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闻言,沈桑宁追问,“过了二十年了,声音和样貌都会发生变化,而我们连他的户籍都不知,怎么寻找?”裴如衍沉吟道:“可以,夫人的心事,交给我。”
“方便的时候,让他来府中画像。”
剩下的话不言而喻,无非就是动用关系下到各州府找人。
无论是明面上的关系,还是暗地关系寻找,都总是有办法的。
裴如衍一脸正色,搂着她的手却不是那么正经,不自觉地就去缠绕及腰的发丝,指腹绕了好几圈,“若还是心觉有愧,我们替他养老送终。”
养老送终,也只是没办法的办法了,毕竟二十载光阴换不回。
沈桑宁将云叔的事说出,舒畅许多,慢慢靠在身后宽大的肩膀上,轻轻地“嗯”了声,“阿衍,其实前世的我,谈不上有什么遗憾,我甚至在想,为何我能重生,而那些真正有遗憾的人,却不能重来。”
语毕,就察觉身后的人又是一僵,他淡然的嗓音中带着丝笑意,“比如我?”
她抓住腰间那只玩着头发的手,不由感叹,“段湘烟说我命好,我自己也这样觉得,所以我才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初重生的时候,她还不乐意呢,觉得人生好不容易熬到最威风的时候了,却要重来。
天下没比这更倒霉的了。
此刻再想,心境是全然不同的。
她心中感慨,耳旁低沉的声音再度响起,温热了她的耳垂——
“我们央央定是做多了好事,成了真命天女,才有此机缘。”
这话说的,专是讨她开心的。
沈桑宁不能深究,毕竟重生的也不是她一个。
“夜深了,夫人。”裴如衍直起身,把她脑袋从肩上抬起来,翻身下床走去熄灯。
他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里,仿佛比烛光还明亮修长。
明明耳房有值夜的丫鬟,但每次,都是他亲自去熄灯。
燃着灯的最后一瞬,沈桑宁目光扫过屏风上的衣物,只有自己的,没有他的。
她没问。
想也知道,以他的性子,被厌恶的人碰过的东西,肯定会丢掉。
那条腰带,那件衣裳,甚至那双黑靴。
裴如衍不需要可惜,因为不缺。
在他重新上榻时,房中一片漆黑,怕压着她,所以沾床都是小心翼翼的。
时隔了不知道多少天,裴如衍终于躺回了这张榻上,心中五味杂陈,在黑暗中睁着眼沉默着。
沈桑宁都以为他睡着了,思忖着明日要怎么跟云昭开口,直接让她把云叔带来画像吧,他应该也想和家人团聚的。
正想着,身侧的人就慢慢贴了过来。
她缓缓挪到了最里面,温声细语道:“是不是床太小,那还得需要多一张床。”
没人回答她。
但也没再靠近了。
夜里子时,窗外的雨稍微多了几颗。
看不见星星和月亮的,并不止是京城,还有扬州。
中秋节是大晋传统节日,古往今来都是要与家人团聚的,可扬州下游的百姓却被迫在杂乱拥挤的营帐度过。
没有人乐意。
他们是在八月十四的夜里,被迫迁至营帐,一夜都没睡好,到了八月十五的早晨,不仅没看见洪水,那雨势还有减小的趋势。
城内不少店铺都暂时关张了,街上也没人,都在营帐里避难呢!也就是说,一整天,不论体力劳动还是做生意的,都没活干,也没钱赚。
所以白日里,就有不少百姓表示不满,尤其是一些壮丁。
他们试图与官府说理。
“你们当官的不知柴米油盐贵,少赚一日,就有人要少吃一口饭,就因为一句怀疑会有洪灾的无稽之谈,就将我们带到这荒郊野岭来,我们的损失谁来承担?”
“就是,一场雨而已,怎么就怕成这样,一夜了,也没有泄洪啊,话说官府怎么对新修的大桥和堤坝这么不自信?”
闻言,人群中就有人玩笑般地调侃道:“不会是又有人贪了吧,那位姜大人是不是中饱私囊了,现在工程还没结束,下个毛毛雨他都怕。”
“当官的不贪鬼才信,就看他贪多贪少了,自古以来修河修路都是肥差。”
“听说这姜大人的儿子还是个御史中丞,官官相护,哪有老百姓的活路。”
“我管他贪不贪呢,反正我要回去!”
