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周京淮盯着她的小腹,眸子渐渐黯淡,他拿了纸钱在路边烧给老太太,风很大,刮起了黑色的灰烬,也挡住了男人的双目。男人一身矜贵跪在路边,他烧纸钱的时候,手里一直握着一样东西,手掌慢慢散开,是一双烧得半焦的虎头鞋,是外婆做给小澜安的。
周京淮捂着那双小虎头鞋,倾身瘘着。
他的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悔恨,若是那天他没有送若安,外婆不会没了,小澜安不会没有了,他的阿妩不会瘦成现在这样子。
可是,世上没有后悔药。
热泪,沿着眼角淌下。
他的胃痉挛剧痛,但是他感觉不到,修剪整齐的后脑黑发,隐隐可见些许银色发丝......
短短时间,周京淮一夜白头。
这年,他还不到三十岁。
......
葬礼以后,警方那儿很快有了结论。
那夜的纵火犯,是个20出头的年轻男子,没有正经工作,人已经畏罪跳河身亡。
这个结论,叶妩并不认同,陈家也不认可。
只是人死了,再追查下去很难了,好在白若安仍被限制出境,白楚年夫妻走了很多门路都没用,他们想求周京淮,但周京淮不肯见他们。
隔几日,就快农历新年了。
周夫人痛失爱孙,竟然一下子病倒了,高烧不退的时候,仍在轻声呼唤着孙子的名字:“澜安!澜安!奶奶的乖孙。”
周砚礼听了,心里颇为伤感,难得安慰了妻子。
“你这是发梦了。”
周夫人从梦中醒来,背后全是盗汗,她一脸惊惧说着自己的梦境:“砚礼,我梦见我们的澜安还在,还好好儿在阿妩的腹中,只是阿妩吃不下,我们的小澜安吸不到营养啊,他又瘦又小实在可怜,砚礼我们去看看阿妩,去劝劝她好不好,说不定她肯吃饭了,我们的澜安就能好好地长大了。”
周砚礼痛心疾首:“你这是发梦,事实上,孩子不在了。”
他何尝不想孙子,但是造化弄人!
周夫人伏在丈夫的怀里,放声大哭——
周京淮从外头进来,正好听见,一时面色苍白,好半天都没有进来。
最后,他还是离开了。
今天是年三十,远处传来隐隐的鞭炮声,听着很是热闹。大家都在欢庆新年的到来,但是周家才没有了孩子,周夫人又病倒了,实在没有心情过年。
周京淮穿过住院部大楼,从门诊楼离开,不想迎面撞见了叶妩。
她仍是一袭黑衣,由陈太太陪伴着,人瘦得厉害。
下巴,尖尖细细的。
周京淮缓缓走到叶妩身边,他喉结滚动两下,很温柔地说:“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多穿点衣裳?才小产的,注意保暖。”
叶妩垂眸,长睫微颤:“不劳你费心。”
她说完便离开了,她走得很慢很慢,像是大病初愈,像是被什么吸干了精气神。
陈太太陪着,一直没有说话。
她们待周京淮,就像是一个陌生人,无喜无悲。
就像是那天叶妩说的那样,没有了孩子,他们也没有关系了。
叶妩走了良久......
周京淮转身,他看着叶妩离开的方向,倏尔唤她的名字,但是她没有回头,她就那样慢慢地,走出他的视线,走出他的生命。
外头阳光耀眼,周京淮的眼睛,很疼很痛——
他想,一定是阳光太刺眼了。
第198章
叶妩很虚弱,她由母亲扶着,坐进车子。
她怔怔地看着手里的B超单,上面显示她怀了两个孩子,上次做B超的时候,一个孩子躲在了后头,竟然没有照出来。
叶妩怀了双生胎,一个男宝宝,一个女宝宝。
是的,她的孩子还在,但是她不想告诉周京淮。
忙完上市的事情,她决定去云城生活,以后基本不会再回来了,她的孩子们会在云城长大,他们会跟着她姓叶,是她叶妩一个人的孩子。
叶妩看了许久。
陈太太轻握住她的手,柔声劝着:“尽量多吃点儿,两个孩子需要营养,才能好好长大。”
叶妩轻轻点头。
她侧头看着车外,阳光明媚,远远的地方站着周京淮——
再见面,已经是陌生人。
叶妩淡淡一笑,却无法释怀。
与周京淮的一场婚姻,给她的除了心上的伤,还有终生耳鸣,她能听见了,但是夜深人静时总是耳鸣,调理了几次用处不大。
......
