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今夏一滴眼泪砸到青砖上,迅速渗了进去。杨程万望着她,胸脯起伏难定,却再难说出话来,半晌才道:“都出去吧。”
今夏低着头起身,默默地退了出去。杨岳踌躇了片刻,也跟着退出去。
门刚刚被杨岳自外头掩上,杨程万浑身脱力般靠到瓷枕上,满眼尽是方才不敢显露的焦灼之色。
“今夏……夏爷、夏爷……我的小爷……”杨岳寻到蹲在墙角抹眼泪的今夏,好言好语地哄她,“我爹爹肯定是这些日子给憋坏了,天天呆屋子里头,还得喝那么些药,换谁都是一副暴脾气,是不是?”
“可我……想找父母也没错呀,他以前从来不拦我的。”今夏抽泣道,“我没错呀!”
“是、是,没说你错!找父母当然没错,这些年我们不都帮着你在找么。”杨岳摸摸她脑袋。
“那头儿干嘛这么凶骂我?”她越想越发觉得委屈,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他……他肯定是怕你吃亏,锦衣卫又不是一般人,是不是?”
今夏吸吸鼻子,抹抹眼睛转向他,哽咽问道:“我是不是特没皮没脸啊?”
“……不是,不过我觉得……”杨岳斟酌着语句,“这些日子,你确实和陆大人走得太近了些,他那种身份,还是远着点好,你说呢?”
“我就是觉得,他人其实挺好的。”
“再好他也是锦衣卫,他爹爹又是陆炳。仔细想想,说老实话,他那身份,想巴结他的人多了,在他眼里,咱们俩就也就跟小狗小猫似的,大概觉得有时候逗着还挺好玩。”杨岳劝她,“你也别抱太大希望。”
今夏埋下头,半晌不吭声,过了许久才闷闷道:“我知道了。”她站起身来,用衣袖胡乱将脸擦了擦,泪痕犹在。
杨岳摸摸她脑袋,叹了口气,领着她到灶间外:“你先洗把脸,我早起做的饼你包两个带走。”
今夏点点头,自去水缸边,舀水洗脸,接了包好的饼揣怀里,在杨岳不甚放心的目光下,慢吞吞地出了医馆。
走了半条街,她都没想起来自己该去哪里,恍了好一会儿神,才想起该去找谢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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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汁在砚台中已微微有点发干,修长的手指持着狼毫,悬在纸上半寸,却久久未落下。清风自窗外拂入,轻掀书页,沙沙作响。陆绎微凝着眉,全神贯注思量着什么,完全不为所扰。
他的记性甚好,自京城临走前看过的卷宗,尚历历在目——杨程万,字邵君,江西临江人。嘉靖十七年进士,后任锦衣卫经历。擅使刀、剑、长枪,轻功可飞檐走壁,擅长追踪术。嘉靖二十七年,因腿疾难愈,辞去锦衣卫经历一职,任六扇门捕头。
此番下江南,要求六扇门由杨程万随行,其实是陆炳的意思,包括到扬州之后让杨程万找沈密沈大夫治疗腿疾,也是陆炳早就安排好的事情。其中缘由,陆炳却对陆绎闭口不谈,只说杨程万早年在锦衣卫中也算是一名得力干将,不忍心见他晚年凄楚,所以要陆绎好生相待,把他腿疾治好是正事。
杨程万,江西临江人,他怎得会在福建住过多年?陆绎细回想杨程万的口音,并听不出有福建口音。
杨程万的腿疾从何而来,爹爹并不说。
陆绎直至到了扬州,才在杨程万无意之中得知他的腿竟然是在诏狱被打断。
诏狱!那是爹爹说了算的地盘,莫非当年便是爹爹要打断他的腿?可今时今日为何又要自己对杨程万以礼相待?这些令人费解的事,陆绎不能问陆炳,因为他知道爹爹不想说的事情,即便是到死也不会吐露半个字。
还有今夏,袁今夏……他干脆搁下笔,烦恼地捏了捏眉心。
女捕快虽然少,但不是没有,便是锦衣卫耳目之中,也有不少女子,善刀枪棍棒,十八般武艺样样练得,这并非稀奇事儿。他在京城时就知道杨程万手底下有这么个女徒儿,不以为奇,不以为异。
但她是被收养的,他未料到。此刻深悔那时候没有多调一份卷宗,眼下身在扬州,要调阅京城中的档案卷宗,不是不能,而是要费些时日。
