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宣,李丞相、二皇子、长公主觐见!”“宣,镇国公、京机卫指挥使荣信侯觐见!”
“宣吏部尚书、吏部右侍郎、户部尚书、工部尚书,工部左右侍郎觐见!”
“宣御史中丞姜大人觐见!”
底下的十几个小黄门,领了旨意,每人带着几个小宫人,去各家宣旨。
他们低着头,有个别,在心中腹诽,喊这么多大臣,不如提前朝会好了。
*
消息传到宁国公府的时候,沈桑宁睡得正香,睡着睡着又窝到了裴如衍的怀里。
“世子,出事了!”
夫妻俩同时惊醒,只听房外陈书道:“小黄门已经在前厅了,属下用银子询问了,扬州出事了!姜大人疑似因公殉职,尸骨还未寻得,洪水已经淹了一座城,陛下宣世子入宫。”
沈桑宁唰地坐起身,面色如纸,手肘颤抖。
怎么会这样?前世八月十四的水灾,今生没有发生,她自然觉得已经安全了,而今日是八月十五!
变了,日期变了,水灾却还是来了。
“姜璃如何?”她一边和裴如衍一起起身,一边问外头。
陈书迟疑,“没人说,应是没事的吧。”
没有关于姜璃的坏消息,勉强算一个好消息,沈桑宁抓着裴如衍。
这个时候召见裴如衍,要么是为了修河筑堤,要么是为了赈灾,要么是为了查水患根源。
“明明堤坝已经筑造好了,姜太爷是有修河经验的,却落得这样结局,此事必然有人从中捣鬼,而姜家也会因此成为众矢之的,”沈桑宁心神不宁地嘱咐,“姜大人脾气执拗,他万一意气用事,恐怕会如了幕后者的意,阿衍,在保护好自己的前提下,看顾他些好吗?”
她不知皇帝有没有召见姜大人,但等会儿天就要亮了,就算现在不召见,待会儿还是要上早朝。
沈桑宁替裴如衍系腰带的手腕,因不安微微颤动,裴如衍理好领口,轻轻拉住她的手腕,“夫人放心,我心里有数。”
她点头,紧抿着唇,没再说更多的。
但不说,不代表心里不想,她忧虑着姜璃的安危,忧虑着扬州目前情形,忧虑着裴如衍被召入宫的原由,和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
裴如衍单手拿着官帽,另一只手从抽屉拿出一封空白信塞在沈桑宁手里,“劳烦夫人替我书信一封去金陵,让谢霖去扬州。”
他顿了顿,眉梢眼尾都是严肃,“央央,别怪我这个时候还在动心思,时局就是如此,虽残忍了些,但这也是谢霖的机会。”
扬州与金陵很近,谢霖虽没有圣命,但作为宗室,自己请命赈灾合情合理,毕竟靠的近,没人比他更合适。
眼下,是谢霖提高民心和圣心的机会。
沈桑宁接过信纸,裴如衍转身步入庭院。
绯红的官服慢慢融于夜色下,他不曾回头,边走,边戴上官帽。
他忘了关门,沈桑宁捏着信纸,看着他消失,小院里的凉风吹了进来,紫灵匆匆赶来——
“少夫人,您还要接着睡么?”