傍晚时分,周京淮回了周家大宅。
老爷子不在了,周夫人又病了,周砚礼留在医院里陪伴。这个年夜饭,周家当真是冷清得很,只有周砚玉夫妻和周京淮,再加一个徐怀南。
年夜饭,草草结束。
月儿尖尖,周京淮走回自己的卧室。
这样清冷的夜晚,他格外想念叶妩,但是一想起叶妩,他就会懊悔,就会想起那个痛彻心肺的夜晚,最近他总是失眠,总是梦见外婆和澜安。
那双小虎头鞋,他一直留着,想孩子时就会拿出来看看,幻想他还在。
周京淮独自站在露台上,从大衣袋里摸出一盒香烟来,抽出一根含在唇上,隔了好一会儿,才低头点上火。
淡青色烟雾升起,模糊了他的眼——
他想起去年大年三十,也是在这里他送了平安锁给叶妩,他说愿她平安喜乐、岁岁平安,但是一年来,叶妩总是遭遇变故。
似乎,从若安想回来开始,事情就不断。
叶妩说,事情是若安做的。
周京淮心里生了一丝疑虑,哪里有那么多的巧合?但是他认识若安十多年,他很难将她与狠毒联系在一起。
周京淮蹙了下眉,正想拨个电话给金队,手机响了。
——是周砚礼拨过来的。
周砚礼在电话里,问了家里的情况,稍后就请周京淮跑一趟仁心医院,有个熟悉的住院部主任给周夫人配了几副药方子,专治周夫人的病症。
仁心医院?
周京淮一怔,但还是同意了。
挂上电话,他将手里的香烟吸完,这才下楼走进漆黑的夜里,开车去了仁心医院。
那位主任,和白若安在同一层楼。
周京淮拿了药就准备离开了,下楼之际,一个护士叫住了他:“周先生不好意思,512病房的病人已经欠医药费了,您是不是给她结一下?”
512?
那是白若安的病房。
自打那天后,周京淮就没有管白若安了,林秘书也不再买单,短短几日就付不出医药费了?周京淮不可思议,或许是冥冥之中吧,有什么指引他去看看。
他独自来到512病房,门虚掩着,里面应该是有人的。
周京淮轻轻推开门,稍后一怔——
他见到了香艳的一幕。
乌黑潮湿的发,雪白的足尖,男人的粗喘,伴着女人带着水气的求饶声,一切都是那么忘我、那么激烈......
——是白若安与那个安德鲁医生。
周京淮静静地看着,内心很平静,但似乎又有些惊天骇浪,他不是不谙情事的毛头小子,他看得出来,白若安和这位安德鲁医生,应该是做过无数次了,他们保持了几年的两性关系?
一年,两年,还是九年?
每个月他飞到日内瓦,陪着白若安透析的时候,那位安德鲁医生是不是用看傻杯的眼神看他?若安早就不是从前单纯的若安,而是一个惯于享受性与爱的女人。
真是可笑!
他甚至连什么时候,被欺骗的都不知道,一直到外婆惨死,澜安没了,他都不敢怀疑这些事情会是若安做的,但是现实就是这么打脸,他竟然为了这么个东西,辜负了叶妩,一次次地伤害了叶妩。
周京淮没有惊动那对狗男女。
他站在门口,点了一根香烟,凑到唇边,慢条斯理地吸着,他的目光甚至落在那对男女身上,很平静地等着他们结束——
第199章
一片狂风作浪,
白若安倏尔看见了周京淮。
他站在门边,似是很平静地看她,但他的瞳孔里却蕴藏着不为人知的情绪,里头有鄙视、有嫌恶,还有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
白若安惊慌失措地推开身上男人,衣不蔽体地下床,跑到周京淮的身边,苦苦哀求着:“京淮你不要误会,是他给我下了药,是他强迫我的。”
那个叫安德鲁的医生,唇角微勾,笑得有些嘲弄。
他慢慢地穿好衣裳,离开病房,与周京淮擦肩而过时,笑笑:“我只是她的玩具之一罢了!”
周京淮没有动手,他现在唯一想要弄清楚的是,那晚的火究竟是不是白若安做的,这些年,她的病是不是真的?
他的面孔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白若安猜出他怀疑自己了。
她笑了。
她笑出了眼泪,她看着昔日的爱人,嗓音轻得如同鬼魅——
“你都看见了,我也不隐瞒了。”
“对,就是你看见的这样,我早就不是清纯的白若安了!我有男人,不只一个,我享受他们带给我的刺激感觉,我享受性带来的快乐,这些都是你不肯给我的,你只会把我当成圣女一样供着,忽略了我是一个女人,我也有女人的生理需求。”
“他们享受我的身体,他们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只要我朝着他们勾勾手指头,他们就是我脚下的一条忠实的舔狗。”
“可是,从前我不是这样子的。”
“是谁把我变成这样?”
