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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天色不早,都去歇些吧。”他道。

    岑福恭敬退下。

    今夏也转身蹦跶着往回走,才走了几步,全身骤然腾空,已被陆绎轻松抱起。

    “我不回房,我要去看看阿锐!”她比划方向。

    “他在施针,衣衫都脱了。”

    今夏不解:“不碍事,我不介意。”

    “我介意。”

    堂堂一个大男人,还是锦衣卫四品佥事,居然如此迂腐。今夏颇费口舌地向他解释看到不穿衣衫的男人是不会长针眼的,她当捕快以来,活的死的都看过,压根没事。结果陆绎眉头皱得愈发厉害,只问了她一句:“若是有个女子不穿衣裳站我面前,我是看还是不看?”

    “当然不能看!会长针眼的!”今夏义正言辞。

    “你知晓就好。”

    陆绎施施然地走了。

    ☆、第九十六章

    待到沈夫人回房的时候,今夏还在试图想出为何她自己能看,而他却不能看的道理来,绞尽脑汁而无果。

    “姨,您辛苦了。我给你捶捶腿?烫个脚?……”

    沈夫人制止住想站起来的今夏:“你就坐在那里别动,对我好就消停点,免得伤口又得换药,更麻烦。”

    今夏只得不动,笑眯眯道:“还是我姨知晓心疼人。”

    “你呀,全身上下长一张嘴就够了。”

    沈夫人净了手,坐到梳妆台前,仔细地将发髻拆下来,把头发慢慢梳通。今夏靠着床框,看着她梳头,笑道:“您头发保养得真好,跟缎子似的。”

    “你今年多大了?”沈夫人边梳头边问她。

    “十六。”今夏嘻嘻一笑,“我娘成日张罗着要把我嫁人。”

    “看你急火火的性子,夏天生的吧?所以叫今夏。”

    “可能是吧。”

    “可能?”沈夫人转过头来,目光复杂地看着她,“你难道不知晓自己何时出生?”

    “我是我娘从堂子里抱回来的,所以具体的日子我也不知晓。”今夏如实道。

    “哦……”

    沈夫人复转过头,也不看她,只一下一下地梳头,过了良久,才听见她问道:“那年抱你回来的?你多大?”

    “嘉靖二十八年,我大概是三、四岁光景。”今夏回想着,笑道,“我娘说,堂子里的小孩就数我最能吃,她想着肯定好养活,就把我带回来了。”

    一柄木梳在手上紧紧地攥着,尖齿深深嵌入肌肤,沈夫人定定坐着,头也不敢回,呼吸却是控制不住的急促。

    “姨,你怎么了?”今夏问道。

    沈夫人深吸口气,努力用平静的语气回答道:“没事……只是没想到你是个可怜孩子。”

    “才不可怜。”今夏笑道,“那条街的孩子就数我最能打架,除了我娘,没人敢动我一手指头。”

    她满脸幸福地回想着儿时战绩,沈夫人悄悄回头望着她,目中无限温柔。

    “豌豆糕,点红点儿,瞎子吃了睁开眼儿,瘸子吃了丢下拐,秃子吃了生小辫儿,聋子吃了听得见……”

    几个小孩子在灵隐寺前边玩边唱。

    旁边,一位身穿灰衫两鬓斑白的老妇人扶着一位比她更老的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白发老妇双目浑浊,手中竹杖哆哆地戳着石阶,已是看不见路,全靠灰衫老妇人来引路。两人身上的衣衫都洗得发白,脚步蹒跚地慢慢地沿着石阶往上走。

    到了灵隐寺,灰衫老妇寻到一位小沙弥:“小师父,我们要找大和尚为我家相公做场法事。”

    小沙弥双手合什,施了一礼:“两位施主,我师父和诸位师叔日前并不在寺中。请两位施主改日再来吧。”

    白发老妇失望道:“请问你师父何时能归来?”

    “岑港官兵死伤过千,师父和师叔赶去超度亡灵,恐怕短期之类不会回来。”

    “岑港……”白发老妇口中喃喃着,转向灰衫老妇,“谁啊,谁在岑港。”

    “是小峰,小峰他在岑港。”

    灰衫老妇叹了口气。

    “他也要死了,死了、死了,全都要死了。”白发老妇喃喃着转身,竹杖哆哆嗦嗦地点着地。

    小沙弥只道这两位妇人的亲人也在军中,眼下倭寇横行,军中死伤甚多,想来她们也担忧家人的安危。他叹了口气,返身回到庙中,跪在木鱼前喃喃念经。

    下山的路,走得比上山更慢。

    “娘,我扶您歇一会儿吧。”灰袍老妇寻了块石头,用衣袖掸掸干净,小心翼翼地扶白发老妇坐下。

    不远处,孩童们还在唱着:“……豌豆糕,点红点儿,瞎子吃了睁开眼儿,瘸子吃了丢下拐,秃子吃了生小辫儿……”