沈桑宁摇头,走到书桌前,提笔给谢霖写信。
以裴如衍的名义,但是她的字迹。
谢霖此人,虽有时候不着调,但在正事上的能力,沈桑宁没有怀疑过,毕竟前世也有过交集。
何况裴如衍能选择这位表弟,也代表信任。
沈桑宁相信裴如衍,因此相信谢霖,不过在信的末位处,她夹带了点私货。
“吾妻之友,姜氏之女姜璃,此行与其祖父一同治河,表弟若有机会,请帮忙看顾一二,不胜感激。”
“扬州之危,若安置百姓的银两有所短缺,吾妻有财,尽可开口。”
——裴如衍,妻代笔。
沈桑宁写完,将信封封好,交由陈武,找裴如衍养的心腹快马加鞭送去金陵。
然后她也没闲着,出了府去,将存在钱庄的银票、酒楼和绣衣阁能够提取出来的银钱归拢到一起,放在盒子里拿回来。
治河是极其耗钱的,先前让姜太爷去治河,国库就已经出了好大一笔官银,这次整个扬州沦陷,不仅要重修河堤,还得安置百姓,重建扬州城,这开销……
前世好像是国库出了一半,剩下一半让富商们捐款了。
但是要从富商口袋里掏钱,哪是那么容易的事,自古士农工商,商人地位为末,捐款反而要冲头一个,谁能愿意。
沈桑宁愿意,上天给了赚钱的能力,自然也该做些贡献。
可惜自己现钱不多,因为先前还让紫苏带走不少钱出去开拓。
沈桑宁看着硬凑出来的二十万两,陷入沉思。
这里头还包含了裴如衍的私房钱。
天还未亮。
被宣的官员陆陆续续抵达御书房,御书房内气氛凝固,宫人们大气不敢喘一个。
裴如衍不是第一个到的,也不是最后一个,左边站着上峰吏部尚书,右边站着自家舅舅荣信侯。
皇帝不说话,没人说话,众人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晋元帝的白头发有多了几根,冷着脸,看着姗姗来迟的二皇子。
第287章
世子接下赈灾任务
谢玄看着还没睡醒,双眼一点戾气都没有,不论谁对上他的眼睛,仿佛都能被他的睡意感染。
脚步还没站稳,迎面飞来一本奏折直接拍在脸上。
“还没睡醒就滚回去!”
晋元帝的怒声如重锤,谢玄一下就清醒了。
“父皇恕罪,儿臣醒了。”
谢玄惶恐地悄悄往上首瞧一眼,弯腰去捡奏折,小心翼翼地上前两步递回去,奈何晋元帝不接,他硬着头皮将奏折放在御案上,然后退回去,站在舅舅李丞相身边。
众臣噤声,被宣召的大臣们多是紫色官袍,按大晋的官员服制,正三品及三品以上为紫袍,三品下,五品上为红袍,五品下七品上为绿袍,七品下,如下县县令为蓝袍。
正一品文官为紫袍加玉,正一品武官为紫袍加金。
御书房内,只有李丞相和镇国公为紫玉紫金,只有裴如衍和工部左右侍郎还是红袍。
晋元帝懒得再看谢玄,反而朝站在最后头的姜御史望去。
姜御史双眸无神,黑紫的唇色没有半点生机与活力,面庞都是哀戚沉重。
晋元帝看了眼他那要死不活的样子,到了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转而望向户部尚书,“国库还有多少银子。”
“陛下,这些年来为减少各地流民,花销不少,虽无大战,但边境诸国屡屡试探,一日不可放下戒备,几十万战士驻守边境,每年所需军饷就是一笔极大的开支,何况自您登基以来,兴建书院商街,又取消了夜市,还将税率减半,国库能攒下来的银钱实在不多啊!”户部尚书拱起双手,和往常一样的开场词。
这段话,在场众人在朝会上都不知听过几遍了。
晋元帝只问,“你又说没钱,那朕问你,扬州百姓要怎么办?”
户部尚书低垂着头,面如菜色,“陛下,扬州修堤筑桥的三十万两官银,当初已经拨给姜老太爷了,如今横遭此灾,姜家该全权负责。”
姜御史抬了头,张嘴想说什么,但李丞相没给这个机会,抢先一步道——
“官银交到了姜家手里,姜太爷这差事却没办好,辜负了陛下的信任,此事是该由姜家负责,总不能让国库白白损失了那么大一笔吧。”
期间,谢玄拧了拧眉,小幅度地伸手扯扯李丞相紫色的手肘,但对方仿佛毫无察觉,还是一副要姜家负责到底的态度。
晋元帝忽然笑了下,“哦?”一个字的反问,透着权威与压迫,“爱卿要姜家如何负责?”
李丞相继续道:“一场雨就让桥堤尽毁,可见姜太爷在其中贪了不少,自然是要姜家交出贪墨的官银,再让姜家人继续修桥。”
贪墨两字,压得姜御史喘不过气来,朝前走两步,悲愤道:“李丞相,你莫要含血喷人!我父亲和女儿生死未卜,你一句贪墨,连证据都不用吗?!”
