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本已入了冬的天气竟是忽然回暖,日光照在身上热烘烘的,就连街巷里吹过的风都变得温煦起来。见天气好,苏妙漪带着苏安安将知微堂三楼的窗户全都推开了,于是坐在窗前,大半个临安城的景致都尽收眼底。
“哎,你们快看,城东那边怎么了?”
苏妙漪正检查着客人归还的藏书,忽然就听见窗边有人嚷嚷了一声。
她循声望去,只见不少人已经放下了手里的书,纷纷凑到窗边观望。隐隐约约的,有一阵哀乐声乘风从远处传了过来……
“那是谁家在办丧事吗?”
“办丧事,怎么会惊动官兵?你没看见吗,官兵都朝那个方向去了……”
众人围在窗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穆兰现在几乎每日都来知微堂读书,今日亦坐在窗边。此刻也忍不住站起身,跟着身后那群人一起朝外面张望。
“那个位置,是不是刘记啊?”
忽然有人说了一句,“你们听说了没?前几日有个老头进了刘记,最后是被抬出来的……抬出来的时候都没气儿了……”
“啊?死了?怎么死的?”
“听说是本来就有病……不过这谁知道呢……”
闻言,穆兰忍不住转头,朝柜台后的苏妙漪看了一眼。
苏妙漪却是无动于衷地起身,将客人归还的书插回了书架上,似是什么都没听到。
众人正议论着,一个刚从城东经过的人进了知微堂。
“城东啊,刘记当铺出大事了。”
见所有人围在窗前,那人漫不经心地说道,“一个小娘子说刘记当铺的少东家打死了她爹,竟然找了群人把她爹的棺材抬到当铺门口,拉了个白底黑字的横幅,一边哭一边控诉刘记杀人越货,与匪盗无异,还说府衙包庇刘家,不肯接她爹的冤案……”
闻言,众人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小娘子不要命了?!那可是刘家!”
“谁说不是呢?那刘其名也是嚣张得很,当即就带着一群人冲了出来,把棺材砸了,还要把那小娘子也拖走。你们说,这要是人被他们拖走,那还能活命吗?”
“然后呢?”
众人连忙追问,“真被拖走了?”
“关键时候,有人出面拦下了!”
“什么人能拦得住刘家?”
“你们还记得当时扶阳县主那桩案子,上公堂旁听的贵人么?这刘家也是运气不好,竟刚好被这位汴京来的贵人撞上了!那贵人当即叫把知府大人叫来了,让他彻查这桩案子……”
苏妙漪背着身站在书架前,将众人的交谈全部听了进去,唇角微微掀起。
江淼这个“爹”,鬼祟是鬼祟了些,不过倒还算靠谱……
如此想着,苏妙漪一转身,却见一道人影竟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吓得她双眼一睁,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后背径直撞上了书架。
“……你吓唬谁呢?!”
看清来人是凌长风,苏妙漪柳眉一竖,凶相毕露地吼起来。
凌长风却笑得满面春风,“我就知道,你见了不公道的事,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苏妙漪白了他一眼,径直从他身边越过,朝外走,“不懂你说什么。”
“江淼都跟我说了,是你让她把那位汴京来的贵人请去城东。”
苏妙漪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凌长风便一步步往后退,眸光闪闪地盯着她,“苏妙漪,你虽说话刻薄了些,但你就是个人美心善的活菩萨!”
苏妙漪步子一顿,终于吝啬地赏了凌长风一眼,“……你不会以为你这么夸我,我会开心吧?”
