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今日的正事不就是看知微堂么,还有其他正事?”“今日叫你们过来,是看知微堂没错,但这只是顺道的。还有一件最要紧的事……”
苏妙漪的目光自众人身上扫了一圈,莞尔一笑,“收礼。”
“……”
“知微堂明日就要开张了,诸位身为我苏妙漪的至亲挚友,怎么都得表示表示吧?”
不顾众人脸上的表情,苏妙漪捧着纸笔径直走到凌长风面前,自顾自道,“你没多少工钱,就算送礼也送不出什么好玩意,所以送自己就行。”
室内倏然一静。
凌长风微微睁大了眼,先是惊愕,然后是不好意思,最后竟还冒出几分喜色,“这,不大好吧?”
容玠眉心微蹙。
苏妙漪毫无所察,在册子上刷刷几笔,“男子汉大丈夫,别扭扭捏捏的……明日开业,你就穿上我上次给你买的衣裳,到门外头揽客去。揽来一百位新客,就算是送礼了。”
凌长风脸上的笑容龟裂,“……”
“下一个。”
苏妙漪走向江淼,上下打量她,“你……”
江淼自觉地,“我替你看看这楼里的风水,再算算明日开业的吉时,保管你顺风顺水、金玉满堂……这可是价值一匣金珠的贺礼!”
“你要是直接给我一匣金珠,我会更高兴。”
江淼微笑,“打扰了,我们的关系还没亲密到这个程度。”
苏妙漪撇撇嘴,又走向穆兰。穆兰面无表情地从袖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三足金蟾,塞给苏妙漪,“还好我早就有所准备。生意兴隆,恭喜发财。”
苏妙漪无语地握着那金蟾,“我新店开张这么大的事,你就送这么小一个金蟾!你对得起你的身份吗傅夫人!”
穆兰一幅油盐不进的模样。
可惜苏妙漪也是个厚脸皮的,将金蟾往袖子里一揣,继续道,“我替你想好了,过两日你就把我这个讲堂租下来,攒个雅集,请临安城里的官夫人们过来聚一聚……至于租金嘛,咱俩什么关系,别人要一贯钱,我只收你五百文!”
语毕,也不等穆兰嚷嚷,苏妙漪便捧着纸笔来到了顾玉映面前。
顾玉映俨然一副听凭吩咐的模样,“我能做什么?”
苏妙漪笑得有些叵测,“劳烦你回去问问你爹,看看他何时有空,来我们这知微堂坐坐?”
顾玉映欣然应下,“这简单。”
册子上的待收贺礼被一个个划去,苏妙漪今日功成圆满,本该就此收手,可瞥见站在最后的容玠,她却又微微一顿。
计划里原本是没有容玠的,可他人都来了,她又岂能放过呢?
如此想着,苏妙漪捧着纸笔,踱步到容玠跟前,笑得一脸虚情假意,“义兄来都来了,若不表示一下,说不过去吧?”
容玠眼眸一垂,朝她那写得满满当当的小册子看去,“你想向我讨什么?”
“义兄这话说的……”
苏妙漪假笑,“妙漪哪敢向义兄讨什么,还得全凭义兄自己的良心,看看我这个县主的义女、容氏的恩人在你心里究竟是个什么分量……”
还没等她阴阳怪气地表演完,容玠却是揉揉眉心,沉声道,“容府的藏书阁借给你了,想要什么自己去挑。”
“……”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惊讶地看过来。
苏妙漪的表情亦是一僵,眉眼间那点讥讽和刻薄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转而掀起一阵狂喜的波澜,“你说真的?!”
她怎么也没想到,容玠竟会送礼送得如此干脆!如此大方!
将整座藏书阁交给她,任她挑选。这简直是她想都不敢想,做梦都能笑醒的贺礼。如此一来,倒衬得她方才那样的嘴脸十分丑陋了……
容玠眉梢微挑,“你若不想要,那就……”
“要要要!”
苏妙漪一个箭步冲到容玠面前,刷刷刷在册子上写了几句话,又扬手将那一页撕下来,“这是借契,你按个手印,明日我便叫人去容府取书!”
