尘土而来。

    她怔愣地,揉了揉眼睛,这佛祖竟是这般灵验……早知道,就早些来了!

    第347章

    谢欢回忆杀

    男人驰骋白马渐近,冷硬的面庞上五官深邃,眼睛细长亦不失英气,眉头微蹙似生气,仿佛生来便是杀伐决断的大将军,他自带的气场不可忽视,围着马车的乞丐们纷纷退避。

    他飞驰而下,落在马车前,他沉默着捡起了剑,留给她一个背影。

    微生颜回过身,垂了垂眸,掩饰了心里的澎湃,再次抬头,见男人手肘一动,将剑抬起。

    她吓得阻止,“别!”

    乞丐只是饿极了,拦路抢劫虽不对,但也没有要害她命。

    微生颜出言阻止,却还是没阻拦住男人的动作,但很快,她就知道她误解了对方的意思,只见剑柄抬起落下,“嘭”地一声解开了乞丐的穴道。

    再然后,她看见男人取出几个油纸包,将几个馒头掰成十几份,分给乞丐。

    微生颜眸中动容,对突然出现的男子多了几分好奇与钦佩。

    一个只能拿出馒头的人,将所有的馒头都给了乞丐,那他吃什么?

    “阿鸳。”

    微生颜喊着丫鬟的名字,吩咐几句。

    名叫阿鸳的丫鬟提着钱袋子下车,将银钱分给乞丐,“下次不要这样了,进城吃饱后,去打份工,若实在寻不到活计,就去福善堂吃素食当帮工。”

    谢欢闻言,扭头朝半个身子探出车厢的少女望去。

    是她。

    头上两根粉色发带飘飘,他一眼便认出来了,是许愿想要个盖世英雄的女子。

    她……竟然还挺好看的。

    算不得纤瘦,但也不胖,怎么说呢,两颊鼓鼓还挺可爱的,瞧着便是富贵人家的女儿,不会缺衣少食,还长着一颗善良纯粹的心。

    与京城那些怀揣着家族目的接近他的女子,一点都不同。

    谢欢多看几眼,不自然地移开目光。

    “公子,”少女清脆道,“公子帮了我,我没什么能答谢的,唯有银子,还请公子收下。”

    少女说完,丫鬟阿鸳将瓜分剩下的钱袋子递给他,钱袋子垂挂着,看起来银子不少。

    谢欢低头瞧了眼,左右双手紧了紧,硬是没伸手拿。

    他也不知怎的,很不想收,甚至,鬼使神差地变成一副道貌岸然的嘴脸,“举手之劳,不必如此。”

    少女似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将银子收了回去。

    车厢的门许久没关上,少女坐在车里,又从车窗探出头来,“公子,敢问姓名?别误会,我欠你一个人情,不能不报。”

    谢欢看着她,“谢……谢谢,我名晋欢。”

    瞧着少女纯粹的笑容,他心中竟有几分心虚。

    看着马车驶离,谢欢上马,慢慢地跟在后头,倒也不是生出保护她的心思,只是……只是进城只有这一条路而已。

    到夜幕降临时,谢欢的肚子饿了,他没有馒头也没有钱,叹着气又去了寺庙。

    但并没有后悔。

    隔日,乞丐有没有去福善堂当帮工,他不知道,反正他去了。

    但他没想到,一个富人家的姑娘,也会在那里。

    少女穿着白色的围布,站在大铁锅前舀粥,也许是时间久了,手臂酸胀,端着粥的手微微打颤。

    恰好排到了谢欢,他眼看着粥要倒翻,眼疾手快地去扶,掌心没触碰到坚硬的碗底,反而摸到了滑软的手背。

    少女惊骇抬头,神色慢慢转化为惊喜,又缓缓压制下去,谢欢看清了,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是摸到了对方的手。

    耳朵不受控制地一红,他唰地缩回手,小声道:“抱歉。”

    这一声抱歉,她定是没有听到的。

    因为两个人都缩了手,装着热粥的碗彻底翻了,掉进了大锅里,啪的一下,半个碗在里面,溅起一片粥,糊了两人一身。

    两人皆愣,亦尴尬地红了脸。

    “你没事吧?”谢欢拧眉,见她手上红了一片,“抱歉,我……”

    “我没事,”少女低头,招来旁人接替,自己走出施粥的位置,解下白布裙,“公子是来吃饭的吗?”