凌长风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我不是好人,更不是活菩萨。”
苏妙漪一字一句道,“凌长风,你若再说这种话,只会害死我。”
语毕,她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凌长风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下方,面露不解。
***
夜色浓沉,北风萧萧。
傅府里,寝屋的烛火仍亮着。
穆兰披着裘衣靠在床榻上,半边身子倚靠着熏笼,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书,一边打着呵欠。
“老爷,您回来了。”
屋外传来婢女的唤声。
穆兰的睡意瞬间消散,连忙掀开身上的裘衣,将那本《江湖百业录》往枕头下一藏,便匆匆下了榻。
“夫傅舟推门而入,穆兰当即就迎了上去,可刚一靠近,一股浓郁的酒气便扑面而来。
穆兰身子一僵,硬生生顿在原地,“你今日是出去喝酒了?”
“陪知府大人出去应酬了……”
傅舟今日的心情倒是十分不错,脸上一直挂着笑,还伸出手,一把将穆兰揽进怀里,“放心,我可没碰什么小娘子,不信你检查检查……”
穆兰将信将疑地凑过去,在他颈间嗅了嗅,果然没闻到什么脂粉香气。
下一刻,傅舟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匣盒,递给穆兰,“喏,送你的。”
穆兰一愣,掀开匣盖,眼底登时被那匣子里的金光照亮。她先是惊喜,随即便是疑惑,“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突然给我送这么贵重的步摇?”
“这算什么?”
傅舟唇畔噙着一丝笑,醉意微醺地说道,“夫人,过不了多久,我恐怕就是这临安城的知府了……到了那时,这种金步摇算什么?再过几年,我说不定还能给你争个诰命回来!”
“诰命”二字一出,穆兰就好像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蒙了似的,呆怔在原地,满脸地不可置信。
傅舟摇摇晃晃地走到床榻边,随意一躺,醉意昏沉。
穆兰回过神来,惊喜若狂地冲过来,摇着傅舟的衣袖,“傅舟,你说真的?你真的能当上知府,能给我争个诰命?!”
傅舟却是一沾枕头便闭上了眼,含糊其辞地嗯了一声。
穆兰激动不已,自顾自说道,“太好了!我还以为今日刘记当铺外发生了那样的乱子,会连累你呢……”
她忽地又想起什么,晃了晃傅舟的胳膊,追问道,“对了,那刘其名的案子,你们府衙打算怎么处理啊?”
傅舟蓦地睁开眼,似是骤然恢复了清醒,戒备地望向穆兰,“自然是公事公办。”
穆兰一怔,“可杀人偿命……你们就不怕得罪刘公公?”
傅舟盯了她片刻,才放松下来,又沉沉地睡去,嘴里胡乱念叨了一句,“别问了,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穆兰这才闭上了嘴,又转头看向自己手里的金步摇,高高兴兴地坐到妆台前,将那金步摇往头上比划,笑得嘴都合不拢。
“诰命……知府夫人……”
***
有了端王的插手,老崔头的死因很快被调查了清楚。
他虽重病在身,可真正要他性命的,却是那日在刘记当铺,刘其名踹在他身上的一脚。那一脚叫他脾脏破裂,这才当场毙命……
刘其名故意杀人的罪名坐实,临安府衙判了他杖杀之刑。
“真的判了杖杀?”
苏妙漪有些意外。
穆兰翻着讼师秘本,声音都比往常带着几分雀跃,“是啊,今日就要当众行刑了。”
苏妙漪若有所思。
她原以为刘其名这桩案子怎么也得费些周折,没想到竟能这么干净利落地结案。毕竟是被过继给刘公公的儿子,衙门竟是说判了杖杀,就判了杖杀,丝毫没留情面?
凭苏妙漪对临安府衙的了解,那群大人绝非秉公任直、铁面无私的清流。能判杖杀,多半还是因为江淼那位“爹”插手的缘故……
可这也更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一个连皇帝身边掌事公公都不怕开罪的人,在汴京城究竟是个什么身份呢?
“刘其名今日在府衙行刑,走啊,一起去看看!”
凌长风兴冲冲地从二楼冲了上来,招呼苏妙漪。
苏妙漪还未来得及开口,穆兰却是抢先道,“她不去!”
