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媒人高喊了一声。堂外便立刻有下人端呈着早就撰写好的通婚书与答婚书走了进来。当着众人的面,凌长风与苏妙漪各自在那婚书上签字画押。
这二人今日都着了红衣,此刻并肩而立,就连画押的动作都出奇地一致。
堂内不断传来宾客的恭维声,恭维苏妙漪和凌长风天生一对、郎才女貌,遮云立在容玠身侧,听得眼皮直跳,几乎都不敢低头去看容玠的神情。
可他不知道的是,那些人的道贺声一个字都没能传进容玠的耳朵里。
此时此刻,容玠望着身穿红衣的苏妙漪,耳畔回响的全是她在暗室中歇斯底里的质问——
「你怎么还有脸提起我们的婚事,提起我们穿过同一套婚服?!」
「你见我穿过那件嫁衣么?你知道那嫁衣上的披帛是什么颜色,知道袖口绣着什么纹路,知道腰带上缀着几条珠络?」
披帛是银红色,袖口绣着凤穿牡丹,腰带上缀着六串珠络。
即便已经隔了这么久,容玠发现那件嫁衣在记忆中竟然如此清晰,连带着那日在绣坊外看见的画面也历历在目——
一双男女相对而立,男子含情脉脉,女子言笑晏晏,口口声声称他是自己的蓝颜知己。
那日,容玠气得拂袖离去,不愿再多看一眼。而今日,他自讨苦吃地坐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这对男女交换婚书。
暗室里,苏妙漪骂他下贱,他不以为耻,反而只后悔自己从前为什么没能这般下贱……
“婚书相易,婚约既成!”
伴随着媒人喜气洋洋的吆唤,苏妙漪和凌长风各自收下婚书,相视一笑,转向满堂宾客。
容玠冷眼看着这一幕,眸底沉黑。
苏妙漪出身于娄县,今日定亲亦是按照娄县风俗。男子求娶时所赠的金簪,将在定亲之日,簪戴在女子的发间。
准备好的金簪被呈了上来,裘恕走过来,刚要拿起金簪,苏妙漪却是忽然开口了。
“且慢。”
裘恕动作顿住,不解地看过来。
苏妙漪垂眼,神色不明,“世叔,这金簪通常是由家中父兄亲手簪戴。今日,我爹未能赶到这定亲宴的现场,可好在我的结义兄长来了。这簪金之礼,不如就交由他代行吧。”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皆露出异样的神色。
凌长风惊讶地侧头,看向苏妙漪。
她行此一举究竟是因为不愿认裘恕为父,还是以兄长之名报复容玠,又或是二者皆有、一箭双雕?
容玠坐在一旁,扣在扶手上的手掌亦是猝然收紧。
不过下一刻,他便松开了手,在遮云震愕的目光下站起身,朝堂中央走去。
“裘老板。”
走到苏妙漪身前,容玠朝裘恕伸出手,“我来吧。”
“……”
裘恕将金簪递到他手中,退回原位。
容玠垂眸,望着簪上凤尾,只觉得双眼被那耀眼的金光晃得酸涩无比,心头也好似被油煎火燎般,烧得他血液沸腾,戾气难抑。
当初在娄县时,他也曾按照风俗,为苏妙漪买下了一支金簪,充作定亲的相赠之物。可那时他工钱微薄,只能买下那铺子里最廉价最粗陋的金簪。
他曾在心中暗暗发誓,往后一定要为苏妙漪补上一支华贵的、精致的、更配得上她的金簪……
可如今,金簪在手,覆水难收。
“咳。”
见容玠迟迟没有动作,凌长风不满地咳嗽了两声。
容玠回神,缓缓抬起手。
满堂宾客,双亲在上。他以兄长的身份,为苏妙漪簪上了他人的信物……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成全你。”
容玠调整着金簪,用只有苏妙漪能听见的声音,低低道。
苏妙漪掀起眼,看向近在咫尺那张清俊如玉却裂纹横生、几乎要一触即溃的脸孔,眸底终于翻涌起迟来的快意。