    白发老妇痴痴地听着,突然道:“五儿也爱吃豌豆糕,家里没有,我得去给他买……我要回家了。”

    “好,咱们这就回家。”灰衫老妇顺从答道。

    “回徽州,回歙县。”

    “……娘。”灰衫老妇没料到她这么说,楞了楞。

    “这些年,委屈你了……”白发老妇的手摸索着抚上灰衫老妇的脸,“五儿白白做那么大的生意,你也没享过一天福。”

    “娘,您别这么说……您坐一坐,我去讨些水给您喝。”

    灰衫老妇匆匆背过身,抹去不愿让白发老妇发觉的泪水,朝前行去。才走了五、六步,就听见身后动静不对,回头一看,不知从何处冒出两个蒙面人,手持利剑,朝老妇刺去。

    “娘!”她惊恐大叫。

    老妇目不能视,虽不知晓发生何事,但从儿媳妇的惊叫声中也有所察觉。她非但不惊不躲,反倒面露笑意……

    剑锋堪堪刺到老妇的一瞬,斜地里突然刺出一支细细长长的竹枝,上面竹叶青翠,看似柔弱,却生生将两柄长剑格挡开来。

    一人蓝衫蹁跹,轻飘飘地落在老妇身前,对蒙面人笑道:“两人贵姓?”

    “哪来的野道士,滚!”

    蒙面人自然不会理会他,长剑一抖,绽出数朵剑花,朝蓝道行攻去。只见长剑雪亮如银,竹枝青翠欲滴,竹叶纷纷,片刻后再分开时,两名蒙面人的面巾皆被竹枝划开……

    “还不走?”蓝道行笑道,“我奉劝一句,脸也就罢了,若是裤腰带被割开来,那可就不太好看了。”

    短暂交手之后,蒙面人已意识到自己万万不是他的对手,彼此对视一眼,转身纵身跃走。

    “娘、娘、娘……”灰衫老妇扑向白发老妇,连声唤道。

    白发老妇一动不动,身上虽未受伤,却已是呼吸全无。

    蓝道行转身,探她的脉搏,长叹了口气:“寿数已到,还请施主节哀顺变。”他伏身背起老妇的尸首,往山下缓步行去,灰衫老妇蹒跚跟上。

    客栈小院的内堂。

    岑福急匆匆地行过,今夏尚来不及招呼他吃点东西,就见他一脸肃色地快步拐过内堂,径直朝陆绎房中行去。

    “肯定出事了。”今夏腿脚不便,撺掇杨岳上去听听墙根,杨岳直摇头。

    过了一会儿,岑福方才出来,今夏忙招呼他来用饭,关怀备至地替他盛了饭送至面前。

    “出什么事了?”她殷勤地将整碟子四喜烧卖推过去。

    岑福瞥了她一眼,倒也不瞒她:“赵文华,你可知晓?”

    “工部尚书赵大人,谁能不晓得。”

    岑福点头:“赵大人因筑正阳楼不利,被贬为庶民。”

    “正阳楼?”今夏想起来,“是圣上的新房子吧,听说去年就动工了,还没修好?怨不得圣上着急上火。不过,严大人怎么不帮着劝两句,帮干儿子一把?”

    赵文华认严嵩为义父,是严党的重要干将,在朝中横行多年。去年虽因私自向圣上进献百花仙酒而得罪了严嵩,好在又送了许多重礼补救回来。莫非严嵩仍是心存罅隙,故意不施于援手?

    或者,这是严世蕃的意思?

    “你家大公子听了这事怎么说?”今夏问岑福。

    “大公子说——‘哦’”

    “就这样?”

    “就这样。”

    岑福已开始吃烧麦。

    今夏在旁一径出神,连包子都忘了啃,越想越觉得有可能:百花仙酒一事严世蕃定然看出赵文华的异心,便是严嵩念旧情饶了赵文华,以严世蕃睚眦必报的性格,又怎么会轻易放过他。

    陆绎独自一人在房中,眉间若蹙,也在仔细思量着——赵文华被贬一事,若如阿锐所说,那么说不定就是严世蕃所筹划,也是他的第一步棋;赵文华是胡宗宪在朝中的靠山,他被贬,胡宗宪朝中无人说话,一旦被弹劾,尤其是通倭此等大罪,必死无疑,这很有可能是严世蕃的第二步棋;至于第三步棋……

    正如阿锐提醒,他若帮了胡宗宪,那么通倭的罪名也会有他一份,胡宗宪罪名落实,他便逃不了干系,到时便是爹爹也难说上话。

    让陆绎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严世蕃为何认为他一定会帮胡宗宪?

