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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被柔软的布料包裹,江岐茫茫然不知所措。

    在离他不到一尺的距离,指挥官微微偏头,鼻峰在照明弹冷光里显得英挺峻拔:“宝贝儿,比起等级压迫生命哲学那些有的没得,我建议你慎重思考另一个问题。”

    “……什么?”

    指挥官轻笑了一声:“今天晚上,你想用什么味道的治疗液?”

    “……”

    江岐想,他的脑子似乎出了问题。

    他开始怀疑面前的裴固是否真实存在,是否是失温和失血后的错觉,可指挥官的步履很稳,他带着江岐路过横斜的小巷,跨入一座楼房,军靴踩上吱嘎作响的木质地板,最后点燃壁炉,将江岐放到了床上。

    一直到被子盖住身体,江岐都不知身在何处。

    他茫然的看着叶望拆开酒精,拆开纱布,然后揭开他被鲜血糊住的衣料,将他阻挡的手臂移开,让腰背的枪伤暴露出来。

    叶望:“上下层区的分界线锁死了,现在出不去,别紧张,我们在自己人的地盘,这里暂时是安全的,我们的医生会简单给你治伤,但是这里条件简陋,医疗设备严重不足,只能先处理下枪伤,其他伤做紧急消毒,然后回家慢慢养。”

    江岐缓慢的眨眼。

    失血过度的后遗症,他的脑子像被糨糊糊住了,有很多事情不明白,很多话想问,但最后,迟钝的大脑只能给出肯定的单音节:“嗯。”

    此处是步年的据点之一,外表看来是一座平平无奇的小旅馆,不多时,便有人提着医疗箱敲响了门。

    叶望起身开门,对方带着医用口罩,两人小声耳语表明身份:“少将,联邦军医院外伤科医师,来为您的人治伤。”

    叶望侧身让开:“请进。”

    他扶起江岐,将他抱在怀里,用双手固定住江岐的姿势,使他腰背伤处的枪伤暴露出来:“请开始吧。”

    身后是金属器械的碰撞声,治疗似乎开始了。

    小剂量的麻药注入皮肤,冰冷的药棉擦拭过伤处,然后是小刀绞弄伤口的触感,因为打了麻药,并不觉得疼。

    这些都是很习以为常的触感,但是江岐很不习惯。

    因为他面前的叶望。

    指挥官大概充当了临时固定装置,抱枕,或者病人的安抚用具,江岐的下巴抵在叶望的肩胛,而叶望的胸肌则恰好抵到江岐的锁骨,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热度源源不断的传来,烫的惊人。

    在实验室接受注射的时候,身前可不会有这么个存在感强烈的东西。

    他不自在的动了动。

    对病弱状态的宿敌,指挥官投入了十二分的关注,江岐一动,叶望便感觉了出来。

    “疼吗?疼你可以咬我。”

    “……不疼。”

    “很难受?”

    “……不难受。”

    “那怎么了?害怕?害怕我用手帮你捂眼睛。”

    “……”

    热气拂过耳畔,江岐微微挣扎:“我不是三岁。”

    叶望:“没人规定只有三岁可以害怕吧?二十三岁,三十三岁,或者其他任何岁数,也可以害怕啊。”

    “……”

    江岐不说话了。

    他失血过多,体温偏低,本就昏昏欲睡,注射过麻药伤口不再疼痛,于是躺在叶望怀里,闻着叶望耳后残余的味沐浴露,居然真的睡去了。

    江岐是被照明弹升空的声音惊醒的。

    他睁开眼,照明弹在极近的距离爆开,房间被冷光照亮,亮如白昼,叶望正站在窗前,身影被拉的老长,他浅淡的瞳孔静静凝视着照明弹的方向,显得极其冷峻。

    “醒了吗。”叶望微微偏头,“巡查的队伍来了。”

    丢失重要物品,帝国的安防力量在极短时间内铺开,像一把无孔不入的篦子,犁过了下城区的每一个角落,

    江岐想要坐起来,被叶望伸手制止了:“你不要动,我们有预案,你配合就好。”

    指挥官坐到床前,绅士的伸出一只手:“将你的两只手交给我,我会暂时绑住他们,然后你什么也不需要动,也不要发出声响。”