“……”
苏妙漪奇怪地看了穆兰一眼。
穆兰眼神微微闪躲,“行刑有什么好看的,尤其是杖杀之刑,把人硬生生打死,打得血肉模糊……看了晚上不得做噩梦啊。”
苏妙漪盯着穆兰,“以前隔壁县有人被斩首,是谁非要拉着我坐马车去看?”
穆兰:“……”
她不是不想去凑热闹。
可昨夜傅舟特意吩咐过,让她今日来知微堂,务必拖住苏妙漪,别让她去衙门观刑。
当她问起缘由时,傅舟支支吾吾不肯说,只说害怕苏妙漪捅娄子,到时说不定会断送他的青云路。
一听说会影响仕途,影响自己的诰命,穆兰二话不说,当即大清早就来了知微堂,就为了在此刻拦住苏妙漪。
偏偏苏妙漪是个犟种,若没人拦她,她还没打算去凑这个热闹,可穆兰这么一拦,她却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直接叫车去了府衙外。
衙门外已围满了乌压压的一片人,与当初扶阳县主上公堂的壮观景象相比,也不遑多让。
“让一让,让一让。”
在凌长风的护送下,苏妙漪和穆兰好不容易挤到了前排,勉强能瞧见行刑的场面。
行刑就在公堂外的空地上,条凳和执刑的衙役都已经就位。
看着时辰差不多了,两个衙役将刘其名押了上来。也不知他在牢狱里究竟经历了什么,整个人竟蓬头垢面、十分狼狈,嘴里也塞着布团,压根看不清面容。
“那就是刘其名?”
苏妙漪微微皱眉,刚侧头问了一声。
不远处便忽然传来一群人的哭嚎声,“儿啊——”
苏妙漪一愣,循声转头,就见两个穿着绫罗绸缎、打扮不凡的中年男人和妇人望着刘其名,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仆役。夫妻二人一边嚷嚷着,一边抹眼泪。
“那就是刘其名的爹娘,也是刘记当铺的东家。”
凌长风低声对苏妙漪说道。
“……看出来了。”
苏妙漪收回视线。
公堂外,负责监刑的傅舟穿着一身官服走上前来,将刘其名重伤老崔头致死的罪行又念了一遍,最后停顿片刻,才掷地有声道,“处以杖杀之刑。”
话音刚落,那本已老老实实趴在条凳上的刘其名竟像是忽然受了什么刺激一般,猛地抬起身,挣扎起来。
“老实点!”
两个衙役连忙将他押了回去,将他的双手捆在条凳上,刘其名再也动弹不得。
傅舟斩钉截铁地吐出二字,“行刑。”
下一瞬,棍杖重重落下。
人群中传来几声惊呼,不知哪家小孩也跑来凑热闹,几仗下去就被吓得哭闹起来,大人赶紧抱着一边哄一边逃离刑场。
苏妙漪也看得眉头紧皱。
她本以为穆兰不让自己来观刑,是因为衙门的人会从中做什么手脚,包庇刘其名,可没想到这远远望去,执刑的人下手却是无比狠辣,一点不留情……
“走吧。”
苏妙漪不愿再看,转身想走。
可突然间,那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刘其名却是拼命挣扎着抬起头来。他披散着的头发已经被汗湿,全都黏在了脸上,于是原本被遮掩得严严实实的五官,终于露出了冰山一角——
苏妙漪的目光不经意从那双痛苦恐惧的眉眼间掠过。
霎时间,她的瞳孔猝然一缩,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有那么一瞬间,苏妙漪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产生了错觉……
否则,否则那个正在棍杖下受刑的少年,那张惊慌煞白的面孔,为何会是郑五儿?!!
“郑五儿……”
苏妙漪僵在原地,一把拉住凌长风,“那是不是郑五儿?”