容玠目光从那纸上扫过,又落在苏妙漪面上,微微蹙眉,没有伸手去接。
苏妙漪瞪圆了眼,“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想反悔?”
容玠默然片刻,淡声道,“只能你自己来取。”
苏妙漪愣了愣,当即应下,“好。”
容玠这才接过那薄薄一张、草率无比的借契,“我既答应借你,又何需什么借契?”
苏妙漪已经殷勤地从袖中掏出一方朱砂印泥,“亲兄妹也要明算账嘛。”
“……”
容玠伸出大拇指,在那印泥上重重一摁,力道重得苏妙漪险些都没拿稳。
二人在这边摁着手印,全然将身后那群人忘了。
凌长风见着容玠那模样便觉得刺眼,冷嘲热讽道,“不就是一个藏书阁么,有什么了不起的……”
“那可是容氏的藏书阁!”
顾玉映忍不住反驳他,“你可知光是容玠祖父一人的藏书,便已不可胜举。而容家祖上三代皆为宰辅,圣上钦赐鸾翔凤集的牌匾……我爹曾告诉我,容氏的藏书阁拥书万卷,足抵百城之富!”
凌长风哑然无言。
“这份贺礼……着实是太贵重了……”
苏积玉喃喃道。他是读书人,就算顾玉映不说,他亦知道这容府藏书阁的分量。正是因为清楚这分量,他心中反倒忐忑起来。
苏积玉又抬眼望去,只见苏妙漪倒是没心没肺,一点没有受之有愧的架势。
她拿着那纸印好手印的借契,眉开眼舒,爱不释手,而容玠眼眸微垂,眸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她的笑靥上,唇畔竟也噙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这一幕落进苏积玉眼底,直叫他心惊胆战,愈发惶惶不安。
从知微堂出来,众人各自打道回府,分道扬镳。顾玉映和容玠的车轿落在最后,迟迟没有动身。
直到苏妙漪一行人离开了,容玠刚要吩咐车夫回容府,就听得顾玉映的唤声自外传来,“九安。”
容玠神色微顿,掀开车帘,只见顾玉映就坐在一旁的轿辇里,也将轿帘掀开了一角,“我万万没想到,你竟舍得将整个藏书阁借给知微堂。那毕竟是容氏几代人的私藏,何其珍贵。”
容玠沉吟片刻,答道,“藏之名山,不如公诸于世。这是祖父一直对我说的话。今日能借知微堂之手,将这些经籍传世,也算成全了祖父遗愿。”
顾玉映若有所思,默然片刻后又问道,“我爹曾告诉我,容氏有祖训,藏书阁不许外人踏足,这祖训是真是假?”
似是明白了顾玉映要问什么,容玠眸光轻闪,“苏妙漪并非外人。”
“容氏义女,倒也勉强能算作自己人。可容玠,你心中当真是将妙漪视为妹妹看待吗?”
顾玉映终是将这句话问出了口。
她于人情世态上本就迟钝,直到今日亲耳听见容玠出借藏书阁,这才懵懵懂懂地察觉到什么。
此时此刻,长街上除了他们二人的车轿,再无旁人。
一片万籁俱寂里,容玠启唇吐出二字,格外清晰坚定,“从未。”
[44]44(一更)
十月十四,黄道吉日。
知微堂新店外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分明是大清早,还未到醉江月这些酒楼开张的时辰,街上却已经人山人海,竟与晚上最繁华热闹的时段不相上下,都是冲着这独一无二的“书楼”来的。
早在两个月前,知微小报恢复更新后,便将知微堂要换址到玉川楼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临安城。
一个小小书肆,盘下从前的临安第一酒楼,本就叫人瞠目咋舌。
可哪怕是临安城的人再好奇玉川楼会被改造成什么样,知微小报也没再提过一个字。且玉川楼终日大门紧闭,神神秘秘了两个月,硬生生将所有人的好奇心勾了起来。
此外,就在开张的前一日,苏妙漪派人在街上分发了不少红票,凭这张红票,今日来知微堂买书,可以买一赠一。
于是想要看热闹的、想要买书的,通通都赶在知微堂开业的时辰,朝这座书楼蜂拥而来。
而但凡是一脚踏进知微堂的,无一不被吸引,有的直奔藏书而去,有的在笔墨纸砚前流连,还有的在刻印间外跃跃欲试,而三层的人最多,短短一会儿,临窗的景观位就已经被坐满了,人人都买了茶点和饮子。
借阅区,苏妙漪还连夜做了一张巨大的招贴,红底黑子,就明晃晃地挂在高处——感谢容氏对知微堂的鼎力相助,愿将自家藏书阁里的藏书公诸于世。
这招贴一挂出来,顿时一传十、十传百,越来越多的书生冲进知微堂,排着队在柜台前交月费和年费,队伍一直从三楼排到了一楼……
眼看着知微堂里已经有些人满为患,苏妙漪当即叫来了凌长风,“你带两个人,把大门先拦起来,只出不进。”
凌长风一早上忙得满头是汗,听了这话满脸惊讶,“你这不是把生意往外推吗?”