十几个男子私下商量好,拖家带口地走到营帐外去闹。
周家的营帐里,周家几个男丁也加入了。
雨势越来越小,带动了所有人蠢蠢欲动的心,见别人都去闹了,也跟着去闹。
官府终是抵挡不住民怨,新知府看雨都快停了,摇着头将百姓放出去。
营帐里住着的人解放,原地欢呼,数不清是几千户人家,浩浩荡荡地出了营帐。
某个营帐里,周妙素躲在角落中,看着叔叔婶婶带着堂哥走了,她盖着小被子,没跟上。
还是周老爷的弟弟,周二老爷拖家带口来找她,“孩子,跟我们走吧,带你回家。”
周妙素看着伸过来的沧桑大手,犹豫着摇了摇头,“阿爷说,让我呆在这里,等官府的人送我回家。”
“官府的人哪有空送你回家,”周二老爷耐着性子道,“我们送你回去,现在官府已经允许咱们回家了。”
周妙素摇头,声音轻得如同蚊子叫,“姜大人没有这样说,阿爷让我等姜大人。”
她硬是不走,周二老爷都起了让人扛她回去的念头。
小孩子还怪听话的,可惜是个死脑筋,没用的,太蠢了。
“扛她走吧。”周二老爷道。
周二老爷的儿子儿媳都不耐烦了,儿媳道:“爹,你这一腔好心人家不认,还管她做什么,快回去吧,今日是中秋,韬儿在京城回不来,说不准回传书信回来呢。”
周二老爷的儿子也道:“是啊,这么远的路,我也没力气扛啊,等会她再哭喊起来,我们里外不是人,让她先住这儿,到时候官府肯定会送她回去的,而且有些拎不清的人还是留在这的,不会留她一个人过夜。”
听闻,周二老爷才歇了带周妙素走的心思。
周妙素眼看周二老爷转身要走,突然伸手拉住他的衣摆,“二爷爷,还是这里安全。”
“傻孩子,”周二老爷拍拍她的头,最后叮嘱一句,“你若一个人住在这害怕,就找值夜的官差,让他帮忙送你回来,我们另外给他跑腿的钱。”
周妙素点点头,目光望着他们离去。
营帐内没剩几个人,剩下的这些老弱妇孺心怕晚上又下雨,再给迁过来,来来回回走得累,所以干脆留下再住两日,也不损失什么,这里还有饭吃。
几千户百姓徒步走回去,就算离家近的都得走一个时辰,离家远的更没的说,这路上又开始抱怨官府劳民伤财的决策。
抱怨之时,只听天空一阵巨响,紫色的闪电自云层闪过,大雨再次倾盆而来,淋得人透心凉。
众人纷纷加快脚步,朝着家跑去。
临近傍晚,周家大房的,才到家。
周老爷的三儿子和儿媳到了家中,先换了衣物,吃了晚膳,才想到去看一眼周老爷。
进了房间,是静悄悄的。
周三发现亲爹闭着眼睛逝世,先是大喊一声,招来了媳妇和儿子在周老爷床前磕头。
“天杀的官府!让我连我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周三恨恨道,“我要去敲鸣冤鼓,我倒要看看知府老爷怎么做!”
周三媳妇磕完头,到床边柜里摸了摸,“等等,爹怎么一分钱没留下,不应该啊,爹不是有棺材本的么?”
周三反应过来,后悔地拍大腿,“肯定是给素素那丫头了!”
“这丫头平日看着不声不响,倒是个干大事的人啊!连爹的棺材本都拿,亏咱爹那么疼她!”周三媳妇嗤之以鼻。
周三撑起伞,说着就准备重新回去找周妙素。
忽听一道响雷震耳欲聋,吓得人都回退了两步,周三媳妇劝道:“反正人也不会跑,等明日雨停了再去吧,今天走那么多路,都累了。”
周三点头,也只能如此。
天色暗得就如同入了夜一样,让人分不清时辰。
姜太爷穿着蓑衣,昨日一宿也没睡,这会儿还在勘察各地的石料,以及水位的增长趋势。
钦差陪不住他,早就回去了。
姜太爷先是在堤坝表面挖了一小块碎石,看着没有问题,望着水位突然迅速增长漫过桥柱中位,他眉头一皱,强撑着疲惫,快步跑到了桥梁下,半个身子进了水里。
桥柱周身的水颜色要比江面颜色稍深些,姜太爷想也不想,整个人钻进水里。
远处来送饭的姜璃被这一幕吓一跳,“祖父!”大喊着跑过去。
过了小半炷香的时间,姜太爷才钻出水面,脸上都是脏污的泥水。
他游上了岸,将挖出来的泥和石料细细观察,放在手上摩挲,面色凝重,跌坐在地。
不对啊,明明施工的时候,是有检查过石料的,都是没有问题的啊!