    谢欢抿抿嘴,“我是来做帮工的。”

    少女仿佛看出他的窘迫,“你等等。”

    她跑开,过了会儿,端来两盘菜放在桌上,“公子先吃,待会再帮忙吧。”

    谢欢抬头,不知该说什么好,身上的粥黏腻,他的嘴好像更加黏,就跟沾住似的,不会讲话,点了点头,就坐下吃饭了。

    少女继续去忙了。

    谢欢吃饭时,发现手边放着一个食谱,他顺手翻了两页,停在了红烧鸡腿的那一页。

    福善堂吃的多是素食,清淡,他一边看着鸡腿,一边吃,就仿佛吃到鸡腿一般,格外有味。

    待他吃完饭,便过去帮忙,毕竟也不能白吃,于是站到她身边,她需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一切忙完后,少女忽问他,“公子明日还来吗?”

    谢欢犹豫一下,点头,“还来。”

    “哦,”少女嘴角弯弯,“对了,晋公子,我叫微生颜,颜色的颜。”

    谢欢看着她,被她的笑意所感染,也跟着勾起唇角,“我是大晋的晋,阖家欢乐的欢。”

    “我记住了。”少女跑走。

    到第二日,福善堂竟然多了一道菜,红烧鸡腿。

    谢欢还没吃,少女的食盒就递了过来,“给你留好了,热的。”

    “你……”

    “只是举手之劳,不必言谢,”微生颜道,“我明日不来了。”

    谢欢闻言,提着食盒莫名惆怅,低低应道:“好。”

    微生颜走出去,到门边时回首,“但是你后天有什么想吃的吗?”

    在他怔住时,她问,“兔头可以吗?”

    谢欢脑海里想的不是兔头,而是,她后天要来,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少女离开。

    谢欢打开食盒,里面是一荤两素,是福善堂今日的菜。

    只是鸡腿有些咸了,他朝别人的鸡腿望去,发现两者色泽不同,正奇怪时,发现食盒底部,塞着几颗碎银子和一张纸条——

    “衣裳赔款”

    后面,画着一个笑脸。

    第348章

    微生家的人都该死!

    谢欢后知后觉,比对了鸡腿的口味,是不一样的,这大概不是福善堂做的。

    两天后,谢欢没能吃到兔头,少女挠着头说厨房没人会做。

    哪里是厨房不会做,分明是她不会做,是她没有学会。

    那时的谢欢不懂她为何要亲手做,但心中却有暖流涌过,他很欢喜。

    从六岁丧母起,他就是漂泊不定的,跟着军队,跟着爹,哪里有的吃,便吃什么,虽有所喜好,却从不敢挑剔,因为这世上还有很多人是吃不饱饭的。

    即便是吃百家饭的时候,他也没有安定的感觉,此刻在与一个少女相处时感受到了。

    他的语气有些生硬,“我不挑食。”

    这饭菜是她亲手做的,她装作是厨房做的,他也不说破,等她问好不好吃的时候,他就答人间绝味。

    其实那是谢欢的真心话,虽厨艺不精,但这真的是他六岁以后,吃过最美味的东西。

    食物的美味,不只在于口味气味,还有特别的意义。

    往后吃饭时,他不再需要看着书籍上的鸡腿了,脑海中是少女站在锅子前一边翻着书页、一边炒菜的模样。

    有一次,谢欢悄悄潜进了微生家的厨房,装成小厮,戴着小厮的灰布帽,坐在灶台下烧柴火,为了不叫她认出来,还刻意在脸上抹把煤。

    听着他的小姑娘嘴里边念叨边炒菜,时不时再吩咐一句“火烧旺些。”

    善良的小姑娘对下人说话也格外温柔,脸如黑炭的谢欢在灶台前咧着白牙,捏着鼻子应她的话。

    他始终没有让她发现,他装小厮的事,怕她会生气,毕竟潜入她家中是他理亏,就怕她父母得知对他印象不好。

    游历的两年来,走过无数城市,但没有哪一个地方,让谢欢逗留这么久,他在金陵一留便是小半年。

    他想要娶她。

    每每与她相处,谢欢都想要娶她,让她成为他的妻子。

    可是商贾之女要成为太子妃,恐怕会遭群臣反对,谢欢失眠好几个晚上,终还是决定回京一趟。

    准备回京那天,微生颜却差点遭到了欺负。

    微生家想要巴结一个落魄伯府,对方却在会面时给她下了药。

    谢欢寻到她时,她福善堂的厢房里发抖,看见他的时候没忍住哭了起来,扑到他的怀里好委屈。

    “颜颜不怕。”