“人若是再往里进,会影响第一批客人的体验。再说了,是我的生意跑不掉,去吧。”
于是开张不过半个时辰,知微堂外就拉了条红绸,将大半的客人都拦在外头,顿时引起了众怒。
好在苏妙漪早就有所准备,叫凌长风给拦在外头的每个人都分发了红票和一张笺纸。笺纸上是他们今日可以进知微堂的时辰,排在最前面的是半个时辰后,而后面一些则要排到两个时辰后、三个时辰后。
这才稍稍安抚了没能进来的客人,他们也没继续在知微堂外耗着,有的进了醉江月,有的则是回了家,打算算着笺纸上写的时辰再过来。
一盏茶的功夫,知微堂外闹哄哄的乱局便被压了下来。只剩下少部分人坐在知微堂外等,井然有序地等着里头的人出来。
众人正等着,忽地听见身后传来一女子含笑的声音,“实在抱歉,让诸位久等了。”
众人循声回头,只见苏妙漪披着一身银红披风,笑意盈盈地从知微堂里走了出来,手里还端着一壶热茶。
“如今天气冷了,诸位喝些热茶驱驱寒……”
苏妙漪朝身后看了一眼,苏安安当即端着茶盅走上来。
苏妙漪给客人们一一斟茶,又特意站在外头与他们闲聊了几句。
“苏老板,听说这知微堂里会有容氏的百年藏书,是不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这我还能诳你们吗。”
苏妙漪笑道。
那人忍不住感慨,“古往今来,有哪个权贵世家舍得把自己家里的藏书拿出来,传之于世……容氏不愧是容氏,当真有气魄。”
旁边一人插话道,“容氏固然有气魄,但也是看苏老板的面子上啊。苏老板,看来容大公子还是十分疼爱你这个义妹啊。为了给你的新店撑腰,连自家的百年藏书都舍得拿出来……”
苏妙漪斟茶的动作一顿,笑容略微有些不自在,不过很快就遮掩了过去。
她直起身,正要转移话题,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自街角一闪而过。
苏妙漪一怔,不动声色地将手中茶壶交给苏安安,“你先招呼着。”
“姑姑?姑姑你去哪儿?”
苏安安拎着茶壶,眼睁睁看着苏妙漪朝不远处的暗巷快步走过去,走着走着还一路小跑了起来。
苏妙漪飞快地拐进暗巷,银红披风兜起一阵风。
“郑五儿!”
她咬牙切齿地唤了一声,“你给我站住!”
