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您既然舍不得,为何要给我??”夏芙转过眸看着女儿,眼眶微有些?泛红,
“安安,你知道,我?不可能回程家,也不想回去,所以我?与你爹爹不可能。”
程亦安能够理解,不是什么人配跟娘亲那一百多条蛇过日子,也不是什么人有本事给爹爹做夫人。
那可是程家族长夫人。光几十?房族人就难以应付,更何况还?有外?头人情世故。
陆栩生说得对,程家确实不适合母亲。
不过话说回来,不回程家不意味着不能过日子,正这么想着,听见母亲道,
“无妨,拿去就拿去吧,就当了断。”
程亦安却不敢苟同,“我?猜爹爹要么是不高兴您把珠子给我?,要么是想留下他自个儿做个念想。”
“不说这些?了,娘给你列个膳谱吧。”
夏芙在云南曾给一些?孕妇做过孕时食谱,能预防孕吐,减轻不适,效果极好?,她想给女儿试一试。
申时三刻,程明昱这边也回了程家。
老太医早先一步回来,已给老祖宗道喜,程亦乔姐妹均知程亦安怀了孕。
一家人聚在老祖宗的明间,商量着要去探望程亦安。
“先别急,她刚怀上,胎还?没?坐稳,你们别去打搅她。”老祖宗道,
程亦乔道,“那也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要不,我?和长姐去一趟吧。”
程亦歆也赞同,“多少得打点些?贺礼送去,我?毕竟生养过,能给妹妹一些?经?验。”
一直没?说话的程明昱阻止道,
“你们先别去,这几日云南王妃在那边照看。”
提起云南王妃,程亦乔第一反应是那条蛇,她顿时打了个哆嗦,“那我?不去了。”
程亦歆到底比程亦乔心?思细敏,直觉这个云南王妃很蹊跷,安安与她明显过于亲昵,程亦歆当然也有些?猜测,只是不敢深想。
老祖宗一听夏芙去了陆府,眼珠子瞬间就睁圆了。
二话不说将晚辈打发出去,忙拉住儿子问,
“见到芙儿了?”
程明昱闷声点头。
老祖宗可激动坏了,“说上话没?有?她对你...”
程明昱当然知道母亲什么心?思,无奈截住她的话,
“她不愿意回程家。”
老祖宗心?思打住,眨了眨眼,“你把她跟云南王分开,她不就可以改嫁你了?”
程明昱苦笑?道,“她并未嫁给云南王,不过是假夫妻,打着王妃的名头帮他照看儿子,芙儿的意思是,这辈子不会再嫁人。”
老祖宗何等人物,立即明白了这句话背后的缘故。
夏芙性?子单纯,让她做程家宗妇那确实是为难了她,“其实她嫁过来,我?也没?打算让她当家,只想着让她跟你做个伴,恩恩爱爱过日子。”
“我?是盼着她来享福,想好?好?弥补她。”
程明昱何尝不是这么想,他不会让夏芙承受任何流言蜚语,也不会让她操劳家务,哪怕夏芙不愿在人前露面,他也认,只想有个正正经?经?的名分,踏实过日子,也是给安安一个家,弥补孩子这么多年没?爹没?娘的委屈。
他多么盼着也能掀一掀她的红盖头,弥补十?九年前未娶的遗憾,执子之手,与之偕老。
“你跟她说明白没??有咱们娘俩护着她,里里外?外?她就是最?尊贵的命妇,没?哪个敢给她脸色瞧,族务不叫她操一点儿心?。”
程明昱沉声摇头,“她不愿意。”
老祖宗深吸一口气,面露无奈。
见程明昱一直沉默不语,问他,“那你这是打算放手?”