    她中了药,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我会娶颜颜的。”他心中愈发坚定。

    倘若朝臣反对,他大不了不做这个太子了。

    大晋离了他,仍是大晋,但他若离了颜颜,他一定会疯掉。

    行侠仗义以什么身份都可以,颜颜在他身边只能是妻子的身份。

    谢欢将自己最重要的三样物件之一——玉坠,交给她,告诉她,此物是他的传家宝,留作信物,等他们成婚之日再交换回来。

    于是他独自回京,趁着夜色潜入皇宫,在御书房留下字条。

    只要他爹答应他的条件,他就乖乖回去做太子。

    然后,他还去了趟承安伯府,发现沈益那个狗东西,府中妾室不少,半点本事没有,废就算了,还恶毒自私。

    于是教训沈益,故意戏弄他,让他受伤,这命先留着,等颜颜成了太子妃亲手处置他。

    可谢欢没能收到爹的回信,微生家却还在强迫颜颜相看男人,颜颜心中不安,他一直知道,他与颜颜有了夫妻之实,婚事不能拖。

    即便爹还没回信,他也必须先一步与微生家沟通,亮明身份。

    倘若微生家不信,他有很多法子可以证明自己的身份,比如……金陵有个王府,是他亲戚啊,可以证明他的身份。

    甚至,连给颜颜的玉坠也能证明,那玉坠不止是玉坠。

    谢欢想的很好,却没有料到微生家会使下作手段,在他还未将话说全时,微生澹与微生潮便笑着给他敬酒。

    一口一个妹夫,叫的亲热,根本不给他多说话的机会。

    事出反常必有妖,谢欢不是不知道,可他看见了桌上的红烧鸡腿,他吃过无数次,一眼便能看出来是颜颜做的。

    所以他又坐下了。

    晕倒的那一刻,他听到身后传来瓷器落地的声音。

    是什么打碎了。

    “阿欢!”颜颜惊慌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谢欢倒在地上,看见颜颜穿着红艳艳喜庆的裙子,发饰与初见那天一样,辫子上的两条发带飘呀飘,越来越近,却被微生家的人拦住。

    微生家骗了他,也骗了颜颜。

    “你们在做什么,”颜颜哭着求着,换不来她父母半点怜惜,“不要伤害他……”

    她的父亲漠视着,“从小锦衣玉食地养着你,你就看上这么个穷小子?还给他洗手作羹汤,我看你真是鬼迷了心窍!”

    “把她带下去!”她的母亲说。

    她仍在乞求着,“不要伤害他,爹,娘,我嫁,你说嫁给谁就嫁给谁,求求你们,不要伤害他!”

    她这么说,她的父母却是更生气了。

    谢欢浑身没了力气,朝着她的方向伸了伸手,忽地,几根棍子劈头盖脸落了下来。

    视线消失前,他看见了地上沾了酱汁的兔头。

    颜颜学会了。

    兔头却洒在了一堆瓷片碎渣之上。

    被微生家喊来的小厮人多腿杂,一人一脚,将兔头踩烂。

    颜颜的哭喊,旁人的咒骂,棍棒声的交杂……时隔多年,往昔的点点滴滴,清晰的记忆,令谢欢心痛。

    他看着手中的菜谱,正是当初他看的那一本,在架子上蒙尘十八年。

    他摸着书页,多年不曾感伤的眼睛落下一滴泪,染湿了书上的鸡腿,那个曾经他光是看着都可以饱腹的鸡腿。

    颜颜美好善良,那样活泼……为何会早逝?

    记忆觉醒的那天,谢欢一夜未眠,再次潜入了承安伯府,试图寻找她从前生活的痕迹。

    却是一丝都没有,甚至连牌位都没有。

    她在沈府的十年,究竟是如何度过的,是不是消瘦了,是不是郁郁寡欢,是不是没有被善待……

    这叫谢欢如何释怀?他忍不住去想——

    倘若他早清醒十年,是不是还能救救她?

    倘若他当初谨慎些,没有被微生家算计,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了?他还能救一救,当初那个活泼爱笑的小姑娘。

    倘若第一次潜入沈家时,就杀了沈益,是不是她就不会这样痛苦?

    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连拜佛上香求的,都是父母康健,她的父母为何忍心将她推入火坑?

    释怀不了,释怀不了!

    谢欢眼眸猩红,过往之事一旦追忆,他的理智都压不住他的悔、他的恨。

    沈家之人,都该死!

    微生家的人,也都该死!

    第349章

    我一定会杀了你爹

    “咦?”