李丞相半扭头,朝后看,“姜大人,你激动什么,现在是在就事论事,这官银确确实实交到了姜太爷的手上,不管姜太爷是贪墨还是能力不行,导致的扬州水灾,都是不可否认的事实,难道你姜家不该负责吗?”
“我——”姜御史向来是弹劾别人,生平少有词穷之际,这会儿被气得涨红脸。
李丞相透出不易察觉的一抹冷笑,正要回头,忽听另一道年轻有力的男声响起——
“李丞相莫要急于给姜太爷扣下贪墨的帽子,此事还未调查清楚。”
突然开口的,是裴如衍。
他站于两个紫袍中间,忽视了两边投来的目光。
李丞相的冷笑收了起来,反驳道:“这帽子还需要扣吗?就算姜家没有贪墨,也是失察渎职!扬州百姓的苦难是姜家造成的,难道裴侍郎觉得姜家无罪吗?”
不,姜家一定有罪,只是罪大和罪小的区别。
若此时裴如衍回答无罪,那就是偏袒姜家,若回答有罪,就落了下乘。
李丞相看他面色凝重,以为他进退两难,自以为占了口风上乘,却听他根本不接茬,反而语气古怪地问——
“李丞相为何急于给姜家定罪?您口口声声是扬州百姓的苦难,难道您不知百姓正在水深火热中?姜家有无罪,是该查明,但当务之急,是为扬州解困,就算今日丞相与御史争论半宿,扬州之难能因此解决吗?”
李丞相一时答不上来,以至于落了下乘,他面色一僵,左手不自觉地摩挲着玉带钩,眼底是克制的不满。
是他疏漏了,自以为给对方下了个语言圈套,于是步步紧逼,殊不知落入了对方设下的陷阱里。
对方言之凿凿地将百姓当做挡箭牌,诉说着天下大义,几句话就将话题从姜家转到了扬州百姓身上。
可是姜家的罪,就不定了吗?
不,要定,但不是现在了,现在若再提,真显得李丞相格局小了。
所以即便不满,李丞相也不能说裴如衍不对,只能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
晋元帝默不作声,坐在上首,扣着玉扳指,视线扫过底下一众人。
底下的臣子并不是按照官品大小站位的。
就这一刻,两个派别的人物泾渭分明,比如裴如衍和平阳侯挨得很近,但平阳侯和李丞相就隔得较远,仿佛站一起互相会嫌弃。
李丞相说不过裴如衍,当下的一瞬间,人的表情不会骗人,平阳侯、吏部尚书、镇国公甚至辅国公主的脸上都或多或少的,浮现出小幅度的嗤笑、冷笑、嘲讽。
这些臣子们自以为掩饰得很好,是因为从没站下皇帝的角度向下看过。
晋元帝收敛眸中深意,看向样貌气质出挑,连说话都顺心意的裴如衍,“裴爱卿觉得,扬州之难要如何解?”
裴如衍拱手,沉稳有力地回道:“以微臣之见,眼下的重中之重,是筹款。”
“筹款?”晋元帝面色稍霁,因为裴如衍说到了他的心上。
裴如衍继续道:“安抚百姓、重建扬州城,所需银两不是修筑河道的三十万两所能解决的,国库空虚,唯有筹款能解燃眉之急。”
户部尚书听得皱眉,但筹款至少不是由国库出钱,因此没说话。
但紧接着,就见点着头的晋元帝将目光投到自己身上,户部尚书心里紧张极了,只听晋元帝问——
“你算算,要花多少钱?”
户部尚书稍微松了口气,至少不是让自己去筹款,心里的小算盘拨了拨,“回陛下,扬州被淹了半座城,不算修河堤的三十万,光是建造宅屋商街,安置百姓,花销至少在一百五十万两以上,若还要完美恢复原本的经济水平,那还是不够的,至少三百万两。”
修建扬州城,要三百万两白银。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户部尚书还没吸气,就听晋元帝平静地问——
“哦,那你筹得到吗?”
筹得到吗?谁筹?
户部尚书一抬头,发现晋元帝看着自己,吓得差点要跪了,“陛下!微臣,微臣无能啊!微臣这张嘴,是出了名的不会说话,只懂算学的!”
晋元帝皱起眉,“你是户部尚书,此事不由你出面,由谁?”