“多谢……兄长。”
————————
苏妙漪:这还只是定亲,如果是成亲,高低得让容玠背着我出嫁^_^女子报仇,十年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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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诸位来参加小女的文定宴。”
见时机差不多了,裘恕站起身,笑着走到近前,“今日大喜,我亦有一份贺礼要赠予妙漪。”
众目睽睽之下,他将那枚象征着骑鹤馆的印鉴递向苏妙漪。
在座的一众行首都是老狐狸,几乎在收到裘府文定宴的第一时间,便已了然裘恕与苏妙漪的用意。于他们而言,只要苏妙漪破了在室女的身份,不会使凶相应验,他们自然懒得开罪裘恕。
所以此刻,再无一人站出来反对。
苏妙漪的注意力顿时从容玠身上移开。
她盯着裘恕手里那枚印鉴,一颗心难以控制地砰砰直跳。直到她伸出手,将那印鉴攥进掌心……
霎时间,仿佛有什么在身体里迸裂,炽热而滚烫的暖流瞬间涌入四肢百骸,烫得她眼底都有些泛红。
她知道,这就是将野心变为现实的滋味。
一场文定宴结束后,凌长风已是精疲力尽。
尽管和苏妙漪定亲是他梦寐以求的事,可容玠往哪儿阴恻恻地一坐,却时时刻刻都提醒着他,这不过是场做给外人看的戏。
再加上交际应酬也并非他所擅长,于是原本飘飘然的心情被一下拽回了谷底,叫他既清醒又疲惫。
反倒是苏妙漪,从拿到骑鹤馆印鉴的那一刻,她便像是整个人都活了回来,精神奕奕,眼笑眉舒。直到裘府的宾客都散尽后,她还一个人坐在扶栏边,盯着手里的印鉴爱不释手。
“……至于么?”
凌长风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她身后,抱着手臂往柱子上一靠,“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现在这幅模样,让我好像看见了我爹……他刚拿到这破东西的时候,也跟你差不多……”
苏妙漪朝他翻了个漂亮的白眼。
凌长风摸摸鼻子,转移话题,“骑鹤馆这样的地位,怎么做的印鉴如此难看?你新得的那个貔貅印鉴,都甩它几条街……”
苏妙漪把玩着印鉴的动作微微一顿。
脑海中一闪而过容玠的脸孔,闪过在那间暗室内耳鬓厮磨的纠缠画面,然后立刻便被她弃如敝屣地甩了出去。
凌长风并不知道她一直用的貔貅印鉴是容玠送的,若是知道,恐怕打死他也不会说这句话了。
“这枚仙鹤印鉴象征着权力,其他印鉴能比么?”
苏妙漪扯下自己随身携带的荷包,将骑鹤馆的印鉴装进去,目光却不自觉落在了荷包里的貔貅印鉴上。
“那你这个貔貅算什么?”
凌长风问道。
苏妙漪垂着眼没回答。
半晌,她忽而将荷包系带一扎,下定决心地站起身,“我们得搬家。”
凌长风一愣,“搬家?”
“对,今日就搬。”
“……”
“从前是因为初到汴京,手头不富裕。如今我已是一行之首、跻身骑鹤馆,还寄人篱下,这能说得过去么?”
苏妙漪言之凿凿,“所以一定要搬。”
能远离容玠,凌长风自是喜笑颜开,顿时又精神抖擞起来,“搬!现在就搬!不过……往哪儿搬?”
这对苏妙漪来说并不是一个问题。
虞汀兰和裘恕不止一次地说要给她换个住处,只是她之前一直懒得搬家,可现在却不能不搬了。
不过半日的功夫,苏妙漪便从裘恕之前准备的宅邸里挑了一个,并且执意按市面上的房价买了下来。
入夜时,一群不速之客来了容玠的住处。
“你们是裘家的人?”
遮云皱着眉拦在门口,“有何事?”