    自入浙江以来,他所查的证据,皆是对胡宗宪有弊无利,加上他与胡宗宪也无交情,根本没有理由帮胡宗宪。

    入夜,陆绎在桌旁,半披素袍,点灯夜读。

    窗棂被一支竹枝敲了敲,他起身推开窗,正看见蓝道行人影飞掠而出,停在不远处屋脊上等着他。

    拢好衣袍,熄了灯,陆绎跃出窗外,追上蓝道行。

    两人皆是轻功了得,一路腾挪跳跃,飞檐走壁,月影般无声无息,直至杭州城内一处偏僻的老宅内,蓝道行方才停下。

    “汪直之母,今早刚刚去世。”蓝道行简短道。

    陆绎眉头一皱。

    蓝道行补充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是寿终正寝,不是被人所杀。不过,你所料也没错,确实有人想杀她们。”

    “这里是什么地方?”

    “此地就是胡宗宪去年特赦汪直母亲之后,特地拨给她们婆媳俩住的宅子。”蓝道行看着陆绎眼色,耸耸肩道,“这处宅子已经被封多时,胡宗宪怎么也想不到她们敢回来的……走,我带你去见她。”

    ☆、第九十七章

    黑漆漆的宅子,因不能点灯,仅有微弱月光落入堂内,汪直之妻,汪杨氏平静地坐在梨花椅上,看见陆绎进来也丝毫未有惊慌之色,似乎这世上已再无能让她动容的事情。

    “蓝道长是个好人,帮着我给婆婆置办了棺木,让她入土为安,我心里很感激他。他说,有人想问我一些事情,是你吧?”汪杨氏开口问道。

    陆绎点头:“正是在下。”

    “你想问什么,说吧,明日我就要回去了。”

    手指拂过梨花椅的扶手,沾染上一层薄薄的尘土,他沉吟片刻,才问道:“这处宅子是胡宗宪让你们住的,看这桌椅,那时他对你们很好呀。”

    汪杨氏的语调没什么起伏,平平道:“那时是很好,他把我婆婆从牢里接出来,给她请了大夫瞧眼睛,还送了好些人参肉桂,让她补养身子。那时候我就想,是不是圣上决定开放海禁了?我家相公也可以回家来了?”

    “他很多年没回来了?”

    “好些年了,官府把他的赏格贴得到处都是,他连上岸都没法子。在他砍头前,我上一次见着他都快二十年了。”汪杨氏半仰着头,目光并无焦点,似沉浸在回忆之中,“胡宗宪总哄着我婆婆,说我相公就快回来了,马上就能一家团圆了,我婆婆欢喜了许久,眼睛不好使还纳了好几双鞋,让人给我相公送去,就盼着他回来。”

    “你相公有来信么?”

    “有,搬进这宅子后,相公的信也多了。信里也总说要来看我们,还说陪婆婆一块儿过年。”汪杨氏的手往虚空处指去,“婆婆还阉了火腿、腊肉,就吊在那里,说是等过年的时候给相公吃。”

    “你认得你相公的信?会不会是胡宗宪请别人代笔,故意骗你们?”陆绎问道。

    “不会,有些字是我相公的避忌,他不会写,若是旁人写信,不懂得这些避忌,一看便知晓了。信是真的,只是我相公也被胡宗宪骗了。”汪杨氏平静地叙述着,此时已不见悲伤。

    “后来,你们为何离开这所宅子?”

    “去年中秋刚过,大街小巷都在说我相公被抓了,我原是不信的,胡宗宪也还总送补品来,还让我们莫听外间的闲言碎语。直到小峰送了信来,我才知晓胡宗宪翻脸了。小峰担心胡宗宪会对我们不利,要接我和婆婆上船,婆婆不肯走,他就安排我们住到牛家村去。”

    “小峰……”陆绎微一思量,就明白过来,“是毛海峰吧?”

    汪杨氏怔怔地出了好一会儿神,才答道:“小峰,听说他现下在岑港,胡宗宪大概也要他死……这位公子,我知晓你是官家人,你能见到胡宗宪吧?”

    “可以。”

    “那就好,麻烦你帮我带句话给他——”汪杨氏顿了顿,然后一字一句重重道,“天道若存,必定有报!”

    原本立在堂外的蓝道行听见此话也转过身来,望向汪杨氏。

    过了半晌,陆绎才轻轻点头:“好,我一定带到。”

    汪杨氏面上浮起温和的笑意,起身道:“蓝道长,我累了,可否回房休息?”