凌长风一脸莫名地朝刑场上看去,张望了一圈,才意识到苏妙漪说的是正在受刑的刘其名。
他与郑五儿交集不多,也不曾见过刘其名,于是听了这话只觉得是天方夜谭,第一反应便是张口道,“怎么可能?你肯定看错了!听说这个刘其名年纪不大,和郑五儿或许还是同龄人,所以瞧着有点像……”
“……”
苏妙漪惊疑不定,也觉得自己那一眼太过荒谬。再定睛看去时,那条凳上的少年又奄奄一息地把头垂了下去。
苏妙漪死死盯着他,一颗心突突直跳,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不安,直到那少年口中填满的布团突然混着血掉了出来——
“救……救命……”
随着那布团坠地,少年像是回光返照般,突然又垂死挣扎,拼尽全身力气地叫喊起来,“我不是,我不是刘其名!我不是……唔。”
仅仅只叫出了这一句,旁边的衙役就脸色骤变,眼疾手快地将他的嘴重新赌上。
衙门外,观刑的人群甚至都没来得及听清他在叫什么,可苏妙漪却听清了,一个字不差地听清了!
她脑子里轰然一响,猛地甩开凌长风的手,用力撞开前排的人,跌跌撞撞朝刑场上冲了过去,“住手!都住手!”
守在府衙门外的衙役一把将苏妙漪拦了下来,苏妙漪却顾不得那么多,一边挣扎一边吼道,“他说他不是刘其名,你们都聋了吗?!”
眼看着那落下的棍杖一下一下,比之前还要狠还要重,苏妙漪挣扎的动作愈发剧烈。
凌长风终于反应过来,蓦地冲了过来,将那两个拦着苏妙漪的衙役一把推开。
胳膊上被钳制的力道骤然消失,衙门外的把守也豁出一个缺口,苏妙漪终于奋不顾身地冲进府衙,直奔那正在受刑的郑五儿而去——
这一变故来得猝不及防,一时间,衙门外那些围观的百姓都有些傻眼。
他们怎么也想不通,刘家的儿子受刑,刘家人还没哭没闹,怎么发了疯大闹刑场的竟成了苏妙漪!
“拦住她!”
公堂外,傅舟顿时变了脸色,厉声呵斥道。
然而凌长风紧随其后,也跟着苏妙漪冲了进来。他到底还是会些花拳绣腿,凭一己之力将那些冲上来的衙役都挡了回去。
眼看着苏妙漪一路畅通无阻地冲过来,傅舟神色阴沉,暗自叱了一声。
他一个箭步上前,手臂一伸,便将苏妙漪整个人拦住,双手死死攥着她的胳膊,嗓音狠厉,“擅闯公堂、阻挠行刑,苏妙漪你是疯了吗?!”
“他不是刘其名!”
苏妙漪看也没看傅舟,眸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条凳上奄奄一息、没了声响的郑五儿,眼底仿佛都被那抹血色浸得通红,“他是郑五儿……是我们知微堂的郑五儿……”
“疯言疯语,不知所云!”
傅舟无动于衷,仍是扣着她。
一步之遥的距离,苏妙漪却是拼尽全力也再无法靠近半步,只能眼睁睁看着郑五儿身上晕开的血色越来越深……
和那日他从知微堂外离开时,身上披着那件银红披风一样浓烈,一样刺眼。
苏妙漪咬牙,忽地从袖中拔出了那把随身携带的妆刀,手腕一翻,妆刀便在傅舟的手腕上狠狠一划。
傅舟吃痛,蓦然松开了手。
可就在苏妙漪挣脱他,扑到条凳边的一刹那,执刑的棍杖忽然就停了下来。
“……”
苏妙漪身形一僵。
她怔怔地望着那两个衙役放下棍杖,望着他们转身离开,望着他们走向捂着手上伤口的傅舟,拱手复命。
耳畔万籁俱寂,只余他们清晰冷漠的声音。
“大人,杖杀之刑已毕。”
杖杀之刑已毕……
已毕……
苏妙漪瞳孔震颤,脸色煞白。
她有些恍惚地收回视线,看向那近在咫尺的少年,颤抖着伸出手,手指触碰到了少年额前凌乱垂落的发丝。
那一瞬间,惊惧、恐慌、懊悔就如汹涌浪潮般,朝她席卷而来。可隐隐的,却还掺着几分侥幸。
或许,真的是她看错了呢?