为什么进了水的部分,成了低劣残次的石料,甚至泡水还能变色!
“祖父,您怎么了,怎么了?”姜璃跑上来,一脸急色。
姜太爷忽视了她,踉踉跄跄地爬起身,又朝着堤坝上跑去,找了个隐秘的角落,拿着石头捶了许久,终于看见了想看见的——不,应该是不想看见的。
他猩红着眼,仿佛苍老十岁。
姜璃没有第一时间冲过去,因为被官差拉住了——
“姜姑娘,百姓们都已经回家了。”
“回家?谁让他们回去的?”姜璃拧眉,帽檐漏了水,冲刷得她睁不开眼。
雨势磅礴如天河决堤,蓑衣变得沉重无比,避雨之物也成了枷锁。
不知何时祖父已经走到了身后。
“阿璃。”
姜璃转身,看着祖父被蓑衣压得直不起的佝偻身子。
姜太爷低头,掀开她手中食盒看了眼,平和道:“阿璃,我今日想吃馄饨。”
第283章
祖孙俩的馄饨
馄饨?
姜璃知道祖父祖母都爱吃馄饨,尤其是南方的小馄饨。
自从祖父致仕后,不用在凌晨早起上朝,便会与觉少的祖母起个大早,两人也不让下人套马车,相携着徒步走到京城中隐秘的深巷里吃早点。
天蒙蒙亮的时候,看着挑着担去抢摊位的菜贩子,提着篮子买菜的女人,还有准备出城做苦力的男人,祖父祖母坐在临时搭起的小桌上,馄饨从大铁锅里捞起,热腾腾地冒着热气,馄饨皮如泡泡般浮在碗里,再加上几颗葱花。
姜璃跟过一次,那时候的她因为没睡饱,觉得吃之无味,便再也不上赶着陪祖父祖母吃馄饨了。
还记得那时候祖父说,吃的不只是馄饨,也是人间烟火气,劳碌一生终于致仕了,就要慢慢享受身边平淡的幸福。
假若早起吃的馄饨是幸福,那现在呢,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在外从不挑食的祖父突然要吃馄饨,是什么意思?
姜璃握着手中的食盒,难免多想,“城内食肆离这里有些距离,买回来路上都要冷了,祖父若想吃,不如先回去换件干净衣裳,我们一起去吧。”
姜太爷摇头,指了指不远处的泥瓦屋,“祖父实在累了,走不动了,想休息会儿,阿璃还年轻,多走走路不要紧,你去买,买两碗。”
姜太爷已经两天一晚没合眼了,姜璃也希望他能休息,可是她心里有一股强烈的不安,仿佛只要她去买馄饨,就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她不能离开祖父一步。
她站着不动,姜太爷低了低头,斗笠倾斜,雨水全朝前侧倾泻。
积水如卷帘状,让姜璃看不清祖父的表情,只听他嗓音疲惫沧桑——
“今日是中秋,不能与家人共度已是遗憾,不能不尝扬州馄饨,等回去了,才好告诉你祖母,扬州的馄饨是什么味儿。”
姜太爷抬起头,和蔼的笑容中透着释然,“阿璃听话,我这淋了两天的雨,老骨头吃不消了,日子过一天少一天,不想再留遗憾,你——”
“好了好了,”姜璃听不得这种话,听了就无法反驳,“我去就是,我坐马车去,尽快回来,祖父先去休息吧。”
姜太爷点点头,姜璃将食盒放下,转身快步跑向马车,一脚踩一个水坑,溅起无数水花。
姜太爷深深望了眼孙女,站在雨帘中许久未动。
一旁的年轻官差问道:“姜大人,姜姑娘一时半会回不来,您先去休息吧。”
姜太爷还是没动,转头望向一旁的官差,收起了和蔼的笑意,“百姓呢?”