“不可能。”程明昱垂眸抚了抚衣襟,语气毫不犹豫,
老祖宗还?是头回见儿子如此直白地袒露心?声,反而失笑?,
“那就罢了,山不来就你,你去就山,你们年纪也不轻了,错过这么多年本已是遗憾,再耽搁,一辈子就过去了,人生哪得圆满,你不是还?担着个克妻的名声么,她不愿进程家的门,你就干脆陪着她在外?头过日子,只要两厢情愿,什么事都不算事。”
*
程亦安刚怀上孩子,还?有些?嗜睡,晚膳没?多久便睡下了。
睡前夏芙坐在她塌旁给她打扇,程亦安闭上眼唇角还?挂着笑?,“娘,您去歇着吧,女儿又不是小孩子了,让丫鬟们伺候便是。”
夏芙舍不得离开她,“你就睡吧,你不知你睡相?多好?看,娘稀罕看呢。”
依稀还?能从她的轮廓看到出生时的影子。
程亦安弯了弯唇,便枕着她掌心?阖上眼。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有人拂过她发梢,那指腹好?似有些?粗粝,搁得她有些?发痒,程亦安下意识抬手去拂,撞到一只结实的胳膊,猛地睁开眼,就看到陆栩生躺在她身侧,手里拿着一把蒲扇给她扇风。
程亦安眨了眨眼,“栩生,你怎么回来了?”撑着床榻就要坐起。
陆栩生见她动作幅度大,慌忙扶住她胳膊,
“慢些?,你可是双身子,不能大意。”
陆栩生将她扶稳,方松开手,继续给她幽风。
他看着面前的妻子,十?八岁的姑娘,眼眸莹亮,肌肤嫩得出水,还?跟早春的朝花一般娇气明艳,便怀上了他的孩子。
前世程亦安怀孕是什么心?情已经?忘了,时隔两世终于盼来了孩子,陆栩生这个铁汉此刻也化成了绕指柔,连着跟她说话都不敢大声,
“我?收到飞鸽传书,得知你昏厥,便立即往回赶。”
程亦安眉间蹙起,“我?不是交待裘青,不让告诉你嘛。”陆栩生刚走她这边就出事,怕他在边关不安心?。
陆栩生道,“他可承担不起不告诉我?的后果。”
陆栩生回不回来是陆栩生的事,但不告诉他,便是裘青的过错。
程亦安其实是高兴的,她扯着他袖口撒娇,“我?得知喜讯后,第一个想告诉的人就是你。”
“我?也觉着这么重要的时刻,我?该在你身边。”所以他什么都丢下了,马不停蹄回京。
这一句话包含太多太多。
两厢都沉默下来。
已过子时,夜里凉了,陆栩生将蒲扇丢去一旁,陪着程亦安靠在引枕。
程亦安倚在他肩口,陆栩生将一块薄褥搭在她小腹,抬手将她往怀里拢了拢,程亦安想离得他近一些?,又觉着这个姿势挤到小腹,最?后干脆枕着他胸口平躺。
“对了,你前世也没?有孩子吧?”程亦安问他,
“没?有。”
“我?也没?有。”
所以这是他们第一个孩子。
程亦安盼着平平安安生下来。
正因为太难得,太稀罕,两下里呼吸都放得很轻,动作也小心?翼翼。
两个人同时望着前方的帘帐,有那么些?被馅饼砸中的懵然。
“陆栩生你高兴吗?”
“太高兴了。”
“没?看出来,你脸上都没?有笑?容呢。”
程亦安开始挑剔上了。
陆栩生失笑?,沉默一会儿道,“都高兴地不大会说话了。”
程亦安还?是头一回见他手足无措,心?头一乐,脑海不自禁开始憧憬孩子,
“陆栩生,你想要儿子,还?是女儿?”
这是每一对怀孕的夫妻都忍不住要畅想的事。
陆栩生闻言却严肃皱眉,
“不要设想,也不要胡乱憧憬,生下来是什么就是什么,万一咱们以为是儿子,实则怀了女儿,女儿岂不委屈?反之亦然。”
程亦安闻言顿时慌了,连忙将脑海关于性?别的想象给剔除。
“你说得对,我?在益州曾遇到一位商人妇,她前头生了两个儿子,到了第三胎盼女儿,结果孩子后来流了,生下来是个成形的男胎,孰知不是孩子委屈不愿来到人世之故?”