下一刻,那已经头也不回跑到巷尾的少年才终于僵在原地,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对上追过来的苏妙漪。
“苏老板……”
少年低着头,声音轻若蚊蝇。
苏妙漪小跑了几步,此刻微微喘着气,皱着眉打量他。
正是岁暮天寒的时候,少年却穿着单薄的纸衣,脸色也有些憔悴苍白,露在外面的手掌、耳朵还有脸颊都生了通红的冻疮。
如今的棉衣并不昂贵,寻常人家也能买得起。唯有穷苦如乞儿,才会穿着纸衣过冬。
“……”
苏妙漪虽恨他赌钱,恨他背叛自己,可瞧见他这幅模样竟还是克制不住地心软,终是一咬牙,将自己身上的银红披风脱了下来,扔过去。
柔软而温暖的披风兜头罩在了郑五儿的脑门上,也遮住了他错愕无比的表情。
半晌,他才小心翼翼抬手,将那披风从自己头上拉了下来,“苏老板,还……”
“还给你”三个字还没说出口,便被苏妙漪恶声恶气地打断。
“这衣服我不要了,穿上!”
郑五儿的肩膀微微一缩,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下意识地照做,将那银红披风披在了自己肩上。
郑五儿身量小,那披风一直垂到了他的小腿,将他整个人都裹了起来,跟个直挺挺的炮仗似的。
一时间,苏妙漪觉得有些滑稽,“你怎么来了?”
“听说知微堂今日开业,我就想过来看看……”
“那见了我跑什么?”
“我怕你见了我生气……”
苏妙漪抿唇,沉默片刻才又问道,“听说后来你去过衙门,举告玉川楼的武娘子收买你盗取知微堂印鉴,还挨了顿板子?”
郑五儿一愣,表情有些不自然,垂着头讷讷,“嗯……”
“你真是……”
苏妙漪忍了忍,没将“蠢”字说出口。
当初她没有让郑五儿和玉川楼的人对簿公堂,就是为了给他留条活路。没想到武娘子跑得那样快,他倒是愣头愣脑地把自己送进衙门,白挨顿板子不说,还留下案底,往后哪个行当都容不下他了……
苏妙漪咬咬牙,又问道,“还赌吗?”
郑五儿微微一震,连连摇头。
“那你现在在哪儿做工?”
闻言,郑五儿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不过很快又恢复如常,“我这段时日就在家待着,还没找到合适的下家呢……”
苏妙漪神色微顿。
郑五儿忽地反应过来什么,连忙解释道,“不过苏老板你不用担心我,我最近听说了一种无本生财的买卖,正打算试一试!”
苏妙漪莫名警惕起来,追问道,“什么买卖?怎么生财?”
郑五儿却挠挠头,含糊其辞道,“就是些靠体力的粗活,苏老板你肯定做不了的……”
苏妙漪被气笑了,“我是想跟着你做生意吗?我是怕你被骗!”
“不会的!”
郑五儿微微睁大了眼,反驳道,“这生意我们村子里,家家都有人在做,还是靠得住的!”
见他这么笃定,苏妙漪也不好再说什么。
二人面面相觑,又陷入沉默。
寂静的暗巷里顿时只剩下瑟瑟风声。
不知过了多久,郑五儿才出声道,“苏老板,如果没有别的事,那我就先走了……”
他摸了摸身上的披风,忽然有些动容,欲言又止了片刻,他竟是突然跪下给苏妙漪磕了个头,随即爬起来,转身跑出了暗巷。
“……”
望着那银红披风消失在暗巷尽头,苏妙漪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半晌,她才抚了抚肩,转过身,慢慢地踱步回了知微堂。
***
因分批次限流的缘故,第一日顺利进入知微堂的客人并没有特别多。可就是这些幸运儿从知微堂出来后,却无一不是心悦诚服、赞不绝口。
“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那么多书……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一个月三百文,一年三贯钱,便能看尽容氏的藏书!这简直就是天大的好事啊!我今日身上没带够钱,回去便是借,也要凑够三贯钱来交年费!”
“玉川楼三楼,从前都是什么人才能上去的?那都是达官贵人才能待的地方!现在呢?买一盘点心,一杯饮子,便能坐在三楼窗边观景,这是你们以前敢想的吗?!”