年轻官差道:“都回家了,只剩下几个还呆在营帐里。”
姜太爷听闻,没有昨夜的激动反应,“雨又大了。”
年轻官差不知该怎么接话,“啊,是的。”
姜太爷长叹一声,“你去给我找一条板凳,放到那桥的中央。”
年轻官差不明所以,但深知姜太爷执拗的性格,于是问也不问,就照做了。
桥边不远处的泥瓦房,本就是供值夜的官差休息的,里面就有板凳,年轻官差按照姜太爷的要求,将板凳放在大桥上。
板凳刚从泥瓦房里拿出来,就被雨水浸湿,放在大桥上的时候,孤零零的,受着暴风雨的拍打。
神奇的是,这么大的风,也没能将板凳吹走。
但年轻官差受不住风吹雨打,只因恪尽职守所以要陪着姜太爷,这会儿忍不住再次劝他进屋休息。
姜太爷忽然点了点头,转身朝着泥瓦房走去,一步一步,走得极慢,雨水流落在脸上,不敢大口呼吸,直到进了避雨的房中,深深吸了口气,转身将房门关住。
正好把想进屋的年轻官差关在了外面,这一刻,是真想骂人,“姜大人!你让我进去呀!”
里面无声。
年轻官差气急,原地踹了几脚墙根,敢怒不敢言。
但过了没多久,里面的人就开了门,官差立即止住了愤怒的动作。
姜太爷将手中的一卷白布条叠成了正方形,双手微微颤抖着,不由分说地塞到了官差的胸口里,放进不会被风雨渗透的最里层。
年轻官差被他举动搞懵了,“姜大人,你这是做什么呀,这是什么?”
“别动。”
姜太爷板着脸,让官差瞬间不敢反驳。
而后,姜太爷严肃地嘱咐道:“不许看,麻烦你,将此物寄到京城姜家。”
“啊?”年轻官差懵了。
姜太爷见他没应,褶皱苍老的脸上,又拧起了几道深深的皱纹,似是想到了什么,浑浊的眼睛黯淡了些,偏过身去,将蓑衣解开,颤抖着的手去摸腰间,什么也没摸到。
他总是没有自己带银钱的习惯。
脑海中又闪过什么,他恍然记起,妻子在他的中衣里缝的夹层,于是将手伸进繁琐的中衣袋子,将缝合的线扯开,将妻子放在里面的碎银子拿出来。
姜太爷将碎银子放进目瞪口呆的官差手里心,“你不要看,得要帮我寄出去,这是捎物件的费用。”
以姜太爷的官职,去官驿捎信或寄物,是不用收费的。
官差低头看着手里的银子,知道这是给自己的打赏,或说是跑腿费。
若是平时的上官给赏赐,没有人会拒绝。
可是刚才看着姜太爷拿钱的模样,年轻官差心中五味杂陈,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钱递回去,“您留着吧,本来就是当值的时间,不用另外给银子了。”
姜太爷诧异地看了眼他,板着的脸蓦地露出了笑,亲和不少,“你拿着,我留着没用。”
年轻官差不解其意,正欲跑腿去官驿,却又被姜太爷喊住,“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名叫庄河。”
姜太爷点头,将庄河招近,“去官驿之前,先去一趟府衙,我看今晚雨不会减小了,请知府再将下游的百姓迁至营帐。”
庄河站着不动,瞧着姜太爷的脸色,迟疑开口,“姜大人,百姓不会愿意迁走的,今日已经有传言说您中饱私囊,才会害怕下雨。”
闻言,姜太爷没有生气,仿佛是意料之中,“那你觉得呢。”
庄河摇头,“您应是两袖清风,只是这世上从不缺贪官,姜大人是被牵连了,但公道自在人心,您不用在意。”
“好一句公道自在人心,所以即便知府和百姓不愿,也请你将我的话带到,这石料有问题,现在重修来不及了,请知府务必将百姓迁离,”姜太爷笑了一声,透着无奈,“第二件事,是帮我将此物捎回京城,再然后……你不必回来了,去营帐歇着吧。”
第284章
从容赴死
庄河听闻石料有问题,很是不解,因为当初看姜太爷是亲自检查过的,若真有问题,姜家逃不掉罪责的。
还是说,这只是姜太爷为了迁移百姓想出的说法?庄河有疑惑,但没多问,第二回转身要走,却没走远,又被姜太爷叫住了——
“等等。”
姜太爷喊人的时候,右手也扬在半空中,改变了主意,“我塞给你的东西,不要寄给姜家。”
犹豫思忖好一会儿。
他深知儿子性格刚正,若非如此,也不会因弹劾二皇子,导致璃儿被二皇子抓去。
可这世上总要有人刚正的,尤其是在官场,需要有人站出来监察劝谏,言官若不刚正忠直,言官若过度圆滑,弹劾就失了力量,不再有人因畏惧弹劾而三省自身,那言官怎配为言官呢?