随后程亦安抚着小腹哄肚子里的娃儿,“娃儿,娃儿,无论你是男是女,你爹爹和娘亲都爱极了你,你可要高高兴兴平平安安来到这个世上...”
陆栩生被她模样逗笑?,目光也跟着落在那平坦的小腹,伸出手想抚一抚,又担心?自己掌心?粗伤着孩儿,
“真怀了吗?”
一点动静都看不出来。
回想起前世程亦安小腹隆起的画面,陆栩生顿生愧疚,
“安安,这辈子你什么都别想,只管安生养胎,府里头的,外?头的,你通通不管,万事我?来处理,明白吗?”
程亦安贴着他下颚蹭了蹭,委屈道,“你这不是要离开吗?”
陆栩生轻轻抚着她面颊,将她往怀里搂紧了,嗓音发哑道,
“你给我?几日光景,我?很快就回来。”
“边关的事不管了?”
“没?有什么人和事能大过你和孩子。”
这是驻在他心?里的念头,说完,意识到自己是边关主帅,不可能真的弃朝务不顾,又道,“车汗和北齐起了冲突,我?坐山观虎斗便是,我?只需去一趟白银山,再帮着假的南安郡王站稳脚跟就回来。”
“正好?,你回来之前,我?娘亲在陆府陪着我?。”
陆栩生欣慰道,“方才我?回来时撞见了岳母,有岳母在,我?就放心?了。”
“我?渴了。”
“我?去给你斟水来。”
“我?饿了。”
“那我?让人给你煮一碗燕窝粥。”
程亦安靠着引枕,看着被支使?地团团转的陆栩生直发笑?,
“哎呀,孩儿孩儿,若不是沾了你的光,为娘有什么本事使?得动你爹爹?”
陆栩生递了茶水过来,不高兴了,
“过去我?照顾你还?不够周到?”
程亦安指尖绕着一撮发梢,慢悠悠说着,“你是下过厨做三角糕?还?是搜罗厨子给我?做不重样的点心??还?是捏过肩捶过背啊?”
瞧,岳丈和大舅子太好?,衬得他黯淡无光了。
陆栩生揉了揉眉心?,认命道,
“从今日起,本郡马给郡主您端茶倒水,揉肩搓背,满意了吗?”
“生完也这样?”
“七老八十?了还?这样!”
“谁知道七老八十?了,我?还?要不要你?”
陆栩生:“......”
咬牙,来到她身后坐着,双手搭在她双肩,“给你捏捏?”
程亦安舒舒服服靠在他怀里,“试试吧。”
陆栩生从未做过这等伺候人的活计,手艺生疏得很,程亦安嫌弃道,
“跟我?二哥哥学一学!”
陆栩生发笑?,“是该向大舅子讨教讨教。”
捏了一会儿,程亦安骨头疼,
“你是伺候我?呢,还?是跟我?有仇,快轻一些?吧,肩骨都要被你捏碎了。”
陆栩生那么高大的身子,盘腿坐在她身侧本已很不舒服,被她这么一嫌弃,一时手也不知往哪儿放,鬼使?神差想起过去“伺候”程亦安时的情景,他一手扶住她蝴蝶骨,一手捏着她后颈那块颈椎,如此上下来回拿捏,
“怎么样?”