户部尚书心里苦,病急乱投医,朝冷着脸的裴如衍望去,“裴侍郎提的筹款,当然是由裴侍郎自己出面最好了!他讲话好听,去筹款最合适了!”
裴如衍讲话好听?这种屁话都能说得出来,也真是病急乱投医了!李丞相苦涩地想。
晋元帝再朝裴如衍望去,“裴爱卿觉得呢?”
裴如衍再次拱手,欲作答,一旁的平阳侯偏着头挤眉弄眼,想让他拒绝。
筹款可不是个好差事啊!吃力不讨好!
还不等裴如衍开口,晋元帝就被平阳侯露了褶子的脸吸引过去——
“虞卿,是生怕朕看不着你吗?”
平阳侯立马端正,“陛下恕罪,臣眼睛痒。”
晋元帝面色愠怒,“虞卿以为今日是来看戏的吗?你掌管着京机卫,遇事理应积极,为何前阵子京城疑案还没有破?朝廷官员相继遇刺,光是听风茶馆就先后死了两人,你若破不了,这差事就交给刑部!”
“陛下恕罪,微臣定当尽心竭力,一定查明!”平阳侯绷着脸,这下没心思管别的了。
看着平阳侯被训,谢玄低着头,憋着笑,心情都好了些。
他这唇瓣刚弯了弯,晋元帝就仿佛右脑长眼睛了一般,伸手将刚才递回来的奏折,用力扔了回去。
晋元帝是习武之人,臂力强劲,那奏折重重拍打在谢玄脸上,他吃痛闷哼一声。
当奏折落在手里,谢玄面色笑意全无,不敢说话。
“扬州今晚浮尸遍野,你身为皇子,现在还笑得出来?”
晋元帝闭了闭眼,怒火没有减少,又拿起一本奏折砸过去,“若不是怕你成事不足,朕都想让你亲眼去扬州看看,亲自去河里捞尸,瞧一瞧,何为众生!何为疾苦!”
“罢了,你虽成事不足,也不是全无优点。”
被训斥到伤心的谢玄忽然抬头,心里稍微不那么难受了。
晋元帝平静下来,看向儿子希翼的目光,“你这样,朕也不指望你能筹款,你带头捐些吧。”
“啊?”谢玄愣住。
晋元帝眉头又皱起来,“捐个五十万两,你作为皇子难道不应该吗?”
“父皇,儿臣月俸才几个钱啊,而且儿臣刚封了王,食邑封地您都还没给,儿臣哪有钱啊!”谢玄叫苦。
晋元帝意味深长,“你底下人给你送的礼加起来,都有这个数了吧?”
这话,谢玄可不敢接。
晋元帝拍板,“这么算来,五十万两都少了,你哥哥不在,你替他的五十万两也一并出了吧,毕竟这些年想给他送礼的,都没处送,肯定也是送给你了。”
“待会早朝你也不必上了,杵那也没用,去凑银子去吧。”
谢玄真想叫一声苍天冤枉啊,还想辩驳说理,被晋元帝一个眼神瞪了回去,乖乖站好,但一直皱着眉,啥也听不进去了。
晋元帝再朝户部尚书道:“修堤坝的银子还是从国库出,另外还能再出多少?”
户部尚书生怕被喊去筹款,“国库最多再出五十万两。”
“哦,那筹款就剩一百五十万,”晋元帝问,“谁去筹款赈灾?”
目光朝下扫了一圈。
镇国公、裴如衍、姜大人齐齐站出来。
晋元帝面上的阴郁消失,心情稍微好了些,“裴爱卿,此事就交给你了,朕会派些亲卫给你,此事若办好了,官升一品。”
一品代表两级。
众人神色各异,裴如衍如今是正四品的吏部右侍郎,年仅二十二岁,之前去了金陵回来没升官就是因为太年轻。
这次,陛下不管了?
放眼朝堂,谁能二十二岁官居三品啊!
而后,晋元帝又问,“谁去修桥?”