“我等奉老爷之命,替苏娘子收拾行李,乔迁新居。”
“乔迁……”
遮云愣住。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身后便传来容玠微沉的嗓音,“让他们进来。”
遮云一惊,转头就见容玠站在不远处的树下,面容没入婆娑树影中,辨不清神情。
裘家的家仆们鱼贯而入,朝容玠见礼后,便径直朝次院走去。
然而下一刻,容玠却又叫住了他们,问道,“她搬去了何处?”
为首之人恭敬道,“在修业坊。”
“修业坊……”
容玠喃喃着重复了一遍,随即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修业坊是个极好的地段。
不过与他的住处却是一个在南,一个在北。
他就知道……
暗室里那些鬼话都是假的,她根本不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只会像只受了惊的狐狸一样躲起来,躲得远远的……
容玠唇角扯出一抹弧度,自嘲地吐出两个字,“骗子。”
一夜之间,容玠隔壁的次院便被搬空了。
一同送去修业坊的,除了苏妙漪、苏安安和凌长风的行李,还有文定宴当日所有宾客送进裘府的贺礼。
“这么多贺礼……”
苏安安眨眨眼,“姑姑,我们该放哪儿?”
“登记造册,先全部收进库房里。”
一听这话,凌长风立刻撸起衣袖,直奔放在所有贺礼最上头的那方匣盒。
苏妙漪一眼便认出来,那是容玠送来的。
“他这送的是什么……”
凌长风一打开匣盒就傻眼了,随即嫌弃又鄙夷地从里头拿出一沓书函,“容氏公子、朝廷命官,出手这么寒酸?当初你们二人要成亲,我还送了个琉璃笔架呢……对了,那笔架后来去哪儿了?怎么没见你用过?”
“被砸碎了。”
苏妙漪随口答了一句,便将凌长风手中的书函接了过来。
“被谁?”
“容玠。”
凌长风反应了一会儿,忍不住幸灾乐祸地冷笑,“那他真是活该有今日。”
说话间,苏妙漪已经将匣盒里的书函一一拆开,看清上面的内容后,整个人都愣住了。
“几封破信,又不能当银票使。还看得这么认真……”
凌长风酸溜溜地凑了过来。
苏妙漪神情变得有些复杂,“这是谏院的公文和奏报,全是知微堂的探子打听不到的朝政机密……”
凌长风一怔,从苏妙漪手中接过那些书函,翻看了几页,脸色也变了。
苏安安忽地想起什么,恍然大悟,“这是不是就跟当初知微堂刚开张时,他以容氏藏书楼为贺礼是一个意思!姑姑可以出租容氏的藏本赚钱,现在也能将这些奏报登在小报上卖……”
“想什么呢?”
凌长风直接在苏安安脑门上弹了一下,“你姑姑都说了,这些是朝政机密,若是泄露出去,知微堂和容玠都落不着好!”
苏安安捂着脑门连连后退,悻悻地闭上了嘴。
凌长风皱眉,看向苏妙漪,“他祖父和父亲当年是如何获罪的,他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后果,现在送来这些是想做什么?想和你同归于尽?”
“……”
苏妙漪一声不吭地翻看着那些奏报,若有所思地转身回了屋子。
***
骑鹤馆被称为商行里的金銮殿,而骑鹤馆的印鉴,就好似文武百官上朝时手中拿着的笏板。有了这印鉴,苏妙漪终于可以在骑鹤馆内畅行无阻。
大堂里依旧候着不少小商铺的东家,大多都是来求见骑鹤馆诸位行首、伺机谈生意的。一群人见了苏妙漪进来,纷纷迎上来同她打招呼,一口一个“苏行首”。
苏妙漪心中藏着事,并没有表现得多热络,只是朝他们点了点头后便径直往楼上走。谁想到还未走到拐角处,那些方才还朝她低头哈腰的东家们竟就开始议论起她来。
“如今骑鹤馆也是大不如前,越来越不讲究了,什么人都能分一杯羹……”
“是啊,从前想要进这骑鹤馆,那少说也要熬个三十多年。这苏妙漪年纪轻轻,才刚来汴京多久,凭什么就能和那些行首们平起平坐?”