或许,那句“我不是刘其名”,不过是一个凶徒临死前的胡言乱语……
郑五儿怎么可能出现在这儿,怎么可能被当做刘其名?而从头到尾竟没有一个人发现?!
抱着这样的期待,苏妙漪心一横,终于将那少年面前的发丝撩开——
没有意外,也没有惊喜。
一颗心无声地落了地,在地上砸得血肉狼藉。
从前在她面前会笑会闹会耍小聪明的一双眼睛,空洞而涣散地望着前方,再无往日灵动,只余沉沉死气……
“名儿!”
苏妙漪耳畔的嗡鸣声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身后越来越近的嚎啕声。
一股力道袭来,将她从条凳边推开。
她跌坐在地,转眼就见刘氏夫妇和刘家的下人蜂拥而上,围在死不瞑目的郑五儿身边,一口一个“名儿”,一口一个“我可怜的儿啊”,然而干嚎了许久,却不见一滴眼泪。
“……”
苏妙漪强撑着站起身,麻木地扫视了一圈。
先是看向脸色难看的傅舟,然后看向被衙役们押住的凌长风,还有衙门外不明真相的人群,最后才又看向那被刘家人“验明正身”后,蒙上白布带走的尸体……
眼前一片天旋地转。
郑五儿死了……
以“刘其名”的身份。
[46]46(一更)
牢狱里,阴风阵阵,在狭长逼仄的甬道里发出尖锐而凄厉的哭嚎。昏沉的烛火将各种刑具的影子投在狱室的墙壁上,嶙峋而狰狞。
随着一阵脚步声自拐角处传来,一狱卒手执火把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傅舟和容玠。
容玠披着一袭石青色鹤氅,面无表情地疾步走来,宽大的袖袍兜起些风,将沿路的灯烛都吹得不安曳动。
霎时间,甬道里的烛光忽明忽暗。明暗交错间,他那清俊的五官陡然变得锋利,英挺的眉弓也投落下些许阴影,比寻常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似乎察觉出什么,傅舟跟在一旁,抬着已经包扎过后的手掌,解释道,“苏娘子与这刘记当铺也没什么往来,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竟冲动至此,不仅大闹刑场,还对官差动刀。按律例,她这顿板子是怎么都少不了的……”
容玠紧抿着唇,睨了他一眼。
傅舟连忙又道,“可容大公子你也知道,苏娘子与我夫人交好,我自然是要护着她的。您没来之前,我就已经在知府大人面前说了一通好话,这才叫苏娘子免受了皮肉之苦。可国有国法,为免落人口舌,怕是还得让苏娘子和她那个伙计在牢里待一晚,一晚就好!”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走到了关押甬道尽头的囚室外,狱卒手中的火把将昏黑的囚室照亮,里面的景象也落进容玠眼底。
一男一女并肩坐在墙角,女子闭着眼,昏昏沉沉地靠在男子肩头,身上还披着男人的外袍,眉眼间尽是疲倦与麻木,眼尾犹带着湿漉漉的红晕。
“……开门。”
容玠启唇,吐出二字。
傅舟面露难色,“容大公子……”
容玠神色极冷,毋庸置疑地强调道,“无论如何,今夜我一定要将人带出去。”
见状,那狱卒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傅舟。傅舟沉吟片刻,终是摆了摆手。
狱卒这才上前,将囚室的门打开。
开门的动静惊动了凌长风,他迷迷蒙蒙一睁眼,就对上走进来的容玠,“……”
容玠径直走到苏妙漪跟前,低身想要碰她,凌长风却是突然伸出手来,挡住了他的动作,那警惕戒备的模样,就好似一只护食的恶犬。
容玠冷冷地望着他,只觉得碍眼。
他凌长风算什么东西?也配将苏妙漪视为己有?