    蓝道行望向陆绎,见陆绎点了点头,想是已无话可问,便道:“我扶您回房。”

    “不用,你帮我送这位公子出去吧。”

    汪杨氏颤颤巍巍地拐过内堂,虽无灯火,但她对此间甚是熟悉,摸索着往前走着,寂静的夜里,能听见她的脚步声渐远。

    月色清冷,陆绎缓步行至中庭,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你打算怎么办?”蓝道行问道。

    “她虽是汪直之妻,但是……”陆绎摇摇头,“她既然想回家去,你就安排人送她回徽州。”

    蓝道行点头:“此事不难,只是胡宗宪那边不见得肯放过她,今日那两名杀手,若我没猜错的话,就是胡宗宪的手下。”

    “他也派人盯着我,大概是担心我知晓太多。”陆绎心中有疑惑,“怎得他到现下才想起要杀她们?”

    “或许毛海峰将她们藏得好,他一直没找到。我若非在乱葬岗守了二天一夜,也找不到她二人。”

    “还是不对……”

    陆绎颦眉:按汪杨氏所说,胡宗宪一开始就存心欺骗她们,既是如此一抓到汪直就可以杀了她二人,胡宗宪非但没有,反倒还继续送补品安抚她们。除非是……

    “怎得?”蓝道行问道。

    “汪杨氏所说,虽是事实,但以她这些日子的经历,恐怕话中的偏颇之意她自己都未必意识得到。”陆绎道,“她的丈夫、儿子都死在胡宗宪手下,现下婆婆也死了,养子正被围剿,她对胡宗宪定是恨之入骨,认为他是个卑鄙小人,故而才有要我转告的那句话。”

    “你觉得胡宗宪不是?”

    “你莫忘了,他也死了个养子。”陆绎叹了口气,“夏正尸首被送来的那日,你若见过胡宗宪,就知晓夏正之死对他的打击有多大了。”他尚记得吊唁时看见胡宗宪头死死地抵在棺木,一动不动,抚在棺木上的手微微颤抖着。

    “这世道,都在比谁的儿子死得快么。”蓝道行叹道,“胡宗宪若是汪杨氏口中的小人,至少说明他没有勾结倭寇。可若你所言,他和汪直关系并不一般,这事儿捅到上头,那就是抄家灭门的大罪。你当心点,我瞧胡宗宪这两浙总督来之不易,他可不愿挪地方。”

    陆绎笑了笑:“你自己也当心。”说罢,他翩然跃上屋顶,足尖几下轻点,人已行远。

    蓝道行独自在中庭立了好一会儿,才返身入内,经过汪杨氏屋子时,侧耳细听片刻,却听不见呼吸声,心下一沉,推门入内,看见汪杨氏安然地躺在床上,手中拿着一柄带血的剪子,脖颈处涌出的鲜血将灰衫染得暗红。

    原来她所说的回家,竟是这般……

    蓝道行伫立着,深闭起眼,长叹口气。

    夜阑人静,鼓靠着鼓,锣靠着锣,月亮爷靠着沙罗树,牛郎织女靠天河……沈夫人一脸慈爱地替今夏掖了掖被脚;丐叔一脸嫌弃地踹了脚打呼噜的杨岳;阿锐面无表情地盯着床顶,不知在想什么,四下寂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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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明星稀,陆绎仍自窗口跃入屋中,刚一落地,便发觉不对,左右两侧各有劲风袭来,饶得他反应甚快,双足往前滑去,仰面低腰,两柄长剑自他眉梢险险掠过。

    他未用兵刃,仅凭步伐精妙,在两柄长剑之间避让躲闪。数招之后,瞅准空隙,手掌上翻,一按一扣,已顺势将一柄长剑夺过。

    陆绎旋身站稳,也不急着出剑,借着月光打量来者。

    打斗声惊动左右,门外岑寿急急赶来:“大公子,可是有事?”

    “来了两位客人。”

    陆绎说着,手腕轻抖,长剑激射而出,剑穿过其中一人的肩膀,钉入窗棂,那人惨叫出声。

    另一人见状不妙,持剑想逃,岑寿破门而入,见状拔出绣春刀,刀剑相击,迸出火花,叮叮当当,打得好不热闹。

    由得岑寿去对付,陆绎也不理会。

    门外,岑福赶了来,今夏瘸着腿也赶了过来……“大公子,您没事吧?”岑福忙道。

    “没事。”陆绎回头看见一蹦一蹦的今夏,上前扶了她,淡淡嗔道,“你还真爱凑热闹。”

    看见陆绎没受伤,今夏就安了心,探头去看被钉在窗上的人:“他们是谁?”