他认为儿子没错,但遇上自家事,再听到百姓舆论如此,只怕会落得玉石俱焚以证清白的下场。
儿子在官场上得罪的人太多,而自己的老朋友也都致仕或早登极乐了,姜太爷犹豫了一圈,艰难地做出决定——
“你将此物,捎给宁国公府。”
“但不是给宁国公,要给宁国公世子。”
党派一致,思想一致,且宁国公世子圣眷正浓,为人城府极深,不过分刚正也不过分圆滑,其夫人又与璃儿是好友。
当初,他们夫妇能去二皇子府邸将璃儿带回来,这一次,他们应该,也能将璃儿带回家的吧?
姜太爷并不确定,但是显然,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他交代完,吐出一口浊气,像是放下一件心事,朝着大桥走去。
庄河只怕他还会第三次叫住自己,于是在原地等了会儿,只见姜太爷颤颤巍巍远去的背影。
背部,被沉重的蓑衣和雨水压得,佝偻着,一步步走向桥面的板凳。
庄河心中古怪,但经过这两日的相处,也知道姜太爷是个固执的人,故而也不再劝他去休息了,扭头朝着城中官府跑去。
早去早回吧,庄河没想着回家歇息,因为当值的时辰还没过,没道理回去。
戌时最后一刻,庄河抵达府衙。
府衙内,新知府正用完晚膳,在三堂锻炼身体。
庄河将姜太爷的话原封不动地传达,不出意外的,新知府嗤之以鼻——
“他说得轻松,回头他修好了堤坝,轻轻松松回了京城,我这个新上任的知府还要承担民众怨气,昨日不说石料有问题,今日说有问题了,他是老眼昏花了吧?你告诉他去,就这样得了,我看晚上雨都要停了,别闹了行吗?”
庄河把话记下,也没多说什么,跑去了官驿。
新知府因这突如其来的传话,搞得没了锻炼的劲儿,烦闷地朝师爷抱怨,“怎么就派个老的下来修河道,这么大的雨,还不听劝往外面跑,一把老骨头要是有什么闪失,是谁的过错?”
“哎!他派个人传个话,闹得我心里突突的!”
*
亥时一刻。
桥面的灯罩被雨打破一半,烛火被雨水熄灭。
姜太爷坐在板凳上,望着桥下黑暗的河流,即便看不见,也能听见汹涌翻滚的波涛巨浪。
猛兽就在身下。
他可以起身离开,可是离开又有何用?
他从不后悔当初接下这桩差事,只后悔,没能早些发现石料的问题。
倘若这雨不停……为今之计,只有让百姓离开。
但姜太爷心知,桥堤若是毁了,就算百姓及时迁离没有伤亡,但下游的住宅和商铺都是要毁了的。
那是他们的根基。
无论如何,姜家逃脱不了罪责,若以舆论定,那就是中饱私囊,若以事实定,也是失察导致百姓流离失所的千古罪人。
紧要关头,他没有办法去思考——究竟是何人在他验过石料后偷梁换柱。
他只想,保住家人的平安。
妻子年岁大了,经不起流放的苦。
即便这桥要塌,他也要守着这桥,只要他自己死在修河的过程中,那些说他贪了官银的舆论,才有可能平息。
平息了舆论,阿璃就能安安全全地,走出这扬州城,回去京城。
扬州城的河,朝廷会派下一个官员来修。
而姜家最终会被判以什么样的罪,只盼一向圣明的陛下,不要牵连他的家人。
至于究竟是谁贪了石料的钱……
姜太爷低头,在仅剩的路灯下,看见苍老的手上,指腹上的血痂……他将希望寄予那位负有盛名的裴世子。
“嘭!”
垂挂在上空的灯盏突然掉了下来,掉在姜太爷面前,在落地的一瞬,烛光微弱,不一会儿又燃了起来。
姜太爷抱起灯盏,弯腰护住里面的光,只听雷声轰鸣,桥面似有一阵晃动。
地面出现了裂缝,呼啸的江流仿佛要吃人般,发出兴奋的拍浪声。
水位升高,雨水打在水面的声音,也越来越明显。
桥面突然不停晃动,姜太爷面无畏惧,只听不远处传来孙女的一声呼喊——
“祖父!”