二人正僵持着,苏妙漪却是眼睫一颤,从噩梦中惊醒。
她掀起眼,目光在凌长风和容玠身上打了个转,缓缓直起身,扶着墙站起来,肩上披着的外袍也顺势落在了杂草上。
“……可以走了?”
苏妙漪哑着声音问了一句,面上看不出什么,似乎是在牢里这几个时辰已经平复了情绪,全然冷静下来。
容玠和凌长风的对峙戛然而止。
趁凌长风去拾地上的外袍时,容玠已经将自己身上的氅袍脱下,披在了苏妙漪肩上,淡声道,“走吧。”
苏妙漪眼睫低垂,根本已无暇在意谁站在自己身边,也不在意身上的氅袍是何人所有,她自顾自地往囚室外走,可在经过傅舟身边时,她却停了下来。
傅舟心里一咯噔,转眼撞上苏妙漪的视线。
那双素来含着几分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却是黑沉沉的,深不见底,可浮在最上面一层的水光却无比清晰地倒映着他的面容。
那一刻,傅舟后背竟窜起一丝寒意,下意识地闪躲开了视线。
“……”
苏妙漪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看了傅舟一眼,便与他擦肩而过,走出了囚室。
容玠亲自送苏妙漪和凌长风回了苏宅。
一路上,苏妙漪都垂着头沉默不语。她不开口,容玠便也什么都不问。凌长风虽是个沉不住气的性子,可见容玠一言不发,他便像是同他耗上了一般,也强自忍耐着,不去打扰苏妙漪。
马车在苏宅外停下,苏积玉等人一听到动静就全都从宅子里涌了出来,朝走下车的苏妙漪围上来,“……没事吧?”
众人围着苏妙漪,将她迎回了家,唯有苏积玉想起什么,转头朝身后看了一眼。
容玠正掀着车帘,目送苏妙漪的背影消失在暗影中。他一收回视线,不经意与苏积玉对上。
苏积玉朝容玠点了点头。
容玠顿了顿,也微微颔首,随即放下了车帘,打道回府。
苏积玉也匆匆回了苏宅,将大门关上。
众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今日在府衙里发生的事,更没有提郑五儿的死,可即便如此,苏妙漪还是说自己想静一静,便独自回了屋,将自己锁在屋子里。
苏积玉等人面面相觑,眼里满是担忧。
这一夜,临安城的风似乎比寻常格外凄厉些。
翌日,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一夜难眠的苏积玉就端着熬好的粥站在了苏妙漪门外。
“妙漪?醒了吗?”
苏积玉敲门,强打起精神唤道。
屋内迟迟没有回应,苏积玉脸色微变,提起自己的老腿一把将门踹开,“妙漪!”
屋内空无一人,床榻上的被褥叠得齐齐整整。
苏积玉呆在原地。
一盏茶的功夫后,江淼、苏安安和苏积玉在正厅里碰头。
江淼摇头,“到处都找过了,还是没找到。”
正当苏积玉急得要报官时,江淼又安抚道,“不过积玉叔,你也别担心。凌长风也不见了,我估计,他现在应该陪着苏妙漪呢。”
苏积玉眉头紧皱,忧心忡忡地看向屋外。
朝阳初升时,一辆马车缓缓驶向城西。
临安城里的豪门巨室大多聚集在城东,而自东向西,屋舍逐渐变得拥挤狭小、陈旧杂乱。而到了最西边,更是闹哄哄的,破败得不像话,一靠近便满是污秽之气。
这最西边的一条街从前叫永福村,是临安城外最贫苦也最混乱的一个村落,直到前两年临安城新修,这村子才被囊括进了城内,改名为永福坊。
可临安城内的原住民大多都会唤它另一个称呼——贱民巷。
贱民巷的路泥泞逼仄,马车已然不能通行。
车帘被掀开,凌长风率先跳下车,又将苏妙漪搀了下来,“好端端的,你怎么突然想来这儿?”
