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她凭什么要跟他谈这些。季繁发现,自己的思路再一次在不知觉中被他带偏,已然忘记了方才同他争论的重点。
她莫名感到一阵懊恼和无力。
两人默然不语半晌,依旧是陈硕先没能耐住性子:“嗯,继续说啊。”
思绪辗转千回,飘忽不定,季繁缓缓耷拉下眼皮:“不想说了。”
她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跟他讲话的。
如果不是因为他顾自闯入,她当时还真没打算邀请他进门。
白日里的秋光大燥,季繁出门时没注意,身上只穿了件昨夜换上的棉布睡衣。
单薄的布料松垮套着,炸毛的发丝被冷风吹得更加散乱,眼圈红肿不堪。这就是她看见陈硕时的形象。
对比他的干净清爽,身影渡光。不用猜,她都明白自己那会儿有多么……狼狈。
尴尬开始肆意弥漫,露汽裹挟皂香,气氛霎那间变得微妙起来。
陈硕的表情算不上好,但瞧着,也称不上糟糕,神色无波无澜。
少年个子很高,从季繁的角度仰看,挡了大半的太阳。
纯黑夹克领口高竖,金风潇潇,有片艳红枫叶落于肩头。
陈硕顺着她的目光侧头瞥了眼,随后单手插兜,慢条斯理探指,将其捻去。
季繁这才注意到他手上挂了个透明袋子。
红绿相应,陈硕懒洋洋地挪眼。
他似是在刻意等她表示,并未言语,只闲闲地朝她挑了下眉。
季繁耳边传来季南接连不断的问话,她有些烦躁,索性直接摁下挂断。
或许是她错觉,连风也吹得急起来。
她默默环臂揽住自己,轻声道:“这个点,你还过来做什么?”
没多久,她恍然,试探性询问他:“该不会是祝老师让你接我去学校吧?”
陈硕忽然低下眼睑,啧了声:“拿着。”
季繁愣滞一秒,讷讷抬手接过他递来的袋子提手,撑开看了眼后,规律跳动的心脏仿若被人大力揉弄一下,顷刻方寸大乱。
她吸了吸鼻子,没忍住说:“你怎么知道我需要这个药啊?”
话落,季繁眼前一黑。
说不清道不明的皂香气铺天盖地将她团团包裹起来。她呆在原地,一时忘了动作。
呼吸急促间,多亏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帮她扯开了点眼前遮挡。
陈硕离她很近,他正半躬着身,低头为她整理披在双肩的夹克外套,眉眼专注。
“你……”
“我什么?”末了,陈硕给她提上衣领,顺带勾走了她手上拎的药袋。他站直身睇她,语气随意:“只此一次,以后别胡闹。”
季繁想他这话说得奇怪,神情难以言喻。
然后她就听见他说:“这盒药,就当作是我卖给你的。”
季繁:“?”
她很蒙圈,私琢陈硕这丫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了,连一包感冒药都要跟她算钱。
不过她很快想通。毕竟他们两人刚摊牌,约定好以陌生人身份相处。
没有交情,就算捎带,付款天经地义。何况人家都没要配送费。
季繁默了默,正准备掏手机出来给他转账,却见这人径直跨步绕开她,走了进去。
就在同她擦肩而过之际,他的脚步停顿住。
“别那么惆怅。放心,不会让你吃亏。”少年侧眸轻笑,明明身处偌大的室外空间,却偏要故意压低了音量:“你也知道我这人呢,向来很好说话。”
“虽然药品这玩意儿买一送一听着奇怪。不过你既生了病,大抵不会更糟。如此,你觉得怎么样?”