这次,姜御史和工部尚书一起站了出来。
姜御史突然下跪,“陛下,修桥本由家父负责,他生死未卜,但微臣相信家父一生为国,绝无贪墨可能,尽管如此,筑桥失败是事实,微臣愿意前往扬州,完成家父未完成之事。”
晋元帝头疼地摸摸眉心,有点不想理他。
与之一同站出来的工部尚书忍不住说道:“姜大人,你又不会修桥,你去干什么?而且,就以目前形势,你不仅安抚不了民心,还会遭民众怨怼,群起而攻,巴不得弄死你!”
姜御史眉目一凝,唇瓣颤抖,沙哑道:“陛下,那臣更要去了,若是打死臣,能平息民怨,臣甘愿一死,何况臣的女儿还在那里,她,她还年轻啊。”
一说到女儿,谢玄耳朵终于能听到声了,面色倏然沉重,“父皇,要不然儿臣也愿意去。”
“你现在就可以去凑钱了,去。”晋元帝撇开眼。
谢玄失望低头,张口欲言,憋着不满转身出去。
姜御史还跪着,晋元帝皱眉,“你姜家还得留在京中,等候发落,朕暂时不治罪,不代表你们无罪。”
最终,造桥让工部负责。
筹款与赈灾定了裴如衍,晋元帝让杜承州同行,还拨了一批珍贵药材。
但出发赈灾前,得先让二皇子拿出一百万两。
早朝之上,又一封急报递来,说是已经捞到了姜太爷尸骨,且筑桥的石料有问题,然其生前并未发现。
这无疑,让死去的姜太爷成为了众矢之的。
还沉浸在丧父的悲痛中,姜御史在朝堂上落了泪,却被众臣攻之。
那些他曾经弹劾过的人,反过来弹劾他。
“难道一死就能免罪吗?姜大人太天真了些!”
“这哪里是因公殉职,分明是畏罪自杀!”
第288章
姜御史撞柱证清白
即便在御书房暂时避免了李丞相对姜御史的问责,还是逃不过早朝大殿之上,群臣的攻击。
扬州之难,成了讨伐姜氏利器,其中有居心叵测的人,也有自诩为正义之士,也有刚正不阿的御史台同僚,皆认为姜氏有罪。
面对周围群臣审视鄙夷的目光,口诛讨伐的言语,姜御史面色涨红,呼吸都包含痛楚,持着象牙笏板的双手颤抖抬起,朝上首高呼——
“陛下,家父一生为国,赤胆忠心,本该致仕的年纪还迎难而上,都是为了百姓啊!如今家父让扬州水难掠夺了生命,他不能再开口说话,微臣要替他辩白,他绝无贪墨可能!”
二皇子党派的一名官员站出来冷嗤,“姜大人,凡事讲个证据,总不能你说没贪就没贪。”
姜御史头回站在被指责的位置上,悲痛气愤交加,“那又有何证据证明贪污?”
于是又有另一位正义的官员站出来,“扬州之难就是证据!官银交到姜太爷的手上,就算是半路被劫匪抢走,姜太爷都得承担罪责,何况是姜太爷把桥建好了,他也不是头一回筑造桥堤了,难道材料好不好用,他会不知道?桥塌了是事实,材料有问题也是事实,残次的材料恐怕连十万两都不用,那么这中间的钱谁贪了?姜大人!死了那么多的百姓,是你一句狡辩就可以摘干净的吗?”
字字句句,亦是有理。
姜御史答不上来,眼中浮现几分决绝,朝上首看不清神色的晋元帝望去,“陛下!微臣没有证据,但微臣可以用身家性命担保,家父绝不会贪墨!”
“姜大人只会这一句吗?”先前的二皇子党羽道。
姜御史气昏了头,极端情绪之下一时血涌上头,“微臣辩白不了,只有以死证清白!”
说着,就朝大殿柱子冲撞去。
众臣吓一跳,有的后退两步躲开,有的去拦一拦,有的站在原地冷眼看着。
“拦住他!”金銮殿的最高位,晋元帝拧着眉起身,烦躁不已。
姜御史心存死志,闭着眼横冲直撞,紫色官袍上的玉带子被身后拉住,“放开我!”头也不回,还想往前冲,却是走不了两步。
后头,裴如衍站如松树,身形不动,唯有一只手臂紧紧拉住姜御史的腰带,沉着脸不发一语。
姜御史走动不了,头还在拼命往前怼,柱子没撞上,撞到一面坚硬的胸膛,憋着气抬头发现是镇国公。
镇国公是个粗人,块头高大,拦在那断绝了姜御史寻死的可能,“姜大人你这是何苦啊!”