    江岐略略迟疑,握住了指挥官的手。

    便被绶带缠住了。

    象征帝国荣誉的绶带缠绕上十指,收紧后绑缚在了床头,江岐手心朝上,呈现出极窘迫的姿势。

    叶望试了试松紧:“弄疼了和我说。”

    “……”

    怪异,极其的怪异。

    紧接着,棉被盖过头顶,将身体的其余部分尽数遮住,只有一截小腿遮挡不住,暴露在外。

    江岐侧着耳朵,听见了指挥官解开衣带的声音。

    接着,便是急促的拍门声。

    军士厉声:“例行排查,屋内所有人双手抱头,等待检查!限时倒数三秒内开门,否则我们……”

    话音未落,门口一声巨响,门板已向外倒去。

    指挥官从里一脚踹开了房门,骂道:“该死的,深更半夜吵吵嚷嚷,休息也不让人休息,否则什么?”

    为首那人戴着中士勋章,叶望扫了眼,拽着他的领口将他拎进来,眼角眉梢全是被打扰的不满:“说啊,否则什么?”

    江岐的手指很轻的蜷缩起来。

    他知道叶望要唱什么戏码了。

    那中士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叶望便摸出了少将勋章怼在他面前:“怎么,难得来下城区玩一趟,这搜查还搜到我头上了?”

    上层区有些花样不好玩,不少士官会专门来下城区找乐子,这是军队的共识,只是那中士显然没想到,他们会查到一位少将头上。

    裴固虽然不是军方最有实权的少将,可他出生裴家,名号反而要更压人一些。

    “不不不不,您误会了,不敢的……”那中士讪讪,“就是下城区出了个事儿,我们这例行排查,例行排查……”

    说着,他悄悄往床边转了一眼。

    率先引入眼帘的,是一双白到晃眼的手。

    那人的手骨节分明,指甲呈淡粉,手指微微蜷缩着,仿佛觉察到来人隐晦的打量,正不自然的攥住手心,他的手腕被明黄的绶带缠绕,牢牢绑缚在床头,手臂上是星星点点飞溅的血液,猩红的色泽将皮肤衬得冷白,身体则被棉被包裹,依稀可见小腿笔直的线条,再往下,则是一截半藏在被中的细瘦脚踝。

    三处的皮肤都没有衣服覆盖,让人不由猜测,床中的那人是否不着寸缕,仅靠被子遮挡视线。

    而床边地下的,是一条裴固的脱下的皮带,漆皮质地,皮革缝隙里同样沾了点血,配上少将不满的神色,大开的衣襟,凌乱的扣子,中士可以想象,刚刚发生了什么。

    裴家的少将来下城区找刺激,正和美人翻云覆雨呢,却不慎撞上了巡查。

    叶望不耐的挑眉:“看够了?看够了就滚出去。”

    屋内明显没有第三人,床上那人呼吸微弱,似乎被少将折腾狠了,正奄奄一息,显然也没有作案能力。

    中士评估过后,连忙后退:“这就走,少将,这就走。”

    他带着队伍,头也不回的走了。

    叶望轻轻松了口气。

    他将可以扣乱的扣子扣回去,又将地上的腰带拿起来系好,这才走到床沿,拆了束缚的绶带。

    江岐飞快的收回手,藏入被中。

    ??[308]牛奶

    中士等人离去后,旅店再次安静下来。

    叶望坐在床边,挑开窗帘一角,目送巡查队伍远去,等照明弹的火光熄灭,天空重归寂静,他才放下了窗帘。

    江岐将手藏进了被中,时至今日,他崩着的弦终于半松,困倦和迷茫先后涌了上来,短暂爆发过后,他仿佛又爬回了惯常的壳,气质变得温吞沉静,吃完药后的身体懒洋洋的,连多余动作的力气都没有了。

    但某种古怪的感觉缠绕在心脏,不肯放江岐就此睡去,他掀起眼帘打量着叶望:“先生,为什么帮我?”

    叶望一顿,避重就轻:“你都叫我先生了,我不能帮你?”