秋季清晨的日头强烈,面前没了“遮阳板”,光照进季繁眼睛,刺得她遽然转头。
缓了缓,直待瞳内光圈消尽。她复又睁眼,猝不及防跌进另一个无底漩涡。
四目对视,花园里的细碎尘埃随风而散,朦胧缭绕,笼在他们周围。
陈硕慢慢俯身,偏头凑近她耳畔。
“后悔药,
依誮
送你了。”
第9章
道歉
“抱歉,以后不会了。”……
*
初秋,A市气候起伏不定。十一点过后,日头变暖,枫树林梢轻摇,阳光顺着檐隙漏进来,拉长了地上那台古钟的痕迹。
时针缓慢地滴答走过,一动一摆,音色格外沉闷烦躁。
白瓷地面上两道影子重叠相映。
陈硕目光死盯着面前人欲言又止的神色,薄唇不自主抿起。
屋内空气凝滞半晌。
终于,季繁顶不住头上的灼热视线,轻咬了下唇,抬头与他对望,强行扯回最初的话题。
“你该走了。”
陈硕起初没有说话,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直视她,眼里黑沉起伏,似有探究,其中翻涌着未知情绪,犹如海啸般汹涌澎湃。
时间似乎过去很久,可实际不过几秒。
陈硕眸中墨色归于平寂,他蓦地扯唇,轻笑了一声:“想让我走?”
季繁迟钝地想点头。
陈硕却先她一步躬身靠近,长臂一展,单手捏起桌上的玻璃杯。
他勾唇,缓缓直起身。
而后随意将杯子拎至眼前,对光把玩两秒,才再一次磕到距她手边不过半寸的桌面上,语气淡淡道:“那先把药喝了。”
跟随陈硕举动,季繁眼珠一路下挪,定格在杯内澄清的褐色液体处:“……不喝。”
闻言,陈硕瞥她:“怎么,嫌凉么?”
不知是不是季繁的错觉,他貌似极轻地叹了口气,重新探手勾起桌角装药的塑料袋,顺便从茶几上的杯篮里拿了个新杯子出来。
看样子像是打算返身回去给她另冲一杯。
季繁眼疾手快地起来拦住他。
两手相碰的瞬间,冰润如玉的触感自指尖传上,静电擦枪走火。
季繁手猛地弹开。
酥酥麻麻的微弱电流不断朝心尖蔓延,她五指握拳,捏紧又松开,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不是,”她抬眼同陈硕对望,直截了当戳穿他心思,带着坚决:“我不需要后悔药。”
陈硕转身的脚步顿住。
“石页,我不笨的。”季繁弯唇笑了下,没再拐弯抹角,亲手撕开结痂的伤口给他瞧:“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我太了解你了,你现在只是不习惯而已。”
他斜睨她一眼,眉头皱起:“你又知道了?”
“嗯。”季繁自顾自地继续说:“因为我突然撤离,导致你产生落差,才会一反常态地纠缠。”
陈硕咬牙,一字一顿转述:“你觉得,我的行为是在打扰你?”
季繁眼睫颤了颤:“是。”
掷地有声的一个字。
霎那间,幽静屋内浮光暗淡,空气凝滞。
话音落下时,两个人都愣住。
“那好,我明白了。”片刻后,陈硕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物什,低眼颔首道:“抱歉给你造成困扰,以后不会了。”
他跟她说对不起。
季繁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你……”
少年站在光里,通身笼罩一层暗影,他个子高原本比她高些,此刻稍垂了头,她的视野才勉强能与之齐平。
陈硕的发黑而柔,中分刘海的尾梢恰落于额前,随他弯腰姿势下坠,遮挡住他好看的眉眼。
季繁望不进他的眼睛。
这是第一次,她见到陈硕低头。
哪怕很早的时候,季繁亲眼所见,带刺的藤条破风抽刮在少年陈石页的肩背上,卷起模糊血肉,也没能打弯他挺直的脊梁。
印象中,那是他们一起在C市度过的最后一个盛夏,那时两人关系还很融洽。
是夜,乡下小院的蝉鸣呱噪,女孩眼角染了抹深红。她颤手抚上他的伤,先一步没出息地痛哭出声:“石页……你疼不疼?”
背对她端坐着的少年侧眸,无所谓笑了下:“季敏,是我挨打,你哭什么?”
“你是不是……喜,”说到这儿,大抵是意识到不妥,他默然改口:“……心里特同情我?”
可惜女孩当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思绪混乱如麻,压根没心情去听他说什么,只顾着喃喃重复一句毫无营养的话。
她尾调断续,陡然从背后抱住了他,声音止不住地颤:“石页,疼不疼,疼不疼……”
少年身形明显僵了一瞬。
月色中天,晚风吹拂杨柳面,他不自觉抬手,却在虚空生硬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