    清脆疑惑的女声从庭院传来,谢欢瞬间警惕,眼眸水光中浸着杀意,他挥手将烛光一熄。

    庭院里,沈桑宁眼看着明亮的卧房变黑,仿佛刚才的明亮只是错觉。

    但怎么可能呢,她又不是眼瞎。

    在这个家中,会来母亲卧房惦念的人,除了她,便只有外祖母。

    外祖母不会突然熄灯,这是贼的做法。

    不对,贼不会点灯,何况母亲房中也没什么好偷的。

    沈桑宁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刚才在房顶上看星星的云叔,云叔没有记忆,也不该出现在此,可她的直觉,却告诉她未必。

    于是带着疾风朝房中踏步而去。

    房中一片漆黑,沈桑宁亲自点灯,感受到灯罩的余温。

    灯火照亮四壁,她环顾一圈,没有人。

    真没人。

    正古怪时,一滴水落在了她额头,顺着眼角流了下去。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漏雨了,只是外头没有下雨。

    沈桑宁抬头,正好瞧见往梁上躲的衣角。

    只这一瞬间,她推翻了先前所有的前提与结论。

    没有人说云叔恢复了记忆,便都当他没有恢复,可除了他自己,又有谁能知道他是否恢复?

    “少夫人。”疾风开口。

    被她打断,“你先出去。”

    疾风犹豫一瞬,领命出去,将房门关上守在门外。

    沈桑宁朝就近的梳妆台上看去,上面放着一本书籍,那本不该放在梳妆台上的。

    她将书籍翻到有折痕的那页,看着兔头的做法,她忽然笑了,仿佛自言自语地开口,“我记事起,阿娘是不用下厨的,但她有时候会私下给我做兔头吃。”

    “我娘做的兔头,可好吃了。”

    “刚开始我不爱吃的,兔兔那么可爱,总觉得怪怪的,尝了之后才知这般美味。”

    “我总觉得,我娘对兔头有些执念,像是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故事,你知道吗?”

    语毕,她转身,看着悄无声息落在她身后的男人。

    他没有戴面具,面上是一片冷漠,根本看不出哭过的痕迹,也没有要答话的意思。

    沈桑宁重复又问一遍,“云叔,你知道吗?”

    他看着她,“你想问什么?”

    “我想问,”沈桑宁指指太阳穴,“你想起来了,为何不告诉我们。”

    他移开眼,冷漠道:“没有。”

    还否认呢,她可不傻,“若没有记起来,你为何会寻来我娘的房间?”

    “随意散步。”他道。

    “哦,”沈桑宁漫不经心点头,将翻开的书页对准他的脸,给他看,“这个也是随便能掉的?”

    大鸡腿的图片上,赫然是一滴还未干涸的水渍。

    沈桑宁见他面上一僵,收回手,顾自道:“或许是昨天漏雨了,天气不好,到现在没干呢。”

    谢欢听她一本正经地“阴阳怪气”,皱起眉,朝她逼近一步,“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沈桑宁低叹一声,低头解开腰间玉坠,“这玉坠是我娘的心上人赠予她的,她一直保留,之前您看这玉坠总是觉得眼熟,我又从外祖母口中得知,十八年前微生家将我娘的心上人害的失忆,我就确认您是我娘的心上人。”

    “只是我以为您没有恢复记忆,有些话不知该如何跟您解释,现在您恢复了记忆,这玉坠还是物归原主吧。”

    她提着玉坠,递过去。

    谢欢直直地看着保存得无暇的玉坠,眉心舒缓,先前他一直问她讨要查看之物,这次他没有接。

    “你先收着。”

    他平静道。

    沈桑宁挑眉,不明白,“您不要啦?”

    谢欢无语,“让你先收着,不是送你,此物是我传家之物,你最好不要随身携带,若是弄丢了——”

    感觉他越说越严重,沈桑宁朝前递了递,“那你收回去,就不怕丢了。”

    他仍是不收,言简意赅,“我还有要事办,不便带在身上。”

    “哦,原来是请我帮忙保存,那还威胁我。”她低头,没再将玉坠挂在腰上,而是放进了荷包里。

    谢欢再次皱眉,却没有纠正什么,等她将玉坠收好,欲言又止道:“你娘她……瘦吗?”

    瘦啊,沈桑宁点头。

    自记事以来,阿娘就没有胖过。

    云叔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疑惑时,瞅见云叔低落的表情,恍然明白了其意。

    看来,当年与云叔相识相知的阿娘,并没有她记忆力那么纤瘦。

    谢欢低下头,一声冷笑中透着苦涩,低声呢喃道:“我就知道。”

    他忽然又抬起头,眼神毫无温度,“你这些时日对我的态度,就是因为知晓了往事?”

    沈桑宁抿抿嘴,复杂的神色中带着愧疚,但又不止是愧疚,她深吸一口气,郑重道:“我知道微生家对不住你,用什么弥补都显得苍白,但是,我真的想尽力弥补,不仅是因为愧对,也是因为我娘。”

    只听云叔再次发出冷嗤,他反问,“弥补?”