    “你看呢?”陆绎扯下那人的蒙面布,反倒问她。

    今夏大乐,点了灯,搓搓手上前道:“看着虽然面生,不过搜个身大概就能知晓了。”

    这边有岑福相助,岑寿很快制服了另一名黑衣人,用力扯下他的面巾。

    “我认得他,他是胡宗宪身旁的副官。”岑福一眼认出。

    陆绎扫了两人一眼,面上丝毫未有惊讶之色:“你们不是一直趴屋脊上盯我么?今日怎么有兴致到我房中来?”

    两人沉默不语,互相交换了下眼色,便猛然用力朝舌根咬下去。

    幸而岑福岑寿在诏狱多年,早有防范,眼疾手快,一下子出手钳住他们的喉部,让他们动弹不得。

    “这样就要寻死?真是两条汉子,可惜功夫差了些。”今夏啧啧惋惜道。

    “人家功夫比你强一点呢。”陆绎把她摁到椅子上坐下,才转向黑衣人道,“两位对胡总督一片赤胆忠心,在下很是欣赏。你们也不必急着寻死,我有句话请你们带给胡都督——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说罢,他示意岑福放了两人。

    两名黑衣人见陆绎果然放了他们,拾起剑,从窗口跃出去。

    “就这样放了他们?也太便宜他们了!”岑寿忿忿然,“敢来动大公子,活得不耐烦了吧,胡宗宪是吃了豹子胆,他就不怕老爷吗?”

    今夏好心解释给他听:“人若死在这里,胡宗宪肯定告诉你家老爷,是倭寇干的,说你家大公子壮烈殉国,说不定还给他封个抗倭英杰,抚恤金肯定少不了。”

    “你还真看得起我。”

    陆绎顺手替她拢了下头发,因为是从床上赶过来,今夏头发都是披散着的。岑寿看着自家大公子这个再自然不过的动作,眼睛都直了,岑福只得用手将他的头别开来。

    ☆、第九十八章

    “平常不见你反应这么快,今夜怎得比我还早赶过来?”岑福问他,岑寿的房间比他的还远。

    “阿锐说大公子房中有人,我初时还不信,后来察觉不对才赶过来。”

    岑福不敢置信:“他耳力这么好!”

    陆绎道:“阿锐受伤之前,功夫就在你们之上,不奇怪。”

    门外,淳于敏的丫鬟一点一点地小心翼翼地探出头,一下子就看见了窗棂上的血迹,吓得哆哆嗦嗦,声音也直发抖:“是不是死人了?”

    “没有。”陆绎沉声吩咐道,“岑福,送她回去,说明缘由,别吓着她们。”

    岑福领命,见岑寿还杵在当地,便连他也一并拖了出去。

    陆绎低头看见今夏的脚,鞋袜都没穿,烛光下,白皙地晃眼。

    “连鞋袜都来不及穿,就赶来看我。”他将她抱到床上,拉过被子把脚裹起来,微笑着看她,“看来你真的很担心我。”

    “那是……不过,哥哥,你究竟查到什么了,逼着胡宗宪非得杀你不可?”今夏扳着他的脸,“不许骗我,不许瞒我。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刚刚从外面回来,正好撞上屋子里的黑衣人。”

    陆绎赞许道:“说说看,我哪里露了痕迹?”

    “你的靴底沾着青苔和露水,你再看看窗框上,还有地上……”今夏指着窗子,比划着,“你从窗子跃进来,滑身躲过偷袭,然后再一转……再清楚不过了。”

    “佩服佩服,在下佩服。”陆绎说着,身子欺过去,就势吻住她。

    被他一亲,今夏脑袋就有点糊里糊涂起来,又总觉得什么事情没弄明白,过了片刻,猛得推开他,大怒道:“等等,你还没回答我为何胡宗宪要杀你……不许对我用美人计!”

    想不到她还是惦记着这事,陆绎抿了抿嘴唇,偏头看她道:“美色当前,颇有定力,看来袁捕快年内升职有望。”

    见他继续东拉西扯,今夏更加确定他有事故意瞒着自己,眉间蹙起:“怎得,我就这般让你信不过?就是不能告诉我?”

    “不是……”

    陆绎叹了口气,便将今夜见到汪杨氏之事告诉了她,只是隐去蓝道行的身份。

    今夏听了半日,又想了半日,觉得此事实在是一团乱麻,叫人无从判断,只得道:“那,胡宗宪到底有没有通倭?”