热闹的街道,一对石狮子……
他不胜烦忧地靠回椅背,这样的街道,这样的石狮子,在大明朝比比皆是,她凭着零星记忆想寻家人,无异于海底捞针,谈何容易。
何况,寻着了就是好事么?他觉得未必。
上次写信要求调阅“爱别离”刑具下落一事,尚未收到回复,他转头望向窗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不再犹豫,复在砚台上滴上几滴水,研了研,蘸墨写信。
正写着,一只白鸽扑哧着翅膀,堪堪停在他窗台上,咕噜咕噜地叫着。似经过长途飞行,鸽子原本洁白光亮的羽毛灰扑扑的。
“总算是等来了,动作越来越慢。”陆绎皱眉搁笔,轻柔将鸽子抱过来,解下鸽腿上的细筒,取出其中细绢纸卷成的纸条。他并不着急看纸条,先起身将鸽子放入竹笼之中,添了米食和水,看鸽子咕咕咕地吃起来,这才复坐回桌旁,展开手心的纸条。
☆、第五十六章
沿着河边走,眼前是一派欣欣向荣,柳条青翠青翠的,绿得娇娇嫩嫩,还有各色树木,有的今夏也叫不出名儿来,都绽着花儿,风过时,细小的花瓣纷纷扬扬飘下来,落在人身上,地上,还有的顺着河水飘着。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今夏觉得这句诗倒是应景得很,慢吞吞地踱着步,想着也许迎面而来的,擦肩而过的,又或者那远远桥上的过客,说不定其中便有一人是自己的亲人,只是各人都不知晓罢了。
她正一径胡思乱想着,就听见一声唤——“亲侄女!”
今夏转头循声望去,丐叔大步朝她走过来,兜头兜脑都是湘妃色的细小花瓣,显得十分喜庆,手里居然还握着一根鸡爪,边走边啃……
“现下要饭居然还有鸡吃,叔,你发财了?”她眯眼看鸡爪,倦倦问道。
“鸡爪你也眼红,又不是鸡腿……还有一根,你要不要?”丐叔去翻布袋。
今夏反而从怀中掏出杨岳给的饼,递给他:“这个给你吃吧,我一脑门子烦心事儿,没心思吃东西。”
丐叔奇怪地瞥了她一样,接过葱油饼:“怎么了?案子的事?”
“案子,算是一桩事儿吧。对了,上回暗器那事儿,你说没准能有解毒法子,找着法子了?”今夏问他。
“我就是为了这事儿找你!解药已经有点头绪了,就是想找个受伤的人试上一试,你上次不是说有人受了这伤么?”
“对,正好我有事,您跟我一道去吧。”
今夏领着丐叔往谢家去,边行边问究竟是谁在试解药,丐叔的嘴却是紧得很,半点口风也不露。
到了谢家,叩门之后,来开门的家仆也认得她,说老爷与少爷拎着香烛元宝出门去了,去了何处并不知晓。见今夏颇着急,便好意告诉她,上官堂主每日此时都在城西渡头清点货品,若是有要紧事,可以去寻她商量。
今夏只得领着丐叔,直扑城西渡头。
渡头上人头密匝匝的,今夏寻了又寻,才在近处的凉亭中看见上官曦的身影,似乎有人正在向她禀报着什么。
“上官姐姐!”
她扬声唤道,脚堪堪踏上凉亭台阶,斜侧里转出个人来,正好挡在她身前,正是阿锐。
“……我有要紧事得找上官堂主,真的很要紧。”她连忙朝他道,阿锐冷冷地看着她,不言不语,压根没有让开的意思。
丐叔立在台阶下,眯着眼睛看阿锐,一手还百无聊赖地挠着痒痒。
“阿锐。”
上官曦淡淡唤了一声。
阿锐这才默不吭声地侧开半个身子,今夏这才步上凉亭,朝上官曦有礼道:“上官姐姐,我……”
她话未说完,就被上官曦以手势制止:“正好,我也有件事要找你们……我刚刚收到消息,送到姑苏的那位姑娘失踪了!”
“什么!”今夏顿时愣住,“她何时失踪的?”
“到姑苏之后的第二夜,她就失踪了。绣场的人找了近一天,也没找到她,这才赶紧送消息给我。”
“是被人掳走么?”今夏紧张问道。
上官曦摇摇头:“不清楚。”
“从房间、脚印应该看得……”
今夏说到一半便收了口,绣场的人又不是捕快,没有经过专业训练,是她太强人所难了。她发狠地咬着嘴唇,若是自己在姑苏就好了,至少能看看现场是什么样,判定她究竟是自己逃走,还是被人掳走。
到姑苏第二夜,若翟兰叶是被人掳走,那么此人找到她的动作未免太快了些,多半是出了内鬼!