男儿有泪不轻弹,姜御史还是忍不住,老泪纵横,“你们管我干嘛!”
裴如衍本不想在此时开口劝慰,但这会儿要是不开口,恐怕姜御史会惹得皇帝不满,于是压低声道——
“姜大人,你以为骂姜家的只有殿上这些人吗?待你走出去,就会发现天下人都会跟着指责。”
姜御史一听,心一哽,站直身子朝后方年轻人看了眼,“那我更要以死证清白!”
随即,裴如衍松开了他的玉腰带,面色无波,“好,姜大人去吧,这一死倒是解脱了,可惜堵不住悠悠众口,将来承受姜大人今日冤苦的,就是您的母亲,妻子、子女。”
姜御史闻言,突然冷静下来。
方才太急,没想太多,只想用死证明清白,试问一个能撞死在朝堂上的臣子,怎么可能会贪墨呢?
可这不正是姜太爷的做法吗!
裴如衍看他神情清明了,继而道:“众口铄金,若是死能解决问题,您今日就不会想在大殿撞柱。”
若是死能解决问题,姜太爷因公殉职,就不该还有人怀疑姜家贪污。
说到底,罪名都是别人安的,不管怎么做,都会被人换个角度污蔑。
姜太爷没有想通的事,姜御史作为姜太爷的儿子,差点也没想通。
姜御史站直身子,环顾周围发现众臣各异的神色,放弃了寻死的想法。
众臣收敛神色,站回原位,晋元帝重新坐下揉了揉太阳穴。
然,二皇子的党羽却在此时开口,“陛下,不论姜御史如何辩驳,姜太爷是否贪墨,这扬州水难由姜家而起,是不可辩白的事实,水灾要治,百姓要管,陛下已经决断出了赈灾与造桥的人选,那么现在,理应治姜家的罪,给天下百姓一个说法。”
语毕,朝堂上除了二皇子的党羽,连同一些中立党,也站了出来附议。
而太子党的臣子们都坚定地看向镇国公和辅国公主,很简单,公主站哪边,他们站哪边。
公主不动,镇国公也不动,他们也都不动。
辅国公主坐在金銮殿下方唯一的一个座椅上,亦是朝堂上唯一一个女子,在众臣附议后突然发笑。
附议的众臣觉得受到侮辱,却是敢怒不敢言。
晋元帝闻声望去,“皇儿为何发笑。”
辅国公主站起身回禀,“上朝之前,儿臣以为勤政爱民的诸位大人会主动请缨,譬如修桥赈灾筹款捐款……”
话到此处,停顿一番,别有深意地叹了声,“可惜,只有治罪很积极,父皇,姜家的罪的确该定,但此事需有人去查,先将姜氏之女从扬州带回来审问。”
旁人不敢驳公主之言,此时只有李丞相亲自开口,“老臣听说,姜氏女也生死未卜,难道这人不回来,姜家就一日不用负责受罚了吗?”
“既如此,那就定个期限,”辅国公主三十九岁的年纪,声量蓦地拔高,气势远超李丞相,“专门派人将姜姑娘带回来。”
辅国公主说话时,轻蔑地瞥了眼李丞相,随后朝上首的皇帝道:“儿臣附议,请父皇治姜家的罪,姜御史御前失仪,该停职,剥夺其上朝的权利,其他的罪,等到姜氏之女回京再定夺,而在此之前,姜氏一族不得出京,不能私逃。”
如此,也还算公正。
晋元帝准奏。
辅国公主往中央走了两步,站于殿中群臣之前,“诸臣想为姜氏定罪,其初心一定是为了扬州百姓,扬州突遭劫难,满目疮痍,儿臣与诸臣不能亲临前线,但亦愿尽绵薄之力,儿臣愿为扬州捐款二十万两白银,望百姓能早日恢复往昔安宁。”
第289章
世子讨债127户
她嗓音时而轻柔时而刚强,带着悲悯和压迫。
悲悯是对百姓的,压迫是对身后那些附议定罪姜家的臣子的。
刚才站出来附议的人,现在还在殿中央站着,面面相觑傻眼了。
什么意思?