“馄饨买回来了!”
姜太爷大骇,高声喊道,“你快走!”
与此同时,桥柱断裂,桥中央分化成了两截,但没有沉入水中。
“砰!”食盒掉在了地上,热腾腾的两碗馄饨撒了一地。
姜璃看着祖父抱着一点光亮,站在断裂处,吓得面无血色,“祖父!你快回来!”
然而,对方并未有所动作。
两人离得甚远,姜璃毫不犹豫地朝祖父的方向跑去,紧紧盯着光亮处。
没跑几步,只见桥面一片漆黑,光灭了。
姜璃眼睁睁地看着,桥面最后的那束光,灭在了呼啸的江水里。
第285章
全城浮尸
江水拍上了岸,断裂的桥沉重不住一点重量,顷刻间,坠入江河,裂缝以飞快的速度延伸至两岸堤坝。
“啪!嘭!咚!”
四面声势可怕,响亮回荡,涛涛江水席卷而来,漆黑汹涌的水面漫过天高,与不见天日的夜空融为一体。
姜璃怔在原地,反应过来时,丝毫不惧危险的靠近,拼了命地朝光亮消失的地方奔去。
那厢,从驿站回来的庄河瞧见这一幕,吓得大骇。
他也没料到,这大桥真能说塌就塌啊!原来姜大人说的都是真的!
姜大人呢?怎么没见姜大人?
庄河心中已有猜测,这紧要关头,也来不及去证实什么,看着姜璃反方向找死,大喊道:“姜姑娘!危险!”
原本困在桥下的猛兽,终于挣脱了两岸的束缚,冲击上岸。
姜璃哪里还能听见庄河的声音,脱去了蓑衣斗笠,不要命地冲进崩裂的水浪,只能听见一层层水浪呼啸。
洪水正以势不可当的速度,冲毁了泥瓦房。
庄河紧张地握起了拳头,前后看了看,拳头隔着裤腰带触碰到了凸起的几颗碎银子,他拧着眉,犹豫三下还是没逃命,朝着姜璃的方向跑去——
“姜姑娘!不要再往前了!”
只见不远处纤细的身影被一层层水浪拍过,最终沉没无影。
“姜姑娘,姜——”姑娘二字没出口,巨浪拍在庄河全身,他被迫逐波沉浮,张不开嘴,双手摆动极力朝上游去。
亥时三刻。
因白日的辛劳,百姓早早歇下,偶有起夜者例如周三,走出房门,经过了亲爹的灵堂仍是迷迷糊糊,忽听一声轰然巨响,不同于雷声的寻常,倒像是……
像是不远处的山被水冲垮了一般!
声音如山崩地裂震耳。
周三蓦然清醒,朝远方望去,那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
他转身去寻灵堂外挂着的白灯笼,取下灯笼,高高抬起,试图照亮远方的情形,仍是没看清远处,白色黑字的灯笼倒是照亮了他自己的脸。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执着地眺望着,耳边风声愈发急促,只听啪的一声,迎面什么腥臭之物拍打在脸上。
他刚要骂人,“狗杂——咕噜噜噜”难听的杂种之声淹没在了水中。
毫不设防,被水浪一层层翻涌,转成各种姿态。
水里什么都有,瓦砾木材鱼虾稻草尸体,周三被拍晕在水里终是沉了下去,成为洪水的一份子,冲垮自家房屋。
睡梦中的周三媳妇孩子,也没有醒来的机会。
躺在棺材里的老人,因为棺材的坚硬和重量,被压在底下,留了完整的全尸。
“洪水来啦!快跑啊!”没睡的百姓赤脚跑在街上,边喊边跑。
“往上坡跑!”