众人将知微堂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直叫那些还没能挤进门槛的人抓心挠肝起来,恨不得马上就到第二日,赶早去知微堂外排队。
而这一日的知微小报更是公布另一则重磅消息——顾玄章在三日后会亲临知微堂,在知微堂的二楼讲堂里授业解惑!而人人皆可报名,分文不取,最终随机抽选五十人进知微堂听讲。
这消息一出,顿时又轰动全场。
一时间,街头巷尾、茶余饭后,众人议论的话题都变成了知微堂。
若有人拿出一件印着知微堂的折扇或是印章,说一句“我是头一批进知微堂的”或是“我已经进过知微堂”了,那霎时便会成为人群焦点,周围人都高看他一眼,追着问这问那。
而买知微堂的笔墨纸砚、团扇布包,竟也成了临安城盛行一时的风尚……
知微堂内,苏家众人各司其职。
苏积玉在一楼柜台给买书的人结账,凌长风在二楼刻印间负责教客人做简单的手工,苏安安则在三楼的茶饮区,苏妙漪特意请了她赞不绝口的茶点师傅,饮子和茶点由那位师傅带着个徒弟做,苏安安只要负责端给客人。
除此以外,苏妙漪还多雇了几个杂役,在楼内维持秩序。
至于她自己,则坐在三楼的借阅柜台后,亲自负责借书、还书,出售月费和年费的帖子。
前日她已经从容府的藏书阁里挑了些书过来,不过不多,只有两本孤本、三本藏本。虽说容府拥书百卷,但她也不打算将里头的书一下全都薅过来,物以稀为贵。
更何况,便是只挑了这五本书,她都有些提心吊胆,生怕被外头那些人磕了碰了,有什么损坏。若再多几本,她怕是检查都检查不过来了……
“咳咳。”
头顶忽然传来几声轻咳。
苏妙漪抬起头,却见排到最前面的竟是穿着一身青绸斗篷、富贵骄人的穆兰。
自从县主一案,那尹通判被治罪后,顶上了他通判之位的便是傅舟。夫婿的官位擢升,连带着穆兰这位傅夫人也春风得意,妆扮和气度都越发尊贵。
苏妙漪愣了愣,越过穆兰身后往对面一指,张口便道,“喝茶吃点心去对面,别耽误后面的客人借书……”
穆兰恼了,“苏妙漪你什么态度?谁说我是来喝茶吃点心的?”
苏妙漪敷衍道,“好好好,那傅夫人先去找个位置坐一会儿,我待会忙完再来伺候你。”
穆兰仍是不肯走,磨磨蹭蹭地杵在最前面,直到身后有人催促,才心一横,将一贯钱丢上柜台,“……年费。”
苏妙漪呆了一会儿,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向穆兰,“你,要在这儿,交年费?你要借书?”
穆兰愈发恼羞成怒,“不行吗?!”
苏妙漪缓慢地眨眨眼,反应过来后,赶紧将穆兰那一贯钱收起来,像是生怕她反悔似的,“行!这怎么不行呢?傅夫人想借什么书?”
穆兰扭扭捏捏地朝书架上看去,含糊其辞的问道,“有没有……讲讼师的书?”
苏妙漪第一时间没听清,“什么?”
“讼师!”
这回苏妙漪听清了,不过她又花了好一会儿消化“讼师”这两个字。
就在穆兰脸色涨得通红,已经想要讨回自己那一贯钱,转头就走时,苏妙漪才出声道,“知道了,你先坐那儿等一下,我把后面的客人招待完就替你找。”
“……”
同样是客人,凭什么先替后面的人找?
穆兰面露不忿,但还是强自忍耐,闷闷不乐地在旁边寻了个凳子坐下。
苏妙漪三下五除二替后面排队的人找完书后,才从柜台后走出来,唤穆兰,“跟我来。”
穆兰不明所以地跟上。
二人一路从楼梯上走下来,到了一楼,苏妙漪在书墙前绕了一圈,踮着脚左抽一本、右抽一本,最后拿了四本书递给穆兰。
“三楼那些孤本和藏本不适合你这种外行,你得从最基础的开始读。《萧曹遗笔》、《折狱奇编》、《法林照天烛》、《霹雳手笔》这四本讼师秘本是最有名的,写得也通俗易懂,你先看看。”
穆兰接过书,突然反应过来,朝苏妙漪摊手嚷道,“那我一贯钱不是白花了?你还给我!”