今夏早就想过这事若是被揭开来,她和杨岳两人顶了,不能连累陆大人。现下,当听见上官曦说:“此事,就请你禀报陆大人。”
“姐姐,不瞒你说,”今夏作歉然状,“这事并非陆大人的意思,而是我和杨岳怕你不肯担风险,所以故意借陆大人的名头骗了你。”她先把陆绎从此事之中择出去。
“你……”上官曦目中有着明显恼意,“这么说,我是被你们耍了?”
阿锐也冷冷地盯着今夏。
“不是不是,我和大杨是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只能求助于姐姐你。做法上,确实是欠妥当,对不住你,我们心里也愧疚得很。”
上官曦望着今夏,目光中带着疏远的冷淡,久久不曾说话。
今夏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转头看了眼亭外的丐叔,深吸口气才对她道:“其实我今天来是有另一件要紧事,贵帮那几名被东洋人所伤的弟兄不知现下情况如何?”
上官曦面无表情,看着她不说话。
今夏只好陪笑接着道:“我这边有位大夫,有望调配出解药,只是需要一名伤者来试试解毒效验,不知可否……”
话未说完,上官曦已冷冷打断道:“本帮事务,无须外人劳心。”
“不是,我只是……”
“袁姑娘,你现下还不是本帮少夫人。”她重重道。
今夏楞住,过了片刻才明白过来,忙道:“那什么……那是误会,姐姐,我没想当少夫人,我今儿过来原就是想和谢霄说明白的。”
“那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
上官曦冷冷说完,转身便走,今夏要追上前,却被阿锐伸臂拦住。
“堂主不想见你,请你回吧。”他道。
“不是,这事她误会了,我向她解释解释她就能明白,明白么?你赶紧让开呀!”今夏心里急,说着就去格阿锐的手。
阿锐目中闪过寒光,手上暗运劲道,猛得发力,反而将今夏震得退开两步。
“你怎么听不明白人话呀!”
今夏抢步上前,为了逼开他,以手为刃,直取他的面门。
阿锐左臂下沉,随身一转避开她的掌风,使今夏落了个空,与此同时,他顺势擒拿住她的右手,往前一带,左手已牢牢钳住她的咽喉。
要害被制,今夏动弹不得。阿锐的手似生铁一般,钳得她脸涨得通红,险些透不过气来。
亭外,丐叔手里拈了一粒小石子,牢牢地盯着……
片刻之后,阿锐骤然松开手,寒着脸道:“再来骚扰堂主,就休怪我手下不留情。”说罢,他转身离开。
今夏喉咙生疼,捂着脖颈,咳个不停,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干瞪着他走远。丐叔把小石子丢到一旁,慢悠悠踱到她面前。
“怪丢人的!叔,让你看了个笑话。”今夏估摸着咽喉处肯定青舯了,一碰就生疼生疼的。
“不丢人不丢人,那小子那身功夫,估摸可着整个扬州城,连你叔都算上,最多找出三个能占他上风的。”丐叔歪头看她脖颈上的伤,啧啧道,“金刚缠丝手,肯下苦功练这手的人可不多了。”
“很厉害么?那我也去练。”
“你道是想练就能练的么,这功夫我听说不外传,再说过于刚猛,姑娘家也练不了。”丐叔继续啧啧,“那小子看着年纪不大,竟然能练成这功夫,不错不错!”
今夏不满地瞥他:“叔!您别光顾着惜才了,也心疼心疼我行不行?我这一日,还没碰上一件顺心事儿呢。”
“心疼,心疼……我把鸡爪给你啃啃?”
“算了,咱们去沈氏医馆,那里还有两个伤者。”
今夏复看了眼上官曦消失的方向,无可奈何地摸了摸脖颈,转身往沈氏医馆去。绕了半个城,好不容易到了医馆,在堂前一问医童,才知道那两名伤者已于昨日咽了气,因怕传染给旁人,连停尸都没有停,直接就下葬了。
“来迟一步!就差一日……”
今夏烦地直搓额头,但该办的事情还得办。乌安帮的事情,就算谢霄说了不算,谢百里说了肯定算数,她和丐叔又去了一趟谢家,只可惜家仆仍是说他们还未回来。
“唉!今儿真是诸事不宜,我就该看了黄历再出门。”今夏叹着气。
丐叔想了想:“东洋人不是屠了个村子么,我去村里转转。”
“行!我晚些时候再跑趟谢家,若是他们首肯了,我再去寻你……对了,我怎么寻你?”今夏问道。
“你住的官驿斜对面有关帝庙,你在西面墙上给我留话,后面画根鸡腿,我就知道是你了。”
“鸡腿是吧,行!”