“是你周京淮!”
“是你这个伪君子。”
“你不爱我,不想娶我,为什么总要照顾我?还假惺惺地说什么若安不是你不好,而是我需要一个有力的贤内助,帮我拿到周家大权。”
“我只会画画,有错吗?”
“我够不上你周家的门楣,那我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对!那场绑架是我干的,我故意省下半块馒头给你,想让你感恩,想让你改口愿意娶我,但是我没有想到那个鬼地方会诱发我得白血病,我更是低估了你的狠心,你口口声声说欠我,结果就是把我送到日内瓦,转头就娶了别的女人睡了别的女人,那个人甚至还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事情发展得真是精彩啊!”
“白芊芊,只是一个替死鬼。”
“我痛恨她的出生!若没有她,父母的关爱和资源只会在我一个人身上,我知道她喜欢你,所以她甘愿成为我的血库,事实上我根本就不需要她,但是我享受折磨她的感觉,这感觉真是棒透了!”
......
周京淮声音冰冷:“你这个疯子!”
白若安大笑:“对啊,我就是疯子!我发疯难道不是因为你吗,不是因为你和旁人恩爱缠绵吗?我以为周京淮你这样自私的人,一辈子不会爱上女人,但是我想错了,你在她面前是那样的卑微,你像是一条狗乞求她多看你一眼,你的样子真讨厌啊!讨厌到我真想弄死她,再看看你伤心的样子。”
周京淮一字一句:“所以,那晚是你做的!”
“你猜?”
白若安癫狂的笑。
她甚至凑到周京淮的跟前,像是情人般轻声喃语:“你觉得我做事儿,会留下把柄么?我会让你捉住小辫子,把我送到牢里么?周京淮,是你把我逼成今天这样子的,如果可以,我真的想挖开你的心脏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什么,怎么会那么心狠!”
周京淮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捏碎。
他狠狠地摔开,然后就笑了。
竟然是这样,竟然只是这样,竟然只是因为他不想娶她,她就精心安排了那么一场戏。
那半块馒头是假的,纤弱美好的若安是假的,甚至她的病都是因为作死得的,而他周京淮却为了她的病,坚持了十年,来回奔波了十年,甚至失去了唾手可得的幸福。
周京淮将香烟蒂扔下,用小牛皮鞋踩熄掉。
他很淡地笑:“若安你错了,甘拜下风的人是我!因为你的一时兴起,因为你的喜欢,我的人生彻底错乱了,原来到最后,只是因为我不想娶你,被你演成了刻骨铭心的爱情!”
周京淮的目光趋于平静:“案子会继续调查的!各种记忆恢复术,都会在你身上用一遍,查不出来也没有关系,我会把你送到疯人院里,关上一辈子,我想那里应该适合你......若安。”
白若安开始慌了。
她捉着周京淮的袖子,声音细细的:“京淮,你舍不得这样对我,是不是?”
周京淮粗暴地甩开她。
他不看看她一眼,嫌脏!
很快有两个男人架住白若安,在她香艳的手臂上套上银色手铐,她挣扎着,一脸是泪,看着周京淮离开的方向,大声唤着他的名字——
周京淮走在无人的过道,炽白灯下,他的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有眼角有着泪光。
他渐行渐远,慢慢听不见白若安的哭叫。
原来,真的只因为一个无聊原因,就让他周京淮妻离子散了。
外婆与澜安回不来了。
叶妩不要他了!
当真相大白,他拿什么面对叶妩,面对他失去的小澜安?
第200章
周京淮走出大楼,身后过道,似乎还回荡着白若安凄厉的尖叫。
四周,沉寂的可怕,仿佛埋伏着无数魑魅魍魉。
周京淮不信神佛,但他却觉得那些魑魅魍魉早化为了贪、嗔、痴,侵入了他的骨血里,他今日落得这样下场,正是因为他的心魔。
若他不那么眷恋权势,他会早早发现对叶妩的心意,他不会让一个深爱他的女人痛苦四年,到最后失去外婆、失去腹中的孩子。
慧妙大师曾言:他满身戾气,恐伤及身边人,无人善终。
夜风烈烈,吹起了周京淮的发梢,吹得他通体生凉。
路灯,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他坐到冰冷的车子里,脑子里回想着这些年的过往,一遍又一遍,他不知道如何跟叶妩交代,更不知道怎么跟自己交代。
多可笑,他曾经捧在心尖的人,竟然只是一场欺诈。
他飞往日内瓦,陪着白若安的时候——
叶妩在哭,在痛!
他坐了很久,想要拨一个电话给叶妩。但是,他的手机号被叶妩拉黑了,里面只有冰冷的女声——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
......