    既然都看帝国不顺眼,死敌的死敌就是朋友,无论出于道义还是联邦的利益,叶望都会对江岐伸出援手。

    江岐便很轻的笑了笑。

    两人都知道,这名存实亡的婚姻只是个幌子,他们只是被迫同处一屋檐下,连牵手亲吻都没有过,算什么正经夫妻?

    江岐:“那先生也应该知道,我偷了帝国保密等级S+的违禁品。”

    S+,足以让所有涉案人员被处以死刑。

    叶望心说巧了吗我也偷了,而且江岐只偷了两只,他们可是去了一波人,每人抢了好几只,加起来足足一大箱。

    叶望:“这并不很重要。”

    江岐定定看着他:“现场并非天衣无缝,他们或许可以找到我漏下的血迹,届时DNA比对,很大概率能查到你头上,届时,你应该知道可能的后果。”

    江岐独来独往惯了,他不喜欢欠人情,更不喜欢这种要命的人情。

    裴固是裴家人,前程大好,江岐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叶望才不怕查到他头上,帝国速度再快,要处决一个少将,从举证到撤职也需要几个月,到时候他将药剂连着江岐、还有他的那几个朋友一起打包丢回联邦,裴固这身份爱死不死。

    叶望:“你不用担心这个。”

    他无意多解释裴固的身份和联邦的问题,只是看了眼时间,在壁炉旁坐了下来:“好了夫人,早些休息吧,委屈你今天晚上在这里过夜了。”

    以裴固的身份,当然可以驾驶飞行器通过边境封锁,但他刚用了个“找刺激”的借口,没谁会找刺激找到一半,半夜起来回家的,只能待到明天早上再走。

    说着,他率先撑起额头,闭上双眼小憩。

    旅馆只有一张床,江岐是病人,当然得给他睡。

    这一夜过的兵荒马乱,饶是指挥官也生出了两分倦意,他撑着老旧的木桌,靠在电子壁炉的火光旁,火光勾勒出指挥官俊挺的侧脸,配上电子木料燃烧的噼啪声,无端显得宁静。

    江岐看了他好一会儿,移开视线,复又转了回来,眸中是他自己都不明白的复杂,最后,病人小心翼翼的往墙壁挪了挪。

    “先生,这张床很大。”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他像是又变回温柔贤惠的夫人模样了。

    “你还是别动,伤口又裂开了。”叶望维持着闭目的姿势:“没关系,用不了多久就天亮了。”

    天一亮,他就把江岐带回上城区去。

    *

    第二日,叶望带着江岐,明目张胆的的穿过了封锁线。

    他亮出少将的身份,配上“裴”这个姓氏,没人敢拦他,也没人敢搜他的飞行器,一路通行无阻,开回了自家的小别墅。

    江岐睡了一路,他依然很虚弱,外伤粗略打理过,但远没有愈合,断骨做了复位,可还是很疼。

    飞行器停稳时他茫然的睁开眼,抖着受伤的右臂解开安全带,居然还想用包了纱布的腿下飞行器。

    叶望啧了一声,伸手制止了:“这个时候就别逞能了,夫人,昨天我又不是没有抱过。”

    于是,江岐在怔愣中,再度被他安安稳稳的抱了起来,放进了治疗仓里。

    一身大伤小伤,下城区只做了消毒,却没法治疗。

    叶望当真开始认认真真的挑治疗液。

    自从上次好好欣赏了宿敌的窘态,叶望觉得这些花花绿绿的玩意还真有点意思,他家的柜子里现在有全口味的营养液,,橘子,柠檬,应有尽有,而江岐躺在治疗仓中,看着叶望将治疗液拿起又放下,浑身不自在,自觉很像煎锅上的鱼,而厨师正在考虑用什么香料。

    他很轻的蜷起手指,等着叶望挑好,将液体注入舱中。

    叶望:“甜橘口味吧,我最近很喜欢吃橘子。”

    他说着,将氧气面罩扯下来递给江岐,而后正要关闭舱门,启动按键,江岐忽然碰了碰舱盖。

    失血让他的所有动作都慢吞吞的,他摸索着找到一处按键:“这个,我想把它打开。”

    说完,他定定的看着叶望,像是在等他的回复。

    叶望这才发现,舱门上有个小小的天窗,可以通过按键开启,可以让舱内人透过拳头大小的玻璃看见外面。

    全仓封闭的时候,营养仓里漆黑幽闭,很像一口棺材,很多人无法忍受这窒息的幽闭感,尤其是小朋友,会大声哭闹,不肯进治疗仓,于是企业费尽心思改良,加了几口天窗,又在面罩上增加了声音传导,方便父母哄孩子。

    江岐第一次向他提要求,居然只是简简单单的打开天窗。

    叶望便拨弄两个按键,笑道:“怎么忽然要开这个?”