辞了丐叔,今夏拖着脚步往回走,跑了大半个扬州城,肚子早就饿瘪了。她往怀里一摸,才想起杨岳包的饼送给了丐叔,不由懊恼,早知道该留一半才是。
回到官驿时,今夏先进灶间找吃的,此时已过午后,饭点未至,灶间自是冷锅冷灶。她翻来翻来找出两个冷馍,就着茶水嚼嚼咽下去,权当是一顿饭了。回厢房途中,经过陆绎的小院,她想起头儿的话,低头默默走过,却又想起一件要紧事,不得不折回头去。
廊下竹笼里,鸽子咕噜咕噜地叫着,愈发显得院子静得出奇,莫非陆绎不在?或是在午睡?
“陆大人?”她轻声唤道。
此时陆绎正在书案前,闻声微挑了下眉,身子后倾,便从窗子看见今夏在院中东张西望……
“陆大人?”今夏又唤了一声,仍旧没听见回应。
房门关着,又像是虚掩着,自己是推还是不推呢?她纠结着。
若是陆大人在房内,自己就这么推门而入,算不算越逾之举呢?
若陆大人不在房内,自己推门而入,算不算是私闯?
若是头儿在这里,他会怎么做呢?怎么作才算是安分守己呢?她望着那扇门,继续纠结。
这门若是推不开……其实推不开反而是好事,既不越逾也很本分……那为何还要去推它,干脆就当它是关着的不就行了么,她绞尽脑汁地纠结。
陆绎闲闲地看着——今夏在廊下呆呆发愣,脚尖还使劲往鹅卵石间隙里蹭,踌躇了大半晌,然后,她竟然低着头转身朝外走。
她怎么了?
他不得不开口唤住她:“袁捕快!”
☆、第五十七章
今夏听见他的声音,转过身来,狐疑地看看屋子,见房门仍旧关着,于是她又向屋顶瞟了瞟……
她到底在想什么?迟钝了不是一星半点儿,哪里还像个捕快的样子。陆绎皱皱眉头,重重咳了几声。
如此,她才循声看到窗口,见到陆绎时,怔了怔:“大人,原来您……”话说到一半,她觉得不妥,便停了口,也不进门去,只行到窗前,规规矩矩地朝陆绎施礼:“卑职参见经历大人。”
确是不对劲!陆绎眯了眯眼睛,仍斜靠在太师椅上未动挪,从他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见今夏脖颈处那两处乌青。
“你和谁动手了?”目光闪过寒芒,他沉声问道。
“哦,这个……是个误会,不要紧。”今夏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我有事要向大人您禀报。”
不待陆绎回答,她便自顾自地说下去。
“上官堂主收到消息,送到姑苏的……”她压低声音道,“那位姑娘在到姑苏的第二晚失踪了,至于是她自己逃走还是被人掳走的,并不清楚。”
陆绎面沉如水。
今夏接着道:“我疑心是乌安帮内出了内鬼,所以对上官堂主说,此事是我和杨岳冒了您的名头,其实您并不知情。看她的样子,是信了。她若是向您提起此事,您只管装着不知情就行。如此,方不至于连累您。”
陆绎双目中情绪复杂,淡淡问道:“所以,你是被她所伤?”
“不是……我、我和她手下的阿锐切磋了几招……”
“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还跟他切磋?”陆绎没好气道,“直接让他把你打一顿还快些。”
今夏低垂着头,又开始习惯性地用脚尖蹭地砖缝,蔫蔫道:“他功夫那么好,我也没想到。
“自不量力!”
“大人教训得是。”她低低道。
她往日里的低眉顺目都是装出来的,陆绎不是不知道,但今日这般模样,光是听声音就让人觉得有气无力。
他盯了她半晌,干脆直接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没事啊,我没事……对了,还有件事,就是昨日……我、我、我特别、特别没有分寸,”她明明垂着头,却还是说得结结巴巴,“就是请您帮我找生身父母的事情,我、我我知道是越逾了,现下也知道错了,大人您不用将此事放、放、放在心上……我以后不会再这样没有分寸……”
看着她,陆绎沉吟片刻,才故意道:“哦,原来是为了这事,我昨日不过是随口问问,并未应承一定会帮你找。”说话间,他看见今夏抬眼飞快地望了下自己,短短一瞬,她眼底的水泽重重地撞入他心中。
“原来如此,那、那……那就正好。卑职告退。”
今夏默默转过身,还未举步,便被人拽住,逼得她回转过来,竟是陆绎探出窗口抓住了她。
“明明心里盼着我能帮你,为何还要这样说?”他恼道,“话说得都快哭出了吧?”