“还?不错。”
夏日程亦安上身只罩了一件薄薄的寝衣,陆栩生指腹又满是老茧,偶尔那指尖还?能触到她耳珠,不一会,程亦安便觉得不大受用?,眼神绵绵无力望着他,
“松手吧,我?消受不起。”
陆栩生对上她水盈盈的眸子,顿时就明白了,俯首便是一片旖旎的春光,陆栩生移开视线,也跟着无力地叹了叹,
“当爹,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程亦安气得砸了他一拳,陆栩生手忙脚乱接住她的粉拳,急道,
“祖宗,你要教训我?,吩咐一声就是,我?自个儿来,不劳驾你。”
陆栩生陪着她睡了两个时辰,又折往宣府。
接下来两日,程亦安开始犯吐,幸在夏芙在身侧,时不时给她调整食谱,症状还?不算明显,就是夜里睡得不大好?。
不知怎么,她总能梦到前世的孩子,反复夜醒。
夏芙见状,担心?道,“不若娘亲替你走一趟香山寺,寻大师给你求一个平安符回来?”
程亦安也是这样想的,“那就拜托娘亲了,只是香山寺会不会远了些??”香山寺在城郊。
夏芙回道,“香山寺的佛祖灵验。”
她从那么高的山崖摔下去,还?能活命,不是佛祖保佑又是什么。
她去替外?孙求个平安符回来,想必孩子一定能平安出生。
程亦安无话可说。
看程亦安着急的样子,怕是她不去,今夜就睡不好?,夏芙用?过早膳,便带着人往香山寺进发。
早起还?有朝阳,出城后太阳被一层青云遮掩,夏芙担心?要变天,掀帘吩咐侍卫,
“去王府递个消息,让王爷下了朝来香山寺接我?。”
云南王好?不容易进一趟京,各部衙门均要跟他对接王府辖区的公务,譬如人口赋税,譬如完善法度并审案流程等等,是以各部官员三天两头要寻他,云南王每日均要去官署区点卯。
旁人家的侍卫难进官署区,但云南王府特殊,皇帝晓得云南王对京城不熟,人手有限,许多门路也不通,便给他行了方便,侍卫在正阳门递了名帖,便进了官署区来,得知王爷在礼部,便往礼部衙门来。
今日各部堂官与云南来的几位官僚一道坐在礼部议事,都察院首座程明昱,礼部尚书孔云杰,户部尚书郑尚和,吏部尚书陈怀仁等人均在。云南王府也有吏房,礼房等诸多衙门,对应官署区的六部九卿,都察院执掌巡察审案,要核应云南法司判案章程及层级状告流程之类,整顿过去辖区司法不公无法可依的乱象。户部需要彻底摸清辖区人口田地并矿藏一类。
户部尚书郑尚和与云南王商议,
“云南多山,矿藏必定丰富,不如我?们从朝中调派些?人手去云南,帮着采矿开山。”
云南王抬手拒绝,“我?们云南的百姓信奉山神,那里头的山头轻易动不得,至于人口,着实需要好?好?清查,本王这边会配合。”
其实哪儿能查,查到什么地步说到底还?是云南王说了算。
郑尚和算是铩羽而归。
礼部尚书孔云杰接着上,“王爷,上回陛下问起世子婚事,十?分挂念,陛下已替世子择了几位宗亲贵女,回头画像我?拿与王爷过目,皆是品貌俱佳的好?姑娘,王爷看过画像,替世子择一位佳人吧。”
云南王闻言长叹一声,“孔尚书,本王也十?分愿意与朝廷联姻,只是我?那先妻临终有遗言,要将她内侄女许给世子,她去的早,又只此夙愿,我?岂能不应她?所以怕是要辜负朝廷这番美意了。”