    这玩意是用来安抚小朋友的,上次江岐进治疗仓,也没见他要打开。

    圆形的光斑照亮了舱内狭小的空间,营养液正缓缓注入,温热的水流没过身体,无声疗愈伤口,江岐因失血而昏昏欲睡,他半阖着,迎着指挥官的目光,在着过分安逸的氛围中,不知为何,居然真的吐露了那两个他从未说出口的字

    他说:“我害怕。”

    他是不该害怕的,帝国锻造的完美武器是不被允许害怕的,如果他表现出了对黑暗和幽闭的恐惧,实验员绝不会安抚他,而是将他关入更黑暗更幽闭的地方,直到他脱敏为止。

    于是,无论江岐内心是如何想的,他总掩饰的平静而毫无波澜,以至于帝国观察员观察了那么久,都不知道他有这个弱点,而在兄妹面前,江岐又是尤为强大的那个,他同样不会述说害怕。

    只有叶望知道。

    指挥官略挑眉:“害怕什么?这个东西?”

    他敲了敲治疗仓。

    这玩意就是个纯治疗工具,温文无害,也没法改造成刑具,叶望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在电光火雨中来去自如江岐为什么害怕这个,半开玩笑道:“为什么啊?这东西能把你怎么样?总不能氧气瓶耗尽,把你憋死吧?”

    他看见治疗液中的江岐睫毛很轻的颤了颤,复又重重的闭上了。

    叶望一顿:“……他们真的把你关在治疗仓中,直到氧气瓶耗尽?”

    江岐没说话,可他微颤的睫毛却仿佛告诉指挥官,事实就是这样。

    棺材大小的密闭空间,刺鼻的药味,浸泡,窒息,缺氧。

    叶望暗骂了一声:“靠。”

    基因改造项目开始于十五年前,那时候江岐才几岁?他甚至不知道这工程是什么,也没有选择的权力,在下城区冗长的寒冬中,他只能签下契约,将生命抵在帝国的白纸黑字上。

    在联邦,治疗仓是二级医用器械,意味着有病人使用时,必须有人在一旁陪护,观察病人的生命迹象平稳,以防出现突发事件救援不及时。

    以叶望的涵养,他没有办法想象,将谁抛在缺氧的治疗仓里,直到缺氧。

    可这在帝国的实验室里,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没人关心实验品的想法,他们有成百上千个实验品。

    江岐只是其中一个。

    叶望抬手,敲了敲天窗。

    他隔着玻璃和面罩与江岐对视,放缓了声音:“别担心,别害怕,不会发生的,我就在这里,在你出来前,你能一直透过天窗看见我。”

    声音传到江岐耳畔,带着轻微的电流音,隐隐有些失真,江岐眼中倒映着指挥官的面容,隔着氧气罩和天窗,叶望的脸也有些失真,但他依旧能分辨出对方声音和眉目里安抚的意味。

    古怪,十分的古怪。

    某种莫名的情绪萦绕在心头,心脏仿佛也暖洋洋的发着烫,江岐不知道如何形容,只觉得古怪。

    他甚至有种抬起手指,触碰那人眉眼的冲动。

    病中人的自制力总是薄弱,江岐这么想,便也这么做了。

    隔着天窗,当然是什么都碰不到的,叶望不明所以,也将指头靠了上去:“这是在干什么?”