苏妙漪在她手心拍了一巴掌,理直气壮地,“什么叫白花了?你读完这几本,就能借三楼的书读了,到时候我再去容府给你找几本别人都没看过的!”
“……”
穆兰迟疑着收回手。
二人重新往三楼走,苏妙漪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突然想看这种书?”
穆兰眸光微闪,却不愿回答,“关你什么事?”
苏妙漪小声嘀咕,“你没打过官司,连衙门都没进过,还知道讼师?”
从前穆兰的确是不知道的。可她这几日将顾玉映送她的《江湖百业录》看完了,这才知道有种人专门在公堂上替人辩驳,就像那日苏妙漪替扶阳县主说话一样,这种人就叫做“讼师”。
不过因为苏妙漪去读书这件事实在太羞于启齿,所以穆兰不打算告诉她。
“啊,是因为傅舟?”
苏妙漪却忽然茅塞顿开,“他如今是通判,掌狱讼审理,所以你才想多看看狱讼一类的书,好能帮到他?”
“……你说是就是吧。”
穆兰含糊其辞。
苏妙漪深吸一口气,“你这个夫人做得真是没话说。”
提到傅舟,穆兰倒还想起一件事,“最近有小道消息,说咱们临安的知府大人要升迁了。所以这段时日,傅舟连家都不回了,没日没夜铆足了劲地在衙门里表现,还想着能不能再往上升一升……”
说话间,二人又回到了三楼。
“苏妙漪!”
凌长风转头看见她们二人,匆匆迎了上来。
苏妙漪微微蹙眉,“你不在刻印间待着,上来做什么?”
凌长风侧过身,朝身后一个披麻戴孝的女子介绍道,“这就是我们知微堂的苏老板。”
那女子红着眼眶走上前,当即就要跪拜,苏妙漪脸色微变,蓦地伸手扶住她,压低声音,“换个地方说话。”
二楼尽头的隔间里。
那年轻女子一身素衣坐在桌边,哭得梨花带雨,而苏妙漪则低垂着眼,静静地听着她哭诉。
女子姓崔,名唤窈娘,母亲早逝,所以与父亲相依为命。可前段时日她父亲病了,家中已没有银钱能为父亲治病,窈娘便将自家的传家宝拿去刘记当铺当了。
“说是传家宝,其实就是一副对联!”
窈娘擦着眼泪,“多年前先皇微服来到临安,曾坐过我曾祖父的船,一时高兴,便写了副对联赠给我曾祖父……”
“虽说是先皇御笔,可也没人说不能拿去换救命钱。偏偏我爹知道后,发了好大的脾气,说自己就是死,也不能把这对联当了!他就一个人去了刘记当铺,然后……”
说着,窈娘又泣不成声。
凌长风有些着急,接过话道,“那刘记就是个黑心当铺,素来做惯了偷天换日的缺德勾当!竟把那幅圣上御笔也给调包了,随便换了幅假的给老崔头,老崔头不依不饶,与刘记的少东家起了冲突,那刘其名竟叫人硬生生将老崔头给打死了……”
苏妙漪抿唇,沉默不语。
窈娘悲从中来,还在哭,“如今刘家一口咬定,我爹是本来就有病,才会被碰一下,人就没了……他们给了我一两银子,让我料理后事,可杀人偿命,我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隔间内一片寂静,唯余窈娘的抽泣声。
穆兰抱着自己那叠讼师秘本站在一旁,忍不住打量苏妙漪,脸上闪过些担忧的神色。她想要提醒苏妙漪什么,可顾忌着窈娘还在这儿,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迟迟没听得苏妙漪发话,凌长风也忍不住转头看她,刚想催促。
苏妙漪却是终于出声了,“崔娘子。”
她不动声色地看向窈娘,“你若是想伸冤,该去衙门。来我这知微堂,又有何用呢?”