“说到底不还是靠裘家……若没有裘恕这个总掌事,骑鹤馆空出来的位置怎么可能轮得到她?真是命好会投胎!”
“依我看,不是她会投胎,是她那个娘亲眼光长远,改嫁得好!”
苏妙漪静静地听着,直到听见他们提起虞汀兰,眼底才起了一丝波澜。
不过她也没打算同这些人理论,冷笑一声,便继续朝楼上走。
他们说的没错,她能跻身骑鹤馆,裘恕这个靠山功不可没。可她要做的,不仅仅是进骑鹤馆,她还要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裘恕送她登云梯,她偏要将他推下去,叫他落进泥泞里。
除了要召集所有商行议事,骑鹤馆二楼的其他地方都有人把守,不允许闲杂人等入内。
为了避免引人注目,苏妙漪将所有库房都转了个遍,才走到了最角落里那间存放各种文书账簿的禁室。
“苏行首第一日来骑鹤馆便要看账?”
禁室里的管事忍不住问苏妙漪。
苏妙漪笑道,“哪有做生意的人不爱看账?我资历浅,更应该多看看账簿,好好精进自身。”
管事不疑有他,主动将苏妙漪引到了书架前,同苏妙漪介绍起书架上堆叠的文书。
“朝廷每年都会给各个行会分派货单,骑鹤馆掌管所有行会的应役。这一排都是汴京商行与官府交接的文书,近十年的都在这儿了……”
苏妙漪跟在管事身后,一边听着,一边却在禁室内来回扫视着。
“那是什么地方?”
忽然注意到墙边有一扇上了锁的门,苏妙漪抬手一指,问道。
“那是杂物间,有些用不上的文书,和陈年账簿,好像都被扔在了里面。”
苏妙漪坐过去,掂起那门上挂着的黄铜六环锁,“既然是杂物间,为何还要上锁?”
管事摇头,“我也不知晓,这里平常只有裘掌事才能入内,就连洒扫也是他亲自做的。”
苏妙漪眸光一闪,面上却不显,兀自离开,在书架前抽出了一本书肆行应役的账簿,看似认真地翻阅了起来。
不过没等片刻,她便又将管事唤了过来,“此处可有纸笔?有些细则,我想抄录带回去……”
管事没有迟疑,当即出去替她寻笔墨。
待人一走出禁室,苏妙漪蓦地放下了账簿,飞快地走过去将门阖上,随即转身就朝那上锁的杂物间奔去。
那黄铜六环锁是极为精巧复杂的锁具,共有六环,且每一环的转盘上都刻着六个字,寻常人家便是连见都没见过,裘恕却拿来锁杂物间?
怎么可能!
苏妙漪有种强烈的直觉,这扇门后一定藏着她想要的东西。
可这把黄铜六环锁……
苏妙漪将那七个环一一扭转,看清了每个环上的刻字。前两个是天干地支,后几个大多是数字。
苏妙漪第一时间便反应过来,这是某年某月某日,多半是一个于裘恕而言十分重要的日子。
时间有限,她只思索了一瞬,便低头开始尝试开锁。先是虞汀兰的生辰,再是裘恕的生辰,然后是裘恕成为汴京首富的日子……
“咔咔。”
可接连试了好几个日子,那黄铜六环锁仍是纹丝不动,怎么扭都扭不开。
苏妙漪直皱眉,心急如焚。
突然间,有一个念头自脑海里闪过。
她神色微顿,再次低下头,试探地将六环锁扭转到了“甲子四月廿四”……
“咔哒。”
黄铜六环锁应声而开。
苏妙漪僵在原地,脸色忽然间变得有些难看。
甲子年四月廿四,也是她永远不会忘记的日子。
就在那一日,虞汀兰头也不回地跟着裘恕离开了临安。从此,她失去了母亲,而裘恕得到了妻子。
掩埋在心底深处的那些戾气再次被这一串数字激发出来,在苏妙漪脑海里肆虐、叫嚣,让她险些忘了今日来骑鹤馆的目的,只恨不得将这锁砸碎了,摔到裘恕面前……
可她知道,这么做是无用且幼稚的。
她有更好的方式,而且已经近在咫尺……
苏妙漪攥着六环锁的手缓缓松开,一把推开了眼前的门。
“裘行首,裘行首……”
楼下,裘恕刚一走进骑鹤馆,那些等候已久的商铺老板们便蜂拥而上,急切地想要与他搭上话。
“裘某今日还有些公务,诸位有什么事,便先同辛管事商议。”
丢下这么一句后,裘恕便匆匆上楼。
他刚走上楼,便迎面遇见了捧着纸笔的管事,“这是做什么?”