    江岐便摇摇头,收回了手。

    甜橘的味道萦绕在鼻尖,他开始昏昏欲睡。

    于是,在营养仓中,在叶望的注视下,他居然放松到睡着了。

    等疗程结束,外伤结痂脱落,身体又被温水洗净,被指挥官用一张大毯子包着从治疗仓里抱出来的时候,他都没有醒,任由指挥官将他端来抱去。

    叶望认命的摸了摸鼻子。

    他将甜橙味道的宿敌塞进床上,掖好被子,调整空调温度,然后关上房门,走了出去。

    走到一半,想起江岐对黑暗幽闭的空间PTSD,又绕回来,琢磨了半天,开了盏小夜灯。

    叶望回书房处理工作。

    下城区突发状况,军部调动频繁,估计他这里几天内也会受到调令,叶望将各个军种布线图一一发给联邦,开始联系步年。

    在他们离开的档口,步年的工作也井然有序的进行着,药物被分批次冻入冷柜,贴好标签,只等港口限制稍松,就将药品送回联邦。

    叶望抬手看表:“步上校,你们那边的工作顺利吗?”

    步年焦头烂额:“还算顺利,就是中途出了个不大不小的意外。”

    叶望:“什么?”

    步年:“昨天搜查搞出大动静,你知道平民窟那块都是自建楼,板子搭的,也没啥钢筋混泥土,他们搜查来得粗暴,不知道动了什么柱子,有栋楼年久失修,带起了连锁反应,周围塌了一片,现在上下城区分界线围了好多人,正抗议呢,我看再发展下去,估摸着会变成暴。动,刚好堵住了我们一条运输路径。”

    叶望道:“不着急,我们暂时走不了,货放着,等待时机。”

    他们简单交代完各自的情况,已经到了傍晚时分,叶望关了通讯器回客厅,这才发现厨房居然亮着灯。

    江岐不知什么时候起了,正在厨房里。

    指挥官瞬间紧张起来。

    江岐可是开个火都能搞出问题的。

    叶望快步往回:“江岐,你放……”

    话音未落,江岐已然偏头看见他,招呼道:“先生。”

    叶望这才发现,江岐居然穿着围裙,在用他的小煮锅热牛奶。

    此时已到尾声,他便关了火,将牛奶分别倒进了两个玻璃杯中,将其中一杯推了过来。

    “您要吗?先生?”

    ??[309]宣讲

    叶望不喜欢喝牛奶,但既然江岐已经递到了他的手边,他边自然而然的接过,喝了一口。

    江岐在他对面落座,也开始端着杯子喝。

    无人说话。

    眼见两杯牛奶都见了底,叶望悄悄转了转被子,从杯柄的反光中观察宿敌,昨日浑身尖刺的江岐已然不见了,他安安静静的坐在餐桌对面,仿佛他真的是会为丈夫热上一碗牛奶的贤妻良母。

    叶望有点起鸡皮疙瘩了。

    他摸了摸手边,打开了光幕,随手调了个热门频道,正在播报近日新闻,主持人的声音传来,多少化解了一些尴尬。

    叶望便将杯子放回桌上,开始假装认真看新闻。

    他余光中,注意到江岐起身,弯腰捞走了他的杯子,然后将两个杯子一起放进水槽,清洗干净了。

    等江岐出了厨房往回走,叶望便收回视线,再次开始认真看新闻。

    新闻正在讲下城区暴。乱的事情。

    上下城区天壤之别,连新闻推送也是不同的,叶望现在搜索到的频道,是绝不会在下城区出现的。

    新闻稿中隐去了暴.乱的起因,只说民众对大规模搜捕不满,聚集在交界处闹事。

    叶望正专心致志盯着屏幕,身边沙发塌陷一块,江岐坐了下来。

    他谨慎的和叶望保持了几尺的距离,在指挥官东倒西歪的坐姿对面笔直的坐下来,叶望本来没骨头似的摊在沙发里,不知为什么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也理了理靠背,坐直了。

    这时,叶望才发现,沙发一共两个抱枕,两个抱枕都压在他手底下了。

    他便抽出一个毛绒绒的,比划了一下,瞄准江岐丢了过去:“给。”

    江岐条件反射的抬手,将抱枕拦住了,动作干脆利落,就像瞄准射击时那样。

    骤然被个柔软毛茸茸的东西袭击,江岐不明所以的抱住,回头看叶望:“先生?”