他话音刚落,两滴豆大的眼泪就从今夏双目中啪嗒啪嗒落下来。
“你……”陆绎拿她是一点法子也没有,叹了口气,“先进来吧,有什么话慢慢说。”
今夏直摇头,闷声不吭。
“快点进来,这是命令。”陆绎只能道。
今夏迟疑了下,往前迈了一步,手脚并用就开始爬窗户。
这丫头,是不是整个脑子都不转了?陆绎无可奈何道:“……门没关,从门进来。”
“哦……”
今夏这才绕到门口,推门的时候仍旧犹豫了下,才轻轻推开,迈进门来,谨慎问道:“大人还有何吩咐?”
陆绎行到桌边,自己伸手倒了杯茶,然后将她看了又看,才道:“说说你为何性情大变吧?”
“我哪有性情大变?”今夏想想这话似乎不够恭敬,又改成,“卑职没有性情大变。”
“你何时变得……对我这么恭敬?”
“我、不,卑职心里一直对您就很恭敬,但是因为出身粗鄙市井,常常言行失当,冒犯之处,还请大人多加原谅,以后卑职一定谨言慎行。”
陆绎饮了口茶水,看她片刻,点点头道:“你是被人教训了吧?”
今夏警惕地摇摇头:“没有,是卑职自己反省的。”
“刘大人?不对,他的话你听不进去。那么,就是杨捕头了,你今儿去过医馆了?”
今夏支支吾吾:“我是去过医馆……但是、但是这事和头儿没关系。”
对她的话恍若未闻,陆绎接着慢悠悠道:“你一定是和杨捕头说了什么,然后被他重重地责骂。说了什么?翟姑娘的事情还是寻找生身父母的事情?”
今夏仍是否认:“不是,没有!”
“若是翟姑娘的事情,以杨捕头的性情……”陆绎思量片刻,“恐怕就不止是责骂这么简单了,况且此事我估摸你也没胆儿告诉他。”
今夏只能不吭声。
“那么,就是寻你生身父母的事情了。他怎么责骂的,怪你不该与我走得太近,连这等私事都来劳烦我?”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他分析得有理有据,简直像亲眼目睹一般,今夏也没法再反驳,只得道:“头儿教训得对,卑职已经知错了,幸好……幸好大人原就未曾将此事放心上。”
陆绎冷哼一声:“你做出一副唯恐避我不及的模样,难道还要我上赶着巴结你么?”
今夏没听明白他这话,只顺着道:“卑职不敢。”
“杨捕头一句话,你唯恐避我不及,”陆绎起身,行到北面窗边,一声喟然长叹,“枉我在桃花林救了你,又数次帮你……”
听他这么一说,今夏觉得自己真是里外不是人,只能先上赶着安慰他:“大人,我没有……”
“你出去吧。”他淡淡道。
“大人,我……”
“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他道。
今夏没法子,边往门口退去边道:“那行……我真的觉得您人特好,大人,您别恼了……也别伤心啊……”
待听见她将房门掩起的声音,陆绎这才回过身来,又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
看来,是时候去探一探杨捕头的伤势了。
天刚擦黑,杨岳替爹爹点上灯后便退了出来,坐在石阶上默默发呆。石阶缝青苔暗绿,沾染在他衣衫上。近处几株狗尾巴草,在晚风中轻轻摆动着。
他不由地想——他和今夏,是不是就像这狗尾巴草一样,拼尽全力地活着,拼尽全力地让自己活得乐呵呵的,但是,不管他们再怎么拼尽全力,终究还是野草,风过,他们就得对人卑躬屈膝点头哈腰。
正胡思乱想着,一袭竹青暗云纹直身出现在他眼前,他一抬眼,赶忙站了起来施礼:“卑职参见陆大人。”
陆绎轻描淡写道:“我今儿晚饭吃得早,出来散散步,正好也来瞧瞧杨捕头。”
“多谢大人惦记着。请大人稍候,我进去告诉爹爹。”
杨岳忙进屋告知杨捕头,又赶忙出来请陆绎进屋坐。
“前辈请安坐,是言渊来得鲁莽了。”陆绎一进屋,便连忙按住要起身的杨程万,“千万莫要起身,否则就是晚辈的不是。”
“您看我这样子……礼数不周,还请大人恕罪。”
“前辈说得那里话。”陆绎撩袍,落坐在杨岳搬来的圆凳上,笑道,“方才我已问过沈大夫,他说您的腿恢复得不错,只是还需时日静养。”
“唉,老胳膊老腿的,其实没甚打紧的,还让大人费心。”杨程万道。
“这是爹爹的吩咐,都是晚辈应该做的。”
寒暄罢了,杨程万迟疑片刻,才问道:“这些日子,我那小徒儿给大人添麻烦了吧?”