周京淮轻轻眨眼,俊颜失神。
他缓缓趴到了方向盘上,远处,传来隐约的鞭炮声,很是热闹,但是这些热闹与他无关,陪伴他的只有无尽的悔恨,就连挽回,都是罪孽的。
手机响了,是周砚礼打过来的,“京淮,你拿到药没有?”
周京淮低声开口:“一会儿就过来!”
周砚礼觉得儿子声音不对,正想问,周京淮已经将手机挂了。
大约半小时后,周京淮将药送给了周夫人,样子失魂落魄。
送完药他便离开了,周砚礼追了出去:“京淮,怎么回事?一副丢魂的样子。”
夜色低垂,周京淮的背影落寂,他转身看着自己的父亲,好半天才轻声开口:“爸,我对不住阿妩。”
周砚礼沉默一会,想说话,但周京淮已经离开了。
除夕夜,周京淮上了一趟山,进了灵妙寺庙大殿内,檀香缭绕。
正殿中间,地藏菩萨坐于神兽背上,手握金刚杵,金面神色威严又慈悲地俯视着世人。
慧妙大师坐于蒲团之上,闭目修行,似乎在等什么人。
周京淮走到殿前跪下,伏在神佛面前,他从心口掏出一双破损的小虎头鞋,手指颤抖着奉于菩萨面前,他的嗓音低而微颤:“大师,我想为未出生的孩子超度。”
慧妙大师缓缓睁开眼睛,目光如菩萨般慈悲,他望着悲戚的男人,一开口嗓音如同半夜的洪钟:“若是叫你,放下人世间的贪嗔痴,你可愿意?”
男人泪水淌下,沾湿了大殿的地砖,他高声说道:“我愿意。”
慧妙大师平静无波,继续问道:“若是叫你低下高傲的头颅,若是叫你粉身碎骨,若是叫你一辈子无法与心爱的人相见,你可愿意?”
周京淮轻闭眼眸,仍是高声道:“我愿意。”
殿内,余音缭绕。
第201章
僧人没了身影,只剩下男人跪伏在大殿内,一遍遍地忏悔,一遍遍地赎罪——
满天的神佛,若是看见我儿澜安,请收容他。
他还很小只有一点点大,因果轮回、阴司报应全都清算在他周京淮一人身上,哪怕万劫不复,哪怕粉身碎骨,他都在所不惜!
满天神佛,请给我儿澜安,一个栖身之所。
......
从寺里回来后,周京淮生了一场大病。
医生束手无策,一直到了元宵节,才稍稍好些。
傍晚时分,紫红铅云漫天。
一辆锃亮的黑色房车,缓缓驶进铂悦尊邸,车子停稳后司机下车开门,周夫人一身华贵款款下车,手里提着一只精美的食盒,里面是她亲手做的赤豆元宵。
佣人迎了上来:“夫人。”
周夫人将食盒交给佣人,一边上楼一边问道:“京淮好些没有?这几天让林秘书不要送文件过来了,人都烧成为什么样子了还看文件,那些大小股东成心累死京淮。”
佣人小心翼翼应对:“今儿是元宵节,林秘书放假。”
周夫人心里方才好过些。
佣人替她敲开了门,随后就识趣地下楼了,将空间留给母子两人。
周京淮人在起居室里,一件黑色西裤,上面是浅灰色高领毛衣,看着十分地舒适居家,脸色仍是苍白,坐在沙发上翻看文件。
周夫人正想数落几句,目光不期然落在一旁,那是一双小虎头鞋。
周夫人放下东西,走过去拿起来,不禁轻轻抚摸——
“若是澜安还在,多好。”
“阿婆和澜安,走了快二十天了,妈妈每天都会发梦,梦叫澜安叫我奶奶。”
......
周京淮盛了一碗元宵,很慢地吃。
良久,周夫人放下了小鞋子,她坐在儿子身边默默地陪着,一会儿她还是开口了:“我知道你放不下叶妩,妈不逼你,但是缓个一年半载的再重新找个人吧!你才三十,总不能身边一直空着。”
周京淮看着碗里的元宵,蹙眉:“我不会再娶。”
周夫人:“那周家的香火怎么办?”
周京淮一下子失了胃口,他放下手中的碗,拿纸巾擦了下手说道:“不是还有周京耀?他生的孩子一样可以继承家业。”
周夫人硬着头皮,劝说:“要不,念安也不错,有阵子你不是和她走得近么?”
“我对她没有那个意思。”
周夫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妈知道你喜欢叶妩,但是人家不肯回头了啊!其实只要她愿意,怀不上孩子我也是能接受的,哪怕抱个孩子回来也成,但是她不肯回来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