    “你觉得呢?”陆绎照例反问她。

    “按汪杨氏所说,胡宗宪将汪直引上岸,汪直被捕,说明胡宗宪是用计,并没有通倭;可在汪直被捕后,胡宗宪还往她家送东西,这就可疑了,莫非此事是一场误会,他还想将汪直放出来,那他肯定是通倭了;但我再一想,也许胡宗宪是为了稳住倭寇,不然他们动夏正,所以佯作善待她们,那么他还是没通倭寇……”今夏嘴皮子呱啦呱啦,分析出千头万绪,“不过最要紧的一件事,今晚胡宗宪派人刺杀于你,显然心中有鬼,说明他还是通倭了!”

    “那倒未必,官场之上,无风也能起三层浪,他或许对我有所误解,为求自保先下手为强,也是有可能的。”陆绎淡淡道。

    今夏狐疑地盯着他:“哥哥,我怎么觉得你在帮他说话呢?你想,夏正是被他送往毛海峰处的,他又派人追杀汪直家眷,现下还来杀你,这些事情层层叠叠,至少能证明在通倭一事上他绝对有问题。”

    “此案证据不足,不能草率定案,需再细查。”

    陆绎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门外忽得响起叩门声,随即是沈夫人的声音:“今夏,你在里面么?”

    “……我在!”

    今夏掀了被子,忙就要下地去开门,被陆绎拦住,他自己去开了门。

    沈夫人立在门口,拎着她的鞋子,也不进来,口气不善地责备道:“今夏,你是个姑娘家,要有个姑娘家的样子,大半夜的呆在男人屋子里成何体统,赶紧回来。”

    “啊,哦……”今夏有点楞住。

    陆绎面上倒是平静得很,还将鞋子递过来给她。

    今夏穿了鞋子,带着一肚子疑惑,乖乖跟在沈夫人身后回了房。

    陆绎掩上门,既有点舍不得,却又暗松口气:她再呆下去,刨根究底的,他还真不知该如何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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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早,杨岳盛了白粥,端给今夏,问道:“昨夜里发了什么事?”

    今夏拿了个三丁大包,边吃边诧异道:“你睡得也忒死了,昨夜里闹那么凶,竟是一点不知晓么?”

    杨岳很是郁闷:“我早就听见动静,想赶上去,可被你叔摁住了。他说陆大人对付得来,用不着我多事,说什么也不许我上去。他功夫那么好,劲道又大,我哪里是他的对手,被摁得动都不能动。”

    “想不到我叔还挺聪明的,不用看就知晓陆大人肯定没事。”今夏赞叹了几句。

    杨岳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今夏附耳过去,正欲告诉他,忽见店小二领着一名小厮进来。

    “在下奉胡都督之命,将此物呈给陆大人,并请陆大人过府一叙。”

    “胡都督?!”

    今夏眯起眼睛,狐疑地打量小厮,昨夜刚闹那么大阵仗,今早胡宗宪就像没事一样派人上门,还要请陆绎过府一叙,真当旁人都是呆子不成。

    岑福迎上前,安全起见,启了匣子看一眼,才皱眉合上。

    “大公子,胡总督派人请您过府一叙。另外还送了……”

    听见岑福声音略顿了顿,陆绎拉开门,看见旁边还有一名小厮,手中捧着个宽宽的长匣子。

    岑福已知晓匣子内是何物,当下伸手打开给陆绎看。

    匣内有两柄长剑,还有两条血淋淋的胳膊,看得出是昨夜来偷袭陆绎的黑衣人的胳膊。陆绎皱了皱眉头,示意岑福将匣盖合上,向小厮叹道:“我昨夜已放了他们,胡都督这又何必。”

    胡宗宪昨夜派人杀他,应该是听到赵文华被贬后,生怕自己对他不利,急病乱投医。眼下又斩了属下的胳膊来求和,希望自己不计前嫌……看来,夏正惨死,加上赵文华被贬,朝中弹劾折子堆如雪片,这些事情让胡宗宪方寸已乱。

    “胡都督原是要送上他二人的首级,但徐师爷说陆大人是胸襟广阔之人,既放了他们,定不愿见他们以命谢罪。”捧匣小厮道。

    “徐师爷?”陆绎微挑起眉。

    “是,徐渭徐文长。”

    陆绎略一沉吟,点头道:“好,我随你去便是。”

    岑福不放心道:“大公子,让我与岑寿随行吧。”

    “不必,我既然赴约,自然信得过胡都督。”陆绎摆手拒绝,入内更衣。

    见陆绎一身天蓝实地纱金补行衣,本色厢边经带,行至内堂,今夏不安道:“你当真要去他府里,你莫忘了……”

    陆绎拦了她的话:“不妨事,我心中有数。”

    “我和你一道去?”