“是苏行首的吩咐。”
裘恕顿了顿,“妙漪这么早就到了?”
“是啊,苏行首是勤勉刻苦的,大清早就来了禁室,说想要看看这些年行会应对官府科索的账簿,还嘱咐我去寻纸笔,说要抄一份带回去……”
裘恕不动声色地颔首,“我也过去看一眼。”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了禁室门前,却见门竟是已经被关得严丝合缝。
管事愣了愣,小声嘀咕了一句,“我方才走时没将门关上啊……”
裘恕眸光微沉,神情变得有些难以捉摸。下一刻,他越过管事,径直将紧闭的屋门一把推开。
禁室内静寂无声,光线昏昏,四下不见人影。
管事呆住,“苏行首刚刚还在这儿,怎么不见了……”
他张口欲唤,却被裘恕抬手阻止。
管事不明所以,眼睁睁看着裘恕脚下生风地朝书架后面的杂物间走去,也连忙快步跟上。
就在他们二人越过最后一排书架,走到杂物间跟前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却从身后传来——
“世叔?”
裘恕的身形微微一顿,目光从那完好无损的黄铜七环锁上移开,转过身来,正对上面露诧异的苏妙漪。
“世叔也来看账簿?”
苏妙漪挥了挥手里的账簿。
裘恕的神色恢复自如,笑道,“听说你在看账簿,所以过来看看。”
管事也迎了上来,“苏行首,你要的纸笔。”
“多谢。”
苏妙漪接过,又转向裘恕,“世叔来的正好,这与官府往来的账目里,我有些还看得不太明白,不知世叔能否替我解惑?”
“自然。”
裘恕应下,“此处太暗,换个地方吧。”
苏妙漪低眉敛目,“……好。”
***
夜色落幕,谏院内仍是灯烛通明。
其实谏院早已放衙,但因坐衙时长也被算入谏官们的考绩,所以不少新晋谏官都会留在谏院,批注公文、撰写奏疏,日日忙到深夜,只为能凭着优等考绩得到晋升。
容玠也留在谏院,秉烛写着奏疏。
在他周围,好几个谏官已经累得又是打哈欠、又是揉脖颈,可只要回头看容玠一眼,便像是被钉在了座位上似的,怎么都站不起身。
“都这个时辰了,容司谏还不回去?上次的考绩,你都已经是第一了,再这么发奋用功,让我们这些人可怎么过?”
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阴阳了一句。
容玠笔锋微顿,却连头也没抬,淡声道,“容某孑然一人,不比诸位有家室,回家和留在谏院,并无分别。”
说话之人被噎了噎,转回身后忍不住嘀咕,“上个月也不见你如此拼命……”
容玠的笔彻底停住了,眉宇间覆着一层沉沉的烛影。
是啊,因为几日前他还不是孤家寡人,他还有急着赶回去见的人,可现在那个人逃走了……
“容司谏!”
一小吏匆匆跑进衙署,扬声唤道,“知微堂的人找你,此刻就在谏院外!”