苏妙漪抿唇,“郑五儿是贱民巷出来的。”
“……”
凌长风愣了愣,忽然明白了苏妙漪今日的来意。见迎面有两个妇人走来,他随手拦了下来,问道,“劳驾,郑家怎么走?”
两个妇人上下打量着他们,“我们这儿姓郑的多了去了,你们找哪家?”
凌长风脱口而出,“郑五儿,我们找郑五儿他们家。”
闻言,两个妇人相视一眼,却不约而同露出了戒备的神色,“你们是什么人?找他们家做什么?”
凌长风刚要回答,却被苏妙漪扯住衣袖,不解地回头看她。
苏妙漪望向那两个妇人,缓缓道,“……讨债。郑五儿借钱不还,我们只能过来讨债。”
说着,她又拿出些铜板,放进那两个妇人随手提着的篓子里。
见状,两个妇人总算没那么警惕了。她们二人收敛了敌意,给苏妙漪指路,“从这个巷子一直往前走,走到头左拐,河边第二家,门口挂着一串葫芦的就是了。”
苏妙漪道了声谢,与凌长风一前一后地钻进了前面那条破陋不堪的巷子里。
二人往里走着,一路经过了不少户人家。有的大门紧闭,里头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如雷的鼾声,还有各种洗衣做饭的声响;而有几家却敞开着大门,里头空空荡荡,似乎是已经搬离了贱民巷。
而这些搬空的人家却都有一个共通点——门外挂着两盏白灯笼。
挂着白灯笼,便意味着有丧事。而凡是有丧事的人家,都从贱民巷搬走了……
苏妙漪的目光从那些阴森森的白灯笼上扫过,心中生出一丝异样。
二人拐出窄巷,凌长风一眼便看见了最中间那间小破屋门口挂着的葫芦,“是不是就是那家?可他们为何要在门上挂串葫芦?有什么说法吗?”
苏妙漪扯了扯唇角,“为了招揽财气,兴盛赌运。通常只有赌徒会这么做……”
话音未落,一身材矮小、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便骂骂咧咧地从郑家走了出来,一脸色惨白的妇人紧随其后,死死扯住男人的衣袖,哭天喊地,“别赌了……求求你别赌了……咱们好不容易才把那些债还了,你怎么还要去赌……你还想把咱们家害成什么样?”
男人脸色涨得通红,整个人亢奋得近乎病态,他不耐地往回扯着衣袖,“头发长见识短!你懂什么?!我找大师给我转了赌运,这次一定输不了,还能连本带利把之前赔进去的都拿回来!”
见劝不住男人,妇人忽地迸发出一股气力,歇斯底里地吼道,“你,你要是再去赌,我就死给你看……”
男人却是一把摔开妇人的手,恶狠狠道,“那你就去死吧!到地下陪你那个死鬼儿子去!!”
妇人跌坐在地上,似是被什么劈中了似的,浑身打着颤,眼睁睁看着男人揣着钱袋、拎着葫芦,扬长而去。
不远处的巷口,凌长风担忧地看了一眼苏妙漪,却见她静静地望着郑家门外那一幕,面上没有丝毫波澜。
不一会儿,那男人已经走了过来,从苏妙漪和凌长风身边经过。经过时,他停顿了一下,咦了一声,随即眯着眼眸打量了苏妙漪好几眼。
凌长风沉下脸,侧身将苏妙漪护在了身后,隔开了那男人阴恻恻的目光,粗声粗气道,“看什么?”