    “你腿还未痊愈,一瘸一拐在胡都督面前未免太失礼了。”他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忐忑地看着他的背影,今夏泄气地咬咬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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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前吊唁夏正时,陆绎已来过一趟胡府,只不过仅在外堂停留了一盏茶功夫便告辞了。今日由小厮引着,一路往里走,直把他带至后花园。

    正是初夏十分,园中数株石榴树正值花季,花开似火。

    胡宗宪沉着脸,负手而立,目光不知看向何处。身侧石桌旁坐着徐渭,手抚茶杯,亦是不言不语,一径出神。

    听见脚步声后,胡宗宪转过身来,看见小厮身后的陆绎,面色稍稍放松,由于昨夜之事,他一直担心陆绎不肯赴约,眼下看见他来了,想来此事还有商量余地。

    徐渭也看向陆绎,因见他经昨夜一事,竟还敢孤身前来,目中便多了几分欣赏之意。

    “言渊啊,”胡宗宪大步迎上前,面上笑道,“你肯来便好,我只担心你因昨夜之事误会了我,不肯登这个门了呢。”

    陆绎笑道:“既是误会,卑职又怎会挂怀。”

    “好!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你这般胸襟,我们这些老家伙自叹不如、自叹不如啊!”胡宗宪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请他入座。

    陆绎却不忙坐下,转向一直静静立在旁边的徐渭,施礼道:“这位,便是人称青藤居士的徐渭徐师爷吧?”

    徐渭不卑不亢地还礼道:“文长参见陆大人。”

    “久闻先生大名,今日得见,言渊之幸也。”

    “文长愧不敢当。”

    胡宗宪倒未料到陆绎对徐渭这般敬重,当下招呼他们入座。家仆奉茶之后,他让他们尽数退下,后花园中不许任何人入内。

    眼见家仆都退了出去,陆绎知晓胡宗宪要说正事,但先开口的却是徐渭。

    徐渭问道:“陆大人今日孤身前来,自然是信得过都督。那么我们说话也就开门见山,不必忌讳。昨夜,陆大人让人带回的那句话‘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指得是什么?”

    陆绎一笑,却并不明说,只道:“我知晓因赵文华被贬一事,而且现下朝中又有许多人弹劾胡大人收受倭寇贿赂,私通等等,胡大人心境想必苦闷得很,所以我让他们带话安慰大人。”

    听出他不愿明说,想是对自己仍有顾忌,胡宗宪便干脆道:“我知晓言渊你此番来两浙身负要事,就是要查明白我到底有没有私通倭寇,是不是?”

    “职责在身,请大人见谅。”

    “不必请我见谅,你今日肯孤身前来,我对你也就不再隐瞒。”胡宗宪手一挥,“文长,你把我们这些年的苦心经营,都告诉他吧,究竟是不是通倭,由他来定夺。”

    ☆、第九十九章

    徐渭重重点了点头,将手边的两浙海防图展开,请陆绎来看。

    “陆大人应该知晓,从八九年间,沿海就时有倭寇出现,但一直也没闹出什么大乱子,倭乱是到了近些年才愈演愈烈,只因倭乱的背后有两个人在操控。其中一个是徐海,去年被我们用计降服,已投水自尽;还有一人便是汪直。”

    “汪直与徐海不同,他在海上多年,被尊称为老船主,兼并了几十股海上势力为他所用。”徐渭的手指在图上数处点了点,“这些势力里,以东洋人为主,还有沿海渔民、西班牙人、葡萄牙人。汪直在一日,尚能让他们服服帖帖,一旦杀了汪直,他们失去控制,就会更加麻烦。”

    “我与都督研究许久,只能设计诱汪直上岸,然后加以控制,凭此操控海上势力,平定倭乱。结果……”

    说到此处,徐渭长叹了口气,才接着道:“大事将成之时,御史王本固横插一杆,将汪直抓入牢中,后来的事,陆大人你应该都知晓了。”

    后来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陆绎自然知晓:汪直被抓,朝廷上一片喊杀之声,独胡宗宪上书请求不要杀汪直,让他为朝廷效力,约束倭寇,可惜无人认同。朝中纷纷指责胡宗宪放纵罪犯,必有内情。也因为此事,陆绎才会奉命往两浙调查。

    此时回想起汪直死前所说的话——“杀我一人无碍,只是苦了两浙百姓,我死之后,此地必定大乱十年!”