话音既落,众人的视线便齐刷刷看向容玠。然而容玠的位置竟是已经空了,唯有一道穿着官袍的身影从他们的眼角余光翩然掠过。
“……”
众人忍不住相视一眼。
“人在哪儿?”
转眼间,容玠便已经来到了那小吏面前。
小吏也愣了愣,朝衙署外的廊檐下一指,“就在那儿……”
容玠顺着看去,待看清廊檐下站着的不是苏妙漪,而是苏安安时,眸光又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苏安安。”
他唤了一声。
在廊檐下踢石子的苏安安一抬头,当即小跑了过来,不伦不类地冲他行了个礼,扬声道,“容,容大人!姑姑让我来给你回礼!”
说着,苏安安双手将一个匣盒递了过来。
容玠一眼便认出,这是文定宴当日,他送去容府的贺礼。
他看了苏安安一眼,“何必如此客气。”
“姑姑说,亲兄弟还要明算账。”
容玠垂眸,盯着那匣盒看了片刻,终于不再推拒,将那匣盒接了过来。不过他只掀开看了一眼,便立刻盖上,“回去告诉你姑姑,我收下了。”
苏安安蹦蹦跳跳地随着小吏离开了。
容玠拿着匣盒,转身走回了衙署。
衙署里的那些谏官们不知何时已经全都围聚到了窗边,一看他进来,顿时四散而开,神情有些诡异。
容玠径直回到自己的桌案边,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告辞离开。
待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衙署外,谏官们才又聚集到了一起。
“送礼都送到谏院来了,还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这成何体统?!”
“知微堂的苏妙漪与他是结义兄妹。听说那苏妙漪前几日才定亲,容玠也去裘府送了贺礼,若说这匣盒里装的是回礼,倒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怕是没那么简单吧。”
其中一个谏官冷笑着将一份知微小报拿了出来,“你们看看,这是今晚刚出的知微小报。”
其他人不解地接过来,一个接着一个地传阅。
“等等……”
很快有人发现了端倪,“河北的盐税之患是前几日才送到进奏院,如今弹劾的状书还被扣在御史台,这知微堂是如何知晓的?”
“这还用问么?整个谏院和御史台加在一起,还有谁会将如此机密的奏报泄露给知微堂?”
“容玠……”
“容玠将奏报泄露给知微堂,知微堂又反过来给容玠赠礼。现在,你们还能说这只是寻常兄妹间的往来么?”
说话之人义愤填膺、振振有词,“他容玠是官,苏妙漪是商,交易进奏院的状书奏报,这就是赤裸裸的收受贿赂,官商勾结!”
众人面面相觑,各怀心思。
翌日,谏院和御史台便有十来道弹劾奏疏齐刷刷送到了皇帝的御案上。破天荒的,这些奏疏弹劾的都是同一人,正是破格晋升的新司谏容玠——
“谏院六品司谏容玠,勾结商户、收受贿赂,泄露朝廷机密以作民间谈资。当除名勒停、惩一儆百,方可止住此等劣风恶迹。”
一时间,容玠这个小小的六品司谏竟成了台谏官们的众矢之的。
消息很快传到了知微堂,吓得凌长风坐立不安,在苏妙漪面前来回打转。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容玠在朝堂上树敌那么多,就是个活靶子!他给你的东西,你怎么能改都不改就往小报上登?还有,你竟然还让苏安安回礼回到谏院去……这不是明摆着给别人送把柄么?”
苏妙漪靠着摇椅闭目小憩,被他吵得塞住了耳朵。
“苏妙漪!”
凌长风气急,将苏妙漪的手扯了下来,攥紧,“你是想和当年的梦溪斋落得一样的下场吗?!”
苏妙漪抬眼对上凌长风的视线,见他当真急得脸色都变了,愣了愣,“……不会的。我还没蠢到自寻死路的地步。”
“你不是蠢,你是太想扳倒裘恕……”
凌长风仍是眉头紧锁,“我爹娘说过,人一心急,就会做错事,走错路。”
苏妙漪张了张唇,刚想解释,苏安安却是从外面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姑,姑姑,不好了!”