窈娘的哭声倏然一滞。
凌长风还没听出苏妙漪话中的推拒之意,没头没脑地解释道,“她是想让咱们知微堂在小报上把老崔头的冤情说清楚,让所有人都知道刘记的罪行……毕竟刘记当铺是有靠山的,若咱们不把事情闹大,她一个弱女子去了衙门也只会受人欺凌……”
“你也知道刘记有靠山啊?”
苏妙漪忍无可忍地转向凌长风,冷声打断了他。
凌长风愣住。
穆兰也翻着手里的讼师秘本,凉凉地插话道,“临安城谁不知道,刘记当铺的刘,是刘公公的刘!刘公公在圣上身边伺候了多年,刘记当铺的东家与他原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方亲戚。就是为了巴结这位公公,甘愿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他!那刘其名,可是喊刘公公一声爹的,你敢得罪他?”
凌长风哑然片刻,还是不甘心地,“可他杀了人啊!皇子犯法,还要与庶民同罪,更何况他还只是一个阉人的儿子……”
话音未落,他便被苏妙漪飞过来的眼刀吓得噤了声。
苏妙漪气笑了,“既然刘其名就是个阉人的儿子,临安府衙也不会看在刘公公的面子上包庇他,那你带着崔娘子去报官啊。怎么,你凌长风有情有义就是没胆子?”
一番话说得凌长风涨红了脸。
“你自己不敢出头,就要我搭上整个知微堂替她出头,到时候被刘家记恨的是我,得罪刘公公的也是我,你们倒是能往后一缩,藏起来做乌龟了?凌长风,你不会以为我是什么乐善好施、舍生取义的活菩萨吧?”
苏妙漪一顿夹枪带棒,凌长风好不容易才寻得空当,讷讷地憋出一句,“……你之所以做小报,难道不是为了做黎民百姓的耳目,做弱小之辈的喉舌吗?”
“做黎民百姓的耳目,做弱小之辈的喉舌……”
苏妙漪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掀起眼,嘲讽地望向凌长风,“少拿你路见不平、慷慨仗义的那一套来揣测我。我苏妙漪经商是为了赚钱,不是为了找死的!”
“……”
“我为女子编书,是因为想赚她们的钱……我替扶阳县主讨公道,是因为她是我的义母,我不想失去她这个靠山,还是为了赚钱……至于做小报,更是为了赚钱!”
苏妙漪收回视线,转向一旁眼泪流得更凶的窈娘,面上的讽刺之意敛去,可口吻却仍是淡薄的,“崔娘子,实不相瞒,刘记当铺的凶案我早就有所耳闻,可我把它从当日的小报上择下来了。”
此话一出,窈娘怔怔地抬眼看向苏妙漪,眼里除了难过,还多了一丝失望。
苏妙漪察觉到了那丝失望,却只装作没看见,继续道,“知微堂不过是个书肆,我不敢得罪刘家人,得罪刘公公。更何况,想要将这件事闹得满城皆知的方式有很多……”
顿了顿,她眸光微动,搭在桌上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着,“我若是你,便将你爹的棺椁抬到刘记当铺的门口去,再雇些人在当铺门口高唱挽歌,乱洒纸钱。什么杀人偿命,什么冒犯先皇……能扣多大帽子就扣多大帽子,不过切记,挽歌里绝不能指名道姓地说刘家。”
说起来,这还是跟玉川楼学的。
窈娘愣愣地听着,面上除了悲切便只有迷茫。反倒是凌长风,眼底起了一丝波澜。
“若你身为苦主,都不敢豁出去为死者讨个公道,那还能指望谁替你出头?”
也不知窈娘究竟有没有听懂,可苏妙漪却不想再同她继续浪费时间,“凌长风,送客。”
“吓死我了……”
穆兰捧着书跟在苏妙漪身后,二人从隔间内走了出来,“我还以为你真要替人瞎出头呢。”
苏妙漪低垂着眼,面无表情,“我又不傻。”
“这就对了。我听傅舟说过,就连知府大人都要看在刘公公的面子上,捧着刘家、供着刘家,你可千万不能掺和进这桩案子里……”
二人往楼下走着,走到拐角的扶栏边,就见窈娘还没走,仍靠着书架泣不成声,而凌长风站在一旁,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安慰。
“我去赶她走……”
穆兰刚要下楼,却被苏妙漪拦住。
“她会为天下女子编书,会为了扶阳县主上公堂,我原以为她与那些人不一样……”
窈娘哭诉道,“没想到也是趋炎附势、见死不救的!”