自己要捐款就捐款,带上别人是什么意思?
话里话外,不就是说:想让姜家治罪的臣子初心是为扬州,所以应该捐款,她自己先打个榜样,让大家效仿吗?
晋元帝倒是终于露出了今日真心的笑意。
二十万两不少了,辅国公主自身行得正,平日里就广做善事,也不怎么收贿赂,和二皇子不一样。
晋元帝是笑了,臣子苦啊,简直欲哭无泪,站在殿中央的数十个大臣,出来附议的时候好好的,现在没法悄悄回到队伍中去了。
自觉像个笑话,低下头,假装什么也没听到。
晋元帝表扬完公主,扫视一眼殿内,见众臣头快钻进地里了,他忍不住想冷笑。
这笑还未发声,底下关注辅国公主的太子党便齐齐跪下,纷纷高呼——
“臣也愿尽绵薄之力!”
“若是太子殿下在,也一定会冲去扬州,为陛下分忧,为百姓做事,吾等臣工,手不能扛,不比太子英勇,然多年积蓄可为陛下分忧!”
这太子党中,唯独还混进去一个假太子党的裴世子。
朝堂上的臣子跪了近半,剩下大半站着的显得耀眼瞩目。
一瞬间,高下立见。
跪着的占据了高地,而站着的,是真没人敢站着了。
辅国公主感慨道:“父皇,诸臣果真与儿臣所想一般,勤政爱民,是为父皇与天下的福泽!”
“裴侍郎是父皇钦点负责筹款,那么诸臣捐款的事,也得拜托裴大人一并解决了,哪位大人捐了多少务必要记下来,以便日后的封赏,不能让众臣白花了心血,父皇觉得如何?”
晋元帝觉得妙极。
裴如衍没有拒绝的余地,不用数,都知道殿中大臣共计一百二十六人。
得跑一百二十六户人家。
不对,是一百二十七,还有个二皇子没在朝会上。
*
另一边。
天蒙蒙亮,估摸早朝才开始不久,沈桑宁给谢霖写的信已经由陈武派人去送了。
扬州水灾之事,虞氏也是早早起了,“衍儿一个吏部侍郎,又不是工部户部的,陛下喊他去是做什么?”
沈桑宁也在荣和堂,抚了抚婆婆背部,“夫君向来是受陛下重用的。”
虞氏当然知道儿子出色,可是,难免担忧,“姜家这场劫,怕是难了。”
沈桑宁敛下眸,忍不住低叹忧思,被虞氏抓住了手——
“你与姜家阿璃是要好的,那孩子我瞧着是个好的,吉人自有天相,你莫要太为她悲伤,你还怀着胎呢。”
“嗯,我知道。”沈桑宁道。
虞氏拍了拍她的手,“这朝廷肯定是要派新的官员去扬州的,不管是修桥还是赈灾,我只盼不是衍儿才好。”
虞氏的担忧,沈桑宁可以理解,尤其是有前世经历的沈桑宁更能理解。
裴如衍作为宁国公府的继承人,作为虞氏唯一的子嗣,他的一点意外,都能让虞氏和宁国公府崩溃。
所有父母都想孩子光耀门楣。
但没有父母,愿意让孩子陷入危险。
正想着,邹嬷嬷从外面匆匆走进,“夫人,少夫人,姜夫人来了,马车都到府门外了!”
虞氏凝重道:“她来做什么?”
不怪虞氏多想,这个节骨眼上,大概率是来求人。
但聪明人都知道明哲保身,就算姜夫人来了,虞氏也不敢应她什么呀!
就算今日皇帝下令要抄姜家,那也是合情合理,裴家能做什么?
可即便如此,依着往日交情,虞氏还是带着沈桑宁去迎人,不忘吩咐儿媳,“她正是伤心害怕的时候,病急乱投医,你待会儿不要应她什么,一切要等衍儿回来再说。”
也不提宁国公,虽然宁国公也去上朝了。
沈桑宁跟着虞氏,婆媳俩走到公府二进门处,就瞧见已经脚步匆匆迈入门槛的姜夫人。
姜夫人未曾梳妆打扮,双眼红肿,一脸素容备显憔悴,脚步虚浮,多亏是左右两个丫鬟搀扶着,才不至于倒在路上。
一瞧见裴家这对婆媳,仿佛看见救命稻草,失禁般的眼泪又落了下来,“阿锦!阿锦!”