陆绎微微一笑:“还好,毕竟年纪还小,莽撞些,做事难免出些差池,凑合着偶尔也能使唤。她的功夫是您教的?拳脚我不甚清楚,但轻功和您比,可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儿呀。”
杨程万汗颜道:“这事……这孩子性子活泼,练功难免偷懒,我想她是姑娘家,将来找个好人家才是正经,所以对她也难免纵容了些,让大人见笑了。”
陆绎笑道:“前辈言重了……对了,听说她是被收养的。”
“是……这事说起来……”杨程万直摇头,“这孩子看着挺机灵,其实一点都不懂事,怎么能用这事打扰您呢。”
“言重言重,谈何打扰,她既是您的徒儿,我自然会帮着尽力找一找。”
“不不不,大人,这事您就别管了。”杨程万话说到此处,转头朝杨岳道,“你杵在这里作什么,还不做些茶果,煮壶茶来。”
杨岳应了,只得出屋去。
杨程万看向陆绎,沉重道:“其实夏儿的身世,我早就查明了,只是一直不愿告诉她而已。”
“哦?”
“大人,不知您可否听说过十年前京城一起绑架案,贼首顾小风绑架了大理寺右少卿董栋的夫人和儿子,收到赎金之后撕票。董夫人和他儿子的尸首十天之后才被人在山中发现。”
陆绎点头:“我曾听人说起过此案,后来顾小风死在京城之中,赎金却不知所踪。”
“不错!当时案情错综复杂,据我调查,顾小风绑架董夫人,是因为他自己的夫人和孩子也在别人手中。他是被迫而为,至于那笔赎金,一直都没有追回来。”
陆绎不解:“那么,这案子和令徒有何关系?”
“顾小风有一双儿女,今夏就是那个女孩。”杨程万重重道。
陆绎怔住:“她……是顾小风的女儿!”
“所以我不愿告诉她,生身父亲竟然是贼寇,知道这些,除了心里难受,没别的好处。”杨程万叹口气道,“现下她的养父母对她很好,我实在不愿她再动别的心思。”
“前辈用心,她若知晓,定然会感激的。”陆绎叹道。
“世道弄人,当年顾小风是贼首,谁想得到他的女儿会成了捕快呢。”杨程万朝陆绎道,“请恕我冒昧,此事也请大人守口,不要让她知晓才是。”
“前辈放心,我自然不会说。”
☆、第五十八章
今夏已是又跑过一趟谢家,可谢家父子竟然还未回来,家仆想起今日似是谢夫人的祭日,他们很可能去了庙里,大概还得住一夜才回来。她原是想来医馆找杨岳蹭顿饭,但翟姑娘失踪一事沉甸甸地压在心上,她究竟身在何处也不得而知,究竟该不该告诉杨岳呢?
进了医馆之后,她还未到后厢房,便被正端着茶果行来的杨岳喊住。
“小爷,莫进去,陆大人在里头呢。”
今夏一愣:“他来作甚?”
杨岳摇摇头:“我也不甚清楚,大概就是来看看我爹爹的伤势吧。”
今夏总觉得陆绎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已是入了夜,他怎会平白无故走这么一遭:“你听见他们都说什么?”