街上人越来越多。
倒是有觉浅的听见了,顾不得穿衣,此刻起身跑出去,开门的瞬间,洪水正好到了家门外,朝着家门扑进去毁灭一切生机。
彼时,周二老爷一家还围着灯盏,看周韬的来信呢。
儿媳妇来来回回瞧了三遍,骄傲道:“我儿子就是有本事,又被上峰夸了呢,爹,再这么发展下去,我们才该是周家本家,长房那几个都不成器,哪有我们韬儿有本事,文武全才。”
“就是就是,”儿子也在一旁附和,“韬儿还年轻,将来指不准还能当个大官,我们也能跟着去京城过好日子,唯一就是他这个媳妇娶得不好。”
儿媳妇冷哼,“我找着机会,非得让韬儿休了她不可,门不当户不对的,当初也没经过我们同意,要我说,他们就不算正经夫妻!最多算个妾!”
突然,外面传来邻里逃命哭喊的声音,说什么有些听不清,被磅礴大雨盖住了。
夫妇俩犹疑地出去看了眼,“不好,出事了,爹!快跑!”
周二老爷一把老骨头,迷茫地站起来,拄着拐杖跟上去瞧瞧,略有耳背的耳朵这才听见路人喊的是什么。
洪水来了,崩裂的房梁,狂风暴雨洪灾呼啸,卷来泥沙与碎石,周边此起彼伏绝望的哭喊。
“儿啊!”听声音,就知道,这是被子女抛下的老人。
“三郎——”这是被丈夫抛弃的妻子。
“别撞我!啊!”慌不择路的人撞在一起,耽误了时间,难得不火爆地骂人。
“呜呜,爹,娘……”这是被放弃的幼童,或许是父母来不及带走太多孩子。
周二老爷跑到门口,发现儿子儿媳已经跑远了,他心中一阵凄凉,顷刻间就释怀了,停在原地,跑不动就等死。
正等死,突然一阵凌空起,一把老骨头被返回来的儿子扛起来跑,震动得让老骨头差点散架,眩晕下吐出一口白沫。
儿子体力不佳,能扛起他已是不易,此刻还粗声抱怨着,“爹,你倒是跑啊,还站在原地,怕我死不了是不是!”
周二老爷心里酸楚又是动容,“你放我下去,我死了就死了,你们跑就是了,管我做什么!”
儿子不听,扛着继续跑,最终还是没跑到高处。
凄厉的惨叫会戛然而止,但洪水不会,它只是尽情地肆虐。
知府府衙在上游,新知府刚锻炼完身体,准备洗洗睡下。
听到消息时,城内已经浮尸遍野,下游商铺全部不能幸免,淡黄色的水漫过所有宅屋的一层,百姓的房子多是平房,故,都毁了。
唯有部分百姓跑得快,跑上了高处,留了条命,但也流离失所,或痛失亲朋。
新知府跪坐在地,崩溃地失去反应,脑子里迅速在想,怎么办,怎么办——
“姜大人呢!他修的呀!他得负责啊!”
新知府如同抓住救命稻草,面容狰狞地抓住师爷的袍子。
师爷也是急得团团转,“没人听到姜大人的消息啊,姜大人一直在桥上,也是凶多吉少了吧!大人,为今之计是要快点将百姓转移到安全地方!”
“去营帐啊!昨天就让他们去!他们非不愿意!”新知府拍着大腿站起来,差点要哭出来,“这下好了吧,都别活了!找不到姜大人,就去找钦差啊,卢钦差今夜在哪里!”
第286章
裴如衍半夜被宣召
卢钦差正在上奏。
洪水这事,纸包不住火,肯定是要尽快报到京城的,钦差作为督办造桥修坝的官员,桥塌了,也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与其等知府上奏,还不如自己先一步承认失察的错误。
卢钦差的奏疏与知府的奏疏,前后寄出。
八百里加急,本该沿途换官差和战马的,根本不敢休息,为了节省时间,中途只换了一匹马。
从亥时到丑时末,短短两个半时辰,两封奏疏同时抵达京城。
“八百里加急,扬州急报——”
宵禁的京城里,高亢的呼喊划破了夜的宁静。
在大晋,朝廷的八百里加急分不同旗帜,红色为战报,黄色为州府急报。
火光锃亮的城楼上,护城军远远看见来者打着黄色旗帜,护城军赶紧打开城门,将急报交接,再由护城军快马加鞭送进宫中。
原先那匹八百里加急的战马,倒地不起,口吐白沫。
“报——”
粗犷的男声,带着穿云裂石的紧迫,甚至吵醒了临近宫闱的宅院。
宫门开启,两份急报送入皇城深处。
养心殿燃起一排烛光,里面传来一阵哐当响声。
不出一刻钟,老太监神色肃穆,领了口谕脚步匆匆地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