    事情一件一件对应起来,真相已然就在陆绎面前,他很清楚胡宗宪并没有说谎。

    “将夏正送至毛海峰处,是汪直的要求?”陆绎问道。

    提到夏正,正戳到胡宗宪的痛处,他深闭起眼,无奈地点了点头:“……是我害了这孩子。”

    徐渭狠狠道:“汪直疑心甚重,都督这些年为了请他上岸,可以说是费尽心力,折损得又岂止夏正一人。若不是那个蠢笨如猪的王本固,何至于此!将都督数年心血,毁于一旦。”

    陆绎低头看着海防图,沉默片刻,之后道:“我想到军中走一遭,不知可否方便。”

    胡宗宪尚在揣测他的用意,徐渭已然明白。

    “陆大人是想深入了解倭寇状况,然后再上奏朝廷?”徐渭道。

    “正是如此,虽说胡都督为了汪直,费数年心力,但若无有力证据,只怕朝中人还是会误解都督。”陆绎道,“何况圣上那边,也须得呈上详尽的回禀。”

    胡宗宪点头道:“此事不难,我的手下俞大猷眼下正在岑港与毛海峰对峙,你若有兴趣,可以去岑港走一遭。你想何时启程?”

    “越快越好。”

    “明日一早,我派人带你去。”

    “如此甚好,多谢都督。”

    胡宗宪却仍是忧心忡忡:“难得言渊你处事公正,胡某十分感激,但我担心的是……京城里面,那些言官恐怕不会消停,我在朝中无人帮衬,只怕圣上偏信小人之言。”

    陆绎微微一笑:“都督此言差矣,圣上若信了那些人,便不会叫我来走这一遭了。”

    “所谓孤鸟难鸣,这朝中无人,终归不是长久之策。”

    陆绎似笑非笑:“都督,言下之意是?”

    “严嵩严大人那里……”

    胡宗宪话才说一半,便被陆绎止住,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画像,展开给胡宗宪看。

    “都督可认得此人?”

    “罗文龙!”

    胡宗宪一下子就认出此人。

    “他是都督的下属?”

    “是个叛徒,原来曾帮我接近徐海,后来他居然和倭寇混一块儿去了。”胡宗宪狠狠道,“此人对我记恨在心,我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你怎得会有他的画像?”

    罗文龙的身份完全在陆绎的意料之中,严世蕃既然要对付胡宗宪,必要会找一个与胡宗宪十分熟悉的人,收集证据也好,制作伪证也好,都能便宜行事。

    “据我所知,此人现下就和严世蕃在一起。”陆绎注视着他。

    胡宗宪足足楞了好半晌,如梦初醒的同时,一脸的大祸临头:“他在严世蕃身边,莫非是他挑拨严世蕃来整治我?严家何等势力,我岂非是无路可走?”

    “都督莫忘了,严家势力再大,这天下还是圣上说了算。”陆绎好意提醒他。

    胡宗宪听出他的言外之音:“贤弟的意思是?”

    陆绎笑道:“都督不妨静心想一想,也许就有转机了……对了,前几日都督送来的两位姑娘,还有几箱子物件,言渊一直没动过,闲时让人来抬回去吧。眼下这时局,让人钻了空子,说闲话就不好了。”

    先前胡宗宪又是美女又是财物相送,为得便是要收买陆绎,让他在折子替自己美言几句,而眼下看来,此事万一落人口实,陆绎便会怀疑收受贿赂,而他自己只会下场更惨,简直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胡宗宪叹气道:“我马上派人去办此事。”

    “多谢都督体谅,言渊先行告辞!”陆绎拱手辞别胡宗宪,转身离开。

    徐渭朝胡宗宪道:“我送一送陆大人。”

    说罢,他快步追上陆绎。

    心中对徐渭甚是尊敬,陆绎放慢脚步,与他缓步同行。

    “对了,前几日都督送来的两位姑娘,还有几箱子的东西,先生还是让人接回去为好。”陆绎道。

    徐渭点头:“说的是,让陆大人为难了。”

    “言渊好奇,当年我爹爹请先生出山,先生拒绝了,为何胡都督请先生,先生就答应了呢?”陆绎问徐渭道。

    徐渭道:“我是绍兴人,两浙倭寇横行,我怎好袖手旁观。”

    陆绎微笑:“先生高义,非名利可取,言渊佩服。”

    “都督在两浙多年,针对倭寇操练兵马,手下颇有几员得力干将。”徐渭道,“我担心的并非仅仅是都督的乌纱帽,而是一旦两浙总督换人,军中必然要大换血,等于数年心血付之东流。如此这般,何年何月才能平定倭乱。”

    他停住脚步,转向陆绎,深施一礼,陆绎忙要去扶,他却不动。

    “文长这一礼,并非为都督一人,而是为两浙百姓。”

    “言渊明白,必当尽力而为。”

    陆绎扶起他,沉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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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沈夫人的两次施针,阿锐的伤势已有明显好转,虽还无法下地行走,但已能自己拿勺进食,省却了岑寿许多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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