“无非就是些客套话,爹爹还问你是不是给人家添麻烦了,他也就客气了几句。”
“什么叫客气几句?”今夏不解。
“就是说你功夫差了点,行事莽撞了点,年纪小了点,所以差池多了点。”
“……这、这叫客气,这分明是来告状的吧。”今夏大惊。
“他的语气尚好,听着也不像是告状,再说……小爷,沙修竹都在你手上丢了,他说这些话已经给你留了面儿。”杨岳安慰她。
今夏顺手拿了个茶果塞嘴里,便嚼边叹道:“就算给我留了面儿,头儿听了也肯定不舒服,弄不好还得教训我一通,我不能进去。我今儿一天真是走背字,就没有一件顺心的事儿……大杨,下碗面给我吃吧。”
“行,你等我把茶果端进去。”
“再卧个鸡蛋,行不行?”今夏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行行行。”
待杨岳把茶果送进厢房内,回了灶间便给今夏下了碗鸡蛋面,面条鸡蛋都是现成的,下起来快得很。今夏吃起来更快,一会儿功夫连面带汤都吃得干干净净。
“你这日就没正经吃过饭吧?”杨岳收拾了碗筷,摇头道。
今夏靠着门框看他打水洗碗,心下暗想:翟姑娘的事情还是暂且不说得好,免得他心里没着没落的,等有了进一步的线索,再说不迟。
“我走了,别跟头儿说我来过。”
她出了医馆,站在街上,抬眼处一轮明月当空,照得屋瓦上白亮亮的一片,当真称得上是月色甚好。
身后有脚步声,想是自医馆里出来的人,她并未在意,正举步欲走,便听见有人道:“这般月色,辜负了岂不有些可惜。”
这声音,一并连这话都熟悉得很。
今夏转过身子,见陆绎正瞧着她,眼底看不出什么情绪,面上倒是似笑非笑的。
“卑职参见经历大人。”她规矩施礼道,“大人,可是有什么吩咐?”与此同时,她暗忖着,千万莫叫她查案去,今儿时运不佳,实在该寸步不出门才对。
他微眯了眼,将那轮月儿看了又看,才道:“若是到湖边赏月,该有另一番滋味,不如,你随我出城走一遭吧。”
“这个……不是卑职想扫您的兴致……”今夏不得不道,“若是为了查案,卑职也就不推辞了,这个赏月……我今儿走背字,已经倒霉整整一日。您说我自己走霉运也就罢了,万一连累了您,那可就是大罪过。”
“你不是有金甲神人护佑么,怕什么。”
陆绎施施然道。
“……”今夏没法接他的话,只能继续推脱道,“可是我还得去谢家一趟。”
“正好,我也想拜会一下谢老爷子。”
陆绎手一抬,示意她带路。
“……”今夏行了几步,转头对陆绎诚恳道:“大人,我仔细想过,其实不去谢家也没甚打紧,还是陪您赏月比较重要。”
“如此甚好。”
陆绎赞同地点头。
虽说天黑就关了城门,但两人身上各自的腰牌,要出城去都倒都不是难事。当下出了城,陆绎脚步越行越快,一开始今夏还跟得上,但渐渐就感到甚是吃力。
这哪里是赏月,简直比抓贼还累……今夏心中暗暗叹气,双目还得紧盯着前方怎么追也追不上的衣玦飘飘之人。
不过,他的轻功可真好,尤其在这样的月色里。
水边易起雾,原本皎洁的月光渗入雾中,也变得朦朦胧胧起来。竹青身影在薄雾中疾行,今夏胡思乱想着,书中写仙人御风而行,想来也不过如此吧。
一只沙鸥从她近旁骤然腾空而起,将她骇了一跳,眼看着它会同其他伙伴一块儿隐入夜色。等她回过神来,目力所及,已经失去陆绎的踪影。
“陆大人!陆大人……”
她试着喊了几声,但四下里一片静谧,并无人应答,便叹了口气,循着方才的方向继续前行。
再往前是一大片河滩,极目望去,四下无人,仅有一条废弃老旧的小船搁浅在滩上。
今夏跃上船,百无聊赖地随意坐下,看着江水映着月色,波光粼粼,远处停泊了一艘座船,隐隐可见灯火。能乘座船的除了官家,便是富商,现下这时候想必座船之上正是歌舞升平。
身侧不远处的深草似有动静,草叶呼哧地摇晃了几下,并非被风所吹,她骤然警觉起来,轻轻一纵,自船上跃下,双目紧盯,缓缓靠近草丛……
“嘎嘎嘎……”几声粗噶的水鸭子叫声自草丛深处传来,一只水鸭子冲出草丛,翅膀几乎是擦着今夏脸颊飞过。
原来是它,今夏暗松口气,正欲折返回去,突然被人擒住右手,她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便被人拽入草丛之中。
“你……大人?”