孔云杰顿时头疼,“那就选两人做侧室,待将来世子承袭,立为侧妃便是。”
云南王苦笑?,“我?倒是想,怎料那两个孩子青梅竹马一道长大,感?情甚笃,容不下他人,且那姑娘性?子烈得很,不许我?儿子纳妾。”
说来说去,就是不想朝廷在云南王府安插人手。
这时程明昱开口了,“既然世子婚事已定,那就定二少爷的婚事。”
云南王听到这里,深深看了一眼程明昱。
程明昱这一招用?意极深。
一旦让二少爷娶了京城世家贵女,朝廷必定大力支持,甚至会帮着少子跟长子争夺继承权,届时云南王府内部争端四?起,朝廷便可稳坐钓鱼台,这一招可谓是既狠且准,此外?,一旦二少爷在京城有了靠山,那就费不着夏芙什么事了,只要夏芙愿意,程明昱随时可以让她脱离云南王府。
这个老狐狸。
云南王嚼出味来,眉头皱死。
程明昱料定云南王会拒绝世子的婚事,不好?再拒绝二少爷的婚事,所以私下与皇帝献策,皇帝大赞妙计,当场写下诏书,给二少爷赐婚,程明昱慢腾腾从袖下掏出诏书递给云南王,
“陛下替二少爷择定陈侯府的小姐为妻,王爷该感?念陛下恩德才是。”
陈侯便是吏部尚书陈怀仁,当今皇后的嫡亲哥哥,皇帝为了笼络云南王府,将陈侯府一位八岁的小小姐定给了二少爷沐勋。
云南王真是气笑?了,“程公好?算计。”
程明昱笑?,将诏书交给他,“我?以为陛下给二少爷择定岳家,王爷该为二少爷喜才是,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有陈侯与王爷做亲家,王爷还?愁什么呢。”
云南王确实要为小儿子安危着想,儿子成了陈皇后的侄女婿,他可以放心?在云南睡大觉,即便明知朝廷用?意深远,但这门婚事,他还?真没?法推拒。
于是他起身接过诏书,看向吏部尚书陈怀仁,陈怀仁也搁下茶盏与他对揖。
“往后还?请陈侯多为照看小儿。”
“也请王爷将来疼惜小女。”
已近午时,外?头来了一内侍说是云南王府侍卫有事禀报,云南王与众人告罪大步迈出来,侍卫立在台阶下与他拱袖,
“王爷,王妃今日往香山寺祈福去了,瞧着天色不大好?,说是若王爷得了闲,下午去接她。”
云南王望了一眼渐沉的天,应了一声好?。
“你在城楼外?候着,等本王忙完便去接王妃。”
云南王嗓音不低,殿内诸人都听得明白,程明昱嫌殿内闷,跨出门来透气。
云南王发觉了他,迈步过去与他在廊角说话,
“程明昱,好?手段,想逼着阿芙离开我?是吗?”
程明昱冷淡看着他,“假夫妻而已,谈得上逼吗?王爷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云南王眸光暗闪,原来这厮已查出端倪,知道他与阿芙是假夫妻,难怪敢大喇喇地在殿中弹琴。
“那又怎样?她现在就是我?的王妃。”
程明昱没?好?气道,“她不过是为了报老王妃的恩情,你若算个男人,就不要挟恩图报,早日摘了她云南王妃的头衔,还?她自由。”
云南王怒目而睁,“什么挟恩图报?我?是近水楼台先得月,阿芙着实不想嫁予我?,可她并非不想跟我?过日子,她只是不想被婚书所束而已,只要我?愿意不计名分,她便肯跟我?搭伙终老。”
愿意不计名分,便搭伙终老....