被唤作阿锦的虞氏不免心软,“你这是像什么样子,不是还没定罪吗?”
姜夫人哭得直跺脚,往日惯爱吃别家八卦的人,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形象,更顾不上周围还有下人。
就像是在深海沉浮的人,遇见了浮木,双手都要去触碰虞氏以求安全感。
左右两边的丫鬟看见姜夫人已经碰到虞氏便松开了手。
岂料姜夫人双腿一软,差点瘫倒虞氏跟前,“阿锦,我家璃儿生死未卜,我夫君天没亮就被召入宫了,姜家完了,阿锦!”
虞氏手急眼快,当即搀住姜夫人,哪能让她跪下去,一边安慰道:“谁说你家阿璃生死未卜,眼下不是还没有死讯吗,那就是活着的!我瞧她就是个福大命大的孩子。”
“你说得对,我家阿璃——”欢喜不过一瞬间,姜夫人如受了惊吓一般,神神叨叨地摇头,站稳身子连摆手,“不,不不,她就是死了,死了好,姜家这回是完了,她只有‘死’在外面,才能不被殃及!”
姜夫人突然收住声,警惕地望向周围,“我们,我们进屋说好不好?”
“快快进屋,你别哭了,宫中还没消息出来,别自乱阵脚。”虞氏扶着姜夫人朝厅堂走。
沈桑宁跟在后面,待进了厅堂,吩咐玉翡和邹嬷嬷将四面窗户关住,严严实实地透不出一点声音。
姜夫人刚被虞氏扶着坐下,见没了外人,身子飞快地站起来,“嘭”地一声跪在虞氏面前,不禁惊住虞氏,沈桑宁也为之一怔。
婆媳俩反应过来,忙去扶姜夫人。
姜夫人却是怎么也不肯起来,“你们不用安慰我,姜家这次在劫难逃,我不想牵连你们,我们姜家定罪以后,姜家若没了人,只求你们裴家可以私下寻一寻阿璃,她若是活着,让她别回来了,跑得远远的,不用帮姜家平反什么!”
“她一个姑娘家,无亲无故的,若是缺衣少食的,你们帮她一把!”
说着,姜夫人就想去摘手腕上的镯子,一摸,才想起今日什么也没来得及戴,当即又崩溃了,“我怎么这么没用啊!”
第290章
陛下想念儿子
“你先起来!”虞氏双手用劲,也扶不起一个姜夫人。
姜夫人哭着摇头,“你不答应我,我不能起来,我死不足惜,我的阿璃得活着啊。”
虞氏无奈地叹道:“你就是不求我,我也不会袖手旁观,如今宫里还没消息出来,你且稍放宽心,如若真是最坏的结果,我会想法子私下寻找你的女儿,我的话撂在这,你可以起来了吗?”
姜夫人哭的声更响了,“阿锦……”
沈桑宁和虞氏合力,将姜夫人扶着坐下,姜夫人憋住眼泪开始诉说,哀愁得像是交代遗言。
“夫人,公爷和世子回来了。”邹嬷嬷在门外道。
厅堂中三人齐刷刷地起身,最激动和紧张莫过于姜夫人。
门一开,穿着紫袍和红袍的父子俩先后跨进厅内。
宁国公走在前头,布满岁月痕迹的老脸上透着沉重的忧虑,挡住了身后的人。
沈桑宁偏了偏头,去看他身后的裴如衍。
最先开口的是姜夫人,“我家老爷也回家了吗?”想着,她往前迈了两步,“阿锦,我得回去了,你莫要忘了答应我的事。”
虞氏拉住姜夫人,问宁国公,“老爷,姜大人如何了?”
宁国公绷着脸道:“暂时还没定罪,不过姜大人差点撞柱,被停职了。”
此刻对姜夫人来说,停职算什么,“撞柱?!”姜夫人大惊失色。
宁国公点头细说,话茬突然被裴如衍接了过去——
“姜夫人早些回去看着姜大人吧,让他别再冲动,姜家还有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