草叶噼噼啪啪没头没脑地打在她的眼睛鼻子耳朵上,她勉强才分辨出此人竟是陆绎。
“嘘……”
陆绎朝她打了个噤声的手势,手却未松开她的,继续往深处行去。
大约走了十来步,他才停住,拨开眼前茂密的草叶,示意今夏望去——眼前是一个残缺的木盆,不知道被谁丢弃在此处,水鸭子衔来各种树枝草茎,在木盆内垒出了自己的小窝。此时窝中有四只小小的鸟崽儿,可看见它们身上细细小小的茸毛,它们脖颈交缠,正自安眠。
一只小雏鸟在梦中张开嫩嫩的喙,打了个呵欠,继而又将头挨着其他雏鸟,甜甜睡去,月色皎洁,安详如斯。
今夏禁不住满足地轻声叹息,看见陆绎伸手要去抚摸小雏鸟,连忙把他的手拦回来。
“不能碰,你一碰,雏鸟身上就有人的气味,她爹娘就不要它了。”她压低声音,很认真地对他道。
陆绎垂目看了眼自己被她抓住的手,目中透出些许好玩:“我就轻轻地摸一摸。”
“不行,千万不能碰!”
她把他的手紧紧攥住,摇摇头。
“就一下?”他故意道。
“一下也不行!”
她听见不远处传来水鸭子焦急地嘎嘎声,应该是心系雏鸟却又不敢接近,便硬拖着陆绎原路退了出来。
待回到河滩上,她才发觉陆绎的衣袖被自己攥得不成样子,赶忙松了手,歉然道:“一时情急,大人您别见怪。”
陆绎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袖,瞥了她一眼,并未说话,旋身跃上那条搁浅的小船,在她方才坐过的地方坐下来。
“看见那条船了么?”他指向今夏看见的那艘座船。
今夏站在船侧,点了点头:“看见了。”
“你可知晓船上的人是谁?”
“不知道……”今夏刚说完这句,忽然猛地明白,“莫非,就是京城来的那个人。”
陆绎微微一笑:“你可知,他为何要来扬州?”
“因为周显已的案子……不对,人都死了,他还来做什么;为了翟姑娘,也不对,从翟姑娘的话里听得出他压根就不在乎她。”今夏不解,“他是为了修河款来的?”
陆绎摇头:“你们才是为了修河款来的,而他不是。他是为了享受。”
“享受?”今夏愈发不解,“享受扬州的风土人情?”
“不,享受把人踩在脚下。”
陆绎淡淡道,目光冷冷地看着那艘船。
不知怎得,今夏觉得冷飕飕的,静默了片刻,才问道:“他想把谁踩在脚下?”
过了很久很久,陆绎都没有回答,久到今夏已经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冒失的问题,也不指望他会回答时,她听见了他清冷的声音。
“我。”
☆、第五十九章
今夏足足盯他看了好一会儿,想知晓他是不是在顽笑,半晌后道:“我觉得大人你多虑了,把您踩脚底下,那他肯定会被令尊削成片片的。”
“我爹爹有那么凶么?”陆绎侧头瞥她。
“凶不凶我不知晓,可是个人就得护犊子呀。你爹爹平常威风八面,怎么可能让人糟践你。”
陆绎微微一笑,他发觉今夏满口“你、你、你”,浑然忘记先前那般拘谨。
“我爹爹很威风么?”
“那当然了……”今夏双肘靠在船舷上,笑嘻嘻道,“你不知道,去年有一回,你爹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来了六扇门,我当时躲在后堂偷着看了几眼,就发觉外头一阵风来,起初微微荡荡,向后渺渺茫茫,那叫一个走石飞砂,凋花折柳,倒树催林……”
“这是猪八戒来了吧?”陆绎打断她。
今夏呆楞一瞬,指着他惊讶道:“大人,那可是咱们大明朝的,你怎么能看!”
“贼喊捉贼,说得就是你这样的。”陆绎挑眉,探究地看着她,“说老实话,你把这书看了几遍?”
“我身为堂堂六扇门的捕快,怎么可能看,你别套我话啊。”
“到底几遍?”
“也就……两、三遍吧……”
“嗯?”
“五、六、七八遍。”今夏谄媚一笑,“你也看过,是挺好看的吧?”
陆绎微微一笑,不答反问:“你常看的是第几回?”
“就是孙行者找二郎神帮忙的那回,行者谢了他,二郎却道:‘一则是那国王洪福齐天,二则是贤昆玉神通无量,我何功之有。’我原先并不喜二郎神,觉他听调不听宣着实矫情,但看了这回,就对他一改偏见,喜欢得很。”今夏道。
“这是六十三回,二僧荡怪闹龙宫,群圣除邪获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