这几个字眼不停在程明昱脑海盘桓,程明昱脸色一点点变青。
云南王见他终于变色,心?里头痛快了,哈哈一笑?,“程明昱,她做我?的王妃,自由自在,比做你们程家那劳什子宗妇舒坦多了,你以为弹个破琴就有用??嘿,本王呢,这就去饮个小酒,你们快些?将人员名单定下来,本王下午还?要去城外?接王妃呢。”
程明昱看着远去的云南王,脸上的情绪退得干净,默了片刻,转身进了议事厅,将郑尚和叫至一旁,
“云南王府的赋税和人口名录一直不清晰,各抽分局的记档也不全?备,你可别听他忽悠,陆栩生已在江南打了样,朝廷清丈人口是势在必行,他若搪塞,你便拿木料一事堵他的嘴。”
云南最?大的赋税来源在于木材,一旦朝廷这边关了他的档口,云南木材无处销售,麾下百姓便是难以继日。
“我?要你今日之内将此事全?部捋清,户部至少派遣五位官员随军饷去云南。”
郑尚和闻言顿时叫苦不迭,“今日便要捋清?你急什么,他这两日还?走不了。”
“早点捋清,早点把这瘟神送走不成吗?”程明昱冷声道,“你若做不到,明日一早我?参你懒怠政务。”
程明昱等闲不参人,他一旦参人,那就是众矢之的。
郑尚和闻言顿时气得撩袍指他骂,“程明昱,你个混账,我?是宁王妃之父,你参我?懒怠,我?女儿脸往哪儿搁!”
刑部尚书巢恪见郑尚和敢指着程明昱鼻子骂,慌忙将他扯一边,
“郑大人,上一位指着程公鼻子骂的官员是什么下场,您忘了吗?”
郑尚和不以为意,“怕什么,我?告诉你,长公主如今已经?不念着他了。”
巢恪苦笑?,“即便长公主不念着,那您也不能得罪程公,我?听说陛下有意解散八座,成立内阁,这内阁之首非程大人莫属,您为了宁王,也不能得罪未来的首辅呀。”
放眼整个朝廷,论名望,能耐,手段,眼界,有谁能出程明昱之右?
这首辅一职,非程明昱不可。
郑尚和顿时哑了火,绷着一张老脸,朝众人嚎啕一嗓子,
“都别歇了,赶紧的,档案都调出来,今日大家把云南王给留住,不把章程定明白,谁也别走!”
程明昱见状,轻轻弹了弹衣襟上的灰尘,负手往后方甬道去。
郑尚和发现立即叫住他,“喂,你去哪?”
程明昱头也不回扔下两字,“有事。”
第77章
第
77
章
午时不到,
夏芙赶到香山寺,天色已泛阴,白白的一层云笼罩在上空,
也不知会不会下雨。
大雄宝殿坐落在半山腰,从山门往上望去,只觉层层叠叠的台阶铺在前方,让人?望而生?畏,夏芙一身素裙来到山门下,当年?她就是?从香山寺后山跳的崖,再度回?到这里,
恍若隔世。
还是?那浩瀚的一百零八石阶,大雄宝殿也依然巍峨,
只是?经过岁月风霜的侵蚀,
已布满斑驳的苔痕。当然也有变化,譬如这两侧修了些避雨的长廊,
也添了不少绿植,修剪得?体,看着?更精致,对于夏芙这种故地?重逢的旧人?来说,自然是?那些有岁月痕迹的老建筑更令她共鸣。
死过一回?了,才?发觉这世间没有什么事大过生?死。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夏芙沿着?台阶往上爬,
走了足足两刻钟方抵达大雄宝殿,
王府的侍卫和嬷嬷率先上前打点,有知客僧迎出来,
给她安排了单独的佛室,
念着?她身份贵重,住持大师亲自给她说经念佛,
帮着?她求了个平安符。
夏芙也捐了些香油钱,忙完已是?午时末,嬷嬷给她准备了斋饭,用完膳食问她回?不回?城。
夏芙忽然想起?那片山崖,动了念头,
“我想去后山瞧一瞧。”
香山寺后山是?一片茂密的山林,出后门往东南面走,有一条长长的山脊,沿着?山脊往上攀延便到一处高坡,此地?离寺庙已有些距离,十七八年?没来了,地?貌已大不相同。
夏芙爬至山坡,惊奇地?发现原先枯草漫地?的坡上被人?圏起?,盖了一座三层高的观景楼,四周围墙高筑,已瞧不见当年?的悬崖了,有一扫地?僧守在这里,见夏芙往山崖底下的方向张望,笑着?道,
“夫人?若是?想瞧山底下的光景,上楼便是?。”
夏芙朝他欠身,“敢问大师,这座观景楼是?何时修的?”瞧着?像是?有些年?份了。
扫地?僧望了一眼屋檐,那里年?久失修,有些红漆快要剥落,“怕是?不少于十五年?了。”
夏芙心念一动,“何人?所?修,您知道吗?”