    叶望摸摸鼻子:“……没事。”

    他们继续开始看新闻。

    主持人站在治安线内,将摄像头对准分界线,一张张疲惫的面孔出现在屏幕中,和上城区皮肤白净,每一颗牙齿的位置都经过精密矫正的居民不同,下城区由于常年的污染和辐射,居民或多或少有基因病,有人牙齿乌黑,有人装着机械义肢,有人的皮肤溃烂,镜头从他们或麻木或愤怒的脸上扫过去,最后定格在了他们举着的横幅上。

    “把我的家还给我”。

    搜查员踹断了平民窟的一根柱子,引起了连锁反应,那些大棚堆砌起的房子纸片般倒下,对搜查员而言,那是他们懒得多看一眼的垃圾场,可对贫民窟的住户而言,那纸板一样脆弱的空间,确实是他们的家。

    唯一的家。

    镜头从暴。民的脸上拉远了,作为上层区的媒体,他们不需要像上层区的民众报导这些人暴乱的原因,他们只需要知道动荡发生了,然后动荡结束了。

    在最后几个俯拍视角中,隐约可见坍塌废墟的一角,叶望从中分辨出了一团模糊的粉红色,色块的排布方式有点熟悉,和废墟灰败的色泽格格不入。

    指挥官眯起眼睛,终于想起来那是个什么。

    是一只他在超市货柜上看见过的粉红玩具熊。

    平民窟的人大概买不起这东西,估计是谁不要的垃圾倒进了垃圾场,被拾荒的父亲捡回家,好好的洗干净打理好,送给女儿玩的。

    叶望甚至能想象,那个女孩子收到玩具熊的开心模样。

    新闻报道依然在继续,最后几个动乱镜头播完,就进入了广告环节,广告上是一款昂贵的糖果,包装纸使用了绚丽的色彩,出境模特是个打扮靓丽的可爱女孩。

    叶望记得,江岐的妹妹,大概也是这个年纪。

    他不由转头,去看江岐的脸色:“喂……”

    他的宿敌安安静静,视线并没有聚焦,似乎在盯着屏幕发呆,听见动响,他便回头:“先生?”

    叶望:“……没事。”他看着屏幕上的广告,硬着头皮来了一句:“你想吃吗?楼下超市就有卖。”

    他的潜台词是——要是你的妹妹想吃,你也可以给她买。

    江岐摇摇头,旋即将注意力拉回了屏幕上:“这种事,每年要发生好多次。”

    叶望:“……什么事?”

    江岐:“房子倒塌,下城区很多平民窟都是违建的,你连着我我连着你,他们不讲建筑结构基础力学,也没力气去关注那些,冰雹、大风、大雪,都可能压垮一片房子,多米诺骨牌似的,一倒倒一片。”

    叶望看他:“你遇到过吗?”

    江岐笑了声:“很小的时候了,在参加基因改造计划之前。”

    他没再往下说,叶望也没再往下问,基因改造计划每批一千多个小孩子,除了无家可归,活不下去的,谁家父母舍得孩子来干这个。

    冰雹、大风、大雪,废墟,除了实验室里前途未卜的命运,那时候的江岐,手中还剩下什么?

    两人默契的沉默下来,直到通讯器刺耳的提示音响起。

    叶望拿出来一看,来电显示裴铭。

    裴铭,裴固的叔父,裴家当代的掌权者之一。

    叶望心道:“不应该啊。”

    裴固不算裴家的嫡系,也就能七拐八绕攀个亲戚,若非有要紧的事物,裴铭是不会找上门来的。

    至于现在最要紧的事务,无疑是下城区实验室失窃了。

    这么快就查到了他头上?

    叶望当即凝重了些,他瞥了眼江岐,没让他离开,而是立马换了个语气:“呦叔父,今儿这么想起来找我了,欸欸欸,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肯定好好办。”

    “啊,举报是吧,呃……”叶望的目光在江岐面上一转,有一瞬间的惊诧,却不等对方开口,立马接过话茬:“倒也不是大事,就是觉得他最近情绪不太对,我捉摸着那鉴定中心是不是出了问题,要不要再复查一次,毕竟这责任我担不起,保险起见嘛,对对对,没有其他问题,有问题我肯定会和您说的。”

    “哦,演讲是吧,配合,配合,肯定能配合,您放心,我这就去办。”

    “好,明天上午,没有问题,没有任何问题。”

    叶望啪嗒挂了电话。

    电话挂断的瞬间,指挥官便冷淡了脸色,唇角隐有嘲讽,而也正是那一瞬间,他捕捉到江岐正极小心的抬眼打量他,察觉到他回望,又匆忙敛下了眉目。

    叶望心中好笑:“刚刚裴铭给我打电话,你猜他说了什么。”

    都到这一步了,他也懒得在江岐面前装了,也不叫叔父,直接叫大名。

    江岐勉强笑道:“先生,裴叔父说什么,我怎么会知道?”