凌长风和苏妙漪不约而同看向她。
“刚刚得到消息,容玠今日上了一道罪己书,将朝堂上搅得天翻地覆,圣上大怒,命朝中诸臣明日在垂拱殿廷议……”
“廷议?”
凌长风一惊,“事情竟已闹到这个地步了?”
苏妙漪思忖片刻,倒是并不意外,问苏安安,“容玠的罪己书是如何写的?”
苏安安立刻将一份抄录的罪己书递了过来,“这是探子送来的。”
苏妙漪接过来,只扫了一眼,便唇角抽了抽,险些笑出声来。
“你还笑得出来?”
凌长风不可置信地将那罪己书夺过来,来回看了几遍,好不容易看懂后,也面如菜色,“他,他真是疯了吧……”
苏安安好奇死了,一个劲追问道,“什么什么,他写了什么?”
这罪己书文绉绉的,十分拗口,甚至还有些字凌长风都不认识,但大概意思他却读懂了。
“这是什么罪己书?这不就是在骂人吗!他容玠只字不提自己犯了什么罪,反过头来说自己不该在谏院出风头、惹人嫉恨,不该落下把柄、叫人捕风捉影,不该以自己的这点家事耽搁整个谏院和御史台的公务,让那些台谏官放着正事不做,成天因党争之事污人清誉……”
苏妙漪低头,唇畔的弧度愈发上扬。
「区区家私,贻误国政,使诸位同僚正事不为、党同妒异,此乃臣之死罪也。」
绝,太绝了。
整篇《罪己书》最歹毒的便是这一句!
如此尖酸刻薄、阴阳怪气……
凌长风将那烫手的罪己书扔回给了苏安安,“容玠是不是看我们定了亲,受不了刺激,所以疯了?”
苏妙漪想起什么,笑意敛去,“他本来就疯!”
而且疯得越来越超乎她的想象。
凌长风暗自咬牙,“他是不是故意的,死也要拖着我们一起?明日他若是被治罪,知微堂一定会被连坐!”
“姑姑,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是不是该趁着明日廷议之前,收拾包袱赶紧跑路啊……”
苏安安也被说得有些害怕。
苏妙漪思忖片刻,仍是坐回了摇椅上,双眼一闭,“慌什么。谁有罪,谁被连坐,还说不准呢。”
“……”
凌长风惊疑不定,愈发摸不着头脑。
[80](五千营养液加更)
翌日午后,日头高悬。
容玠踏入垂拱殿内时,文官们几乎已经到齐了,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
见容玠进来,众人不约而同转头看过来,眼神各异,有些愤慨如刀子般,有些则是幸灾乐祸地置身事外,至于与他对上视线后,还能体面颔首的,不过寥寥几人。
容玠不卑不亢地走近,在最后排站定。
今日廷议的文官们皆是五品以上,着绯袍和紫袍,而唯有他一人,穿着一袭格格不入的深绿色。
他如今是六品司谏,本没有入朝议政的资格。算起来,今日还是他第一次面圣,第一次入垂拱殿。
尽管是第一次,但他又觉得殿内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因为从幼时起,便有人事无巨细地同他描述垂拱殿内廷议的情形……
高高在上的御案,四周的龙纹梁柱,身着各色官袍的官员,还有最前排摆放的三把太师椅,两位次相已经落座在两侧,而最中间那把高出一头的太师椅还空着。
容玠盯着那把太师椅看了好一会儿。
有那么一瞬,那空荡荡的太师椅上忽然出现了一道身影。那人穿着紫色官袍,鬓发微白,精神矍铄,身边靠着一根龙头杖。似乎察觉到什么,那人转过头来,看见容玠的一刻,露出温和而慈爱的笑容,“玠儿,到祖父这儿来……”
容玠眉宇间难得闪过一丝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