扫地?僧如实道,“一位姓程的先生?。”
那就是?程明昱。
“许多年?前,听闻这里有人?跳崖,好像是?这位程先生?的夫人?,他当年?冒雨搜山整整五月,搜亡妻不得?,便在此修楼凭吊。”
搜山五月?
安安不是?告诉她只是?寻了五日么?
程明昱显然没跟女儿说实话。
夏芙一怔。
又在他说“夫人?”二字时,面色微微有些泛窘。
那扫地?僧说到这里,忽然撑着?扫帚语露不屑,
“不过贫僧看来,这位程先生?定是?做了亏心事,否则岂能逼着?妻子跳崖?人?死都死了,修一栋楼又能如何?无非是?安慰自己罢了,显得?他深情,哼,这种负心汉贫僧见多了....”
夏芙见他误会了程明昱顿时害臊来,“大师,凡事不可一概而论,也许这位程先生?与那跳崖的女子毫无关联呢,他们也不一定就是?...夫妻...”夏芙尴尬地?解释。
扫地?僧不恁了,“不是?夫妻就更不对了,每年?三月初七,他均要来这坐上整整一夜,弹琴抚念,看样子用情至深,若不是?夫妻,那就是?偷情?”
夏芙见越描越黑,轻咳一声,“大师私下说人?长短好像不大好吧。”
扫地?僧闻言一愣,旋即失笑道,“也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犯了错,被住持发配此地?干活,这位程先生?每月还要给寺庙一份供奉,我们拿程家的银子,着?实不好道人?家不是?。”
说着?便慢悠悠将一地?枯叶扫去墙角。
来都来了,看一眼吧。
夏芙在楼下喝口茶歇了一会儿,望着?阁楼道,“你们留下,我独自上去。”
侍卫不放心,先上楼盘查一番,确认无人?,方请夏芙上楼。
行至此处,夏芙莫名有些忐忑,沿着?楼梯,一步一步往上爬,山风浩渺,凉风无边,天际的乌云好似要层层叠叠卷过来,来到第?二层,立在围栏处,她能清晰看到当年?那片茫茫的深山野林,密密麻麻的树枝铺了一地?好若绿毯,那么高,那么远,如今瞥一眼腿都在打软,当年?又哪来那么大的勇气跳下去。
可见是?糊涂啊。
话说回?来,若是?当年?没跳崖,待程明祐回?京,她又当如何?
届时怕是一盆子狗血,满屋子难堪,日子越发难熬。
程明昱会把她和安安接回长房吗?