    ——他倒是跟着裴固叫起了叔父。

    叶望略略挑眉,踱步到了江岐身后:“夫人,这裴铭和我说,实验室接到了一份来自我的举报邮件,举报你行为异常,签名是我的字迹,可是我从未写过这东西,你说奇不奇怪?”

    “……”

    江岐没回头,只是将脖颈埋的很低,从叶望的角度,能看见他那曲线漂亮的后颈,和皮肤上炸起的一层鸡皮疙瘩。

    叶望:“这可真是奇了怪了,我有公务邮箱,我不拿公务邮箱给实验室发,却选择匿名给实验室官方发带签名的署名邮件,夫人,你说我是不是有病啊?”

    “……”

    身后的目光太过直白,像是要顺着领口一路审视下去,将他剖析开来看个分明。

    江岐浑身发毛,他在审讯室里练出来的从容淡定悉数喂了狗,僵硬死板的岔开话题:“先生,您想吃夜宵吗?”

    大晚上的,叶望江岐都是自制力很强的类型,都不喜欢半夜吃东西,现在提这一茬,纯属没话找话,硬聊。

    叶望也不是有意难为他,便施施然转到了前头,狐疑道:“你会做什么夜宵?”

    ——不会又想炸他的厨房吧?

    江岐从记忆中艰难的扒拉出来几个不开火的:“酸,酸奶碗?”

    叶望松了口气。

    于是,在两人相顾无言的捧着杯子喝牛奶之后,他们又开始相顾无言的捧着杯子喝酸奶。

    叶望只觉着一年喝的奶都没有今天一晚喝的多,他腻的想吐,捏着鼻子喝下去后,才开始谈电话的核心。

    “江岐,裴铭来找我,举报信是顺带的,他主要为另一件事。”

    叶望不喜欢喝酸奶,江岐却好像是真的喜欢喝,他正用勺子将挂壁的酸奶汇聚到一起,便抬头:“什么?”

    叶望:“下城区不是暴。。乱吗?他想要你作为典型,去做个宣讲,后续可能还有访谈。”

    作为为数不多在下城区出生,却获得上城区居住资格,而且和顶级世家子弟裴家喜结连理的下等公民,江岐向来是帝国宣讲的一块金字招牌。

    他就像嫁给王子的“灰姑娘”,给下城区里成千上万个“灰姑娘”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帝国会给与江岐表面上的体面,让他鲜花着锦,让他万人膜拜,以此向世人宣告:“看啊,向上的途径从未关闭,只要你们也参与基因改造计划,只要你们像江岐一样努力,你们也可以扭转命运,将辉煌的明天牢牢握在手中!”

    当时养着不杀江岐,也正是为了现在,将这位“灰姑娘”拉到台前,乔装打扮,演一出岁月静好的戏码。

    至于“灰姑娘”暗地里吞了多少苦水,谁在乎呢?

    很不幸的是,这么一出荒唐离谱的闹剧,叶望还得演那个王子。

    江岐一顿:“什么宣讲?”

    叶望:“一个安抚民众情绪的演讲,稍后裴铭的助手会把演讲稿发给我,今天晚上你背下来,然后明天上台。”

    他顿了顿,伸手摸了摸鼻子:“按照设定,我们的婚姻幸福美满,我们的感情如胶似漆,所以我得和你一起去,还得有互动……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310]机会【发表选错了这不是番外啊!!!】

    第二日,帝国之星受邀进行公开演讲。

    为了避免演讲出错,裴铭的心腹特意赶到现场,是一位中将,他要求江岐提前背稿,于是当着他的面,江岐垂着眼睛,将演讲稿一字不落的复述下来。

    “不错。”中将这样说,“不过还有提高的空间。”

    他思考片刻:“你可以有些表情和动作吗?比如微笑,向下面挥手,张开双臂之类的,会比较有感染力,然后,你不要一直垂着眼睛,你要和下城区的民众有眼神上的互动,明白吗?”