    他的声音中没有愤怒,带着平淡的讽刺,“你弥补不了我,也弥补不了你娘,还有,这本也不该是你出面弥补。”

    “所以,往后不用费尽心思,你我之间,不必有所牵扯。”

    沈桑宁愣愣地,摸了摸荷包,可是刚才云叔还把玉坠交给她保管啊!

    谢欢瞧见她的小动作,义正言辞地纠正,“玉坠是交给你娘的,现在暂由你保管,我说的牵扯是情感,你我之间只能有两种关系,要么,是父女,要么,是仇人。”

    显然,不会是父女。

    “可我为何要跟你做仇人?”沈桑宁反驳。

    就算抛开他与娘亲的关系不谈,他也还是云昭的义父啊!

    谢欢沉默片刻,幽幽道:“因为,我一定会杀了你爹。”

    第350章

    杀我爹请注意安全

    沈桑宁皱了皱眉头,又松了口气,走到椅子上坐下,仰着头,面上没有一点愤慨,“我知道您很厉害,虽然我也不喜欢我爹,但他大小是个官,您若真的要去杀他,记得注意安全。”

    “你——”谢欢饶是再镇定也没想到,这小姑娘这么狠。

    那是她爹啊!

    谢欢虽猜测沈益没善待颜颜母女,但,眼前小姑娘的态度,令他有了更不好的猜想,语气也凝重几分,“你爹虐待你了?”

    “那倒……不算,”沈桑宁摇头,理直气壮,“他吃我家的,用我家的,就算再不喜我,也不至于在银钱方面有克扣,可是这就算善待了吗?那本就是我外祖家的钱啊。”

    谢欢听闻,找了把椅子在她对面坐下,他收起厉色,难得温和地与她说话,“那,他对你们母女,有多坏,可以告诉我吗?”

    在颜颜的闺房中,与颜颜的闺女聊一聊,了解颜颜母女在伯府的生活。

    这大概是他目前能接触到颜颜的唯一方式了。

    “可以”、“吗”,沈桑宁好久没听云叔讲话这么温柔了,她点头,缓缓道来,“记忆里,我爹就没怎么在我娘院里歇过,伯府很大,但我娘住的院子很偏,我娘反而乐得自在。”

    “她会在院里种花,我躺在庭院的小椅上瞌睡,她就在我身旁读三字经,我梦中都仿佛有个夫子在读课本,导致我比同龄人背的更快。”

    “我爹在家中养了很多妾室,但人数是不固定的,姨娘被厌弃就赶出去了,再娶新的来,懂事的妾来给我娘敬茶,隔日就被赶出去了。”

    “我娘虽有伯府主母之名,但伯府落魄,加上我娘出身商贾,总是遭人看不起,时间久了,京中夫人们的圈子,我娘融不进去,明明是我爹没本事,我爹只会怪我娘,觉得是她出身不好。”

    “我娘成日闷在府里不出门,郁郁寡欢,日渐消瘦,她总是看着半空,仿佛在怀念什么,那时候的我看不懂,她握着我的手,离开了人世。”

    “我失去了娘,那时候我天真地以为,我能依靠的只有我爹了,虽然他总是靠不住,可我是他的亲女儿啊……”沈桑宁的声音越来越轻,她没有看云叔,而是在看虚无的空气,唇边勾起淡淡的笑,“在外人看来,他只是偏心,偏心妹妹,我原也这般以为,可他却一次又一次地抛下我。”

    谢欢还不明白她口中的抛下究竟是何意。

    她的言语中透着不能释怀的惆怅,“我爹,在我的婚事上动手脚,原本……”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罢了,有些事说不明白,那都是前世的事了。

    却不知,仅这半句话,就让谢欢悟出另一层意思,以为她不是自愿嫁的裴如衍,毕竟沈益也的确是那种卖女求荣、讨好国公府的人。

    沈桑宁不知他心中想法,顾自说道:“在我心里,除了一层血缘关系,他根本不配为人父,在我娘心里,他也不配是丈夫,我虽不会亲手杀了他,但您若要得了手,我们也不会是仇人的,你是我娘喜欢的人,也是云昭的爹爹,您还救过我和阿舟,我很敬重您的,我知道微生家亏欠您在先,所以先前想帮您寻找家人,不过您既然恢复了记忆,为何不与云昭说?”

    他面无表情道:“十八年了,恢不恢复,又有何差别。”

    “您的家人……”沈桑宁不知要怎么问合适,生怕他没有家人。

    谢欢抬眸,提及家人格外冷漠,“就一老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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