夏芙没往下想。
这种所?有指望均系在男人身上的感觉真?不好。
如今虽是?吃了不少苦,至少涅槃重生?,获得?自由?。
继续往上来到第三层。
这里视野就更开阔了,不见围栏,只有一临空的阁楼,阁楼大约两丈见方,当中摆放一座琴台,一凭几。
琴台上还搁着?一把琴....夏芙是?识琴之人?,这把琴可了不得?,是?绿嵬。
也是?一把极为有名的古琴,夏芙没见过真?实的绿嵬,如果这栋楼是?程明昱所?建,那么这把古琴应当是?绿嵬真?品。
难得?一见,夏芙想试一试手感。
于是?绕至琴台后方坐下,信手一拨,方觉这把琴比她那把仿琴,音质更加清越,清越又不失深沉,一入耳便叫人?着?迷,于是?夏芙继续抚了一手,双手如拨浪一般来回?抚动,琴音也如浪花般踏来,夏芙觉得?有趣极了。
寻到手感后,夏芙开始弹奏她最爱的《西江月》,起?手过后抬眸一瞧,霍然瞧见当年?那片山崖,脑海里闪现一段浑浑噩噩又无比清晰的画面。
那高崖陡峭又巍峨,恍若一个巨大的深坑陷在脚下,底下层层绿浪匍匐,一眼望不到底,明明让人?无比惧怕,又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仿若只要往下一跃,人?就要飘起?来,什么烦恼都没了。
夏芙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心砰砰直跳,身上的鸡皮疙瘩也起?了一身,指下的琴弦由?着?变快,快到她控制不住,就在这时,一只修长的手臂伸过来,覆住她开始颤抖的右手,接过她右手轻轻拂动琴弦,方才?急促的旋律立即变得?沉缓悠扬。
夏芙乱撞的那颗心恍若被一阵凉风抚慰,那撮火慢慢歇下来,左手的节奏也被他带缓,鬼使神差合上他的旋律。
夏芙偏转过眸,面前是?程明昱冷白的侧脸,他骨相清俊,皮相贵气,是?一张任何时候瞧见均会觉着?赏心悦目的面孔,当年?那些夜里,他便是?这般坐在她身侧,教她抚琴。
十九年?过去了,岁月褪去了他轮廓里那一层冷锐,给他添了几分沉韵豁达的气场。
夏芙不可否认,看到他,依然怦然心动。
“家主怎么来了?”
“下雨了,我来接你。”
与当年?的语气如出一辙,稀松平常中有一种理所?当然的气韵。
夏芙并不喜欢他的理所?当然,“我已知会王爷,王爷会来接我。”
“他来不了了。”
应着?这句话,程明昱转过眸,迎上她的视线。
一如当初,温柔不失掌控。
明明他眼里没有明显的情绪,就是?这种专注让人?觉着?好像他眼里只有她一人?。
夏芙很气自己,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吃他这一套。
他一句“来不了”,毋庸置疑,定是?给云南王使了绊子。
夏芙气得?瞪着?他。
程明昱看着?满脸愤懑的夏芙,忽觉好笑,白皙修长的手指重重一拨,那根弦音好似就拨在夏芙心尖上,她身子也跟着?颤了下,不服气,拂开他的手,自个儿双手连弹。
夏芙的旋律没有程明昱那般沉韵豁达,更添了婉约轻快,又是?不同风格的西江月。
“家主觉着?,我琴艺如何了?”
程明昱如实道,“精进不少。”
夏芙再次望向底下那片山崖,整个心里平静了,也更坦然,笑着?道,
“嗯,我也觉得?自己越弹越好,王爷就爱听。”
程明昱手腕从琴弦滑下,沉肃不语。
夏芙见他不吭声,心里舒坦了,琴也弹得?越加愉快。
这时雨沫子飘下来,扑在她面颊,夏芙怕伤了琴弦,连忙抱着?琴起?身,退去内间。
程明昱跟了进来。
夏芙进屋扫了一眼,这间屋子并不大,一张简朴的长塌,一桌一椅,再有一张长条几,夏芙将绿嵬搁在长几上,从袖下掏出雪帕,细心给琴弦擦拭雨珠。
程明昱在一旁看着?,道,“喜欢这把琴吗?喜欢赠给你。”
夏芙头也不抬拒绝,“我有一把仿琴,是?王爷帮我寻来的,我很喜欢,因为,”她抬起?眼,明澈又温静,“弹坏了也不心疼。”
说完,她笑了笑,略有一点酒窝现出来,原来程亦安的小?酒窝就是?遗传了母亲。
程明昱明白她的意思,跟着?云南王,她自在随心。
“你若不喜欢这把真?琴,我可以给你仿制一把琴,一比一复刻,我亲手做,”说到这里,他语气顿了下,着?重道,“坏了还给做。”