    江岐便抬眼直视他,扯出了一个微笑:“当然。”

    中将:“稍后你在耳朵上别一个微型通讯仪,我们中枢会告诉你那些地方需要你挥手,那些地方需要你微笑。”

    江岐依旧道:“好的。”

    他像个没有感情的指令,在完美的履行上级的每一个吩咐。

    “去吧。”工具如此乖顺趁手,中将拍拍他,也露出了微笑:“你是下城区的骄傲。”

    江岐颔首,他迈出玻璃门,叶望正在等他。

    少将换上了繁复的军礼服,胸前佩戴代表功勋的绶带,指尖覆盖着丝绸质地的礼仪手套,他朝江岐伸出手,示意:“夫人,请牵住我。”

    这是仪式必要的流程。

    江岐垂眸,牵上那只手。

    叶望的手指暖热,江岐却覆了层薄汗,凉的厉害。

    叶望轻声:“按照流程,我现在得揽住你。”

    江岐:“……嗯。”

    于是,一具温热的身体便覆盖了上来。

    裴固的身高与叶望相似,都刚好比江岐高小半个头,被他揽住的时候,有种被笼罩的安全感。

    交握的手情不自禁的收紧了。

    为了保证安全,演讲台设立在上下城区的交界处,周围是身穿防弹衣,实枪核弹的守卫。

    通往平台的道路是个铺着红毯的长廊,无数记者在长廊两侧蹲守,数千个摄像机和镜头对准他,实况转播将同步到每一个频道,随着一片闪光灯亮起,叶望能感觉到江岐的手越收越紧,越收越紧,近乎痉挛。

    他便很轻抚了抚身边人的手背,凑到江岐耳后:“演讲完好吗?相信我。”

    离将帝国之星打包发送往联邦只有一步之遥,叶望不希望多生事端。

    他轻声:“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会有机会的。”

    “……嗯。”

    身体紧贴着身后的热源,江岐手指微微蜷缩,低声应了。

    他们共同露过红毯,走上平台,叶望大方的同台下挥手,而后,两人一起在台前站定。

    叶望垂眸调整话筒,贴心的调试好高度,递到江岐眼前,如一对恩爱的神仙眷侣。

    江岐便拢住了话筒。

    “下城区的民众们,大家早上好,我是出生下城区B13区的江岐,我通过参加帝国基因改造工程,如愿成为取得了在上城区的资格……”

    他缓缓背诵,演讲稿上的文字化成了一个个没有感情的符号,而江岐只是一具提线木偶,背后的某些人掐住了他的喉舌,让他将这些符号一个个转换出来。

    他平顺而没有起伏的嗓音在交界处流淌。

    “我很感谢帝国给我这个机会,基因改造计划是个伟大的工程,它允许我看见更好更好的自己,如果没有这个计划,我不知道我将身在何处,如今我事业有成,家庭和睦……”

    中将的声音从耳麦处传来:“微笑。”

    江岐便扯开唇角,这动作面对审讯官时他曾做过无数次,几乎不需要任何预演:“我感到无与伦比的幸福与美满。”

    说完这句,他根据耳麦的指示停顿片刻,便于摄像机捕捉到他“幸福美满”的表情,镜头中的帝国之星矜贵体面,俨然是个受到良好教育的上城区贵公子,半点看不出下城区的模样。

    直到耳麦说好,他才开始下一段。

    “至于下城区房屋倒塌事件,我认为,责任并不在搜索队伍……”

    耳麦再次传来指示:“抬头,与下城区的听众眼神接触,让他们感受到你的真诚。”

    “……”

    江岐抬眼,看向了下城区的居民。

    此时离动乱发生已经过去两天,游行和无家可归的人们聚集在这里,面上是麻木与死寂,江岐看向那一张张或愤怒或空洞的眼神,看向他们举着的赤红的标语“将我的家还给我”,最后将目光落在了队伍的末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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