凌长风沉默不语,半晌才出声,“明哲保身,是人之常情。她帮你,你该感激,可她不愿帮你,你也不该怨她。”
“……”
窈娘的哭声这才弱了下去,最终只剩下零星啜泣。
楼梯上,苏妙漪与穆兰相视一眼,露出些意外的神色。她还以为自己说了那番话,凌长风根本不会理解,也不会站在她这一边。
“她虽想要自保,但也给你出了主意,你若真想报仇,就该试一试。”
停顿了片刻,凌长风的声音又从楼下传来。
窈娘连连摇头,“我不行的,我做不到,她说的根本就是条死路……”
“苏妙漪绝不会让你自寻死路。现在,就看你愿不愿意相信她了。”
哭声终于彻底停息。
不一会儿,苏妙漪就看见凌长风将窈娘送出了知微堂。
“凌长风什么意思?什么叫你不会让她自寻死路?”
穆兰不解。
苏妙漪神色复杂地收回视线,转身上楼,“……不知道。”
知微堂整个书肆搬去了玉川楼,江淼却还留在原先的铺子里,一个人守着她师父的祖业。
习惯了书肆里闹哄哄的,乍一恢复清静,江淼竟还有些不习惯。
好在她还有自己的事要做,伤春悲秋了一小会儿,她就拿出纸笔开始写《孽海镜花》的第三册。
“砰。”
突然,店门被一把推开。
一阵冷风猛然灌了进来,险些将江淼写好的稿子都吹翻了,她连忙一把盖住要飞起来的纸页,转头怒视来人,“打劫啊!”
看清走进来的是苏妙漪,江淼一愣,“你怎么回来了?”
苏妙漪吊着一张脸走到江淼跟前,“跟我走一趟。”
“去哪儿啊?”
“去见你爹!”
[45]45(二更)
江淼反应了一会儿,怒叱道,“苏妙漪你有病啊?!”
虽将苏妙漪骂了一通,但江淼最后还是乖乖跟着她坐上了马车,一路上山,到了六合居外。
可不巧的是,她们到六合居求见时,管家却说主子不在。这话是真是假不清楚,总归二人还是没见着六合居的主人。
不过在苏妙漪的示意下,江淼还是硬着头皮对管家说了一通乱七八糟的胡话。
“实不相瞒,我今日之所以过来,是因为昨夜心血来潮,替你家主子算了一卦!”
“卦象很不好,非常不好,你家主子近日或有血光之灾……”
“若想消灾解厄,明日便要去城东四方街一趟,在一家茗烟阁的茶楼坐上一整日,如此才能平安无事。”
撂完这些话,江淼便同苏妙漪离开了。
管家一头雾水地去了六合居的书斋,将江淼这番话一字不差地复述给了正站在熏笼边暖着手的端王。
端王陷入沉思。
管家忍不住宽慰道,“殿下,江娘子的算卦从来都是随心所欲,这次什么血光之灾估计也是信口胡诌的……”
“本王知道。”
端王动了动手腕,感受着熏笼上升腾而上的热气,轻声道,“可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来六合居,第一次对本王有所求……不论她求的是什么,本王都得去瞧一瞧。”
见他心意已决,管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转而又试探地说道,“殿下今年在临安待得有些久了……”
端王抿唇不语。
“刘公公已经三番两次地传了信来临安,催促殿下回京呢……”
管家低声道,“圣上的身子近些年一直不大好,梁王一直守在汴京,殿下却不在,刘公公心中总是不安。”
半晌,端王才舒了口气,淡声道,“本王知道轻重。你们准备准备,再过半个月,便启程回京。”
管家这才如释重负,躬身退下,“是!”
***
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