凌长风身量高大,看上去就是个练家子。男人不敢招惹他,悻悻地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待男人走远,凌长风才皱着眉揣测道,“刚刚那个不会就是郑五儿的爹吧?原来他爹就是个丧心病狂的赌徒,有这样一个爹,难怪儿子也会误入歧途……”
“……”
苏妙漪没有应和凌长风的话。她脸色苍白,眼睫微垂,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似是做足了心理准备,迈步朝郑家走去。
郑五儿的娘方才摔了那一下,此刻还坐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听见外头传来敲门声,她的哭声才倏然一滞,慌忙擦擦眼泪从地上爬起来。
抬眼对上门外的苏妙漪和凌长风,她微微一愣,“你,你们找谁?”
凌长风转头看向苏妙漪,没有随便应答。
苏妙漪眼底没什么笑意,却唇角上扬,神色自如地开口道,“你就是郑婶儿吧。我们来找郑五儿。他在家吗?”
郑婶儿神色一僵,明显紧张慌乱起来,“他,他不在家。”
“那他去哪儿了?何时能回来?”
苏妙漪面上虽带着笑,问题却步步紧逼。
郑婶儿眼神闪躲,一味地摇着头,艰难地出声道,“……我,我不知道,他成天就喜欢在外面跑,有时候三五天不回家也是常有的
。你们找他到底有什么事?”
苏妙漪垂眼,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条,“我是郑五儿的债主。十日前,他在我们赌坊输了二十两,本来说好昨日会来还上,但一直不见人。我们东家怀疑他跑了,所以让我们上门来讨债。”
顿了顿,苏妙漪转头看了一眼凌长风,“若是郑五儿真跑了,东家是怎么说的?”
凌长风很快反应过来,虽不明白苏妙漪为何要这么做,但他还是配合地接过话茬,凶恶道,“那就将郑家砸了!将郑家其他人捆了送去官府!”
郑婶儿身子一颤,却没露出一点意外的表情,似乎对这种上门要债的情况早已见怪不怪。她甚至没去看苏妙漪手中的欠据是真是假,便哀求道,“娘子,求你们再宽限些时日……或许明日,明日我们就能还上这债……”
苏妙漪无动于衷,并不看她,仍是望着凌长风,“郑五儿多半是躲起来逃债了。若是再宽限一日,怕是整个郑家都没影了……你觉得我们还能等吗?”
凌长风会意,当即卷着衣袖便要上前。
郑婶儿一惊,慌忙拦住凌长风,“不是,不是这样的。我们没想逃债,我们逃不了的……”
“空口无凭的说这些有何用?”
苏妙漪眼底极冷,“人和钱,今日你选一样。要么把二十两还上,要么让我见到郑五儿。”
眼看着凌长风已经从院子里拾了根拳头粗的木棍,郑婶儿方寸大乱,扑通一声在苏妙漪面前跪下,死死揪住了她的裙摆,“娘子,娘子我身上真的一文钱也没有啊……”
“那就交人。”
“人……”
郑婶儿彷徨失措,“人,人应是在城东的千金坊……”
凌长风动作一顿,“郑五儿在城东的千金坊?”
郑婶儿摇头,“不,不是五儿,是五儿他爹,他刚刚拿着钱去千金坊了……”
“我要的是郑五儿。”
“那些钱本就是五儿他爹赌输的……”
郑婶儿着急地脱口而出。
苏妙漪尚未出声,凌长风却是惊诧地睁大了眼,快步走过来,“你说什么?”
郑婶儿结结巴巴地解释道,“五儿从来不赌钱,也不会踏进赌坊半步……”
“可赌坊里的欠据,写的都是郑五儿的名字。”
“那是五儿他爹特意叫人这么写的。早些时候,五儿在城里找了个出手阔绰的东家,听说好的时候一日就能赚一贯钱!从那之后,他爹进赌坊报的就都是他的名字,输得所有钱也都记在他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